日常人生里的诗意与悲悯(代序)
四十九年前,一位广东台山乡村里的年轻人雨天去理发。理发师突然瓮声瓮气地说一句:“后生仔,你不该待在这里,走!”“走?去哪里?”“笨,去哪里不行?反正不在这里,越远越好,走就是!”
为了这个愤世的师傅传达的“神谕”,年轻人远行万里。他对自己说:不回家是不对的,也是不可能的;不走尽可能远的路,不看尽可能多的风景,且留下尽可能详细而完全的记录,然后回家,既辜负了家乡,还亏欠那个雨天偶遇的理发师。
他就是著名美籍华裔作家刘荒田。他当年出走美国,使中国大陆少了一位循规蹈矩的公务员,世界华文界却多了一位笔走龙蛇的散文作家。如今,他终于回家。虽然他已坐拥旧金山湾区的别墅,但仍回到广东佛山购房,常常回来住住,探亲访友。
前几年退休后,刘荒田几乎把所有时间投入到写作中,成了“专职作家”。看似老眼渐花,实则炼就了火眼金睛,将“三度人生”的所见所闻所感形诸笔下,以悲悯情怀点化,熔铸成文,自成一体,面目与厕身体制的所谓专业作家的写作判然有别。
这种由中而西,出西返中,援西入中的人生历练是可遇不可求的,但直面生活、直面自己的精神,对于写作者来说却有普遍性的启发意义。过去很多作家慨叹“缺乏生活”,所以要“深入生活”“体验生活”,可怜复可笑,活人竟然不在“生活”之中?!作家为了写作竟然要另行“体验”?!现在似乎好一点——当下生活终究比文学还要曲折和精彩,连“体验”都不用,仅凭在家看报上网上的新闻就可以获得写作素材了——其实还是躲在真实生活之外隔靴搔痒。
得益于东西游走的经历,穿过许多横街窄巷,见识过各色华洋人等,本身就在生活之中,刘荒田无须作名士状向壁虚构玄谈卖弄,他关心粮食蔬菜、饮食男女。“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这话是并不“愉快”的张爱玲说的,当然她指的是童年,有一种失落的反差和怀念。而刘荒田的“愉快”却是当下的,是数十年中西游历后的反顾与感悟——也许有一种艰难的况味,所谓“年年过年年难过”;更有通透的洒脱,“年年难过年年过”;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在:将每一日作绝对时间维度的延展,摊开来审视,细细品味。
身居现代都市,刘荒田却有陶渊明的情怀,别人匆匆忙忙地赶,他却是“消消停停地走”,看蓝的天,灰的雾,“灿烂如锦的霞”,看见“在街旁垃圾桶盖上啄食的两只乌鸦”,也看见“以门外货架上的红苹果和黄橙子向满街微弱的阳光叫板”的杂货店(《乌鸦看》)。他平时喜莳花弄草热爱大自然,更关心有温度的人间,喜为凡人造像,为俗世瞬间留影。雷雨骤至,在四处避雨的人群里,他不慌不忙“踱”进咖啡店,点一杯“拿铁”,看雨听雨,从邻座两个女人的家常絮语中体味芸芸众生的琐碎和安稳(《雷雨中》);回到自家院落,他感动于院里的落花朵朵如佛祖的莲座(《落花的坐姿》);碰见家门外林荫道上的小鸟,“整整一天,我的心情极佳”(《鸟儿和我》)。即使在“乏味”的早晨,“浑浑噩噩的寂静”里,他也有新奇的发现,黄色校车里的胖司机笑嘻嘻地向下车的孩子招手告别,老师牵着黑孩子的手,爷爷牵着孙女的手,妈妈牵着儿子的手,年轻父亲牵着儿子的手,“孩子仰起头,得意地说着学校的趣事,父亲大笑”,这牵手的美好一程,“不但在亲情的交流,更在于生之希望”(《早晨》)。
屋边的一棵树,窗外飘来的一段音乐,码头集聚的风暴,旅途上一闪而过的阳光,公共汽车上的乘客,士多店里购物的中年人……都引起他的联想,古今中外,引譬连类,妙语连篇,或引人发噱或引人沉思。他多次描写过车站、巴士、糕粉店、茶楼、加油站这些公共空间里的各色样貌,这些空间有两个共同特点,一是多样化的陌生,二是流动中的静止,不仅有利于展开文学观察和想象,也是生动的人生隐喻。在这种日常性“写生”里,荒田取静观的态度,“冷眼”但又“热心”地,在一旁默默地、脉脉地凝视。因此,他总能在喧嚣的市声里发现诗意,“伧俗是市廛的本色,尖中带嘶的叫卖声,顾客和售货员讨价还价的喧哗,水声……”,“却有平地一声雷般的出尘之雅,那是翩翩的兰”(《鱼店里》)。他不愿作非法闯入者,只“意态悠然地远看,像在故园夏夜看飞瀑似的银河,注视摇篮里刚刚醒来、睁开的婴儿眼睛一般,看身外可近而不可即的光明以及必不短缺的温暖”(《我认识多少灯光》)。
荒田对于细节的捕捉有一种本能的敏锐,无论是在公共汽车、超市、草地上,无论是蹒跚老人、中年男人、摩登女郎、学步小孩,甚或擦肩而过不相干的普通人,他都投注以关切的目光,并且将自己“代入”其中,体察他们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即使是在无言的静默中,也对他们可能的悲欢离合感同身受,但又体谅他们在日复一日的平凡里微小的缺憾。记得他曾引述著名美籍华裔作家王鼎钧先生的话:“糖尿病可以治,但是不能断根,如果彻底把它治好,病人也会没命。治疗糖尿病的原则是,使人与病共存,即所谓带病延年。”这其中不免有几分孤愤,但更深的是悲悯。
同样是对人生入木三分地审视,张爱玲的“看透”铺着浓浓的苍凉底色,而荒田则天赋一种底层的豁达。面对“不饶人”的岁月,他俏皮地针尖对麦芒,“老夫聊发少年狂”之余,不乏幽默地作出“不饶岁月”的文章,“因为我们有傲视它的资本”,“因为‘老’给了我们底气”,“因为我们脚踏实地”(《不饶岁月》)。他认为,“生老病死,乃是包括人与树在内的生物的自然律,萎谢是不可变易的逻辑。而脱离人力控驭的‘雨’,是‘命运’的隐喻。我们要做的,是凭借日历的‘落叶’,和‘雨’合作,生产美妙的旋律”,“落叶愈厚,雨声越耐听”(《厚积落叶,以听雨声》)。无论外界如何喧嚣,无论时序如何转变,无论生活如何俗气,且看落叶,听涛声,心远地自偏。如果知道刘荒田有二十几年的诗歌写作史,便能明白,字里行间的温润渊源有自。即使是身在铜臭熏天的赌场,他仍诗意满满:“悬念绝不仅仅在筹码的交换中。赌场之外,美好的悬念,只要费心,找到的可能还是蛮大的。它在钓竿下的水里藏着,在花园中的蓓蕾里含着,在雪地里埋着,在湖波上漾着,在蔬菜和诗集的行行垄垄上生长着,在葡萄园和橡木桶里酝酿着,在早春的梅树、深秋的枫树上飘着,被风筝背着,让婴儿熟睡的眼帘盖着,被恋人的拥抱围着。还没说到汗牛充栋的书,罗列并诠释着……”
(《悬念》)。
在旧金山,荒田曾专程跑了十几个街区,为的是给妻子送一只糯米鸡,竟然因为妻子的惊喜而感动得几乎掉泪,“很少给同甘共苦三十多寒暑的枕边人送过午餐,尽管我每天吃她做的饭,穿她洗的衣服”。他由此感叹:“让人生充满温暖的爱与亲情,靠平常日子一丝一缕的细节织就。”(《一只糯米鸡》)“对细节的陶醉,是心智健全与生活美好的表征”,“对细节的经营,使人生趋于密实”,人生的问题不在“往哪里走”,而在“怎么走好”(《对细节的迷醉》),这种迷恋细节的为文风格与他的为人是一致的。
在荒田的散文中,早期的《听雨密西西比》可以说是一篇不多见的“巨制”,篇幅约1.5万字,从“缘起”到“绿树镇的诗情”“绿树镇的风情”“绿树镇的杂货店”“不见密西西比河”,五个小标题下分五小节,每一小节各有重心。细细碎碎,都是生活实录,类汪曾褀笔法,但汪是散淡的水墨洇染,荒田则是抒情的水彩涂抹,有意无意的几笔,或浓或淡的勾勒,加在一起,即是一幅栩栩如生的风情画。近看,烟火味里有生活的质感;远观,斑驳光影里是雨中的慨叹。生活在密西西比,似乎很遥远,但柴米油盐酱醋茶,贫困,抢劫,死亡,像滴嗒到天明的雨声,让人有浸彻骨髓驱之不去的寒意,也能领略到一丝久违的隐约诗情。就如文中所写到的杂货店老板的柜台:台上是待售的鸡蛋、香烟、感冒药……,台下的抽屉里是佛经、《余光中诗选》、孩子的成绩单……在不动声色的生活细节里,散发出耐人品味的人生意蕴。
美国梦曾经是很多人的梦,但对于新移民来说,至少在开始遭受生存危机和文化撞击之际,可能未必再相信那是一片流着蜜和奶的土地。刘荒田的小品文里对此也多有着墨,看到雾障里的落日,他会联想到《离骚》,会联想到“落日故园情”(《黄昏》)。“一只鹧鸪飞来,高踞烟囱的边沿,发出悠长的‘咕咕’。我一惊,原来异国的鹧鸪,啼声和宋词里的深山同类并无二致。”(《乌鸦看》)但他的特出之处在于,并不简单地赞美或呼号,不隐恶也不饰美,而是在琐屑的日常生活描摹中,超越对异文化的伦理审视,以悲悯之眼光,发掘人性之幽微。他去国后的早期,写作主题并不缺少思恋故土的乡愁,但他很快超越其上,不论国度,不论肤色,不论人种,皆倾注以同情。在《死亡假面》一文中,他对于同事拉丁裔人荷西的死因作种种追究,终不知其是因爱因恨因财,对他到底是该悲该憎该爱,如罗生门般,难有确切答案,让人不禁对这样一个倏然而逝的生命怅怀不已。荷西的命运似乎与每个人无关,又似乎是每个人的投影,这是一种更为寥阔广大的人性“乡愁”。
荒田不仅善于外观,也时常内省。向外的观察与向内的省视,是体验生活的不二法门,一般的作家往往明于观人,但仅止于此,流于不设身处地的漠然旁观,近于手术台上一些医者冷酷的柳叶刀,谈不上体贴,谈不上温度,谈不上深情,更谈不上悲悯。而读刘荒田的文章,既能读到一般人看不到的幽微处,又能体味到超越于细节的真意、诗意、暖意,宛如当下切身亲历,让人动不忍之心。
近些年来,荒田创作的相当部分小品文,文体上更近于杂感,以立论为主,篇幅短小,间或以逆向、辩证思维做“翻案”文章,或可视之为“脑筋体操”。这是否与年纪有关?正如鲁迅到了一定年纪,不再作虚构的小说,而投身于如匕首投枪的杂感写作。但荒田的随感式小品文即使尖利也不刻薄,似乎带着一种他的师友王鼎钧先生散文中的绵长醇厚,又自有他笔下独具的生活质感。“礼赞剑客的生命的,正是这声籁,而不是别人(无论是敌是友)的血与头颅。最后,剑和人生,都被磨成齑粉,那是至高的圆满。”(《哪把剑经得十年磨》)这种反调唱出的不仅是机智,且是智慧了。
自新时期以还,中国大陆的散文创作历经了从外在大我向内在小我的转变,但往往是絮叨呓语索然寡味,作黄钟大吕状又难免近伪。如何在真实当下,以有情之眼,具发掘之力,刘荒田的小品文可为镜鉴。
吴小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