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能遗忘的全世界
雷雨中
午间,在大街上。刚才还好好的,阳光弱出的温柔,使得五月南国更可爱,玉兰花恰到好处的芬芳识时务地氤氲着。说话间天阴下来,开头以为是太大片的云影,飘过去,淡蓝的天就出现。不料雷声隐隐,远而威严,是笼中兽的嘶吼。我没带伞,也没担任何庄严的使命,站在骑楼下。身边穿插的行人慌乱起来,他们都想赶在雨杀到之前到达目的地,至不济也得赶上公交车。旋即,暴雨倾泻,炸雷逼近,专往雨网密集处开爆,随宏大的噼啪之声而下的透明粉末,那是被雷击中的雨线。哪儿也别想去了,我踱进一家灯光明亮的面包店。
“有没有咖啡?”我发问后才看到咖啡机亮着灯。“有,五块钱。”中学生模样的清纯女子边回答边去按机上的按钮。老实话,别说她泡制的是咖啡,即使是白开水也买,图的只是在店里安坐不遭白眼的权利。
我拿着盛上滚烫咖啡的纸杯子,环顾店内上下。楼上有多张桌椅,无人,宜对雨发呆。楼下在货架的空隙摆下两张长方形桌子,摆放得有点别扭,距离很窄。一张已被两位中年女士占去。我居然一反看雨的初衷,在女士们旁边落座。
并无任何绮念,老到具起码的自知之明了,无论重口味的吊膀子还是闲闲出之的初级调情都不宜,我有的是消磨光阴的资本。从购物袋掏出几本杂志,翻起来。芳邻连看我一眼都不屑,忙于诉衷肠或发挥飞短流长的看家本领。只断断续续听到一些闲谈,如买“牌子衣服”多少折头,小江新做的头发难看,公公摔伤胳膊,女儿在班里考进十五名,海阔天空的话题。忽然想起,莎士比亚戏剧有一角色,被称为“上帝的间谍”。我这么偷听下去,恐怕也是这样,她们所泄露的“情报”只对关注“人性”的上帝有用。杂志的标题很有吸引力,可惜正文字体太小。
女士的絮语停了,我从杂志上移开目光,原来其中一位伏在桌上午睡。失去对话可能性的伙伴只好和手机过不去。我望向店外。雨在骑楼以外豪爽着,潮润的空气缓缓侵入。雷声渐渐消隐,教我想起巨兽沉雄的脚步声。咖啡甜得难以下咽,想必是“三合一”即溶品,只喝下“两块五毛”。然后对着老天出神。
无端牵挂起此际的公园来,如果不是不期而至的雨,我将走过那浓绿掩映的所在。凤凰树着花才几天,红得纯粹,浓冽,像决绝地赴死,这下子一定满地落红,花岗岩石板铺就的花径是怎样的凌乱?紫荆花似乎能躲过雨劫,从这里望去,隐约看到大街旁枝头零星的艳紫。洗净尘土的葵树更能和最本色的翡翠比高下,玉兰花的香魂呢?
芳邻睡得更加放达,伙伴看聊天无望,离桌去浏览柜子内的乳酪面包和法国风味的拿破仑多层松饼。我惊讶地发现,她腰板之广阔,足以比得上举重的壮汉,正应了陕西民谚:“躺下的婆娘,放倒的树。”意为:二者直立都不显眼,平放时体积马上膨胀。尽管她并不伟岸,当然也不苗条。这一印证没有任何现实意义,但可解我的无聊。
雨在进行。店里没有发生戏剧性情节。如果我主动搭讪,醒着的那位女士将作什么反应?也许,拿摊在桌面的杂志作话题,聊聊都市爱情小说?然而,如果对方不读文学书呢?如果她别过脸去,以为我是推销杂志或人寿保险的讨厌鬼呢?如果我摆“关心”的姿态,为睡者献殷勤,该做点什么?可惜不是冷天,不能把自家身上的厚夹克脱下,披在她有如山岳的腰部。二者各不相干,是没味道的散文。有了互动,便成带悬念的小说。如果在适当的年华,哪怕一把廉价折叠伞,都可能有戏,如果成功地出借给她的话……
雨停。我离开店门。两位女士,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落花的坐姿
家门口有一棵山茶树,我并不怎么欣赏它,花太不起眼了,红瓣白瓣色地都不够地道,像给水彩颜料染出来的。而况太矮小,远远比不上旧居后院的那棵,一开就是上百朵,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刺激得园子里的马蹄莲和郁金香一起努力开花。
可是,昨天雨后,我在进门的刹那,被茶树下的落花吸引住了。都是刚刚坠地的,多数的花托向上,少数向下,露出绿蒂。无论正反,都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似如来佛祖的莲座。树下所铺的泥土疙瘩并不平坦,可是并没妨碍花展示殒落后的庄严。眼前的小方土地,仿佛是一个水平如镜的潭子,落花浮在水上。风在树上穿过,花瓣颤摇。我深深地被落花的姿势所感动。
遂想起好多年前的初恋,思念远方的恋人时,爱在喇叭花下徘徊。篱竹后的花,早上都成了向着太阳吹响的军号,傍晚落在黑色的泥土上,也这般端端整整地坐着,坐成展翅欲飞的紫蝶,坐成打坐的仙家、冥想的哲人。清晨的露珠在落花上闪着,那光彩和盛放的鲜花一般骄傲。就那一次开始,我便注意起落花的姿态来。然后,少年头白,身老江湖,紫色喇叭花几度开谢?无法忘怀的是落花的坐姿。
死亡可以是不打折扣的美丽。长久的从容,动人的自在,静静地展现在门口。花瓣就这般坐着,直到变黄,变黑,变成泥土。自然率所赋以它的最后章节,没有悲哀,只有神圣。
鸟儿和我
我几乎每天在家门外的林荫道上流连,要么慢跑要么散步,但从来没指望鸟儿予我任何礼遇。这些小鸟,不能算陌生,每天就是它们,在街口用电线做的五线谱上,排成音符。大多还算安分,自然也有顽皮分子不时跳跃,换位,撤离,使得乐谱灵动起来。它们所奏的曲子,倒是千篇一律的——天籁。可是,今天小鸟们都离开电线,落在草地上,吱吱喳喳,仿佛放学路上的小女生。我咚咚地跑过,小鸟并不惊慌,老成持重的几只,要待我的脚步近到差点踩上尾部,才施施然飞离,也没飞远,在我前边几步处落下,又低头觅食。不知道是什么鸟,似乎有好几种,一如旧金山市的人类以多元为标志。有一类体形娇小,羽毛灰中带黄,茸茸的,小喙啄着草梗时,颈部灵巧地一扭,叫我想起甜美妞儿闹小性子的憨态。我一路走下去,鸟儿们并不飞走,大呼窿地腾起,在前头落下来,再飞起,落下。我禁不住得意起来,从前的官儿出巡,衙役开路,威风诚然威风,但并非出于义务。这群可爱的小鸟却是不请自来,如果我的自我感觉特佳,可视为“有鸟来仪”,凭这从天而降的祥瑞,纵然无法获得任何委任状和聘书,但买几块钱的六合彩是必要的。不过,还是谦虚点,将自己看作鸟们的跟班吧!人类凭什么要永远站在中心位置?在“狐假虎威”这个成语里,我该当一回狐狸——无能但不狡猾的狐狸。何况,我敬仰的诗人洛夫先生在一首歌咏广场雕像的诗里说过,小鸟比矗立在历史烟云中的任何一位不朽的英雄都站得高一点儿。
真留恋这前呼后拥的阵势,我放慢脚步,权且做一次牧人,放牧有翅的动物,放牧浏亮的天籁。人和鸟,是可以这般和平地相处的。曾经看过一本书,写人和鸟的亲密关系,一位男子仰躺在草地上,小鸟栖息在他的嘴唇边,他每一次伸出舌头来舔唇,小鸟都不失时机地啄上一口——它把舌头看作泉水里冒出来的长苔的石头呢!十年前,优山美地的“新娘面纱”瀑布下,我还亲眼看到,小鸟站在游客的头顶、掌上。这就是人和自然所应有的和谐。不该把鸟养在笼里,除非它甘愿为了定时供应的黄澄澄小米和剖开的番石榴而交出天空。更不该去掏鸟窝。鸟枪应该没收。
整整一天,我的心情极佳,为的就是这群小鸟。明知它们并不是对我格外看得起,无非是碰巧了,它们在这个时间,在这一带觅食。
早晨
平淡的早晨,阴暗的天,风早停下来,落叶不落,海那边的雾气也没劲儿登陆。本来,刚刚起床,外出跑步,神完气足得很,面对这浑浑噩噩的寂静,却不敢放肆,在没有落叶的花旗松下,尽量把脚步声弄得细碎。绕过一个小学校。靠近操场的人行道旁,黄色校车里的胖司机,笑嘻嘻地向下了车的孩子挥手告别。老师模样的白人小姐,牵着黑孩子的手走,一路叮嘱着什么。
就在这安宁得乏味的时光,我蓦地发现,向校门走来的人,都牵着手——爷爷牵着孙女儿的,碎花裙子在缺乏阳光的柏油路上特别抢眼。妈妈牵着儿子,妈妈的脸板着,眼睛机警地扫视马路,提防着无声驶近的车子。她是勤劳的车衣工吧?把孩子送进学校以后,便要搭巴士往衣厂赶。夜里回到家,做饭,做家务,忙完了,孩子却睡了,没功夫说说话,只好在路上尽情唠叨,尽是教训可惜太正经,孩子不怎么爱听,要不是妈妈的手抓得紧,他可能就独自跑在前面了。倒是一位年轻的父亲,通晓儿童心理,牵着儿子的手迈动阔步,并没说什么。孩子仰起头,得意地说着学校的趣事,父亲大笑。孩子更来了劲,用手比划,讲解着什么,父亲连连点头。我停了来,目送他们在栅栏后消失。满怀感动地想,对这位看模样是建筑工人的父亲来说,人生最丰满的幸福,就在牵手的一程。它的美好,不但在亲情的交流,更在于生之希望。孩子这是去上学,教育将赋予他美好的未来。作为亲生骨肉的保护者和引导者,牵着孩子的暖暖小手的父亲,一定最充分地感受到责任和义务的魅力。不管他有没有意识到,这个平淡的早晨,正是他此生中为数不一定很多的、最可珍贵的早晨中的一个。
细节迷恋
前些天我去造访一位女画家,她正在画一幅题为《道路》的油画,两个高颧骨、厚嘴唇的中国女人,一是百姓,另一是军人,衣衫蓝褛,并肩而行,神情悲壮,茫然望着天低云急的前路。这幅画在画室挂了好久。她老说“还差一点”。有一天,她的丈夫(一位久负盛名的美术评论家)来到画前,语气很冲地指摘它的不是。画家恼了,和他吵了一通,把他给气跑了。第二天丈夫消了气,买一束玫瑰花来画室赔罪。画家笑着接下花束,插到花瓶。两朵迟暮的花在不经意间被碰落。看着桌上腥红的玫瑰,画家灵机一动,走到画幅前,在两个女人的前襟,各添上一朵玫瑰。血似的玫瑰,在色调冷峻、氛围惨烈的画面,如此突兀,神奇!蕴藏在画内的情感,在花朵所制造的缺口喷涌而出。终于完成,画家扔掉满蘸朱红的画笔,脸色苍白,笑容如花,一似终于把孩子生下来的产妇。她以最后的细节征服了自己,征服了艺术。
由此我想到,对细节的经营,使人生趋于密实。对生活、爱情和婚姻而言,关键在于细节。青年时期,以热血浸泡出来的理想,“抟扶摇而上九万里”,高远诚然高远,却和脚下的大地没有多少关连,生命成了气球,充满空言,飘浮在半空。中年以后,人生规划已然成型,除非出现变故,问题不在“往哪里走”,而在“怎么走好”。
怎么走好?答案是:让细节填满人生。在家庭、职业、社交、趣味、信仰等方面都已大体固定的岁月,生命的质量系于细节。大凡活得津津有味的人,都是痴迷于细节的智者和行动者。一个主妇,她从早到晚忙个不停,切得像线般的葱丝,花八个小时炖出来的甲鱼汤,熨得笔直的裤线,纤尘不染的客厅,闪闪发亮的灯台,园圃里缤纷的牡丹和肥料充足的苹果树,卧室里若有若无的兰香,世界虽小,却是比重奇大的水银,重量来自细节的美好和周到。物质生活如果喻为人体,巧妇为它提供的,便是做工精巧、裁剪得体的衣服,把它披在或丰腴或贫瘠的躯体上,无不显出恰到好处的风韵。
大体而言,对细节的陶醉,是心智健全与生活美好的表征。除非热衷于离婚、财产分割与子女监护权一类官司,你最好多想想给配偶买什么生日礼物,假日全家到哪里去野餐,给孩子买哪种自行车和头盔;即使有买新房子新家具新车子的财力,你还是买上木作和修理电器的工具,因为这等不算任重道远,出汗多而较为省心的简单劳作,让你最迅速且实惠地获得成就感和太太的赞美。即使正从事治国平天下的伟业,也该关心官邸的警卫员旁边,树梢是不是碰上电线。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国。沙滩是诸“小”组成的大千;而你关切的目光,在花园里成了繁星般的露珠。
黄昏
黄昏,步出家门。这是旧金山住宅区典型的氛围,基调是闲适;烘托闲适的,是烟火人间才有的静谧。同是静,墓园总是冷的、虚的;这里呢,却有无限张力。不是没有声音,电视机开着,人们要么在做晚饭,要么正在吃,要么刚刚吃过,主妇在刷锅。多数人思量做点运动,遛狗和散步是主要项目。一位女子,走得极匆忙,仿佛在送一份“限时专递”的白宫委任状,我每次看到她,都想劝她把一步分为三步,免得破坏了整体的宁静,可是不好意思。至于我自己,旧球鞋发出唰唰的响声,旁边,狗在咻咻地嗅矢车菊,鸟在电线杆上扑翅。
我和妻子消消停停地走。天空不但不蓝,反倒是雾气漫成的灰,本来不指望看到灿烂如锦的霞,然而,一轮落日从雾障里跃出,上演独角戏。在《离骚》和希腊神话里,太阳是有私家车可坐的大腕,羲和与赫利俄斯是有驾照的车夫。车前车后,还有全部以云制作的蔽天旌旗,车声隆隆,尘土滚滚。可是,此刻的太阳,在灰色的天幕前,仅仅充当趁布景的间隙出台,插科打诨的丑角。不过,简单有简单的好,上好鸭蛋黄般的色地,教我饱餐后还起食欲。落日的下方,是静静的太平洋,而且,圆得教你惊讶。月有缺时,太阳却永远是最精确的圆规所划的。对着它,马上领悟:“长河落日圆”一名句里的“圆”,不是韵脚,而是诗人在那一瞬间最贴切的视觉震撼。
我和落日一起推移。所谓“落日故园情”,它如剪纸一样,贴在海平线上方,没有遽尔消逝。在前方,一个妙龄姑娘举起一个黑色的小玩艺,对着落日,久久不放下。我明明晓得她拿的是数码照相机,偏要异想天开,将它假设为遥控器。
是呀,如果她的手指一按,落日能上下左右移动,能回放,这世界将增加多少戏剧性!如果她真有这等神通,我会从花旗松偃蹇的枝干下穿越,央求她把太阳固定在二十八年前的今天。那天,我作为移民刚刚抵达美国,傍晚,乡亲带我到海边,夕照如篝火,乡愁如海潮。
我认识多少灯光
友人来电话,说有些资料要给我送来。我说不用,我待会儿要出门,顺便去你家拿好了。友人家离我家不过十来个街区,过去我跑步,一气跑到他家附近的水塘边。晚饭后,我和妻走路到友人家去。一路上,头上有干净的天空。日头刚刚落下时,海那边明与暗的拉锯战已经落幕,澄净的深蓝占领天宇,戒严似的,只有寥落的星和飞机的灯。人行道,大街,前院的花草,后院的树木,微微晃动的路灯,从身旁驶过的车子,我们所居住的日落区,不改的是安宁与和平。
路过一个又一个窗户,要么敞开,要么下了帘子,要么帷帐半掩。这时光,在故土先前的乡村,是陶渊明诗所称的“戴月荷锄归”;在这里,人们也该下班,一家子在饭桌旁团聚。车库里刚熄火的汽车引擎和电饭锅里的米饭一起热着,电视机直播足球赛现场的鼓噪和老老少少的笑声同步起落着。多亏了窗户透出的灯光,坦然展开烟火人间平日难得一见的场面。难得听到里头的人语,可是,即使是窗帷上印着的人影——拿着作业本的孩子、拿着酒杯走动的男人、捏起围裙来擦手的女人、沙发上斜卧的老人,路人也不难感受到一个寻常人家的温情。我和老妻默默走着,有意或无意地把脖子伸长,注视着一个个亮灯的窗户。
我自问:我认识多少灯光呢?在这个社区住了十八年,我走进过多少人家,接受过多少盏灯的照耀呢?可以肯定,万家灯火,个个瓦数不同、款式相异,一如人间的悲欢离合、七情六欲,衍化为千万个版本。可是,我只能远远地看着,灯是如此地自私和自闭,别说我这样毫不相关的路人,即使是同一家人,每一盏灯几乎就是一个隐私小王国,光晕是它的边境。你能走进女儿的台灯光里,去看她收藏在电脑的电子邮件吗?你能随便打开儿子的电子游戏机吗?你能和配偶在床头灯下一起读同一本书吗?我们共同拥有的只有天空——不多的星辰、云絮和电视塔顶端不知所云的闪烁。好在,不愿做非法闯入者,也可以意态悠然地远看,像在故园夏夜看飞瀑似的银河,像注视摇篮里刚刚醒来的婴儿睁开的眼睛一般,看身外可近而不可即的光明以及必不短缺的温暖。
而况,只要不走得太急,凭着窗户慷慨地输出的灯光,所看到的人家前院:成片的草地、精巧的石砌图案、低垂的马蹄莲、门廊下汲水女郎的雕像……也让你晓得,灯光里的人,都认真地活着。那么说来,不认识多少灯光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总须喜欢它,不时远远地投以诗意的目光。
被鸟吵醒
一对夫妇,从旧金山市区搬到林木蓊翳的帕拉阿图去。在那里,初春有遍地的杜鹃,晚秋有满街醉红的枫叶,后院有前主人栽培的丛丛观音竹。最惹眼是窗前的李树,枝条低垂及窗,似不胜其沉重。到树下看,绿火般燃烧的枝头,一嘟嘟一嘟嘟的青李子,看一下喉咙泛起酸意。
饱受壅塞和污染困扰的城里人,以“心远地自偏”来解嘲;偏僻之地的居民,耳根是不是清静了?不见得,这家的女主人在新居吃了另一种苦头:清晨被鸟吵醒。她上的是夜班,到凌晨一点才就寝,六七点钟正在酣睡。窗前李树梢头,有翅一族却开始聒噪,先是乌鸦嘎嘎,过一阵,黄莺或者别的歌者应和,序曲似乎带着鄙夷:这嗓门也配?看我们吧!于是,浏亮婉转的叫声愈来愈大,仿佛在比斗。女主人被惊醒,起来关严窗户,鸟声并没低下去,原来鸟的声线格外尖细,在天花板上方乃至沥青瓦片的缝隙穿行无碍。
女主人向丈夫抱怨,丈夫哈哈大笑,说:“巧不巧?就在前几天,和当医生的朋友通电话,说家搬到郊外来了。朋友十分羡慕地说我们从此要享到被鸟吵醒的福份。”当太太的苦笑着回答:“是福不是福,受过才好说。”
平心而言,如果你非被某种声响吵醒不可,鸟叫当然比枪声、警车和救护车的笛声、贴邻开仗、醉汉骂街、孩子号哭等等更应受欢迎。那位医生,因为职业的关系,常常被电话或者呼叫机吵醒,不是报喜讯,说来说去都是病:急症病人送进加护病房,医院要他提供病历;忧郁症和失眠症患者来电诉苦。他所向往的,是一枕酣眠仅受鸟的干扰。
话说回来,如果单单着眼于睡眠本身,那么,吵醒你的不管是何物,都是讨厌的,哪怕骚人把鸟叫捧为第一等天籁。进一步看,如果把扰人清梦的鸟声描写为“诗意的噪音”,那么,我们只好承认,为了饭碗而拼搏的上班族,这阵子并不需要诗,只需要实打实的“好觉”。尽管,闲适之士在松树的美荫下,神游天地之间,吟哦“鸟鸣山更幽”,是如此的风雅。
这里面,并没有高深的哲学命题,只有一个事实:人的需求千差万别,“己之所欲,必施于人”,未必得到好报。一位朋友告诉我,她新婚不久,吃饭时老爱往洋老公的碗里夹菜,洋老公并不感谢,反而问她是不是连他吃哪样菜也要管呀?她委屈得想哭,无非表示体贴罢了,然而被对方误会为“意图控制他人”。
而况,鸟叫并没“动机”这回事,人不喜欢是人的事,怎么办呢?保守的办法是全面改善房间的隔音设施,带侵略性的办法是在户外安装驱鸟器,或效唐诗中思妇“打起黄莺儿”的老法,门角长备一管长篙。
人行道上的老人
午后,住宅区静悄悄的,阳光百无聊赖地洒在灌木丛上。我刚刚和母亲到四十英里外的太阳谷去探望父亲回来,把母亲送回家。母亲下了车,走到门前,掏出钥匙。我像往常一样,待她打开铁闸,进到里面,才开车离开。就在这一刻,瞥见近处的人行道上,一位中国老人,坐在小板凳上,披着一件棉衣。他盯着街上的景物,视线近于凝固,并不随着移动的车子转动沉重的头颅。我差点把他认作父亲,不但脸部轮廓近似,而且中风以前的父亲,在体魄对付得了阳光和海风的日子里,也是这般坐在人行道上,早晨看报,看完便发呆,捎带浏览风景。
教我惊讶的,是老人的脸部线条:黧黑、粗砺、斧头皴一般的纹路,你尽可把它拟作缩小了的黄土高原坡面。这位老人,还有我的八旬老父,在生命的末尾,都有这么一段俯视人世的宁静时光。我没考证过孔夫子临流而叹“逝者如斯乎”,是不是在暮年?据我的臆测,总要老到拄杖的火候,才感叹得如此铿锵有力。到这把年纪,才有资格吟“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才有分量断定“是非成败转成空”。昏蒙蒙的老眼里,纷扰尘寰,征逐和获得,退让和失落,不那么紧要了。人行道上,杂沓的上班脚步已远,只有和福利金一般稍嫌稀薄然而管用的太阳光伴着。我没空下车去,向老人做问卷调查,但可猜得几分,他在脑筋不大灵光以后,不会想发财宏图和工资支票,也许为从前村里某某骂过一句“王八蛋”记恨,还颇计较早餐吃的粥,肉片太咸,葱花嫌少。记得好几年前,我来双亲家,父亲在人行道上,有点害羞地告诉我,他昨夜失眠,想到少年时一位同窗,他能唱一整本《平贵别窑》,但记不起名字来,这阵子还在苦苦追忆。
人到了晚年,该有一段光阴,专供坐在人行道上,冷静而睿智地看人寰。什么揎臂一呼,什么闻鸡起舞,都和他无关,他只静静坐着,看日的升沉,云的卷舒。风和蜜蜂不传播谣言,花与电线杆的影子不造成威胁,驰过的小自行车牵引他的笑纹。在茫茫的视野里,世界成了模糊的海平面。
剪枝记
总归是无聊的缘故,昨天给门前的茶树“理发”,剪掉侵入邻居领土的一部分,那是通往楼梯的石板路的上方。邻居并没投诉,我是防患于未然。我对这棵永远长不大的树,怀着爷爷对孙子般的感情,它不长高,一似年年上幼儿园大班,以提供快乐为唯一责任。两个多月前,我从故土回来,茶树已满布小小蓓蕾,我感动得手足无措。看啊!树犹如此,树竟如此,以满树繁华迎接久违的归人!可惜,我耗尽了耐心,骨朵儿并没绽开,至多露出胭脂一般红艳的尖尖。看来还得等。
今天,我向门口另一侧的树,动了剪刀。它和茶树,分立两旁,是常绿的秦叔宝和尉迟恭。这一棵可是能长的,眼看顶部要触及二楼的阳台,右侧也行将扩张到车道来。搬了一张可折叠的木桌,站在上面,马上感到“利其器”之必要,这把大剪用了二十五年,从来没磨过。太钝,剪得一点也不利落,但来不及了。反正,多费臂力,权充锻炼吧!
剪下去,绿叶纷纷撒下,一阵清香扑来。啊!是扁柏!我一直以为它是枞树——严格地说,因为太熟悉的缘故,从来没细究它属于何种乔木。清纯的芬芳,带些儿草的腥气,把我拉回童年。乡村老屋的大阳台上,铁皮天井盖子旁边,有两个大瓦缸,缸上栽着葱茏的柏树。打从我记事起,柏树就长在这里,直到去国。此后悠悠三十年,以长寿著称的树,还守护我日逐残破的老屋吗?想及此,竟有点凄楚。往叶间伸下剪刀时,带上点儿怜惜。
这房子,原来的业主是法国来的老太太,曾在联合国当翻译,自称精通五国语言,她不会把柏树和孔夫子的“岁寒知松柏之后凋”联系起来,即使是她栽的,也是巧合而已。早年在乡村,我家的柏树可是热门,全村乡亲碰上婚嫁和孩子摆满月酒,要来我家剪去几茎柏叶,和铜钱一起,由红绳子系着,摆在礼盒上,戴在婴孩的虎头帽旁边。一个星期前,我们的孙儿满月,妻子也这么办,但柏叶是从后院采的。
我仔细地把柏树修成一个半圆,捎带把树旁边的波斯菊也修剪了。这丛金黄的菊花,是邻居的,并不曾越界,但为着它是柏树的伴侣,我善待它。“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这是老杜的感喟。贴邻是没读多少书的老外,遛狗有一套,但不可能文雅。而且,他们上星期搬到隔街去了,胖小子这样告诉我,但没说原因,八成是因为新居租金便宜些。于是,丛菊没了主人。菊花旁边有过一个笨重的消防水喉,是胖小子捡来的。这玩艺,本来是立在街口,下方接着水管的,仅是“上半身”而已,我曾遇到好奇的路人,趋近水喉查看,以为它是能喷水的。这样的无根之物,和贴邻一起离开了。
我带着一身柏树的香气回家,一边掸去碎成米粒大的叶片,一边想:不同的家居,竟有相同的吉祥植物,不能不偷着乐一会儿。
一只糯米鸡
那天午间,和几位朋友进唐人街的茶楼,都是粗犷男子,牛饮劣质乌龙茶,海吃各式点心,兴尽时由一位郑重声明“这次若不让我付账,下次绝不参与”的洋鬼子买单。快要离开时,朋友指着桌上的小竹笼说:“这里的糯米鸡蛮不错,哪位打包?”大伙都说费事,不带。我迟疑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们不要我要。”也没让侍者去拿塑料袋,把糯米鸡用餐巾纸包上,放进夹克的口袋。
出门去,糯米鸡的温热,透过荷叶,若有若无地熨着肌肤。我要拿它送给妻子。妻子正在松树街的一家疗养院里,看护我中风两个多月、尚未苏醒的妹妹。天阴着,风悄悄扫过,秋意在周遭轻灵地盘旋。我想象着,妻子接到我有点害羞地递过去的荷叶包,不经意地问:“是什么?”她不会想到,我跑十几个街区专门给她带来吃的。我会卖个关子:“打开就知道了。”她打开荷叶,会大呼小叫,惊喜地说:“嘻嘻,真不错,刚才还发愁,不知道哪里去买盒饭……”我得意地傻笑。想到这里,一股掺和着凄凉与欣慰的感觉在涌动,几乎想哭。是啊,我很少给同甘共苦三十多寒暑的枕边人送过午餐,尽管我每天吃她做的饭,穿她洗的衣服。让人生充满温暖的爱与亲情,靠平常日子一丝一缕的细节织就。可惜,粗线条的男人往往忽略了。
路上,思绪继续延伸。早年在县城上中学,有一天午睡时间,祖母提着篮子,从十公里外的小镇来看我,带来的陶罐,盛着白花花的米饭和那时极难买到的猪肉,饭菜早已冰凉。没功夫理会了,一个劲地塞,祖母看我的眼珠子凸起,连说慢点。祖母一边美滋滋地看我吃,一边絮絮叨叨地问这问那。我的口腔被撑得圆圆,舌头难以发音,祖母更乐了,银丝在安静的阳光里闪着光。终于,眼眶一热,流下泪来,我被自己说服了:务必常常地为生命中所承受的、无法计算的恩惠所感动,一似灌浆的稻子在雨里频频鞠躬。
按按口袋,搁了这么久的糯米鸡,仍旧温暖着。
陌生人送的甜甜圈
夏天的旧金山湾区,热是热了一些,但阳光不算残酷。安静的人间,草地,繁花和绿树,在蓝天下徐徐释放魅力。我走进都柏林一个小型购物中心的咖啡店。一个人坐在里头,翻着今天的三份报纸。咖啡喝了一半以后,响起人声。是女性服务员和男性顾客的交谈,该是熟人了,交换着比“今天的阳光真不错”深入的客套,比如,“你的发型很好看”“骑自行车多少英里了”。我没抬头,因为思绪胶着在一个问题上:退休以后获得哪些实惠?
是进来时开始想的。十五分钟之前,里头不但没有顾客,也没有店员。抬头看墙壁上的钟,10点50分。供应早餐一般在9点前,午餐以12点为高峰期。这辰光,一如车辆和道路的“错峰期”。忙逼,壅塞,是另外的时段。我高声问:“有人吗?”喊了两次之后,一个中年女子匆忙从工作间走出,一边把手机合上。她以带菲律宾口音的英语解释:“趁闲下来,打一个电话……”我微笑,表示不介意。要了一杯咖啡,付一元五毛。自助式,以电炉维持热度的咖啡壶放在柜台上。我往小号纸杯倒咖啡,加上奶精。吸吸鼻子,并没香味,想问:“搁这里多久了?”但终是忍住,早餐时段留下的,怎么可能新鲜?然而,岂能苛求人家为微不足道的人这微不足道的一杯,而倒掉大半壶,另泡新的?
坐下来,以最慢的节奏喝,味道竟还可以。悟出退休者的好处之一,是享受“错峰”时段。人人唯速度是问,偏偏因人太多而延误,因之产生焦虑,是高峰时段的共同特征。高峰结束,轮到对“时间”没有严重敌意的闲人风光一阵。下馆子,进超市抢减价货,订旅游机票,进银行取款,看医生,体检,但凡有快慢、忙闲之分的,也莫不如此。闲人拣到的众多便宜,归结到一处,无非“省时”二字。压力山大的上班族,为了时间不够用而赶。“有的是时间”的人对时间也斤斤计较,一如富翁敛财,茹素者买肉。于是笑自己的无聊。
尽管我谨守“自扫门前雪”主义,但凭听觉知道,和女店员套完近乎的“自行车男”,坐在离我一公尺的桌子旁边,喝咖啡,吃点心。然后,一桩从未在我身上发生过的事发生了:男人站起来,向我打招呼,我抬头,回敬一声。“先生,能不能帮忙?买得多了,吃不完,送你一只甜甜圈。”我再一次抬头,咧开嘴,认真负责地笑着,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太感谢了!我正想买呢!”他扬了扬手,说声再见。我目送他出门。五十多岁的白人,戴七彩头盔,穿花团锦簇的紧身运动衣,七分弹力裤下露出多毛而结实的小腿。看雍容的气度,我有理由推测,他是某个企业的执行长,至不济也是部门经理。
让我感到有趣的,是他把盛甜甜圈的牛皮纸袋搁在我的桌子上时的神情,小心,负疚,怕我拒绝,更怕我把他当作施舍廉价食物的慈善家。不能排除这个可能,若如是,我就自动成为乞丐。其实,他何曾有志于救济,不过是不想暴殄天物,那是要去教堂忏悔的。
吃还是不吃?放在别的地方,陌生人送的食物,常用的办法是偷偷扔掉,天知道是什么玩意?如果受者过度敏感,还发生诸多联想:为什么给我,是我的长相或装束像流浪汉?是一脸菜色引起他的怜悯?然而,我毫不犹豫地吃下去。出于和他一样简单的逻辑——不浪费。没吃油炸甜甜圈至少十年了,口感不错,并不甜。
吃罢,把退休以后的第二种实惠想好了——信任陌生人。
鱼快乐不快乐
小区外的河涌,说风景,并不怎么样。靠近地下水道排泄口一带,尤其浑浊、粘稠,隐隐发出久沤的垃圾的腐味。绿出腻意来的流水,夹带着饭盒、饮料罐子、矿泉水瓶和纸片。唯一的优点,是从不干涸,如果露出河床,那肯定尽是乌黑的沉积物,教人更扫兴。然而,它有鱼。不时有垂钓者,煞有介事地凝视河面,尽管身旁小桶只有清凌凌的水。前几天鱼事终于出现突破,一位下网的汉子收网时,网眼上挂着七八尾越南鲫鱼,鳞片在冬日黯淡的日光下发出得意的银光,路过的闲人围观着,啧啧称奇。我不能不承认,风光欠旖旎的小桶、“腹笥”居然相当丰盈。不过,这名专业撒网者,下一步可能把鱼送进市场,而不放进家里的锅,为着鱼吃饱了污染物的缘故。
一条河,被证明为“有的是鱼”以后,身价大增。即如我这般和钓竿并无缘份的人,沿河漫步之际,也不禁多了和鱼有关的遐想,以及悬念。无风时平白起了波浪,是“山斑鱼”在逞威吗?这里那里的涡漩,是什么鱼在摆尾?偶尔,见到几条小鱼浮游,优哉游哉,它们果真不嫌水太脏太肥吗?
今天进一步,反古人之道而行,探讨鱼快乐还是不快乐。本来,回答这个问题从来是两面不讨好,说鱼快乐不行,说鱼不快乐也不行,因为你根本不是鱼,无从感同身受。
然而,我以庄子站在“濠梁之上”的姿态,发现河涌对岸一个排水口,聚集着一群鱼。体重超过半斤的,该是够资格上网和被卖的越南鲫鱼;小的,身白且薄,是不是引起庄子与惠子之间千古之辩的“儵鱼”?不得而知。如此众多的一群,如果被钓客和撒网者看到,肯定心花怒放!为了看个仔细,我疾步走到对面,从栏杆后探下身子。排水口流出来的水特别清澈,这是不是吸引鱼群聚集的原因?直径近一米的排水管,通往高级别墅区。从有钱人的马桶、洗衣机、浴缸排出来的,未必格外环保,但似乎特别适合鱼的口味。
于是乎,我大着胆子断言,这一群摆出“葵花向阳”一般的姿势,头部一律向着别墅方向的鱼,是快乐的;严格点说,它们比没有游到这里来的同类快乐。这结论,只需做简单的比较就能得出。倘若在排水口群聚终日,以无声的喁喁享受冬日寒冷的时光,它们并不感到快乐,那么,马上游走就是。一旦有了自由,快乐就是选择题而不是只有一个标准答案的应制体。
不错,人也好,鱼也好,快乐只关心情,最好别深究别墅区排出来的废水,是否会教鱼儿慢性中毒,进而使在鱼市买走它们的食客,从肠胃到神经系统遭到损害。就快乐言快乐,最便捷的就是受骗,鱼叼上经钓客精心炮制的鱼饵那瞬间,是乐不可支的。
我掏出手机,上半身从栏杆竭力下探,要给这群快乐的鱼拍照存证,“咔嚓”一声,鱼四散逃逸。逃的姿态,无论如何算不上“出游从容”,也就是说,不像刚才那般快乐。好在,我一离开,它们就回来。只要排水口的水不断,它们的聚集,以及快乐,就能长久地延续。
这么说来,快乐是“比过去好”的短暂感觉,准此,刚刚从网眼蹦出来,从鱼钩逃脱的鱼,哪怕身体还在淌血,也是快乐的。被判“立即执行”的死刑犯改判“缓期一年”时,是快乐的。
对己乐
夏天,暖洋洋的,天蓝得如此理所当然,教我惊异,为着在彼岸接受了理所当然的灰霾的缘故。走路,一个人,总是一个人。我要郑重声明,在拄杖之前,在必须被搀扶之前,我最后的坚持就是这一条。排斥任何第二者,比如说,朋友,哪怕是最谈得来的,不错,过去信奉黄仲则的诗句:“万事不如知己乐”,可是,那种同气相应的欣幸,驳诘和引伸的快意,且留给巴山夜雨的窗下,留给村夜灯下的“对床时”以及咖啡杯、酒杯当令的时间。但凡用脚的场合,依然以单独为理想。连知己都碍事,更别说因为怕不礼貌,老要想出话来以避免冷场的一般路伴了。朝夕相伴的老妻,同行本没有麻烦,但她老落在后面,不等会被指为“不关心”,等呢,自得其乐又打了折扣。
独行的妙谛,在于与自己相对。人为落单发愁,归根到底,是心灵之中的“我”没有完全独立的表征。成熟的理性的人,在居住于肉身的灵魂之外,还有一个“自我”,他是镜子里的像,是光下的影,二者貌似同为一体,后者为前者所派生,但这个异己之“我”,在你心地澄明之时,是独立具足的。李白举杯邀月,对影成三人,这第三者就是了。问题是,他需要滋养,需要成长,需要深刻的省察,一旦在世俗功利中浸淫过久,他就化入混沌的夜。这么一来,你在四下无人的所在,彷徨于无地,他也不会施以援手。
这个“我”,在路上伴我。我和“我”一路聊天,或者沉默。“我”刻毒地嘲弄我的自作多情,自我膨胀;“我”痛切地反省我多少年前干的昧心事;“我”欣赏我的无为,我的虚度,我的体力,比如,肩上所挎的布袋(这是环保举措,若不从家里带它来,便要在超市付一毛钱买一个)里面有:全麦馒头(8只),北京同仁堂出品的“六味地黄丸”(两瓶),玉米(3根),白菜(1扎),芥菜(1扎),毛巾架(1个),挂衣排钩(两副),咸葱花蛋卷(1盒),沉甸甸的,这是居家男人的担当,微不足道,胜在俯仰无愧。路上,和“我”相对累了,便让“我”闪开,让我思考和观察。人行道旁边,有天堂鸟花,立在铁闸旁边,窥探屋内(屋内悄无声息),雪白的樱花和紫绛的三角梅,开在屋檐的阴影里。一截土墙向我提示:处处时时不忘“观察”云者,一如作旧体诗的“句句着意”,必露斧痕,必须有所不见,有所不想。
而这一段路,予我的销魂之感,难以言状,这是快乐的极境。狂欢终日,喜极而泣一类,伤筋动骨,并不可取。我还想及,要检验自己独行的火候,一路快乐之外,还有一个标准,那就是:是恨不得马上抵达,还是生怕太快走完?走了大半辈子路,退休前不说,优游林泉的光阴,也无法扭转思维定势,把目的地当作唯一的目的,一路唯“赶”是问。眼下这一程,从厄文街到家,要走大半个小时,却故意选弯曲的,尽可能是没走过的路。从大洋吹来的小风,本来要戏弄头发的,头发太稀,难以施展,便转而向松垮垮的衣衫下手,襟摆飘飘然。行走本身成为美学,成为宗旨,由它滋生满足感,人生境界终于有所提升。
第二天是星期天,女儿、女婿把我们渴望的外孙女带来了。午后带她去公共游乐场。两岁多的小C自顾自地玩耍,一会儿旋转椅,一会儿滑梯,一会儿高台。这是快乐的另一形态。美国人有一隽语最得我心:“不要儿女,直接要孙儿女!”“含饴弄孙”之说有偏差,让人错觉快乐全来自“弄”,其实,你在一旁照看就好,让她玩爱玩的。宝贝奔跑时额头碰上木架,哭了一阵,此外,全程皆大欢喜。究其实,甜蜜之感不是来自戴着尿布的婴孩,而是来自自我。如果我在家当保姆,便要生着法儿逗孩子,教读字母,教说一二三四,捉迷藏,钻被窝,吃力不讨好。在这里,却是“放羊”,小羊羔啃爱啃的草。我不费心机,只要尾随。
也是在华洋杂处的游乐场上,一对华裔母子在玩影子游戏,母亲蹦跶,要三四岁大的儿子踩她的影子。其时日头西斜,光线若橘,铺在沙子上。母亲略嫌肥胖,善体人意的影子却苗条而灵动,在儿子的篮球鞋下夭矫如蛇,儿子踩中影子的头部,打出胜利者的手势。我一边把小C抱上滑梯,视线一边追随不远处的“影子双人舞”,陶醉了。
也许是巧合吧。前天琢磨了小半天,就是人和影子的关系。如果影子离开“本尊”出逃,闹独立,将是怎样的局面?我是纯然务虚,难以理出头绪。这对母子却在阳光下实践了。我作为旁观者,又收获了快乐——不是缘于别人,而是来自自身微妙的联想。
一件文化衫的背面
本来,一趟不出事故不误点不发生纠纷的巴士,是没有写头的。针对日常生活的写作,难处就在这里:从平淡中发现,一如在人来人往的海滨沙滩,闪光的珠贝不常有。而况是午后,上了车,恹恹欲睡。不是一点新奇也找不到。司机就比老油条式的资深同行可爱,一路以纯正得教人稀罕的英语报站,还不失时机地用扩音器提醒戴着耳机的乘客:“你挂在车头的自行车有点歪。”经过作为嬉皮士运动发源地而名留现代美国史的海街,二十多位娃娃上了车,一色草绿色运动衫,带队的青年人多达五位。我感兴趣的,首先是孩子们有没有抢座位,其次是孩子占座的会不会让座。车行十分钟以后,孩子们交出成绩单:没有一个抢座位,原来,都对座位不感兴趣。而况,车上颇空,老人都有座位,他们不必让,其中一位孩子被望梅止渴的中年黑人女士抱在膝上,两人亲昵得教人妒嫉。我看够了,心里泛起的欣慰,一如带蜜味的微波,人生真好!
我一路维持着不是为了给别人看的微笑。车停站,乘客上车下车,趁这机会,二十岁出头的领队把四五个孩子转移到我前面。他是中国人,说一口地道的英语。他的背部对着我,黑色的文化衫上,印着密密麻麻的英语。细读一遍,是“前卫交响乐团”的名单。该怎样描摹此刻的感觉?称为“醍醐灌顶”太庄严,名为“震撼”又嫌夸张;说是刚才的“欣慰”的放大较为合适。今天黎明时分,走出女儿位于宁静郊区的家,面对着密匝匝的树林,一束束金色的阳光,和叶影的光晕,在阳台上交错,我的感觉也类似于此,没有此刻这般浓冽就是了。
我的感动,来自交响乐团成员名单所释放的信息。粗数,乐团共约五十人。想领略旧金山多种族、多文化的风采吗?读它吧!首先会觉察,大多数是亚洲人,而主体是中国人。不必注意名字。美国人的名字,常用的就那些:男的大卫、麦高、可文、马修;女的康妮、文妮、度巴拉、海伦……必须看姓氏,五花八门的拼法所昭示的,乃是一部悲欢交迸的移民史,千汇万状的人文版图。Xiao,Liu,Huang,祖籍是中国大陆。他们的祖父母,该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后的移民,老家可能是广东,其中又以四邑占压倒优势。不然,是近二十年抵达的。姓Tang(邓)、Lam(林)、Kong(邝),他们的家长以香港人居多,小部分是1980年前来的中国内地人。姓氏为Nguyen(阮)、Pham(范)、Hoang(黄),乃是越南人。Avelez,Chapman,可能是菲律宾人。Gonzalez,Chavez,Adana,可能是南美洲人。带“斯基”的,是俄国或东欧人。Smith,Jackson,Washington,是美国的原住民,或黑或白。
种族大熔炉那熊熊的火,在黑色文化衫的后背熊熊燃烧。仿佛看到海关前的人流,移民局里成堆的表格。要么历经艰危,九死一生;要么风平浪静,鸟语花香。熬出头天的,按部就班的,在底层挣扎的……,共同的难关是语言,日常的功课是融入。好在,先辈所吃的苦头,交响乐团的成员们不必再吃。他们已被同化,英语成了母语。背景、肤色、基因的差异,统统消融在莫扎特《G小调第40号交响曲》和勃拉姆斯的《C小调第一号交响曲》之中。他们所演奏的贝多芬《欢乐颂》,把新大陆的血泪,抗争,失败和崛起,都消化,升华,成为和谐的旋律。如果说,第一代移民,难以身免的是牺牲自我,是削足适履式的改造;那么,他们的后代,有了不同的使命,那就是:圆祖辈的以及自己的梦,在主流社会施展才华。
想到这里,觉得眼睛有点异样,眨眨,原来,难以为眼前的学子理解的身世之慨把自己感动了。车到32街,领队和学生们呼啸下车。我拦住“文化衫”问:“你的交响乐团是哪里的?”他笑着回答,是吉尼尼中学的。哦,是我女儿上初中那所。
我目送着排着整齐队伍的小学生,由“文化衫”领头,往教堂走去。原来,是教会组织的活动。眼下是暑假,五位领队都是在校的大学生,在教堂当义工。
早上七时
这时间,万物依然睡眼惺忪。步出家门,举目所见,大抵是老样子。拐角处位于车库门两侧的扁柏树,从来都是自然生长的,有如没梳头的村姑的浓密之发,昨天白天被主人精心修剪过,夜雾悄悄地点染一番,此刻何其鲜妍,矜持。像什么呢?一球球的蒲公英,一串串气球,一体碧绿。
这么早便出门的诸色人等,主要是为了上班,其次是锻炼,遛狗又次之,购物如我(买面包和报纸)更少。候车站,穿牛仔裤的少女,抽烟的大妈,若有所思的西装男子,神情都偏于迷茫,被闹钟从酣睡或好梦中扯出,毕竟有点残忍。候车站旁边的托儿所,大门忙碌地开阖,家长把孩子送来,按了门铃。蔼蔼的灯光,孩子的笑闹声,在门打开的一瞬漏出。
离家最近,因此去的最多的杂货店,一个小时以后才营业。买报要多走两个街区。本区最大的咖啡店,门前一女工把人行道上被清空的垃圾桶推回店里,隆隆有声。小型超市门外用来放蔬菜瓜果的木架上,坐着一个墨西哥男子,我向他微笑,他以西班牙语回敬一句“朋友!”这位华人开的店所雇的“异族”,极为勤快,以手推车装卸,以手码货,一刻不停。此刻,他在等掌管钥匙的老板娘。这个时段,在商店密集处走动,不难见到这样的场景:守时的伙计和因睡懒觉而迟到的老板,前者比老板多了一点优越感。
路上总见到一对娇小的中年女子,看长相,祖先应来自中国南方,她们交谈必用英语,必挎手袋,必并肩,必兴高采烈地辩论,必目不斜视。我揣测,哪个男人斗胆向她们微笑,擦肩而过之后,他必然成为被她们马上开涮的“贱男”。职是之故,我看也不看她们。迎面走来的还有一位身躯伟岸的洋绅士,按社交常规,若彼投来视线和微笑,是要回以点头、问好加微笑的。不料他故意不看我,我乘机省掉繁文缛节。走了一百步,一位站在门外抽烟的洋女士向我道“早上好”,我旋即把刚才攒下的友好倾出,回一句响亮的“您好!谢谢。”
说到这里,不能不触及华洋两造的“路遇礼仪”,如果碰到的是陌生同胞,照例不理睬,连对视也省略。明明知道,冷漠有害于早上的气氛,可是约定俗成,我试用洋礼仪无效之后,终于和冷漠群合流。
从人行道步下大街,一位白人女性驾车,车后排坐着两个小女孩。她把车停下,我指了指她车子的后方,意思是不必让。我从后面绕过时,向小女孩招手,她们回敬以这个早晨最明朗的笑。
救伤车在六个街区外吼叫,路上所有车子都停下,让道。救伤车往海滨方向远去,呜呜的笛声渐渐消隐。不料笛声依然在附近盘旋。我好奇地停步,寻找。哦,呜呜之声来自一只小狗!毛色驳杂的约克夏小狗,被主人牵着,在街上遛,听到救伤车的笛声,便仿效起来。我哈哈大笑,仿佛一轮旭日刹那间溶解雾气,早晨被一只小狗定下明快的基调。
拿着面包和报纸往家里走,心里充满安恬。不是毫无遗憾,这么早出门,还有一个目的:找一份《观察家报》。这份免费周报,每个星期天早上,都被贪图省事的送报员扔在所有人家门前的人行道上。前天是星期天,我在家门口鸟瞰地上的头条:“96岁书店老板着手打造诗人街”,甚受吸引,拿进家来细读。当天出门会友,带上这份报纸,出示给诗人朋友,他干脆把报纸要去。我割爱的理由,是在家附近,肯定能够捡到报纸。昨天上午出门找不到,今天起得更早,还是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