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金台雷鸣

蒋士铨的父亲蒋坚四十六岁与余干瑞洪镇处士钟志顺的三女儿、十八岁的钟令嘉成婚时，蒋家已在南昌小金台拥有房产。房子虽不十分宽敞，却也足可栖身。

清雍正三年（1725）农历十月二十八日寅时，蒋士铨降临人世时，也得了天助，享受了奇人异才入世的上佳待遇。其时正是日夜交替之时，鸡鸣三遍后，东方一抹红霞淡起，洁白如絮的云彩陡然生色，紫微星发亮，天象呈异。上天眷顾，就在钟令嘉痛恸不已之时，老天连降三声雷震，鸣之脆而声之威，不仅接生婆感到震惊不已，就连守候在堂屋中的众位家人亲友也觉惊讶。这雷声非同小可，雷声中，内屋一声孩子的啼哭让众人欣喜若狂。众人都说，这孩子临世不同凡响，预示日后必成大器，有大作为。

父亲蒋坚得意地给儿子取名士铨，并取小名为雷震，这名字倾注了蒋坚的良苦用心。士铨之意是让蒋士铨记住祖父的钱姓，雷震之意则期望儿子日后文韬武略，笔挟惊雷，才高八斗，成为佼佼者。

蒋士铨后来记叙：“先一夕，夜将子，天大雨，及寅，雷轰然震者三，而不孝生矣。旦日皎皎出，府君乃名不孝曰雷啼。”蒋士铨不忘这一点，似乎有某种的炫耀。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揭示了蒋士铨奋斗努力的心志。子时生而龙腾，寅时生而虎出，天象的奇特让人从小就对蒋士铨十分看重，蒋士铨的异质天然，预示着一个家族的时来运转。

蒋坚与钟令嘉婚后，由于蒋坚“任侠好客，乐施与，散数千金，囊箧萧然”，所以蒋家的生活甚是贫苦。蒋士铨记道：“明年乙巳，府君贫益甚。五月，两伯父主令析爨，吾父母居旁舍，家四壁立。”钟令嘉二十岁生下蒋士铨后，家境并不好，生活陷入困顿。雍正四年（1726），蒋士铨两岁，蒋坚的好友、山西泽州牧佟国珑其时解职归乡。这年因家中下人卷款潜逃回江南，佟公的儿子追至南昌，未果。于是便相邀蒋坚去粤东游历。钟令嘉、蒋士铨母子只好寄食娘家。钟家人对他们母子不但没有歧视，反而非常照顾。蒋士铨在《清容居士行年录》中曾说：“诸舅视母，若未嫁时。”在他一岁的时候，“时家贫甚，小除之日，室如悬磬，母搜荩箧，得青蚨七文，遣奴子市鲁酒半升、盐豉一区，抱儿煨榾柮以守岁”。过年的时候尚且如此，可见其时蒋家生活苦寒到了何等地步。蒋士铨四岁时发病，“外兄克辅日走数十里外求医药，得不死”。五岁时瑞洪大饥，“滋生公家人暨吾母皆啮糠籺，哽不能下。滋生公日以二钱购一镒米，以二钱易市脯一片，饲士铨，历二载如一日”。

二、鸣机夜课

蒋士铨的母亲知书达理，贤惠善良，教子有方，可日子过得纠结，生活艰苦清贫。生活的拮据并没有动摇钟令嘉对儿子的期望，在应对生活窘困的同时，她几乎把全部心血都倾注于儿子的成长和教育上。

蒋士铨三岁，钟令嘉便教他识字。她把竹枝削成篾丝，折断，弯曲成各种字的笔画形状，排成字，抱士铨坐在膝上，一字一字地教，每日以十字为限，背熟方可歇息。第二天复习时，让士铨自己用竹枝拼字，认准了，便拆散重来，一直到识字无误便罢。蒋士铨的伯舅钟致光也常教蒋士铨识字，引导孩子成长。一年后，钟令嘉开始教儿子熟读“四书”，每日四五行，她用通俗生动的语言将当日所学内容翻译义理含意，为孩子解文释词，以利于记忆。蒋士铨五岁时瑞洪大饥，滋生公（即钟志顺，号滋生）为了外孙的营养，每日额外用四文钱，购米一合，购肉一脯，为蒋士铨滋补，自此两载，从不间断。

在这期间，蒋士铨的族兄蒋简臣租了滋生公的沿街店房开药铺，亲戚间也因之热络了许多。清江杨方来（锡绂）先生自京归省，舟经瑞洪，前来拜访。听钟家诸子谈到蒋士铨悟性高，人小有才华，杨先生便将蒋士铨所学之书，让蒋士铨背诵，没想到蒋士铨一气背下。于是杨先生解下腰间所佩之玉以赠，以资奖赏。好像是老天的刻意安排，二十五年后，蒋士铨竟然成为杨先生门下的中书舍人，不过这是后话。

秋虫唧唧的深夜，皓月当空，光亮从窗外投进屋里，与那盏不甚明亮的清油灯一道，映衬出钟令嘉那张慈祥的脸。钟令嘉摇晃着织机，不时地检查麻线是否有断头，织出来的布是否疏密得当。但是，钟令嘉的心还是用在儿子身上。她一边摇着织机，一边耳提面命，口授功课。母子俩咿咿呀呀，读书声伴着窗外风扫香樟树沙沙的声响，当然还有织机那有节奏的嘎嘎声，为瑞洪这安静的夜平添了一层浓浓的暖意。

夜晚纺织，钟令嘉便将课本放在自己的膝上，令士铨坐在膝下，口授句读，她的手仍不停地摇晃。孩子困倦了，让他睡一会儿，唤醒再读，往往到鸡鸣方止。日子就这样在母子俩的相依相偎中打发。

雍正五年（1727），蒋士铨三岁，这年三月，蒋坚又一次远行。

山西泽州牧佟国珑，因高平县县令侵吞县库藏金二万两，受到后任的追究。佟国珑原已告老还乡，泽州新上任的知州以此事牵累佟国珑，将佟国珑从老家逮回泽州，关进监狱。高平县属泽州下辖，高平县令犯事，却株连泽州牧，坐定佟国珑兑赔所失。佟国珑的儿子眼看父亲年老体衰，遭受牢狱之灾，却束手无策。思来想去，只有水陆兼程，赶到南昌，请蒋坚出马解围。

蒋坚慷慨激昂，又不无忧虑道：佟公年事已高，怎受得如此羁屈，这不是存心冤死他么。古人说，士为知己者死。我蒋坚今年虽已五十出头，怎能坐而视之。于是便将蒋士铨母子寄养于岳父钟滋生家。当即随了佟国珑的儿子火速上路，重新北去。

雍正六年（1728），四岁的蒋士铨体弱多病，身体十分羸弱，而且时常发作癫痫病。这给钟令嘉的心中蒙上了一层阴影。为了照顾儿子的病，她旦夕不离，昼夜不断，尽心竭力陪护士铨。往往是，一旦将儿子服侍好，身体恢复健康时，钟令嘉又病倒了。就是自己卧床不起，钟令嘉也不忘把儿子叫到跟前，让儿子端着书本在她的床前诵读。儿子的琅琅读书声是给母亲的最大安慰，也是治疗母亲疾病的最好良药。尽管丈夫长期在外游历，家庭收入仅靠纺纱织布维持，她还是默默无语，独自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每当蒋士铨心生倦意，懒惰不前时，她就会避开儿子，悄悄地于暗处抹泪。懂事的蒋士铨见状便会趴在母亲的肩头，用那双瘦弱的小手，轻轻地替母亲擦拭眼泪，年幼的儿子并不知道母亲为何如此伤心，这时的钟令嘉便会抱着蒋士铨，语重心长地教导说：儿呀，你的父亲晚年得子，生下了你，不容易啊！你是蒋家的根苗，也是蒋家的希望，现在你的父亲游幕在外为师爷，终年奔波劳碌，祸福难料。如果你不珍惜年华，不思进取，放弃学业，怎对得起你父亲？蒋士铨听母亲如是说，深知自己有愧双亲，便暗暗铆足劲，以自己读书的勤勉努力报效父亲、母亲之爱。

钟令嘉教育儿子从不懈怠。冬夜，外面山风呼啸，屋内寒气逼人，她坐在床上，用棉被盖住下半身，让儿子靠在胸前，母子俩人依偎着读书，咿唔之声，在瑞洪镇寒冷的冬夜显得那样的凄寂。

蒋士铨癫痫病发作时，每次都不省人事，惊厥抽搐如死去一般。钟令嘉抱着儿子昼夜绕屋行走，极尽呵护。后来，病情愈发严重，非常危险。这时候，幸有蒋士铨的表兄钟克辅疾走数十里外前往求医问药，因此，蒋士铨方得大难不死。但只要认为儿子的病稍有好转，钟令嘉便严加管教，从不放松。

同辈姐妹问她何苦要这样，令嘉说：“他是独生子，如不很好教育必将不肖。那样，我便没有指望了。”

钟令嘉对儿子蒋士铨从无宽谅，课子甚严。到了蒋士铨七岁时，癫痫病仍不见转机，时常发生，钟令嘉对儿子的要求却一直没放松过。蒋士铨稍长后，钟令嘉便教他读《礼记》《毛诗》，抄录唐宋人的诗句，教他吟咏。

雍正十年（1732），蒋士铨八岁，这年的岁末，风雪夜归人，蒋坚回来了。

天寒地冻，冷风刺骨，看着自己的儿子蒋士铨仅穿一件短夹衫，全身哆嗦，蒋坚的眼窝潮湿了。他带着一份负疚，将儿子抱在怀中，用那宽广的胸间体温呵护儿子，蒋士铨也用那张冰冷的脸贴着父亲的脸。钟令嘉看着丈夫和儿子亲密无间，想着这几年昼纺夜织的辛劳，想着自己母亲李老孺人谢世，不由得放声大哭……

蒋坚安慰妻子，拍着钟令嘉的背，用他的坚强和刚毅感染妻子，不知不觉中自己也泪流满面。

第二天一早，蒋坚即牵着士铨，来到岳父钟滋生房中请安。

钟滋生仍然沉浸在妻子过世的痛苦中，原本苍老的他，经此家道变故，鸿雁成孤，零落无助，伴侣遗失，内心怆然，想过往夫妻恩爱的日子，虽未能穷尽天下欢乐，却也心心相印，相依相伴。女婿突然归来，让他觉得找到了情感宣泄的缺口。蒋坚安慰岳父，并给他添置了新的生活用具。随后去岳母的坟头凭吊祭祀一番，长跪不起。他痛心疾首，极尽孝道。在瑞洪待了十余天后，蒋坚带了钟令嘉、儿子蒋士铨及奴仆阿洪一道回到南昌老家。

蒋士铨后来在《祭外祖滋生公暨妣李孺人文》中提到这段生活。

呜呼！生我父母，育我翁妪；我已丈夫，翁妪何处？

……

我生甫晬，父车北驰。母年二十，饘粥罔依。泛宅依翁，馀水之湄。诸舅视母，如未嫁时。翁妪鞠我，含孙之饴……得父来书，令儿诵之。翁心则欢，妪疾遽危。

回到南昌后不久，天有不测风云，厄运又至，蒋坚和蒋士铨父子相继病倒，手足局促，十指僵肿，几周不能食，仅以米汤灌之。钟令嘉遍延城中名医，为丈夫和儿子治疗，悉心照料，寝食无安，昼夜不眠，不离左右。终于，钟令嘉的精诚感动上天，蒋坚父子的病症得以痊愈。

蒋坚到此时，方才真正体验到贤妻良母的温暖。他常常带着负疚之情，搂着妻子，老泪纵横。钟令嘉在蒋坚游历期间，对父母极尽孝道，对儿子照顾周全。这期间，蒋家的奴仆阿洪也尽了自己的一份力。这阿洪，从不讲求吃用，从不计较薪酬多寡，平日有口饭吃就行。配合钟令嘉，跑内跑外，蒋家全亏了他的周旋，才有今日。

眼看着阿洪一天天长大成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蒋坚与钟令嘉商量，在自己与儿子的病好后，为阿洪物色对象，添置婚房一应衣被，就像自己的儿子结婚一般，做个红火，也让外人眼中看得过去。

钟令嘉说，这也叫冲喜，把家中的秽气冲个一干二净。

雍正十二年（1734），这年六月，妹妹润姑出生。蒋家又迎来了添丁加口的欢乐。

早年蒋坚与友人杯觥中结识了山西太原孝廉高尚礼。高尚礼来到江西后，一直等着朝廷的恩诰，生活十分拮据。蒋坚全家从瑞洪来南昌时，得悉高尚礼的窘境，以蒋坚的人品和德行，他怎能坐视不顾。他亲自登门拜访，解囊相助，助高尚礼苦渡难关。后来高尚礼时来运转，受任南昌县令。这时，当地百姓有去南昌县衙打官司的，都来找蒋坚。蒋坚帮着高尚礼判案，决断分明，头头是道。蒋坚名声在外，不少人带了案底来找蒋坚，有的甚至以重金欲买通蒋坚。蒋坚急了，感叹道：“汉时人杨关西虽不饱学能任，却有弟子盈门，这都是悟了文道。要不是我替县令决断公务，处理机要，高尚礼能有今日的声名么？能有这么多的人来跑我的门子么？”钟令嘉似乎有几分不屑：“你也别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还是小心谨慎为好。不过话说回来，你的公正善谋，倒是令我佩服。”“不对，应当是我佩服你。”蒋坚说，“你镂竹为丝，诘屈作字，教儿襁褓中，用心良苦啊！说到这一点，我既敬重你，也有我的不同看法。我们的儿子，现在都快十岁了，虽识字三千，而仅仅于书斋止步，没见过世面，长此以往恐怕难成大器，一生庸庸碌碌，最终只是个平平常常的读书人而已。我的意思就是想带儿子远游燕赵间，让其摆舟洞庭湖，跋涉黄河，行走太行山，远望齐、梁、雁门之壮观，一览众山水，随后再赴山东，登泰山以穷千里目。这样，儿子笔下的文章，才不会有书生气、书卷味，才会高人一筹，得天独厚，享天地之精华，行人间之正道。我想归想，就是不知夫人你能不能舍得让儿子同我一道出行。”

钟令嘉叹道：“老爷你可能对我了解得还不够透彻，我不是那种讲究儿女情长、卿卿我我之人，也决不是眼睛盯着脚尖的鼠目寸光的女人。儿子出生后，我就期望他能勤奋耕读，成全自己，做个有用之人。既然你愿意用这样的方法引导咱们的儿子，这可是好事啊！不过，我倒有个更完美的主意。你为何不将家人全带上，让我也饱览天下名山之秀，山川之壮？”

蒋坚听后，很爽快地答应了钟令嘉的请求。

1. 蒋士铨祖姓钱，战乱时成为孤儿的祖父被蒋姓人家收养，始随养父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