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一九二一年四月到七月之间,我和顾颉刚先生通信讨论《红楼梦》,兴致很好。得到颉刚底鼓励,于次年二月至七月间陆续把这些材料整理写了出来,共三卷七十篇,名曰《红楼梦辨》,于一九二三年四月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经过了二十七个年头,这书并未再版,现在有些人偶尔要找这书,很不容易,连我自己也只剩得一本了。
这样说起来,这书底运道似乎很坏,却也不必尽然。它底绝版,我方且暗暗地欣幸着呢,因出版不久,我就发觉了若干的错误,假如让它再版三版下去,岂非谬种流传,如何是好。所以在《修正红楼梦的一个楔子》一文末尾说,(见一九二八年出版的《杂拌》一一一页)“破笤帚可以掷在壁角落里完事。文字流布人间的,其掷却不如此的易易,奈何。”
读者当然要问,错误在什么地方?话说来很长,大约可分两部分,(一)本来的错误;(二)因发见新材料而证明出来的错误。各举一事为例。第一个例:如中卷第八篇《红楼梦年表》曹雪芹底生卒年月必须改正不成问题,但原来的编制法根本就欠妥善,把曹雪芹底生平跟书中贾家的事情搅在一起,未免体例太差。《红楼梦》至多,是自传性质的小说,不能把它径作为作者的传记行状看啊。第二个例:我在有正戚本评注中发见有所谓“后三十回的红楼梦”,却想不到这就是散佚的原稿,误认为较早的续书。那时候材料实在不够,我的看法或者可以原谅的,不过无论如何后来发见两个脂砚斋评本,已把我的错误给证明了。
错误当然要改正,但改正又谈何容易。我抱这个心愿已二十多年了。最简单的修正也需要材料,偏偏材料不在我手边,而且所谓脂砚斋评本也还没有经过整理,至于《红楼梦》本身底疑问,使我每每发生误解的,更无从说起。我尝谓这书在中国文坛上是个“梦魇”,你越研究便越觉胡涂。别的小说底研究,不发生什么学,而谈《红楼梦》的便有个诨名叫“红学”。虽文人游戏之谈却也非全出偶然,这儿自然不暇细谈,姑举最习见的一条以明其余。
《红楼梦》底名字一大串,作者的姓名也一大串,这不知怎么一回事?依脂砚斋甲戌本之文,书名五个:《石头记》,《情僧录》,《红楼梦》,《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人名也是五个:空空道人改名为情僧,(道士忽变和尚,也很奇怪。)孔梅溪,吴玉峰,曹雪芹,脂砚斋。(脂砚斋评书者,非作者,不过上边那些名字,书上本不说他们是作者。)一部书为什么要这许多名字?这些异名,谁大谁小,谁真谁假,谁先谁后,代表些什么意义?以作者论,这些一串的名字都是雪芹底化身吗?还确实有其人?就算我们假定,甚至于我们证明都是曹雪芹底笔名,他又为什么要顽这“一气化三清”底把戏呢?我们当然可以说他文人狡狯,但这解释,您能觉得圆满而惬意吗?从这一点看,可知《红楼梦》的的确确不折不扣,是第一奇书,像我们这样凡夫,望洋兴叹,从何处去下笔呢!下笔之后假如还要修正,那就将不胜其修正,何如及早藏拙之为佳。
最后,我也没机会去修改这《红楼梦辨》,因它始终没得到再版底机会哩。
现在好了,光景变得很乐观。我得到友人文怀沙先生热情的鼓励。近来又借得脂砚斋庚辰评本石头记。棠棣主人也同意我把这书修正后重新付刊。除根本的难题悬着,由于我底力薄,暂不能解决外,在我真可谓因缘具足非常侥幸了。我就把旧书三卷,有的全删,有的略改,并为上中两卷。其下卷有一篇是一九四八发表的,其余都是零碎的近作。《后三十回的红楼梦》篇名虽同旧书,却完全改写过,所以也算他新篇。共得三卷十六篇。原名《红楼梦辨》,辨者辨伪之意,现改名《红楼梦研究》,取其较通行,非敢辄当研究之名,我底《红楼梦》研究也还没有起头呢。
一九五〇年十二月,俞平伯序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