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河!扒河!村长再次在村中喊叫。沙哑的破锣般的嗓子,成为暗夜里的那只乌鸦或者猫头鹰,这声音流窜犯般,成为村庄不可宣示的凶兆。村里的人纷纷躲起来,这使得村长的声音再次声嘶力竭起来,有点咆哮的状态。这时候人们把他的叫声与肥猪在年夜被屠杀的嚎叫相提并论。看似邪恶、强悍、响亮、威严,实则色内厉荏,宏大的口腔共鸣里,遮蔽着最后的恐惧和悲哀。这胜过十一月风雪的声音,穿过光秃秃的树枝、光秃秃的旷野、光秃秃的天空,沿着柔弱无力的炊烟,从屋顶上钻入屋内,似一股来自西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席卷着大地上到处沉睡的不知名的村庄。
咯巴巴地冷。冷的声音。冷的天地。那种钻入骨骼里的冷。人走在大地上,分明就是大地的弃婴,腿不由得瘫软,万物的神圣与人的无助瞬间洞穿,人随时会跌倒在大地的坚硬里。这又能如何呢?你必须学会与季节、节气、土地和日子、世界相处,否则你将被时间抛弃,被生活抛弃,被世间抛弃,被自己抛弃。母亲从厨房抱过一堆芦苇,嘴里唠叨了句“今年怎么这么冷”,就准备燃烧树根,开始冬天烤火的日子。这是不曾有过的事。烤火一般总是与除夕有关,那是民间一种守望和祈福的烤火。火是旺、财的隐喻。我记得那年真的冷。在母亲对着树根燃起篝火的烈焰中,我依然看到父亲、母亲眼睛里折射出的寒冷。一家人围在火塘前,分明是深渊般的沉默。大姐、二姐像两只蜷缩的猫,窝在拐角,缄默不语。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扒河,在那个年代,是一场不堪忍受的生活炼狱,残酷、冷漠、绝望和无助。一个时代的贫血,民间焉能逃脱?人们能活着或者要活下去,只能向土地要粮食,要命运,要活下去的资本,这是唯一的出口。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饥饿,是每家每户的困境。填饱肚子,成了每一个男人撑起门楣的基本责任。每年冬季,村里总要按照上级要求组织兴修水利。没有当代的机械,与自然抗争的,只有人,人是最大的最廉价的劳动力。只有在枯水时期,疏通好河道,来年才能保障庄稼所需要的水分。然而,一场浩大的水利工程下来,累虚脱的大有人在。所以,每年冬季,只要一听到村长在村里喊“扒河”,村里的老人总是嗔怒道,这是催命啊!嘴里说着,各家各户还是扛起锹或者锨,上了河堤。
扒河是政治任务。村长又在村里喊着,吼着。因为整个村庄的静寂,让村长冲冲的怒火烧得脆响。家家户户都紧闭门扉,没有人伸出头来或者发出一声响动。对村长来说,必须把通知传到各家各户,免得人家说闲话或者逃脱扒河。更多的人家在想,今年能否躲过去?村长在村路上来回喧嚣着,撂下狠毒的话:各家都听着,扒河,一个不能少,一户一人,只要裤裆长东西的,就得去,爬也得爬去。
父亲在床上,安静得可以清晰地听到他丝丝缕缕的呼吸。母亲继续小心翼翼地安排晚饭。整个一家人的生活处于一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境地。我也学着大姐、二姐的架势,躲在火塘的黑暗中,装着沉思。实则我是想借着黑暗的掩护,逃脱我懵懂的状态。这样的境况下,我哪里知道该干啥?担心一不小心遭到母亲的训斥。家庭遇到重大事故或者面临艰难境地,大姐、二姐冷若冰霜,用巨大的沉默对抗,忧伤着家的忧伤,默默地做事。我学会了看大人的脸色行事。对于扒河,我处于陌生与好奇,甚至有以身试法的念头。那时的我对于生活的武器—杈耙扫帚,已经可以操作自如。受到英雄黄继光的影响,我瞬间有了挺身而出的欲望。刚要想张嘴,二姐使劲地踩了我一脚,我立马闭了嘴。
我对母亲始终充满着神话与谜一般的解读,至少在父亲这件事上。父亲病倒在床上,昏迷三天三夜。否则的话,在村长狼嚎般的嘶叫声里,作为男人,早就挺身而起。母亲曾跟我们说过,父亲十四岁就开始领门头过日子,开荒、种地、扬场、扒河等,一个人几乎承担起一家五口人所有的生活重担。祖父去世得早,只有小脚的祖母搭把着父亲。也就是说,多年来,扒河都是父亲在应战的。十四岁的河堤,十四岁的冬季。我常听到村里的男人们聊天,每谈到扒河,总是充满着一种不可估量的豪气,同时还夹着荆轲刺秦的悲壮。纵然易水再寒,但是扒河这件事是不容商量的。扒河,是炼狱,一个男子汉的炼狱,是衡量一个真正男人的尺度。只有淬过火的人,才能炼出生活的真金。在农村,一个男人就是一个家。没有男人的家庭,日子是充满卑微、耻辱的,在村里是始终抬不起头来的。民间处理问题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武力,靠家族势力或者家庭里男人的多少,决定胜负;另一种就是骂街,靠的是那些污秽的言辞,距离下半身很近。诸如扒河,这枯燥单调的劳动,乡村的人总要开点粗鄙的成人玩笑,爆粗口成为人人信手拈来的娱乐节目。
母亲在昏暗的灯下,对着我们姐弟三人说,父亲从来不叫女人去扒河。母亲说自嫁给父亲十多年来,从来没有去过一次。父亲没有舍得一次让母亲去扒河,即使村长同意。村长曾说过扒河一定要是男人家。是的,没有男人的家女人总是要去的。日子总要过下去,那么扒河总要扒下去。有的殷实人家找到村长,欲出钱雇人,村长说,不要说出钱,出身体都没用。村长说,你看扒河的人回来,哪个不是要死要活的?命都没了要钱有个卵用?那户人家脸红而去。父亲曾说过,在河堤上看到过孤儿寡母在扒河,其光景让人辛酸。在民间,几乎就是男人的天下,这也是村里那些生女娃的人家,拼死拼活要“跑反”的原因。跑反,就是因超生或者多生躲避计划生育的意思。
对于女性,我始终处于一种敬重与仰视的高度。在我看来,她们恰如西部荒漠之地生长的胡杨,在沙石遍地的荒凉里把生命呈现,把生路指引。她们的肩膀、她们的母性、她们的心思,似那胡杨的枝条,柔软,软到你的内心深处,痒酥酥的,却又让你无从挠起。但是坚强起来,就像额济纳的枯树林,即使交出了生命也是三千年不倒。在阳关,我邂逅一棵独立旷野的胡杨,唯一的一棵。在坍塌甚至已经消失的阳关遗址旁,这棵胡杨,在天地之间,在历史与现实之间仿佛接通了什么,是高贵的生命还是铭刻的烽火?那一瞬间,从碧绿的枝丫间,编织的是母性的情怀。没有胡杨的西部,不叫西部,只是沉沦的地域。
我自以为继承了父亲的血统,是父亲教会了我对女性的敬重。这种情结延伸到我的工作中生活里。一遇到与之相关的事件,父亲总是劝我说,人家是女同志,你就宽容下。母亲说父亲曾告诉她,扒河,不是女人家的事。是男人,就得扛起来。这话是在病床上拉着母亲的手说的。父亲说这话时,已经从河堤上返回了医院。那是父亲第三次累倒在河堤上,还吐了血。
父亲说打死累死饿死他也不会让女人去扒河,只要他有一口气在。人都说撑船、打铁、卖豆腐是人生三苦,可这三件事父亲都曾经历过。但父亲说,真正苦的是扒河。用父亲的话说,扒河,苦得腌心。当生产队长按照人口数字给各家分好扒河任务后,余下的就是豁出性命般的完成任务。这扒河,其实就是疏通河道,给两边的河堤加土加固,以备开春蓄住雨水,灌溉庄稼。这看似原始没有技术含量的活计,在生命的力气和原始的农具面前却显得异常艰难,以至于人显得那么渺小。一筐土,从河底挑到河堤上,并非易事。三趟下来,不是满头大汗就是汗流浃背。有的人一筐土都完成不了。父亲说有的男人家实在无奈就用手搬土。再强壮的男人,一场河堤扒下来,总要趴在床上休养个把月。累出血累出病是家常便饭。扒河的伙食是自备,饭食几乎就是稀饭、米饭,米饭、稀饭。菜呢?咸菜或者辣椒。
母亲对父亲说,她不怕苦,总不能把你累死。父亲说累死我也不要你去。母亲说,我去给你做饭,总不能扒河不吃饭吧。父亲坚决地说,饿死也不要你去。
父亲还撂下一句狠话,除非他死了。
这是母亲在回忆父亲扒河往事时的一段话。母亲牢记在心。这么多年我感受到母亲内心坚硬之外唯一柔软的地方。比如母亲在生我的时候,硬是忍着四十度的高烧把我生下来,高烧让她的头发都掉光了。为了不让药物给我带来伤害,母亲站在夏夜的暴雨中,进行着浩大的天地物理降温工程。以致后半生,母亲一身病痛,常彻夜难眠。我问母亲,后悔吗?为什么要豁出性命生下我?母亲说,她就是想生个男孩给父亲扒河。这一生我深感罪过的是我从来没有扒过河,一是没有机会,二是有机会时父亲死活也不要我去。父亲说我的河堤在书上,要我扒好书上的河床。
父亲说,农村人,面对的不仅是板结的贫瘠土地,还要面对自然界恶劣的天气,甚至还有瘟疫、饥饿、权势和神灵。扒河,纯粹就是一个男人国。数九天气,霜刀雪剑,刺骨的寒风,都不能阻止人们完成扒河的使命。中国农民对政治的解读,不是审视与反驳,而是逆来顺受,是对任务的绝对服从。国家的意义不是他们所能理解的,但是他们知道公家的含义。他们面对公家下达的任务,即使是乡里、大队或者村里下达的任务,都是无条件地接受,然后用生命去完成。中国农民这种憨厚、朴实的典型性格,也许是受儒家文化千年的影响所形成的。他们对生活的要求,就是吃饱穿暖,在某些年代里,这也是生活的最高要求。
从荒年、灾年活过来的人们,活着就是一生的梦想。父亲也不例外。我曾和父亲下湖收麦子,拉着笨重的太平车,艰难地行走在旷野的阡陌上。泥土的暄松,加深太平车前行的艰涩。父亲把车绳盘在腰间,然后用近似贴地匍匐的姿势,使劲地向前挣扎,太平车在父亲的挣扎下缓慢前行。汗珠砸地,我似乎听到响亮的声响,砸得我心疼痛不已。那情景至今让我对城市的生活充满着排斥,我以为城市的生活过于空虚,充满的是过多的甜言蜜语、膨胀的欲望和龌龊的明争暗斗,机关陷阱无处不在。我多次在城市熙攘的人群里,看到无数年轻却显得异常老道的青年人,操着城市的腔调,与对方谈古论今或口吐莲花,内心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哀?我倒是异常怀念乡村里那种靠力气吃饭的日子,踏实、安稳与虔诚。人与天地的搏斗,是最艰辛也是最残酷的,靠力气存活,纯粹是在舔食自己的血汗。这样的日子苦涩了点,但是却少了奸诈、狡猾与阴暗。抵达乡场时,父亲露出笑容,朝我轻松地笑着,这一车粮食,沉沉的啊!
父亲的扒河历史,在我心中始终处于一种丰碑的高度。一个十四岁的毛头小子,居然在祖父离开的岁月里,就敢于挑起生活的重担。这后来成为晚年的父亲到处讲述的光荣。实际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困苦不堪。早年间的扒河,是典型的人力扒河,依靠的不是现代化机械,其道具主角就是人和原始的农具。人是海量的、廉价的劳动力,在与自然搏斗面前,农村的战略与战术,就是人海战术;扒河的工具是锹、锨、扁担、布兜或者粪箕。劳力多的家庭,可以两人抬土。劳力少的人家,只能用粪箕把挖掘出的河泥一点一点地背上河堤。
任务是根据人口比例分到各家各户的。干好干不好,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也许,总会有扒河拖了后腿的人家,但到最后总是会完成任务。现在想来,估计他们在内心深处,虽然还不懂得什么叫尊严,但是已经知道,是男人就得挑起门户,不然会被村里的人鄙视,活在唾沫里的日子难着呢。
我始终好奇父亲为何不让母亲去扒河。当我询问母亲时,被问急了的母亲只说了两个字—畜生。从母亲和扒河人断断续续的叙述里,我得以理解了扒河对于男人的全部内涵。扒河,一去就是半个月、一个月,有的甚至要扒上两个月。这么长的光景,使得留守在家的妇道人家和孩子总是提心吊胆,担心扒河人吃不好、睡不好,或者病着了。吃喝在工地,拉撒也是在工地。父亲说的扒河是一个男人成长的炼狱,与女人无关。
的确,就说吃吧,工地上烧饭,纯乎是白米饭,菜多是咸菜、辣椒和白菜汤,肉是没有的,最常见的就是豆腐、豆芽,即使这样能吃饱就算是烧高香了。扒河人的吃饭,一个字就是快,有的人一碗还没吃完,有的人第二碗已经把米饭盛在碗里了,再去的人就只能两碗空空。回忆往事时父亲自鸣得意地说,吃饭是要讲究方法的。他是从来没有饿着。我大惑不解,有什么办法?父亲说,要想吃得饱,就必须要舍才能得。这话充满着哲学的意味。父亲说在盛第一碗时,千万别盛满,可以盛半碗,这样你就会比别人更快吃完,接着盛上第二碗。如果是喝稀饭,则更有讲究了。滚烫的稀饭,你要是等它凉了,那饭早就吃完了。你必须边吹边吃,吹的时候要沿着碗边吹,吹一圈,喝一圈,一碗滚烫的稀饭很快告罄。实践出真知。
扒河工地上,最难的问题就是上厕所,荒山野湖,哪里有厕所?一个土包、一棵树或者一个沟渠都会成为厕所,男人们只要背过人,何时何地都是厕所。父亲说有时工地上会有女同志参加扒河,结果硬是给上厕所难倒了,有的甚至憋炸了膀胱,丢了性命。父亲说,其实到了那种环境里,扒河的人是没有羞耻的,裤头一褪,就地解决,无所顾忌。
母亲口中的畜生是何意?畜生是形容牲畜的,与扒河人何干?父亲说,畜生,是对扒河而言的。繁重的体力活,让扒河人的话百无禁忌,很多平时在村里不能说的话,此时便都说开了。再有,扒河人根本顾不上衣着,光胳膊的,赤裸上身的,还有好淌汗就只穿个短裤的,大家都装作熟视无睹。至今再回溯往事,父亲依旧是谈扒河色变。
在村长鬼嚎的第二天,天还没有开亮,父亲还睡熟在床上。大姐扛着锹,拿着布兜和扁担,随着扒河的队伍出发了。母亲在村口送她,走一路泪水洒一路。我和二姐站在门口,目送大姐,我们什么话都没有说。晚上我放学回到家时,父亲不见了。母亲红着眼骂了一声“畜生”,泪水夺眶而出。我和大姐、二姐众声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