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诗歌和“个人”

谭诗录:实然非实然之间 作者:李瑾 著


诗歌和“个人”

我始终认为,诗歌是一个人的事情。也就是说,诗歌此在个体本心,是个体之“我”察觉世界的情感悸动和隐秘体验。因此,可以这么理解,诗歌只具有时间性而不具有空间性,情感的流动乃一维的,它发生在创作之前,一旦发生位移,固化为肉体性文本,被他人感知,诗歌就失去了“本来”。因为个人的情感在发生时就已经完成,文本乃“第二性”的,文字中显示的“是”已经是“非”,“此已经是“彼”。

诗歌本来不该创作出来或落到文本之上,创作或书写的过程是一种转译,一首诗歌的物质化意味着即时情感被语法绑架或架空了。如果说一个人存在情感语法,创作或书写则是一种思想语法,每种语法都具有强大的逻辑结构和惯性,转译会让情感失去依托。因此,当写作者面对自己的作品时,往往会怀疑这不是自己的,至少不是自己的全部想法。既然诗歌不存在现场感,歧意便产生了。

诗歌唯一关涉的学科是心理学,此外,与其他任何科学或知识没有联系。诗人表达的是一种感受,不能期望这种感受“与他人共在”。毫无疑问,人类是有共同情感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一个主体性可以置于另外一个主体性之上,跨文化、跨主体能产生“共同性诗歌”,却不会产生“共同的诗歌”,根本无法想象不同的诗人会创作出完全相同的文本。进一步说,可以论证出私人语言是行不通的,但诗歌却是唯一的私人语言。当诗人处在自己的情感之中时,他从事的绝不是一种生活形式或公共游戏。

诗歌即人,诗歌一旦表达出来便会迷失在符号、语言、身份等多样性特别是被理解之中。但悲哀的是,诗歌自其建立起自身这一概念的一刻起,就是主体间性的,必须借助于种种人为之道,诗歌才可以成立。虽然诗歌还是以“我思”为基床,但却成为一种公共事物,这个意义上,诗歌的主体间性吞噬了主体性。由是,诗歌自“一个人的事情”成为“大众的事情”,自一个人即可完成成为一种集体创作,至少是两个人的创作:诗歌由心/思,沦为写,继而沦为读。这样一来,我们看到的诗歌只是他人的“写”/作品,即便完全理解了创作者的逻辑之思,却未必摸得着他的心之思,遑论接受。而现在的诗人倒置了本末,他追求的恰恰是别人的“接受”——心的分歧在规范的理解中始终没有得到解决:人世间的一切聪慧通达,只不过是愚昧无知而已。

既然诗歌是“愚昧”的,其意义又何在?这真是个令人费神的问题。必须指出,人是生而孤独的,人只有“一个”,所谓“共同”不过是将人进行了化约,寻求理解或“另一个”永远是人的终极任务但却不可能完成,这就造成了“生”的困境:我是谁,我是否存在被认同的可能。答案很令人沮丧,我只是一种体验,在他人那里,“我”永远不存在也就是说,诗歌产生于“我”的身份认同遭到严重威胁之际诗歌的出现不是文化事件,而是精神事件。诗歌是在自我崇拜中建立起来的“我”的替代品,这可以解释对诗歌的评论为什么总被理解为对“我”的一种冒犯,除非给出的是完全意义上的认可。本质上,诗人永远是敌对者,或者说任何事物都是诗人的“敌人”,包括他试图歌颂的对象因为没有什么可以有助于自己的完成,想象也不是,想象并不能实现对未决之“我”的求解。

一旦进入诗歌,我们又将沮丧地发现,主体性如此强大,以至于忽视了主体间性的存在。个体的吟诵完全忽视和声,甚至并不需要和声,诗人唯一需要理解的就是“我并不需要理解,这多么像一个不合逻辑的悖论,每个人都希望得到他人的情感的某一部分,却转而拒绝接受。这样,诗人首先或必须面对的是一个跨越自我与他人相遇的问题——如何才能够迈进“共可能世界”,自我建立起他者,或者说建立起未决问题之“共和国”,便成为原发体验原来,“我”与“他我”是一对孪生兄弟。

迄今为止,我认为人之存在的理由是“诗性理由”诗歌也是。诗歌能够存在或者说移情能够发生基于某种情感共识,“我”不是悬搁,“我”是自我在他者中的投射必须“打破”主体性才可获得主体性,这是一个不争之事实。毕竟,“先验自我的存在”是逆向的,诗人要做的无非要确定他人之中的“我”,而诗歌这种极端个人的东西是理解“我”的最佳道具。

因此,我们可以总结说,诗歌是一种“他人真理”,诗人在创作或书写时固然出于原始冲动,但目的则是要获得普遍认可。失去认可,诗歌将不存在。这和诗歌的本始意义完全相反。诗歌本来可以解释自己,现在看来,这个解释恐怕只有进入他人才能获得,因为主体性作为一个不可置疑的神话,需要一种打破纯粹所思的冲动。否则,诗人越坚守自己,认为自我不需要别的世界,主体性越会因失去对比而毫无意义。也可以换一种方式加以理解,诗歌的创作或书写不在于表达自己的内在见闻,而是寻求一种认同或接纳,也就是在将他者的外部性加以内化的过程中相互认可。

如此一来,在地方语境中理解“地方知识”就十分重要了。诗歌固然是自我崇拜的形上之学——一种不需仪式的新型宗教,但必须清楚,没有阅读或者没有歧义就不存在诗歌,而且,歧义绝对不是文化上的,而是个人形上之学的,我们的理解本质上就是一种正确的错误。

这么看来,诗歌只是某个现在完成时,当她处于“时间的分叉”中时,根本上是逃逸的而不受管制的。

2019年8月12日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