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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和哲学

谭诗录:实然非实然之间 作者:李瑾 著


诗歌和哲学

必须指出,人是没有能力改变时代和社会的,通常认为的“可以”是一种想象,也是一种“不可以”,都会被时间修正或吞噬。不过,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却可以让自己成为一个有温度的人。诗歌恰恰可以赋予人以温度要知道,人是一个“问题”,世界也是,而任何或任意问题如果只有一种答案,我们所面对的便只有必然性了。也就是说,我们的未来只具有时间的无限重复,而失去了不可预见。未来之所以迷人,不在于我们所处的现实世界是所有可能中最优的,而在于未来是悬而未决的,而现实世界不过是无数可能中的即时可能。

这么说来,诗歌是基于心理学而生的历史哲学。因世界是模糊的,故而凌驾于人类之上,我们永远不会获得关于未来的图像/知识,而诗歌作为对人和时间的调和,将唯一解的生或死——生和死是同一个时间问题而非相斥的——更替为“行”,亦即如何确定主体性与外在世界包括他人的关系问题:我如何理解自己,如何看待他人,特别是我们的未来意向失效时,如何自处。

“行”即去做。我们知道,诗人是最敏感、最自大(自大是一个贬义词,估计以最具抱负心代替会趋于中性)、最具无力感的一个群体,一旦遭遇幻灭,肉体对于他毫无意义,诗人的失败意味着“思”的失败、诗的失败——死亡在诗人这里不过是以一个想法替代而非终结另一个想法,诗人把一切终结都看作哲学意义上的开始。也就是说,诗人眼里的思和行是诗的别名,乃同体的、即时的,不存在先后和主次,也和现实世界所规定的存在和常人孜孜以求的生活无关。诗人要的是生命,而非生活,如果说生活是存在,生命就是变在,诗人的生命观是以“我”建构世界,未来虽不能定义为知识,却可以设想:必须以不可能的方式勾勒无法提前到来的图景。

当我们理解了想象即是做,未来才会转变为一个有可能的问题。现在,我们可以理解诗人为什么会“无病呻吟”,他的忧患、焦灼和自我终结之意识都先于“病”,“病”只是常人对诗人未来之思的一种粗鄙性误解。在时间的分叉中,诗人居于神经中枢,而常人则永远是当代性语境中最不可能的那一个。这个意义上,诗人是超越于人的,是“天”,是不可能通向可能的幽灵之“径”。诗歌怎么会是一种语言呢?语言是有语义的,诗歌没有,诗歌只是一个否定词,诗人以自我主义的主体性否思当下、假定未来之时,诗歌就发生了。我们会发现,伟大的诗人千差万别,但在批判和说“不”上语调是一致的。“不”是动的,是具有完全意义的自在之在,是诗歌和诗人的一种天赋之能:诗歌和诗人同在时,未来和历史就自同一个基点开启了。

当然,这不是说,诗人和周围的世界是一个对立的存在,他只是取消了绝对的宗教和“天”,摈弃了时间之中的噪音,确立起主体性与宇宙间的关联。不幸的是,诗人是没有共识的,无论面对多么一致的事物,诗人的目光都不会停留在表象之上,而这种不一致和“不”的边界恰恰是人的起点,否则人类去做随风而走的尘埃好了——尽管人就是尘埃,但目前还不是,诗人就是在目前关联他者和未来的。不过,诗人也难以免俗,他需要信仰者,但他很可能悲哀地发现,唯一的信仰者就是自己,哦,还有一个就是没有那么理性的未来。

因此,诗人的内心永远比常人更嘈杂,也更沉静,这种看似矛盾的逻辑,本因在于他是一个非在者。诗人是生活在我们周围又和我们格格不入的“神”:诗人最先发现了自己,又据此遇见了人。然后,我们世俗上认为的问题就来了,诗人不是我们,而我们(影子一般的事物)更不是诗人,该站在谁的立场上理解对方呢?

必须专断地指出,诗人和诗歌通向的都是意义,或者说自以为是的意义。任何一部伟大的作品,基调都是怀疑及其分支,没有怀疑,人类还需要存在吗?甚至诗人会将自己作为自己最可怕的反对者。如果说,诗人吟唱最多的是死亡(生是死亡的起点),是因为他看到了美,那么美则是对死亡的肯定,也是反对:“黑暗之中,最先看到的将是微弱的光。”请允许我用一句诗性语言谈论相克相生问题,诗人反对自己没有别的原因,他逐渐发现,自己就是一个巨大的黑洞,这个黑洞吞噬一切知识、技能和意义甚至已经建立起来的主体性都反向而行,不知所终。

诗人不会承认存在一个最优的世界,无论现实的,还是可能的,因为他惯于以自身定义存在,尽管必须指出,这是诗人对完美的理念世界的一个伟大贡献,却也会因过于主观化而失去普遍性。然而,问题又来了,普遍性就是真理或者美好的吗?若如是,诗人存在的价值又在哪里呢?某种意义上,理想的境地是,在“我是对的”和“我存在”中间寻求苟合,但“唯一的我”总会坚决地投出一张否决票。我们能想象吗?任何一个肉身之中,都住着一个无情的专制者。

显然,诗人永远不会接受一个没有未来的未来、一个没有问题的问题,无论想象/答案多么完美。我很想说,每个人作为一个专制者(诗人尤甚),都不会完全接受眼前的世界包括他人,遑论尊重,这是人类罪行的根源所在:不能接受臣服于己的事物,或者说对周围的一切缺乏融合、融通,必然会丧失和谐。

人的自大不管建立在德性还是知性基础上,结果都是一样的——世界不可能有那么美好,期望的未来永远存在于未来之中。解释世界何其难,改造世界何其难,当好和坏共同组成“意义”这一词汇时,诗人永远存在。

当诗人“无病呻吟”时,此在世界是有限的、有效的还是有救的,我们需要好好琢磨这个问题。

2019年8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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