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梦里皇村

普希金的爱情诗和他的情感世界 作者:郭家申 著


二 梦里皇村

我只想教人怎样在静谧中

享受着恬适的、深沉的梦

——普希金

皇村和皇村中学是普希金内心深处最亲近的地方,是他心灵上的祖国。

新居我并不喜欢

这儿衰落,那里兴旺

我的欢快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见到皇村

——《纪念册》(1820)

1811年普希金正是怀着这种心情离开家乡的。这年他正好12岁。在离开家的时候他既没有哭,也没有感伤。他为什么要哭呢?他为谁感伤?为那一心想撇开他的父母?为那些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的家庭教师?当然都不会。唯一让他感到难过的是他的姐姐奥尔加和奶娘。但是面对着对自由和独立的向往,他还是毅然地和伯父瓦西里·里沃维奇上了马车。

在彼得堡期间,普希金搬进了伯父位于莫依卡大街的家中,而且在整个准备皇村中学入学考试的过程中他一直都住在这里。

8月12日这一天瓦西里·里沃维奇穿戴整齐,带着侄子来到教育大臣A.K.拉祖莫夫斯基的豪宅参加考试。在父亲、叔伯父、祖父陪同下前来参加考试的孩子们一个个并排坐着,相互好奇地看着。这时瓦西里·里沃维奇在孩子们中间突然看见了一个他认识的孩子,并立刻把他介绍给了普希金。这个孩子就是普欣,后来成了普希金一生中最好的朋友之一。

考试开始了,这是每个人都单独进行的考试。一个官员负责喊号。到普希金时,他便走进大厅。桌子后面坐着几位考试官员,其中就有教育大臣。答题时普希金表现得很果敢、迅速。当问他“在法国作家中你对谁了解的最多”时,他立即回答:“伏尔泰。”没想到这个答案,却招来了一阵哄堂大笑。因为没人相信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能读懂伏尔泰。但普希金说的却是真话。

普希金被录取了,他开始了新的学习生活。10月中旬,被录取的学生们纷纷来到皇村,进了皇村中学。皇村位于彼得堡近郊,是别墅区,有皇家花园,现为普希金城。

皇村中学原本是改革家斯皮兰斯基为沙皇亚历山大实施改革而创办的培养人才的地方。亚历山大本人也想借助这里培养一批忠于自己的臣奴。他需要一批贵族出身的有文化的官吏。他甚至曾想把自己的两个弟弟尼古拉和米哈依尔也送到这里来学习,后来又改变了主意。

普欣是到校较早的学生之一。舍监带领他走上四楼,经过长廊在一个门口停下。门上的牌子写着:“№13伊万·普欣”。再走过去门牌上写着:“No14亚历山大·普希金”。这对朋友又相遇了,他们两个都非常高兴能相邻而居。不久,所有30名学生都到齐了。教育大臣拉祖莫夫斯基也来到学校。学生们都穿上了庆典专用的校服:蓝色制服,银色绣花的红领子,白色裤子,白色坎肩,白色领结,再穿上骑兵穿的长筒靴子。开学典礼于1811年10月19日上午举行。先由牧师作祈祷并在所有房间里和走廊上洒上圣水,以便除去“邪气”。这时学生们才被带进学校礼堂。礼堂的大柱子之间放有一张大桌子。上面铺着带有金边的红色金丝绒台布。学生们在桌子一侧排成三列。和他们站在一起的有校长、舍监、皇村中学的教师,再过去一些,站着的是几位从国外归来的年轻教授。而桌子的另一侧扶椅上坐着的是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及他的妻子、母亲、姐妹、兄弟和教育大臣拉祖莫夫斯基。他们的后面坐着的是彼得堡的高官显贵。

教育委员会重臣德列别兹热西姆小心翼翼地宣读着沙皇关于创建皇村中学的圣谕。

“现在让我们拥抱这个新的科学殿堂!”他最后说道。

接着又宣布了皇村中学的章程规定:“在新的科学殿堂里禁止体罚。”这真是天大的好事,真是不平凡!因为在当时的俄罗斯全国各地、各种学校里,体罚学生是司空见惯的。

章程规定宣布完后,皇村中学校长马林诺夫斯基手里拿着讲稿忐忑不安地走了出来。他把讲稿在面前放好后,便开始含混不清地喃喃起来。他念了很长时间,几乎没人在听他讲的是什么,他的讲话使所有人都感到疲惫和厌倦。可他一口气念完了,这时一位年轻的政治学教授库尼钦勇敢地、自信地走了出来。他不念稿子,也没有稿子,他只是大声地讲话。他不是面向沙皇、沙皇一家和那些达官显贵们,而是面向学生们讲话。

“你们能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吗?不,你们不能。你们不能让错误的思想把你们引入歧途!爱祖国、爱荣誉应当是人们的追求!”

他侃侃而谈,丝毫不在意别人的反应。甚至讲话时他连沙皇也没看一眼。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他令所有人都不知所措。沙皇本人也惊讶不已。不过沙皇很快就做出了决定:软化他,软化这个勇敢的年轻人。沙皇装出一副非常喜欢这个讲话的样子,并且立即表示要授予库尼钦勋章。他以为勋章可以摆平一切,任何人在勋章面前都会低头。但是他错了,库尼钦不是平凡之辈,他的脖颈不会向沙皇弯曲。

库尼钦的讲话在学生们中间引起很大反响,他那“你们要作法律的捍卫者”的呼声,不但使学生们懂得了平等、自由的意义,更为他们后来走上反对独裁专制的道路奠定了基础。后来,1836年普希金在《那时候,我们的校庆也愉快》一诗中又提到了库尼钦的开幕词:

你们可记得皇村中学的诞生

沙皇为我们打开了女王的皇宫

我们入学了。当着皇家贵宾的面

库尼钦是怎样把我们欢迎

这首诗普希金没有写完。在校庆纪念会上朗读时他也没有朗读完便泣不成声了。

庆典结束了。

学生们一个挨一个地去给沙皇鞠躬,然后就被带进食堂。

在这里还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学生科尔尼罗夫饿坏了,所以他一进食堂就开始大嚼起来,贪婪地喝着白菜汤。这时候皇太后走到了他身旁,问他:“汤考(好)喝吗?”像许多俄罗斯的统治者一样,她的俄语讲得很糟糕。科尔尼罗夫慌了,匆忙中答道:“是的,先生!”

他居然称皇太后为先生。由于这句“先生”,科尔尼罗夫被同学们整整嘲笑了半个月。

终于,沙皇一家及贵宾们离去了。学生们换下了礼仪校服,穿上日常服装后便出去散步了。

庆典结束了,开始了日常的学习生活。在皇村中学,每一个学生都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普希金戏称它为“僧房”。房间里有铁床、五斗橱、斜面小桌、镜子、凳子、盥洗台等。在小桌子上放着墨水、鹅毛笔、烛台。

学生们每天6点起床,首先要到大厅里祈祷,然后进教室学习,8点钟吃早饭,饭后散步,9点到12点上课,然后又是午饭、散步、学习,晚上9点以前为个人自由活动时间,9点就寝。

关于这段生活普希金写了一篇日记:

12月10日

昨天,我写了第三章《法塔玛或者人的理智》,并读给了C.C.(可能指同学谢苗·谢苗诺维奇)听。晚上,与同学们一起负责走廊、大厅里的熄灯事宜。哲学课上的真好!早晨读《伏尔泰的生活》。

我开始写喜剧,不知是否能完成。我想写讽刺性长诗《伊戈尔和奥尔加》都三天了。

夏天,我一定要完成《皇村风光》:

1.花园风景

2.皇宫。皇村的一天

3.清晨散步

4.中午散步

5.傍晚散步

6.皇村的居民们

这就是我日记要记述的主要事物,当然这都有待于未来。

从这段记述中我们能察觉出少年普希金那股要学习知识、认识生活,渴望进行文艺创作的巨大热情。

是的,几乎每个进入皇村中学学习的学生都对学校寄予厚望。皇村中学的创立确实是俄国文化发展史上的一件大事,对俄国文化历史的发展有着重大意义。其意义当然不在于它会为沙皇培养出多少“有教养的奴仆”,而在于它成了伟大诗人普希金的成长摇篮,在于它培养出了像久赫里别克尔、普欣等一大批爱国者和革命者。

皇村中学虽然被认为是高等学府,但实际上它处于大学与中专的中间地位。在整个6年的学习过程中,学员们要学习许多重要课程并且要在学术上有所建树。然而学生们的基础并不理想,他们之间在年龄上、学业上也参差不齐。有的人10岁,有的人像普希金12岁,还有的人已经十三四岁了。有的人知识丰富,有的人却除了法语一无所知。依照他们的情况,本来应当按年龄、知识多少来分班学习。可是现在却是所有人都挤在一起听老师讲德国文学。其实,他们当中很多人连德文字母都不认识。

教授们和学校管理者也只把这些小学员看作成年大学生,对他们的思想、活动不闻不问,给予了他们充分的自由。在课堂上学生们也是随心所欲,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有的人喜欢学习,他就学习。有的人不喜欢学习,他就偷懒。没有人会因此受到责骂和鞭打。

普希金不是个十分勤奋的学生,他只喜欢学习自己倾心的学科。譬如他比较喜欢法国文学和俄国文学及历史,喜欢听库尼钦教授的哲学课,而对其他课程则兴趣索然。皇村中学的教授们对他的一致评语是:“极具天赋,很不勤奋。”特别是他的算术课成绩很糟糕。有一次数学课老师卡尔佐夫让他到黑板前演算一道代数题,他站在那里晃来晃去,好长时间才写出一道公式。卡尔佐夫问他:“怎么样,有结果了吗?X等于几?”普希金笑着回答说:“等于零。”“很好,普希金,你在我们班上的一切都等于零。赶快回座位去写诗吧!”

诗歌创作是普希金的巨大热情所在,学校的教授们都知道这一点。数学老师虽然和他开了个玩笑,但不想破坏他的理想、热情。学校领导更是鼓励学生们进行轻松、愉快的诗歌创作。普希金、戴尔维格、久赫里别克尔、伊里切夫斯基与雅科夫列夫等人组织了诗歌创作组,并出版了手抄本诗集。开始叫《诗歌通报》,后来改为《娱乐与收获》、《幼稚之笔》、《少年航海家》,最后定为《皇村中学智者》。

学校里有一座很大的图书馆,馆里藏有不少原来属于那位曾蓄意嘲弄神与皇帝的思想家、哲学家伏尔泰的书。这些书,这些曾被视为“思想传染病”的书,是亚历山大一世从祖母叶卡捷琳娜二世那儿继承后又送给皇村中学的。

亚历山大一世受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活动家拉斐德的影响,像他的祖母一样,在执政初期也具有一定的反对专制统治的倾向。他在制定宪法纲领时把任务交给了一个乡村牧师的儿子斯皮兰斯基,并任命他为自己的国务秘书,实际上的首席大臣。

普希金后来在《初致检察官》一诗中在谈到亚历山大一世执政时不无哀伤地写道:“亚历山大的岁月,有着美好的开端。”

然而这美好的开端并非沙皇本人所愿,它是被迫产生的,是由时代环境、形式决定的。我们知道,叶卡捷琳娜二世非常喜欢这个孙子,她一直想让亚历山大继承自己的王位,而不是让自己的儿子帕维尔继承王位,但是她没有成功,帕维尔登上了沙皇宝座。帕维尔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暴君,他不仅对身边的大臣多疑,就连自己的儿子也严加防范。结果呢,不但人民反抗他,他身边的重臣们也对他不满。亚历山大很清楚,贵族显贵们对他父亲的怨恨越来越深。他也很清楚,他们正酝酿行动把他除掉。但是他采取了沉默,因为他不喜欢自己的父亲,更因为他自己也想当沙皇。1801年3月11日帕维尔被杀于宫中。政权落入了亚历山大的手中。亚历山大知道,父亲的残暴和专制导致了他的灭亡,那么在一定时期内要保持政局稳定,就必须采取温和路线。他这样做了一段时间后,也确实迷惑了一些人。他们以为他是共和民主派君主。但是,当政权巩固以后,他便急不可耐地撕下了伪善的面孔,像其他沙皇一样,开始了公开的暴政。他把民主改革家斯皮兰斯基流放到了西伯利亚,把忠于他的德国人拉到身边,更让人惊骇的是,他竟把粗野、残暴的阿拉克切耶夫捧起来,让他掌管俄罗斯大权。于是,俄罗斯开始走上了阿拉克切耶夫黑暗反动时代。

普希金进入皇村中学那年,几乎是亚历山大一世民主倾向的最后阶段。皇村中学的诞生正逢这一美好时刻。普希金等学员能读到图书馆里伏尔泰的书也是这一美好时刻的结果。

普希金不论在哪里,他一个人在皇家花园里散步,在自己的“僧房”——那个14号房间——里沉思,抑或是坐在教室里听课,他都在考虑诗的构想、诗的韵律。“不仅仅是在课余休息时间,在休息室,在散步时,有时甚至于在课堂上,在祈祷时,他都会沉浸在诗的构思当中。那时候他的脸部表情就会由于构思什么而发生变化:或皱起眉头,或豁然开朗”,这就是他的同学科莫夫斯基对他的描述。

普希金喜欢读书,喜欢写诗,这一点儿都不假,不过无论是当时,还是后来,他都不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外界事物不闻不问的书呆子。相反,他非常热爱生活,喜欢与人交往。当时的社会生活正处于动荡变革时期。1812年,当拿破仑逼近大火燃烧中的莫斯科时,普希金与同学们一起正从皇村中学的窗口看着走向战场的俄国士兵通过。后来他又看到了从巴黎回到皇村的御前骠骑兵们。在他的眼前,人的命运、人民的命运、国家的命运在改变着。拿破仑扼杀了法国大革命,征服了半个地球,推翻了几代王朝。结果呢,他自己也被推翻,流放到荒凉的圣赫勒拿岛,1821年死在该岛。沙皇亚历山大一世,不久前还被认为是个民主自由的君主,转眼间就成了全俄罗斯最反动、最专制的头领。他的所作所为也引起了开明贵族的不满。一股思想解放思潮正在俄罗斯各处涌动,一批反对农奴制、反对专制暴政制度的秘密组织正在俄罗斯形成。

普希金的朋友们:普欣、久赫里别克尔、瓦里霍夫斯基等都做好了为自由、平等而献出自己生命的准备。

这一时期普希金还结交了一些驻扎在皇村的骠骑兵朋友。他们从法国归来,亲眼目睹了经过法国大革命洗礼的人们的新生活。回到祖国后,他们看到俄国的腐朽与专制深感羞愧与愤怒。这其中就有一位是恰达耶夫。这位素负盛名、极有文化、才智过人的骠骑兵对普希金的影响很大。他是第一个让普希金认真思考周遭现实环境的人,也是第一个向普希金指出诗歌天赋也是武器,这武器不是用来嬉戏胡闹的,而是要用来保卫人民的自由权利的人。普希金1818年所写的脍炙人口的诗《致恰达耶夫》就是对他的回应:

爱情、梦想、平静的光荣

没能长久地把我们欺骗

那些青春的欢愉

也如梦、朝雾一样消亡

然而我们心中还燃烧着希望

在专制暴政的重压之下

我们都在迫不及待地

倾听着祖国的召唤

我们为期望而苦恼地等待

等待那神圣自由的时刻到来

就像一个年轻的恋人

在等待那忠实的约会一样

当我们的心还在为自由燃烧

当我们的身还在为光荣活跃

我的友人,把我们心灵的美好激情

献给我们的祖国!

伙伴,相信吧

那迷人的幸福星辰

即将升起

俄罗斯终将从睡梦中苏醒

我们的名字也将写在那

专制暴政的废墟上!

1815年,年迈的著名诗人杰尔查文来到皇村参加学生们的升级考试。16岁的普希金在他面前朗诵了自己的诗歌《皇村回忆》:

噢,你俄罗斯极富灵感的诗人

你歌颂过威严的万马千军

请再一次在友人的团聚中,以热忱的心

弹响你那金色的竖琴

请再把你那和谐之音给英雄们奏响

用你那高贵的琴弦把心灵之火点燃

在诗歌颂扬战斗的声音里

年轻士兵们的心会沸腾、震颤

……

后来普希金回忆道:“杰尔查文已经白发苍苍。他穿着制服和棉绒靴子。升级考试令他十分疲倦:他坐着,用手臂支着头,脸上毫无表情,耷拉着嘴唇,两眼发昏。在俄国文学考试前他一直在打盹儿。突然之间他苏醒了,两眼放出光芒,整个人也变了模样。大概他听到了朗读他的诗篇,分析他的诗作,赞美他的诗才。他精神抖擞、全神贯注地在倾听。这时考官叫到了我的名字。我站在了离杰尔查文两步远的地方,开始朗读我的诗歌《皇村回忆》。我无法描述我当时的心情:在我读到杰尔查文名字时,我的声音清脆、感情激动、心情陶醉……我不记得我是怎样结束朗读的,也不记得朗读完后我跑到什么地方。杰尔查文十分赞赏我的诗,他想见我、拥抱我……人们到处找我,然而没有找到。”

考试结束后教育大臣拉祖莫夫斯基伯爵举行了盛大的招待午宴。杰尔查文和普希金的父亲谢尔盖·里沃维奇出席了宴会。宴席上大家谈论了皇村中学,谈论了这次升级考试,也谈论了普希金的诗歌才华。拉祖莫夫斯基伯爵向谢尔盖·里沃维奇建议说:“我更倾向于让您儿子向小说、散文创作方面发展。”

“还是让他成为诗人好”,杰尔查文激烈地反对说。他已经被普希金的诗歌才华深深感染了。

在考场上朗读了《皇村回忆》这首诗以后,普希金的名声大噪。1815年1月9日,杰尔查文要求普希金给他寄去自己所写的诗歌目录。通过伯父的介绍,普希金的《皇村回忆》一诗被很多作家、诗人传看。1月中旬,诗人茹科夫斯基动情地将该诗朗读给朋友们听。2月初普希金因感冒倒在病床上时,著名诗人巴丘施科夫又来看望他。4月17日《皇村回忆》在《俄国博物馆》杂志上发表。发表时还附有编者按语:“仅向该诗作者年轻诗人及其家人表示真诚祝贺,祝其才华有更大发展,前程无限。”

《皇村回忆》这首诗是普希金应升学考试和杰尔查文要亲临考场这一特定事件而写的,因此这首诗具有一定的杰尔查文风格毫不奇怪。从体裁上讲它用的是高级体颂歌,从主题上看弘扬的是主旋律,颂扬公民、爱国意识,甚至在修辞上也能找到杰尔查文的影子:

阴沉的夜幕

悬挂在微睡的苍穹

山谷和丛林也迷茫在雾中

普希金的这首诗与杰尔查文诗歌的相近不只是在某一点上,而是整首诗的格调与修辞润色都很相近。杰尔查文当然感觉到了这点,所以他对普希金的朗读十分动心,他认为普希金的诗正是自己诗歌的一种派生。他说:“这就是那个将要接替杰尔查文的人。”

实际上,普希金在青少年时期所写的诗不仅受到杰尔查文的影响,也受到巴丘施科夫、茹科夫斯基等人的影响,更主要的是他已经开始要走自己的路了。

1815年普希金16岁。16岁的普希金正处于青春发育时期,他像许多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一样,对异性充满了好奇与向往。普希金很早前就对女人产生了兴趣。早在上皇村中学前,1808年前后,他就在父亲的书房里读了不少法国情爱作家的作品。进入皇村中学后,学校的优越条件更使他的这种倾向有所发展。皇村中学的男生有不少都在追求住在皇村的姑娘。他们大献殷勤,要求与她们交朋友,邀请她们跳舞、郊游。他们还追逐皇村私家剧院的女演员,有时也在阴暗的走廊里与女仆们亲吻。普希金的同学科莫夫斯基说:“普希金十分迷恋女人,早在他十五六岁的时候,在皇村中学的舞会上他一接触女伴的手,就热情勃发,脸颊发红,简直像小马群里的一匹烈马。”到了高年级以后,这批学生更是自由放荡。他们经常夜不归宿,把时光消磨在花天酒地的生活中。科莫夫斯基说:“普希金结识不少驻扎在皇村的情绪绝望的骠骑兵:加维林、莫洛斯托夫、萨罗米尔斯基、萨布罗夫等。普希金经常与他们一起,避开学校管理者去酗酒、寻找女人。皇村中学第一批毕业生所以速成,一个主要原因就是他们过于性早熟。”

谈到这里,我们应当提一提普希金的早恋问题。普希金在自传提纲里曾经提过早恋的事。所谓“早恋”,是指他9岁以前的事。对象就是他的同龄人索菲娅·尼古拉耶夫娜·苏斯科娃。关于这件事普希金曾在1915年写的诗歌《致尤金》中有所表述:

啊,我流金岁月里的女友

我美妙童年里的知己

亲爱的苏斯科娃,我心仪的挚友

我能见到你吗,你那美眸

在夜半寂寥的幽暗中

在清晨金色的霞光里

你那迷人的幻影让我到处跟随

你那娇美的容颜也将我迷醉……

诗中提到的苏斯科娃这一名字,令普希金研究者们纷纷关注,可诗人自己在手稿中却将这个名字悄悄抹掉了,换上三个小星替代。为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是这个苏斯科娃究竟是谁,研究者们却得出了一致的意见:她就是文学家尼古拉耶夫·苏斯科夫的女儿索菲娅·尼古拉耶夫娜·苏斯科娃。她生于1800年,死于1848年。普希金与她相识于莫斯科舞蹈演员约格尔举办的舞蹈学习班上。尽管这是一次儿童间懵懂的性意识迷恋,而且很快就消失了,但是,这个“心仪的挚友”“亲爱的苏斯科娃”还是给普希金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至于他20多年后在自传提纲里还要提到。有关这位莫斯科女孩的资料我们知道得很少,不能对她与普希金的交往做更详细的介绍。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她是普希金爱情诗歌创作的第一位感召者。普希金与她的邂逅,对这位未来的“爱情歌手、哀伤歌手”的成长与发展都有着相当重要的意义。

皇村有一座家庭剧院,剧院的主人是瓦尔弗罗梅·托尔斯泰伯爵。伯爵经常在自己的家庭剧院里上演室内歌剧。皇村中学的学生们常跑来看戏。有一位农奴女演员叫娜塔丽娅,是剧院主角。她的演技与容貌都令普希金着迷。普希金开始追求她。打开普希金的抒情诗集,我们看到的第一首诗《致娜塔丽娅》就是献给她的。

我为什么不敢说呢?

玛尔戈令我醉心

终于,连我也知道了

丘比特是只什么样的鸟

激情的心已迷醉

我得承认——我也在热恋!

噢,逝去了那幸福的时光

那时,我过着日子,哼着歌

根本不懂爱情的重担

无论是在剧院、在舞厅

无论是娱乐场或游艺园

我都如轻风一样飘荡

那时,我嘲讽着爱神

还给亲爱的女性

也连带着写下了嘲讽的诗行

但我这嘲讽岂不枉然

现如今我也掉进了情网

——《致娜塔丽娅》(1813)

这首诗开篇引用了法国作家肖德尔罗·德·拉克罗的《致玛尔戈书简》中的话作为题词,非常明显地向我们提示了诗人经过斗争终于克服了内心矛盾,决定勇敢地向所爱之人坦露自己的心声。“我为什么不敢说呢?玛尔戈令我醉心”,接着诗人便大胆地宣布:“我也在热恋”“我也掉进了情网”。为什么说他是大胆的呢?要知道普希金只是个14岁的男孩,而那位他热恋的对象是谁呢?她就是:

娜塔丽娅,我得承认

我心里满是你的倩影

这还是第一次我感到害羞

女人的美令我醉心

娜塔丽娅是位在剧中经常扮演重要角色的、受到许多人追捧的女演员。面对这些普希金要想“把心事说明”确实需要克服羞怯、恐惧等心理矛盾。他做到了,当然也伴有斗争。例如,他写在诗前面的题词,写了又抹去,抹去又写上,就是证明。证明他需要思考,需要时间。

诗人最后写道:

你知道吗,娜塔丽娅

我是个苦行僧

这里“苦行僧”一词可以有几层意思。首先,普希金的爱情表白纯粹是个人隐私,而且是经过思想斗争后,克服了内心矛盾才坦露出来的。这种情感向心爱的人表白,犹如一个苦行僧向圣母坦白一样,才显得自然。其次,苦行僧已超出个人情感范畴,因为他们除了修身养性之外,不再过问红尘之事。普希金想以此来掩饰自己的真实内心。最后,“苦行僧”一说是普希金的自我调侃。因为他住的房间很像僧房,他就把皇村中学称为修道院,称学生们为苦行僧。

但这仅仅是梦想,我孤单单地给你写信

哎,坐在修道院里,僧房里一片凄凉

对着幽暗的烛光……

——《给姐姐》(1814)

不久,普希金又写了一首《苦行僧》。在“圣僧、禁果、女人”一章里又提到娜塔丽娅:

噢,我爱你,我亲爱的女人

黄昏下你把我等待

娜塔丽娅,脱去锦缎的长衫

你那纤细的腰身更苗条

你那优美的身段更可爱

你漂亮的两腿在四周走动

小河的流水更清爽、晶莹、畅快

在你足迹到达的地方

少年爱神在玫瑰与百合间安睡

——《苦行僧》(1813)

这里我们丝毫不怀疑普希金对娜塔丽娅的真情实感,问题在于这种真情实感能有多大意义?一个涉世不深的14岁的贵族少年去追求一个饱经沧桑的农奴女演员,其结果可想而知。她冷淡以对,用逃避搪塞,这是最好的选择。因为悬殊的社会地位不仅是不可逾越的鸿沟,更由于14岁的年龄尚不具备处理私生活的能力。这不能叫做爱情,充其量,只能算是一种情感冲动。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