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宋·张先】
隋堤远,波急路尘轻。今古柳桥多送别,见人分袂亦愁生。何况自关情。斜照后,新月上西城。城上楼高重倚望,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
编首语
先驱者的探索是多么艰难,客观上波诡云谲,变幻莫测,主观上各自带着理论与实践的局限。他们处在历史大变动的时代,许多陌生而复杂的问题,提到这些并不成熟的革命者面前,他们的前面是没有前人涉足过的险山恶水。在历史没有作出答案以前,一切事物都隐在云雾里,具有极大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很难说走进峡谷是绝对的好,也很难说攀上悬崖就绝对的坏!也许,认定的平坦大道上突然出现了不可逾越的鸿沟,也许在山重水复时出现柳暗花明。在危急和闭塞的条件下,不允许你从容地思考。革命理论水准的提高与实践经验的丰富都需要时间,乃至沉痛的代价。
人生,总是“觉今是而昨非”。
美丽的永新,美丽的女儿
坐落在江西省西部的永新县,是一座美丽的县城。罗霄山脉那一座座纵横相连的青峰,环抱着县城,就像为永新设置了碧绿的屏障。禾川河像一条玉带,绕城而过。这山这水,给永新增添了奇异的色彩,既有江南特有的葱茏,又有群峰竞立的雄伟。这山这水,哺育了永新勤劳的人民,使它成为赣西一带有名的鱼米之乡。永新险要的山势和水陆两便的交通,使它成为通往宁冈、井冈山、莲花、吉安的要隘,因而又成为古今兵家必争之地。
美丽的永新,有过许多动人的传说,出现过许多志士仁人。这里,我要记述的是永新的女儿——贺自珍一生的战斗历程。
黑暗造就了她叛逆的性格
1909年9月的一天,正是秋月朗朗,桂花飘香的时节,在井冈山东麓的永新县,一个女孩子哇哇地降生了。喜悦的父母看着这个眉眼俊俏的女儿,商量着要给她起个最美好的名字。妈妈说,就用桂花和明月做她的名字吧!于是给她起名桂圆。这个女娃娃,就是贺自珍。
贺自珍生长在动乱的年月。先后盘踞在江西省的军阀陈先远、蔡成勋、方本仁、邓如琢、孙传芳等,连年混战,把个江西省搞得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就连坐落在边远崇山之中的永新县,也不能幸免。从广东来的军阀陈修爵,成了永新的“太上皇”。他同当地的豪绅相勾结,以苛捐杂税盘剥百姓,使永新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贺自珍有一个温暖的家。她的老家在永新县南乡的黄竹岭,祖辈务农,家境较殷实。她的父亲贺焕文是个老实憨厚的读书人,曾娶一房妻室,妻欧阳氏因病早逝。贺自珍的妈妈温吐秀,是广东梅县人,生得异常美丽,聪明能干,待人和气,家务管理得井井有条。贺自珍有兄弟姐妹多人,哥哥贺敏学、妹妹贺银圆(后来改名贺怡),同她年龄相差无几,志趣最相投,下面还有弟弟贺敏仁和小妹贺仙圆,年纪比她小得多。直到贺自珍记事,祖父留给他们的家产还是很可观的。然而这样的家庭也无法躲过军阀和土豪的魔爪。
那是贺自珍4岁那年,有一天,天色已经很晚了,还不见在县衙门办事的爸爸归来,全家都等着他吃饭呢。贺自珍跑到门口去张望,看不到朝这里走过来的身影,也听不到爸爸那熟悉的脚步声。天色越来越黑了。
贺自珍的父亲贺焕文在县衙门里当了个刑门师爷,专为打官司的人写状子。县衙门的差事,在那个时候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是,现在天都黑齐了,他还能有什么公事没办完呢?妈妈越等越着急,终于沉不住气了,托邻居到县衙门去打听。不一会儿,邻居惊慌失措地跑回来告诉说,贺焕文被关进大牢里了!
贺自珍的妈妈一听,大哭起来。几个孩子不知是怎么回事,也惶恐地跟着哭。那天晚上,一家人都没吃饭,贺自珍哭累了,睡着了。
后来,他们才了解到,父亲是被一场官司牵连进去了。那年正逢大旱,为了争夺水源,有两个农户打起官司来。其中一家是地主,利用财势把另一户农民关进了牢里。父亲为他鸣不平,给他立了保,把他放了出来。不料这个农民出狱后,吓得逃跑了。县衙门本来就把贺焕文看成眼中钉,正找不到借口,立刻借机把他关了起来。
父亲被关押几个月。母亲为了营救父亲,把家产差不多变卖光了。等到父亲出狱,家道已经中落了。为了维持一家人的生计,贺自珍的父母设法凑了些钱,在永新南门买个铺面,开了一家茶馆,叫“海天春”,兼营饭菜,还有几间客房可以住客。“海天春”店面建筑是南方小城镇里最常见、最普通的。有三间门面宽,一溜上的都是门板。贺自珍的妈妈,掌管着这家茶馆,全家人就住在茶馆的后面。贺自珍就在这个天地里长大,从这里开始认识世界。
当她刚懂事的时候,她看到的是一个悲惨的社会。每天,她跨出自己的房门,一幕幕丑恶、凄凉的景象,就闯入她的眼帘,震撼着她幼小的心灵。
她看到了军阀的丘八、土豪的家丁,手里拿着鞭子,耀武扬威地吆喝着,抽打、捆绑那些交不起租的农民,押解着他们从茶馆门前经过;她看到了衣衫褴褛的乞丐,拄着打狗棍,拎着要饭篮,来到她家茶楼的门口。他们睁着一双双饥饿的眼睛,伸出瘦骨伶仃的黑手,怯生生地讨一点儿残羹剩饭。好心肠的妈妈打发走一个,又来了一个……
特别刺激她神经的,是那卖儿卖女的吆喝声:“哪个要孩子!哪个要孩子!”可怜的父母,拉着头上插着草标的儿女,沿街叫卖。被卖的孩子似乎懂得了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惊恐地哀叫着:“我不要去呀!我要回家!”
卖一个孩子的钱,还顶不上一只小羊的价钱。每次遇到这种情形,贺自珍都不忍心看下去,难过得落下泪来。这时如果妈妈在身旁,就会把她搂在怀里,替她擦去眼泪,疼爱地说:“傻孩子,又掉眼泪啦?”
贺自珍睁着泪汪汪的眼睛问道:“为什么他们的爸爸妈妈要卖自己的孩子,他们不爱自己的儿女吗?”“他们不是不爱,是太穷,养不活他们呀!”妈妈这样回答。“他们为什么那么穷,养不活孩子呢?”贺自珍又问道。
这些问题,连做父母的都弄不清楚,又怎么回答得了女儿呢?不过,有一点他们心里很明确,这就是,绝不让自己的儿女走上这条路,一定要尽自己的努力,给他们兄妹安排一条幸福的、舒适的人生道路。
的确,做父母的早就为孩子的前途操心了。他们是读过书的人,自然不想让孩子守着这个茶馆过日子。他们希望儿子学有所成,不辱祖上的书香门第;至于女孩子呢,当时讲究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将来找个好人家嫁出去就是了。
那时候,基督教已渗入永新县,教会开办了一所福音堂小学,分设男部、女部,招收中国的孩子。永新县也有官办的小学和中学,讲授数学、国文、历史和地理等新课程。
笃信国学的贺焕文,自然不肯把孩子送进这种“洋学堂”。他宁愿掏礼金,请来一位老夫子,在家里教贺敏学读书经。他还把同族的、邻里的男孩子邀请来一起学习,却不让两个女儿——贺自珍和贺怡上书桌。他说:“女孩子家念什么书,识两个字认得自己的姓名就行了。”可是,做哥哥的对这些之乎者也毫无兴趣,经常淘气赖学,倒是躲在门后偷听老师讲课的贺自珍和贺怡,学业上大有长进,认识了不少字。“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浪潮席卷全国,也冲进了永新县城。城里的许多女孩子背起书包上学了。贺自珍看着,羡慕极了!她再也不愿意当那门缝后的学生,便和妹妹一起向父母亲提出入学的要求。父母亲看到女孩子入学已经成为一种潮流,只得同意了。于是,贺自珍同妹妹一起,插班进了福音堂小学的女部。她的哥哥贺敏学也进了永新的一所学校。
这时的贺自珍,已长成一个少女。她秉承了母亲姣好的面容,被永新人称作“永新一枝花”。她中等身材,皮肤洁白,秀气的瓜子脸,在又长又弯的眉毛下,是一双闪烁着智慧光辉的大眼睛。她过于爱思考,两条漂亮的眉毛常常是微蹙着的,眉心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小沟。在她沉思时,线条分明的嘴唇总是紧闭着,显露出一种庄重的、严峻的美。她性格文静,言语不多。当她高兴的时候,开怀大笑,神情焕发,更是光彩动人。
二十年代的女学生,流行穿白衫、黑裙。贺自珍的妈妈也为她们姐俩各做了一身女学生服。当贺自珍穿上这身时髦的服装,脚上穿着白袜子、黑布鞋,拖着一条又粗又黑的辫子去上学时,常常吸引来过路人赞叹的目光。
上学以后,贺自珍给自己取了个学名:自珍,取善自珍重的意思。她同毛泽东结婚以后,曾经请他为自己另取个名字。毛泽东说:“不必了,自珍这个名字就很好。”后来,在中央苏区,贺自珍同古柏的爱人曾碧漪一起为前委保管文件,曾碧漪把自珍写成子珍,于是子珍这个名字被沿用下来。但贺自珍自己在签名时始终用的是“自珍”。毛泽东给她的书信,也称她自珍。
福音堂小学是芬兰国一个基督教会办的,教室就设在教堂里面。两个芬兰籍女教士主持女部的工作,一个叫严敏,一个叫康莉芬。这都是她们到中国后取的中国名字。她们会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这所学校除了给学生讲授文化知识外,还教女孩子家政课,如:怎样打毛线,怎样做西式点心等。学生们还有一门重要的功课,这就是读《圣经》,做礼拜。学校通过这些活动,企图对学生灌输宗教思想。
同贺自珍同班读书的三十多人中,有豪门小姐、大家闺秀,也有一部分小康家庭的女孩。豪门的贵小姐娇生惯养,衣着华丽,经常在其他同学面前摆阔气。同学中很自然地以家庭经济条件好坏为界线,分成两派,于是贺自珍成了经济条件差的女同学的领袖。
别看这些女孩子年纪小,力量弱,她们一个个却有着巾帼英雄的气概。她们聚到一起,很少谈论吃、穿、玩呀这些无聊的事情,她们关心的是国家大事,议论的是怎样救国救民。那时候,在永新只有一些大的店家和县衙门中才有报纸,平常人家是订不起报的。她们学校有报纸,却不给学生看。这两个女教士认为,学生只要好好读书就成了,不要管那么多的事情。甚至连城里演戏,女教士都不让她们去看,说演戏是魔鬼,看了会中邪的。这些女孩子知道的永新城以外的国家大事,比如:国共合作了,哪里的军阀又打仗了,什么地方罢工了,都是通过各种途径听来,再你告诉我、我告诉她。当然,在这方面,贺自珍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她家的茶馆就是汇聚消息的最好场所。
一个才15岁的女孩子,为什么把心思用到这个方面来呢?贺自珍曾经对知心的同学,透露过自己的心曲:“我想找一条穷人不用卖儿卖女的道路。这条路有没有呢?是什么样的,怎么走法呢?我不知道,但我想去摸索。”
然而,要摸索这样一条道路谈何容易!那两个女教士,天天领着学生做祈祷,讲《圣经》,连星期天学生都得回教堂做礼拜。她们传播的是上帝创世的学说,宣传上帝爱一切人,人们也应彼此相爱。她们说,只有人人都信奉基督,世界才有安宁,人们才能获得幸福。
贺自珍上学不久就发现,她们嘴里说得漂亮,而做的却不是那么回事。每次两派学生发生摩擦,外国教士总是袒护、包庇那些豪门小姐,受到训斥、处分的,总是她们这一派的同学。这些事情早已使她们忿忿不平。有一天学校里又发生了一件事,致使她们同女教士之间的矛盾尖锐起来。
这两个女教士养了一条狗,宝贝得不得了,连睡觉都要把它搂进被窝里。有一次,这只狗偷吃了一个同学的饭菜,这个同学一气之下,踢了它一脚。这下可惹了大祸,两个女教士像打了她们的亲爹娘那么心疼,对那个同学又是打又是骂,还把那个同学拉到耶稣的像前,罚她下跪,逼她认错。
贺自珍听到这件事,肺都气炸了。她立即带着自己一派的同学,跑进教堂,一把将跪着的同学拉了起来,顺手拿起一把扫帚,抓住那条狗,把它揍个半死。
外国教士闻风赶来,气势汹汹地向贺自珍问罪。贺自珍一点也不示弱,指着那个女同学质问女教士:“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讲自由、平等、博爱吗?你们的狗偷了我们同学的饭,你们不道歉不说,反而要处罚她,难道我们中国的学生,还不如你们外国的一条狗吗?”
贺自珍振振有词,理直气壮。那两个教士瞪着眼,无言以对。她们自知理亏,看看学生人多势众,不敢再施淫威,灰溜溜地跑进自己的房间里。
事后,同学们可高兴了,围着贺自珍又笑又跳,一个同学拉着她的手说:“看你平时不言不语,文绉绉的,没想到嘴皮子那么厉害!”
这件事给贺自珍脑海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她逐步看清了,帝国主义同军阀、土豪,都是一个鼻孔出气,欺侮老百姓的。她对同学们说:“传教士说的都是骗人的鬼话,基督教救不了穷人,更实现不了世界大同。”
此后,她越来越讨厌那念不完的《圣经》,做不完的祈祷,成了学校里有名的“捣乱分子”。她常常在教士虔诚地向上帝祷告时,和同学们做鬼脸,惹得大家嬉笑起来,把教堂里肃穆的气氛破坏掉。
有一次,又要上《圣经》课了。贺自珍故意把通向教室的过道门反插上。女教士走过来,推不开,就“嘭嘭”地敲门。贺自珍和两个同学在门的这边跳绳玩,完全不理会那越来越重的敲门声和女教士气恼的嘟囔声。女教士只得憋着气,绕个大弯子另找路走。等她走进教室时,贺自珍同那两个同学早已端坐在教室里。女教士发火了,厉声地质问:“是谁关了过道的门?是谁在门的这边跳绳玩,不开门?”没有人回答。那些富家小姐也不敢当面揭发。女教士用怀疑的眼光注视着贺自珍。贺自珍装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不吭气。质问没结果,一堂《圣经》课就这样打发了。
井冈豪侠和革命星火
险峻的井冈山,多少年来一直是起义农民、绿林好汉出没的地方。从1923年起,井冈山兴起了一支叫马刀队的农民队伍。他们打着“劫富济贫”的旗号,专门找那些土豪劣绅们开刀。永新县流传着许多关于马刀队杀富济贫的传奇故事。
贺自珍的老家就在井冈山的脚下,她从小就听到过许多关于井冈山的英雄好汉打抱不平、周济穷人的故事,每次听得都是那么津津有味。她家有很多的书,但贺自珍最爱看的是剑侠小说,并常常为此废寝忘食。那个时候,贺自珍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侠客十分崇拜,曾天真地想:“如果天底下出现许许多多的侠客义士该多好,把害人的地主老财、反动军阀都杀光,天下兴许就太平了,老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有一天,她那在禾川中学读书的哥哥贺敏学,下学回到家里,神秘地对两个妹妹说:“告诉你们一个惊人的消息,我的同学袁文才不来上课了。听说是到井冈山落草,进了马刀队!”
这个消息使贺自珍大吃一惊!她虽然没见过袁文才,但从哥哥的嘴里,却不时听到有关袁文才的介绍。他是个有正义感的青年,曾经同贺敏学一起,趁着天黑,摸到一个土豪的家里,把这个坏家伙堵在被窝里痛打一顿;他又是一个爱读书的学生,在学校里功课是出类拔萃的。他怎么会上山当土匪呢?马刀队是一群被土豪恶霸逼得无以为生的农民,被逼落草,啸聚山林的。他们拿起武器,专门同地主豪绅作对,杀富济贫,报仇雪恨。袁文才这样的读书人也加入了马刀队,使贺自珍不禁对马刀队充满了幻想:马刀队是不是能解救天下的穷苦人呢?
然而,严峻的现实,使她的这个幻想很快破灭了。
每次马刀队下山打击一家土豪,从他们身上放了点“血”,最后遭殃的,还是手无寸铁的穷苦百姓。这些地主豪绅,同官府串通一气,诬蔑当地的老百姓“通匪”,把其中有些平时就看不顺眼的,抓进监狱,屈打成招,逼得他们家破人亡。同时,豪绅们又加紧对农民敲诈勒索,硬是要把马刀队劫走的钱财,加倍地从农民身上捞回来。一个袁文才上山,不但没有改变这个局面,而且她还听说,袁文才最后同山下的反动武装妥协了,竟达成了各不相扰的协议。
传说不知是真是假,但贺自珍的心开始冷了。就在这个时候,她的家发生了一件事:
一天,贺自珍的妈妈在茶馆照顾门面,应酬客人。几个军阀兵痞来到“海天春”喝酒,酒没喝完,却闹起事来。他们用下流话调戏贺自珍的妈妈,有一个兵痞竟嬉皮笑脸地动起了手。正在这个时候,贺自珍三兄妹放学回来,看到这种情形,不禁勃然大怒。贺敏学手疾眼快,拿起茶炉上一根烧得通红的火钳子,朝着那个动手动脚的兵痞的屁股就是一下子,烫得那个家伙鬼哭狼嚎,抱头鼠窜。贺自珍和贺怡,揪住那几个醉鬼,一面骂,一面往外推。贺自珍心一横,把店铺的门板全上上,买卖不做了。
看到妈妈坐在那里伤心落泪,爸爸低着头直叹气,贺自珍难过极了。她知道,得罪了这些兵痞子,日后有他们的“好日子”过了。她想不通,为什么当老百姓的就这样任人摆布,受屈受辱呢?
果然,这些丘八兵痞仗着权势,兴师动众,要捉拿贺自珍的父母问罪。多亏乡亲们出面调停,由他们家出一笔钱,才把这件事了结。可是从此以后,他们家的茶馆也很难开下去了。
贺自珍慢慢明白了,井冈山年年闹土匪,地主老财照旧欺压百姓,照旧“招财进宝”,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马刀队救不了穷人。
马刀队的路不通,那么,还有没有其他救国救民的路呢?
贺自珍正在徘徊、彷徨的时候,共产主义的学说,俄国革命成功,以及中国共产党要领导中国人民走俄国革命道路的消息,接二连三地传进永新。永新县一批热血青年:欧阳洛、刘真等人的心,沸腾起来了。他们的目光越过小小的县城,为了追求真理,寻找中国共产党,决定离开家园,到南昌去求学。
贺自珍也被共产主义学说深深地吸引了。她多么想知道更多关于共产主义的道理。听说永新有的青年要到南昌去求学,她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授受不亲”,主动找到他们,大胆地提出一个请求,把在南昌听到的关于共产主义的新鲜事,告诉家乡的朋友们。这些青年人答应了。
欧阳洛等人进了南昌第一师范学校,成了永新县第一批共产主义者。他们没有食言,果然把在南昌所能买到的进步杂志:《向导》、《中国青年》、《红灯周刊》等,源源不断地寄回来,同时还寄来了俄国的革命小说和《共产主义ABC》等政治书籍。
互相传阅这些书刊,是贺自珍和伙伴们最重要,也是最有兴趣的事情了。她常常在一盏小油灯下,读到深夜,那种入迷的劲儿,远胜过先前看侠客小说。这些书刊,打开了她的眼界,在她的面前展现了一个崭新的领域。马克思主义的学说,共产主义的理想像在她的心里点燃了一盏明灯。她懂得了一个真理:少数几个人的劫富济贫消灭不了所有的地主土豪、贪官污吏,只有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天下劳苦大众齐心协力推翻剥削制度,建立起社会主义的制度,穷苦人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
放暑假了,到省城读书的学生回到了家乡,贺自珍同他们又重新聚到一起。已经秘密参加中国共产党的欧阳洛,是永新县共产主义思想的第一个传播者。他详细地给大家讲了革命的形势,介绍了孙中山的新三民主义,共产党和国民党合作的意义,以及军阀混战的局面。讲的人滔滔不绝,听的人兴趣盎然,谈话往往从白天进行到傍晚,甚至深夜。
那时的贺自珍,又天真又幼稚。她以为革命的道路一经找到,共产主义社会马上就能实现。听完了欧阳洛的介绍,她忍不住站起来,挥着手,热情洋溢地说:“从今以后,中国有希望了,人民有希望了。我要做一个共产主义者!”
她哪里想得到,以后革命的道路竟是那样的漫长,那样的艰难曲折!
大革命的形势,是在错综复杂的矛盾斗争中发展的。对这种政治形势,有赞成的,有反对的,有观望的。福音堂小学女部原来就分为两派的学生,这时又带上了浓厚的政治色彩。她们以对大革命是赞成还是反对,分成左派和右派。贺自珍同她的好朋友,是坚定的左派,豪门小姐都是右派。两派之间经常爆发激烈的争论。比如:军阀该不该打倒?共产主义好不好?对国共合作赞成还是不赞成?等等,都会成为争论的话题。贺自珍把从书刊上看到的道理搬过来运用,经常把右派学生驳得无法应付。
1925年3月12日,孙中山先生逝世了。消息传到永新,革命左派为失去这位革命家而惋惜,更为革命的前途担心。永新县几个学校的左派学生,互相串联,决定第二天在龙家祠门前举行一次孙中山追悼会,表达他们对这位革命前辈的敬仰,同时也是一次对左派力量的检阅。贺自珍所在班里的左派学生,决定参加这个集会。
第二天,她们身穿白色的素服,正在学校集合,准备出发,一个女教士赶来,声色俱厉地说:“学生的本分是读书,谁让你们参加什么会?不许去,一律不准请假!”她站在学校的门前,用她那肥胖的身子堵住了学生的去路。
贺自珍看到教士蛮横的样子,从队列中走出来,浓眉紧蹙,一双眼睛喷射着愤怒的火焰,质问道:“孙中山先生是大众爱戴的领袖,是民国的总理。他去世了,我们中国人难道都不能开个追悼会来悼念他吗?”她斩钉截铁地说:“我们爱自己的中国,我们尊敬爱国的英雄。我们一定要去参加追悼会?”
说罢,她一摆手,同学们一齐拥向门口。女教士看看阻拦不住,只得闪到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走了。
她们列队来到龙家祠,在龙家祠的广场上,已经有许多学生了。贺自珍同他们一交谈,才知道他们也是冲破了学校的阻挠,才参加大会的。
追悼会开得庄严肃穆,很多学校的学生代表讲了话,表示要继承孙中山的遗愿,把革命进行下去。
开完追悼会,同学们在回家的路上,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追悼会开得真棒!我们来对了。”“我们会是参加了,可是回到学校,还不知会怎样挨罚呢,那两个坏东西是绝不肯甘休的。”
听着同学们的议论,贺自珍心里一动:是呀,要想一个对付的办法才好。她默默地思忖了一会儿,对同学们说:“不要怕,我们有理就不怕她们。你们回家都准备一块木板,像一本书那么大,上面写上‘爱国英雄’四个大字,在木板上打上两个洞,穿上一根绳子,明天上课时带来。”
同学们有些莫名其妙。贺自珍悄声告诉大伙明天如此这般,大伙信服地点头答应了。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她们来到学校,女教士已经铁青着脸在等她们了。她把参加追悼会的同学,统统叫到前边来,命令她们跪下,向上帝认罪。她厉声威胁着:“哪个不请求主的宽恕,就开除谁!”
看到左派学生要作难了,班上的右派学生撇着嘴,得意地发出嗤嗤的笑声。
左派同学早有思想准备,没有一个人跪下。
贺自珍说话了,声音不高,却很有力量:“我们没有罪,爱国没有罪,我们用不着请求谁的宽恕。”
说罢,她带头把写着“爱国英雄”的木牌挂到胸前。同学们也把做好的木牌挂到胸前。她们又转过身来,面对着全班同学,昂然地站立着,让所有同学都看到“爱国英雄”这四个光灿灿的大字。
班上的同学惊呆了,女教士也愣住了,宽大的教室一片寂静。女教士完全没有料到这批女娃娃竟然如此有心计,显然是事前准备好的,她看惩罚进行不下去,事情只好就此作罢。
在这以后的一段时间,贺自珍和左派学生经常挂着这块牌子去上学,不仅在学校里挂,上学的路上也挂。她们故意招摇过市,用这种方法宣传革命,让县里的人们都看到她们向往革命的决心。
学校的这场风波刚平,家庭的风波又起。原来,不仅贺自珍,她的哥哥贺敏学、妹妹贺怡在学校里都没有“安安分分”读书,也都去闹学潮、搞斗争。贺敏学因此被学校开除了,消息传到一向安分守己的父母亲的耳朵里,可把两位老人吓坏了。父母亲先是劝说,没有效果,一气之下就把他们三兄妹反锁在楼上,不许出去。然而,一把锁怎么锁得住他们向往革命的心呢?贺敏学首先从屋顶的天窗爬了出去,接着,贺自珍和妹妹也逃了出来。
这时,贺自珍要干革命已经铁了心。不论父母亲来硬的还是来软的,拿棍棒也好,流眼泪也好,都不能使她回头了。她对父母亲说:“我已经选择好自己要走的路了,就是要为共产主义的实现去奋斗,你们再说也没有用了。”
她那时还没有加入共产党,但已经把自己的命运同党联系在一起了。她当然知道,按照父母亲为她安排的路去走,念几年书后,拿着毕业文凭,找个有钱人家出嫁,当个贵夫人,生活会平静、舒适得多。而她自己选择的道路,连她一时也说不清会有多么的坎坷不平。可是,她甘愿走这条艰苦的路,不愿意吃喝玩乐虚度一生。她这个决心已经下定,义无反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