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文学是内视艺术,它是人类得以观照和确立自己的最好方式,也是人的本质的最好确证。美,是精神性的感性显现。文学之美的创造,在于人们一次次地啄破和褪掉现实的坚硬外壳,还原人性之“真”,呈现“爱”之博大,体现灵魂之“善”。它是一个生动而不断更迭的过程。文学经典之独特的魅力,就在于它以审美的姿态烛照了本真的世界,开垦和涵养了人的精神空间,使得人们获得“诗意的栖居”。故,小说家的审美观照主要分为四个方面:人性之“真”、“爱”之博大、灵魂之“善”和艺术之“美”。
然而,当代的小说创作却弥漫着一股喧哗与躁动的风气。受到商业化和媚俗化的影响,小说家急功近利,欲望叙事当行其道,恶俗搞怪成为主流,伤痕展示,则为其津津乐道。小说逐渐丧失了其内在的精神底蕴和责任意识。缺少了时代命运的悲悯关怀,减少了人性问题的深切关注,小说就如同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和活力。具体而言,当前小说界的问题主要分为四个方面:一、“真”之缺席;二、“爱”之冷却;三、“善”之沦丧;四、“美”之空洞。
第一,“真”之缺席。
真,是对世界和人性的洞察。文学是人学。人,始终是文学恒久不变的主题。然而人性之丰富,正在于性格的“世态万象”,有限中蕴藏着无限,单一中又折射出多样。洞察其“真”,要求小说家挖掘人物性格之“本真性状”,融合与体味其间的“人间情愫”。如此,小说家方能遨游于性格的原始世界,再现性格的真实面貌。
在当代诸多小说作品中,人物性格逐步丧失了丰富内涵和个性魅力,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简单的符号和欲望的象征。
从文学艺术所塑造的文学人格形象看,20世纪80年代初文学形象中体现着“你别无选择”的思索与行为追求,80年代中期则有了“你不可改变我”的人生抉择和理念,而到80年代末,90年代初,写世俗日增,出现了“我是一个俗人”的宣言,到90年代中期后,物欲、性欲等各种无穷无尽的欲望充斥于文学形象的人格之中,那真是“欲望的旗帜浮出海面”。
人物性格开始抛弃主导性格和非主导性格的统一,抛弃形象性和概括性的融合,成为无中心、无身份、无历史的单一符号。反映在作品中,新写实主义小说中的人物性格出现了蜕化、复制和单一的现象。他们匍匐在欲望和需求的脚下,人性被奴性所取代,抗争被顺从而抹杀。到处充斥的是小人物的卑微、委琐和平庸。人物性格缺少了美感和内涵。
由此,如何再现人物性格的生命力,如何挖掘人物性格的内涵和个性魅力,则成为小说家应该关注的问题。
第二,“爱”之冷却。
爱是对生命的悲悯和同情。苦难中,爱温暖了悲凉和受苦的心灵。在荒凉的世界里,小说家的拳拳忧心和炽热之爱点亮了希望之灯,为人类和世界照亮了光芒。鲁迅说:“创作总根于爱……创作虽说抒写自己的心,但总愿意有人看。”爱,是灵与肉的结合,是真与幸福的呈现,更是灵性与信仰的飞升。大爱情怀,是小说家创作的源泉,也是艺术永恒的象征。
然而,当今的小说创作却缺少了爱。“不谈爱情”,物质实利和生理需要,取代了浪漫爱情和灵性飞升;怨恨控诉和烦恼发泄,掩埋了悲悯情怀和深情体谅;恶俗揭示和伤疤炫耀,则抹杀了美好救赎和希望之源;更严重的是,小说家激情的丧失和心态的老化,导致了情感的零度介入。悲喜不萦绕于怀,是非不在心间。小说家漠然地超脱于是非争斗之外,不焦不躁,冷眼旁观。无动于衷的客观态度和冷漠平静的理性分析,成为小说创作者的现状。识破沧桑,未必等于冷却心灵。安之若命的顺从和反应,却反映了爱的缺席和情感的冷冻。小说家感到困兽犹斗的疲倦,索性放下爱的武器,不再幻想,不再粉饰,不再报以爱的关怀。他们究竟是睿智还是退缩?究竟是进步还是麻木?爱,究竟在哪里?这些都是值得当下小说家思考的问题。
第三,“善”之沦丧。
康德认为,“善,就是幸福,就是在人与德性法则相一致的客观条件下,即在配得幸福的条件下成为幸福的。”换言之,善就是幸福和德性的统一。然而这里的道德,并非世俗意义上的伦理道德,而是一种纯粹理性。它主要包括四个方面的内容:(1)绝对命令。它是“善”的标准,也是一种普世的价值观。当人受到内心私感官的干扰时,感性就需要服从于绝对理性命令。(2)人是目的。这是“善”的主要内容。一切以人为中心,唯有人的自由、尊严和价值,才是“善”所要实现的内容。(3)意志自律。它强调人的自由意志。人们凭借着这股精神战胜困难、克服被动,实现“善”的保全和飞升。(4)善良意志。它与幸福紧密相连,其结果是“至善”。“至善”则是人类的“终极关怀”。然而,幸福存在悖论,现实的幸福和理想总是无法趋同,于是人们只能运用自由意志,在心灵苦旅的攀登和砥砺中实现真正的“善”。
在市场经济的形势下,小说家追求效益和高产,导致了其文字作品粗制滥造,缺少了精神文化的内涵。一部好的小说,需要给情感以美好的熏陶,给思想以深刻的启示,给人格以悠远的提升,给生命以难忘的回忆。然而,受到商业化、媚俗化和庸俗化的趋势影响,一次性的精神快餐消费取缔了精神文化的传承和滋润。刺激和热闹,则代替了宁静和沉思。小说家以丑陋为美,以恶俗为常,却忽视了其背后的罪恶和根源。奢华之下透露着精神的浅薄,欢乐之下掩盖着思想的空虚,津津乐道的背后何尝不是人性的丑陋和灵魂的阙如?小说家该何去何从,则成为需要关注的问题。
我们呼吁的是有思想价值和情感价值的作品,这是小说家的责任,也是提高整个民族思想文化素质的要求。小说家应该秉承着“善”的宗旨,普化大众,提升思想。具体而言,小说家应该正视生活苦难本相,砥砺灵魂,承担欠负,忏悔罪罚,方能体会到生命的终极关怀,达到心灵的至善境界。
第四,“美”之空洞。
美的感受,不仅在于丰富多彩的表象世界,更在于生动深邃的精神世界。后者包含人性之“真”、情感之“爱”和灵魂之“善”。美是三者的融合和升华。艺术直觉,就是小说家运用敏锐的观察力,观照事物的感性形式,呈现事物的精神之美。它要求小说家通过理性的观照和创造,克服惯常性的束缚,再现美的灵性时刻,提升人类的审美情怀。具体而言,美,需要感官刺激,又超越了感官刺激。它是感受到生命博大和魅力之后的欣然之“悦”,而非停留在外在刺激的感官之“乐”。唯有这样,美,才能揭示生命的内在情性,展现大美的意境。
然而,当代小说中,“美”之创造,却日益被日常生活的琐碎和平庸所埋没。刘震云说:“严峻的是那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日常生活琐事。”人为物役,蝇营狗苟,成为物质的奴隶。宏大叙事分崩离析,理性主义悄然远逝,理想主义悄然解体。生活的平淡、寡味、粗陋和残忍,导致了审美的疲劳和冷淡;而精神向度的模糊和缺席,则产生了审美的麻痹和眩惑。日常生活的书写是必要的。它是亲切的。然而,生活真实和艺术真实不可混淆。小说不是简单的摹仿和复制,更不是欲望的宣泄和恶俗的表达。小说需要精神世界的朗照。
余华说:“作家不是神甫,单一的解释与理论只会窒息他们,作家的信仰是没有仪式的,他们的职责不是布道,而是发现,去发现一切可以使语言生辉的事物。”如何使得语言生辉,如何照亮精神世界?小说家需要运用艺术直觉感受外在之美,挖掘精神之美,方能实现生活和审美融合,提升小说的艺术境界。
综上所述,小说家的审美观照,主要涉及四方面:“真”、“爱”、“善”和“美”。具体而言,真,侧重于人性之真;爱,讲究大爱情怀;善,呈现灵魂飞升;美,则统一于艺术直觉。本书在探讨小说家审美观照的个性机制时,于是相应分为四个方面:神游于人物性格之原始天地;审视和捕捉爱的复杂与微妙;攀登心灵苦旅的高峰;“出淤泥而不染”的艺术直觉和灵性观照。审美观照,属于美学范畴,它是审美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本书立足于小说家的审美观照,主要从“审美注意”、“审美悬搁”和“审美融合”三个角度分析阐述,以期对小说家的创作构思有所启发。
具体来说,小说家的“审美注意”,侧重于小说家对世界“观物取象”的过程。小说家通过对人物生活“原始天地”的观照注意,传达出人类真实的生存处境,再现日常生活的美之真谛。在这一阶段中,本书力求结合具体文本和文学现象,展示世间百态,体验丰富飞升,洞察心理历程,以呈现“审美注意”的广阔世界。
小说家的“审美悬搁”,则强调小说家运用理性观照,排除功利性需求和物性干扰,虚静情怀,澄澈其心,以照鉴存在。故“悬搁”的过程,渗入了哲学的思考和生命的体验。笔者借鉴结合了海德格尔的存在之“思”和乌纳穆诺的“悲剧意识”等哲学观点,分别对性格之“真”、爱之“渊源”和善之“本相”进行了系统阐述,以期洞悉真相,敞开心灵的无限之域。
小说家的“审美融合”,则汇聚了诗学的体验和禅宗的智慧,着重呈现性灵世界的同一和净化。小说家的审美情怀,内蕴于人物的静穆之美,融化于爱的悲悯情怀,相遇于灵魂的终极关怀,同时也交汇于直觉的灵性呈现。由此,主客交融,天人合一,抵达心灵的“澄明之境”。
综上,小说家的“审美观照”,既融合了理性哲学的思考和分析,又加入了诗性的体验和文本举例。从“目视”、“神遇”到“融合”,构成了审美观照的整个过程,实现了小说家心灵境界的审美融合。小说家需要以中西小说经典为审视对象,针对当前一部分小说创作人物性格符号化特征、爱之缺席、恶俗当道和美之麻痹的情况分别进行审美观照。
首先,小说家在观照人物性格之“真”时,需要做到有病呻吟,与人物歌哭同声。具体而言,小说家在观照时,要感受其痛,包容尊重,达到对人物情感的靠拢和亲近。同时,小说家还需要理性观照,虚静情怀,才能保持“心灵的距离”,做到与人物的悲戚与共,深入呈现人性的价值韵味。
第二,大爱情怀,则要求小说家与生命同悲,与生命同喜。小说家意欲实现大爱情怀,需要拥有一视同仁、博爱宽广的胸怀,需要承纳和倾听人类之“罪”,还需要以谦卑和爱来仰望受苦的灵魂。这样,小说家才能捕捉到“多情”之处,感受到“爱”的希望,实现“爱”的回归。
第三,灵魂之“善”。灵魂是在心灵的解剖和忏悔中砥砺净化的。为此,小说家要着意于鲜明的“忏悔意识”。它不仅表现为道德和社会意义上的“忏悔”,更多的是呈现为“形而上”的“忏悔”。后者主要包含了对生存处境的拷问和对生命悲剧性的直观与救赎。小说家在“忏悔”的“罪感”中,方能净化精神,提升高度,达到对生命的敬畏和体谅。
第四,直觉之“美”。唤醒直觉,是小说家应该关注的。唤醒直觉,首先意味着小说家要唤醒对生活的新奇感受。它通过与物的类比融合,实现内在生命的鲜活呈现。唤醒直觉,还要求小说家发挥非自主记忆和创造性想象的作用。在唤醒的过程中,小说家将“自我”变成“非我”,融汇到“大我”的精神空间中,真正达到了物我同一、天人合一的大境界。
“小说自身并没有目的可言,小说存在的唯一理由是它对人的价值和意义。”这里的“价值”和“意义”,就是指人性之“真”、“爱”、“善”和“美”的精神内涵的呈现。小说家需要始终秉承这一观念,方能摒除浅陋,深入个性,拓展精神空间,融入审美融合的境界。
- 传统的艺术观,主要坚持摹仿说。黑格尔认为:“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其实他就是把美附庸于理念的存在,是艺术摹仿论的继续。然而,随着现代哲学的转向,理性思维模式受到质疑和冲击。人们要求从抽象的理念世界回到具体可感的生命体验中去。于是,美,摆脱了抽象理念的束缚,要求于精神空间的“悬搁”和“显现”。美的意义,就在于不断地挖掘精神世界的“隐蔽”,实现精神世界的“澄明之境”。所以,笔者提出:美是精神性的感性显现。精神性,不仅包括了理性的分析和观照,同时包括了诗性的体验和敞开。具体到小说中,精神性,体现于对人之“真”的理性观照,对情之“爱”的诗性体验和对灵魂之“善”的无限敞开。
- 蒋述卓、李自红:《二十一世纪文艺学发展与中国现代人格建设》,《文艺理论研究》2001年第1期。
- 鲁迅:《鲁迅选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08页。
- “不谈爱情”,来源于池莉的一篇小说的名字,然而却成为当下新写实主义小说在爱情方面的主要观念。柴米油盐取代了爱情本身,物质实利成为生活的主调。爱情麻痹,生活平庸,婚姻潜在的危机,都构成了“不谈爱情”时代家庭生活的主要内容。
- 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07页。
- 刘震云:《磨损与丧失》,《中篇小说选刊》1988年第5期。
- 余华:《我能否相信自己》,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1998年版,第155页。
- 何永康主编:《二十世纪中西比较小说学》,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