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茵河
刘华 译
从巴黎到茹阿尔堡
朋友,正如我已写给您的那样,前天上午大约十一点,我离开了巴黎。我出城走上通往漠市的路,左边是圣德尼,蒙莫朗西;山丘的尽头,是S—P葡萄坡。当时,我满怀柔情默默地向你们道别;我凝视着平原深处隐约可见的巴黎城,直到拐弯看不见。
您知道,我喜欢旅行,每天赶路不多,毫不疲惫,没有行李,独自一人带着我童年的老朋友维吉尔和塔西佗,悠闲地坐在轻便马车中。于是,您便知道我的随身物品了。
我选择了通往夏龙的路,因为我几年以前已经走过去向苏瓦松的路了。由于破坏者所为,现在这条路已无诱人之处。南特伊·勒奥杜安已失去了弗朗索瓦一世时期建造的城堡。维勒尔-科特莱将瓦洛瓦公爵那漂亮的庄园变成了行乞的场所。这里几乎同所有的地方一样,雕塑与绘画、文艺复兴时期的创作、16世纪的优雅都在刮刀与石灰浆下不体面地消失了。达玛尔丹摧毁了它高大的塔楼,从塔楼上,原可清楚地眺到九法里以外的蒙玛特尔高地,它那从上至下的大裂缝产生了一条谚语,我从未搞明白:“这就像正开怀大笑的达玛尔丹城堡一样。”当年,漠市的主教同尚贝里伯爵发生争执时,曾带着其手下七人避难于这个古老的城堡。今天,达玛尔丹像一个失去老伴的鳏夫,它再也不能引发谚语,而只能产生以下的文学记载,这是我从那里经过时,逐字逐句抄下来的,我也记不清是在旅馆的哪一本小书,一本展开的地方志上抄下来的了:
“达玛尔丹(塞纳-马恩省),建在山丘上的小城。盛产花边。旅馆:圣安娜。名胜:堂区教堂,大市场,一千六百居民。”
由于当时那个被称作驿车“司机”的专横之人给我们吃晚饭的时间太短,我无法证实,说达玛尔丹的一千六百居民都属名胜范畴,这有多大的可信程度。因此,我选择了通往漠市的路。
从克莱市至漠市的途中,晴空万里,一路坦途,然而我的马车轮子却坏了。您知道,我是属于“勇往直前”之类的人,马车抛弃了我,我也放弃了马车。正好,这时一辆驿车经过,是杜萨尔驿车。车上只有一个空位,我坐上了。就这样,在弃车之后十分钟,我又“继续赶路”了,栖身在驿车顶层,一个驼背和一个宪兵之间。
我来到了茹阿尔堡,这是个美丽的小城,我很高兴第四次来到这里。小城有三座桥,有漂亮的岛屿,河中央有座古老的磨坊,一座石拱桥将它与陆地连接,还有一座路易十三时代的漂亮楼阁,这楼阁据说曾属于圣西蒙公爵,而今天却落入了一个杂货商之手,完全变了模样。
如果圣西蒙公爵确曾拥有这座古老的住宅,我怀疑他在维达姆堡的出生地庄园是否能够更加显示其领主的气势,对于体现他伯爵与贵族的高贵面貌来说,那座庄园建得并不比茹阿尔堡这个迷人而庄重的小城堡更好。
现在正是旅行的最佳时节。田野上到处是收获的人群。收割刚刚结束。这儿,那儿,到处可见大堆的麦垛,堆积了一半的麦垛就像在叙利亚见到的已开封的金字塔一样。割下的麦捆堆放在山丘坡地上,如同斑马的背部花纹。
您知道,我的朋友,我旅行中所寻觅的,并非什么惊人事件,而是某些思想和感受;为此,事物的新鲜感就足够了。另外,我很容易满足,只要有树,有草,有空气,眼前有道,身后有路,我的感觉就很好。如果处在平原地带,我喜欢宽阔的视野。如果处在丘陵地带,我喜欢意想不到的风景,而在每个山丘上,都有这样的风景。刚才,我看到了一个迷人的山谷。山谷的左右两侧,是高大的山丘,丘陵上种植着农作物,分割成许多方块地,看起来很有趣。这儿,那儿,可见一些低矮的茅草屋,屋顶好似连着地面。在山谷深处,有一条河流;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长长的绿色带,一座锈蚀虫蛀的古老石桥飞架水流之上,将大路两端连在一起。——当我在那里时,一个运货马车夫正在过桥。这是一个高大粗壮的德国马车夫,衣服鼓胀胀,裹得紧紧的,显得邋里邋遢,就好像是凸肚的高康大被一辆八匹马牵引的四轮车拖拉着。在我眼前,阳光明媚,道路随对面山峦的起伏蜿蜒向前,路上,成排的树影好似一把缺了几根齿的大黑梳子。
这些树木,这把树影梳子(您可能感到好笑吧),这个马车夫,这条白色的道路,这座古老的小桥,这些矮茅屋,这一切都在向我微笑,使我愉快。一条这样的山谷,加上头顶的苍穹,就足以使我满足了。我是车中唯一观赏这种风景的人。其他的旅客们不停地打着哈欠。
换驿马时,我感到很有趣。我们停在旅馆门前,随着铁器相撞的哗啦声,马来到我们面前。大路上有一只白母鸡,乱草丛中有一只黑母鸡,一个钉齿耙或一个废车轮躺在角落里,一群弄脏了的孩子在沙滩上嬉戏。在我的头顶上,卡尔五世、约瑟夫二世和拿破仑的肖像吊装在一块陈旧的T字形铁支架上做招牌,这些伟大的皇帝们今天只能用来为旅馆招徕顾客了,旅馆里到处传出发号施令之声。马夫和厨娘在门口打情骂俏,而厩肥在爱抚着刷锅水。我利用我的高位——在马车顶层上,聆听着驼背与宪兵聊天,或欣赏着一座旧屋顶上的绿洲——那小巧漂亮的虞美人花丛。
而且,我的宪兵和驼背都是哲人,“毫无傲气”,充满人情味儿地交谈着,宪兵不轻视驼背,驼背也不蔑视宪兵。驼背在茹阿尔——古老的朱庇特殿所在地——付了六百法郎的捐税,他对宪兵如是说。另外,他还有一个父亲,他父亲在巴黎付了九百磅的税。驼背对政府感到气愤的是,每次他经过漠市与茹阿尔堡之间的马恩桥时,都要缴过桥费。宪兵不缴税。但他天真地叙述了自己的故事。1814年,在蒙米拉伊,他像一头雄狮一样地战斗过,那时,他是一个新兵,1830年7月革命时期,他害怕了,逃跑了,那时他是一个宪兵。这使驼背感到很奇怪,而我却毫不吃惊。当新兵时,他才二十岁,很勇敢。当宪兵后,他有了妻室儿女,而且,他补充说,还拥有一匹骏马,于是,他胆怯了。同一个男人,却经历了不同的生活。生活是一道菜,要靠调料来烹制。没有什么人能比苦役犯更无所畏惧。在这个世界上,人们珍视的并不是他的心灵,而是他的外表,他的包装。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对一切都无所谓。
我们也要承认,两个时代是完全不同的。大环境的气氛左右着每一个人,也同样影响着士兵。流行着的观念可以使他冷漠,也可使他充满激情。1830年刮起了革命风。他感到那些强大的思想观念就如同事物力量的灵魂,压垮了他。而且,为那些奇怪的命令而战,为那些闪现在不清醒头脑中的空想而战,为了一个梦想,一种疯狂,兄弟与兄弟相残,士兵与工人相拼,法国人与巴黎人相战!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令人感到悲哀和不能忍受的呢!1814年则相反,那个新兵是同外国人作战,同敌人作战,目的明确而单纯,是为他自己而战,为所有的人,为他的父母兄弟姐妹而战,为他刚刚放下的铧犁而战,为家乡茅屋顶上的袅袅炊烟而战,为他皮靴下的土地而战,为正在流血而充满活力的祖国而战。1830年,士兵不知为什么而战。1814年,他不但知道,而且理解;他不但理解,而且参与,他感受到了,他不但感受到了,而且亲眼看到了。
在漠市,我被三物所吸引。在入城口的右侧,一个文艺复兴时期漂亮的小门,连着一座被拆毁的古老教堂;一个大教堂;在教堂的后面有一个琢石材料的好看的旧屋,这是一个半设防的旧屋,侧边是个大墙角塔。有一个院子,我勇敢地走了进去,尽管我已发现有一个老妇人正在那里编织毛线。老妇人没有阻拦我。在那里,我很想研究一下那个非常漂亮的外部楼梯,踏板是石制的,构架为木制的,一直通向一座古屋,楼梯倚在两个扁圆拱上,带有篮柄式遮雨篷拱廊。我没有时间把它画下来,我感到很遗憾。这种楼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觉得好像是15世纪的建筑。
大教堂非常典雅,始建于14世纪,延续至15世纪。人们刚刚以令人发指的方法对其进行了整修。而且,这座教堂还未彻底完工。建筑师设计的两座塔楼只建起了一座。另一座,只粗粗加了工,其残垣隐匿在石砌板岩下。中门和右门是14世纪的建筑;左门是15世纪的。这三个门都极为美观,尽管石头已被月光和雨水所损蚀。
我很想看清楚上面的浮雕。左门三角楣上表现的是圣让·巴蒂斯特的故事;可是,直射到门面上的阳光使我眼花,无法看得更远。教堂内部的构造非常精美。镂花三叶形大尖顶祭祀室效果极好。在半圆形后殿,只剩下了一块极为美观的彩绘大玻璃窗,这使人们极为遗憾那些已经消失了的。现在,在祭祀室门口,安放着两个极为精致的细木祭坛,是15世纪的产物;但人们却用油漆将它乱漆成木头色。这是当地人的品味。在祭祀室的左边,一个带楣窗的扁圆门旁,我看到了一座漂亮的大理石雕像,这是一个呈跪式的16世纪军人,上面既无纹章,又无铭文。我未能猜出雕像的名字。您什么都知道,您也许能猜出来。在另一侧也有一座雕像。这一座上有铭文,幸好上面有铭文,因为您自己无论如何不会猜到这块颜色黯淡、坚硬的大理石代表的是贝尼涅·波舒哀严肃的面孔。至于波舒哀,我很怕大彩绘玻璃的损坏是他所为。我曾见过他的主教宝座,是路易十四风格相当漂亮的细木板座,上面还带有华盖。由于缺少时间,我那时未去参观他在主教府中著名的工作室。
一件奇怪的事是,漠市早于巴黎拥有一家剧院。这是一个真正的演出大厅,始建于1574年——当地图书馆的资料上记载着——它将古老的马戏场演变成了带顶篷的剧场,将现代的剧院弄成这种“周围有许多锁着门的包厢,这些包厢租给漠市居民”的大演出厅。人们曾在那里上演神秘剧。一个叫做帕斯卡鲁斯的人曾扮演魔鬼,并由此保留了这一绰号。1562年,他将城市交给了胡格诺派,一年以后,天主教徒们吊死了他,部分原因是他将城市交了出去,主要的原因是他的名字为“魔鬼”。今天,巴黎已有二十家剧院了,香槟市却还只有一家。人们说香槟市为此而大肆吹嘘,正如漠市夸耀自己有别于巴黎一样。
另外,这个地区有许多路易十四时代的杰出人物。这里,有圣西蒙公爵;在漠市,有波舒哀;在米隆堡,有拉辛;在蒂埃里堡有拉封丹。这一切的光环辐照方圆十二法里。大庄园主与大主教为邻,悲剧与寓言相伴。
从教堂出来,我觉得阳光有些昽,于是,我便仔细观看了教堂正门。中门的大三角楣是最让人感到惊奇的。下边框内展示的是美男子菲利普的妻子珍妮,教堂就是在她死后,用她所捐的钱建起来的。法国王后手上托着她的教堂,来到天堂门前。圣彼得为她打开了双扉门。王后的身后站着美男子菲利普国王,脸上有一种难以言状的羞怯可怜相。王后雕塑得十分神化,她斜视着国王这可怜的家伙,侧肩指着国王,好像在对圣彼得说:“唔!捎带着让他进去吧!”
1838年7月于茹阿尔堡
夏龙—圣梅努—瓦雷恩
昨天,日落时分,我的带篷双轮轻便马车驶过了圣梅努;那时,我刚刚重读了这令人赞叹的永恒诗句:
小河畅流,岩洞漆黑。
……
牛群哞哞地叫,树下睡意暖融融。
我双肘倚在翻开的旧书上,肘弯将书页揉得皱巴巴的。此时我浮想联翩,头脑中充满了各种念头,朦胧、柔情、悲哀;每当夕阳西下时,这种感觉通常就会渗入我的脑海。还是车轮滚滚的响声使我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我们进入了一座城市。“这城市是哪儿?”我的车夫回答说:“是瓦雷恩。”车子驶入了两排房屋之间的一条下行道,这些房屋给人以凝重、沉思之感。门和百叶窗都关闭着;院子里长着草。在通过了一座路易十三时代的古老大门——由黑色石块筑成,边上有一口大井,井上盖着厚木板——之后,马车突然进入了一个三角形小广场,广场周围是刷了白石灰的二层小楼,广场的角落里有两棵生长不良的小树守卫着一扇大门。三角形路口的宽阔面一边有一座难看的警钟楼,屋顶上零星散布着板岩瓦片。1791年6月21日,路易十六在出逃时正是在这个小广场上被抓获的。他是被圣梅努的驿站长德鲁埃抓住的(当时瓦雷恩还未设驿站),就在警钟楼后广场角落的黄屋前面。国王的车子是沿广场三角形的斜边行驶的。我们的马车走的也是同一条路。我走下马车,久久地观看着这个小广场。这个广场变得真快啊!在几个月内,它就变得如此之大,成为了大革命之地。
当地的传说是这样的。国王坚决否认自己是国王(顺便说一下,查理一世恐怕不会这样做),由于不能确定他就是国王,人们正准备放过他,这时出现了一个叫什么埃泰的先生,不知他与王室有着怎样的深仇大恨。这个埃泰先生(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书写得是否准确,不过,对于一个叛徒,这样写也就足以了),这个人像犹大一样走向国王,对他说:“您好,陛下。”这就足够了,人们抓住了国王。车子上当时有五个王室成员;这无耻之徒仅用一个词就击败了这五个人,这句“您好,陛下”将路易十六、玛丽·安托瓦内特和伊丽莎白夫人送上了断头台;将王太子送进圣殿隐修院去煎熬,使鲁瓦雅尔夫人被废除王族特权,流放在外。
不知此事件的人觉得瓦雷恩小广场显得悲伤忧郁,了解此事件的人会觉得小广场阴森恐怖。
我想,我已不止一次地向您说过,物质自然界有时具有奇特的象征意义。那时,路易十六曾冲下一个危险的陡坡,我的马车夫在那儿差点儿翻了车。五天前,我在蒙米拉伊战场上觉得它很像一个巨大的国际跳棋棋盘。今天,我又经过瓦雷恩这个致命的三角形小广场,这个小广场的形状就像是断头台的刀片。
帮助德鲁埃抓住路易十六的人叫比约(Billaud)。——为什么不叫另一个比约(Billot)呢?
瓦雷恩位于兰斯市十五法里外。而实际上,一月二十一日事件广场距杜伊勒里王宫仅两步之遥。相距这样近应该使可怜的国王忍受着怎样的折磨啊!在兰斯和瓦雷恩之间,在这加冕地与被黜地之间,对于我的马车夫来说只有十五法里路程,而在精神上,却是一道深渊:革命。
我投宿在一家古老的客栈,它的招牌是“大帝王旅馆”,上面有路易·菲利普的肖像。也许,一个世纪以来,人们在那里轮番看见的肖像是路易十五、波拿巴和查理十世。四十八年前,这个城市拦截王家马车的那一天,这个门上方那个现在仍固定在墙上的旧铁板上悬挂的恐怕应该是路易十六的肖像。
路易十六也许正是在“大帝王”客栈被抓获的,他在那儿看到了招牌上自己的肖像。——可怜的“大帝王”!
今日清晨,我漫步在市区,看到这个小城极为优雅地坐落在一条清粼粼的小河的两岸。城市下方的教堂却毫无可取之处。教堂正对着我的旅馆。从我写作的桌旁就可以看到它。钟楼上刻着日期:一七七六。它比鲁瓦雅尔夫人大两岁。
这一凄惨事件在这里留下了痕迹,这在法国倒是少有的事,本地居民现在还在谈论此事。客栈老板对我说,一位城里的先生曾为此写了一本喜剧。——这使我回忆起,在逃跑前夕,人们将王太子打扮成女孩模样,王太子问鲁瓦雅尔夫人是否要出演一部喜剧。这位“城里的先生”撰写的就是这部喜剧。
我刚刚参观过了教堂,我应该向教堂谢罪。在教堂的右侧有一座迷人小巧的三叶形正门。
如果您对我有关教堂的叙述还不感到厌倦的话,我想告诉您,夏龙并不完全符合我的设想;至少大教堂是这样。为了今后再也不走回头路,我同时要补充说,从厄贝尔内到夏龙的沿路所见也不是我所期待的。路上隐约可见的只有马恩河;不过,在河岸边,我注意到,村庄里有两三座钟楼顶不太尖的罗曼风格教堂,钟楼外形类似于费康的钟楼。整个地区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不过,无边无际的平原似乎美得太平静了。另外,田园风光中可见许多羊群和许多香槟人。
大教堂的厅堂很典雅,轮廓美观;至今还存留着几块华丽的彩绘玻璃窗,其中有一块圆花窗;在教堂里,我看到了一个文艺复兴时期漂亮的偏祭台,上面刻着字母F和蝾螈。除了教堂,还有一座罗曼风格塔楼,完美而朴实无华,正门为14世纪的宝贵建筑。但这一切都已破败不堪,难以入目;教堂显得很脏;法兰西斯一世的雕刻物被人用黄涂料抹去了;所有的拱肋都涂成五颜六色;教堂正面是我们圣日尔维教堂的拙劣仿造;而且那些尖塔!……人们曾向我证实,说是塔尖直冲云天。我曾对这些尖塔寄予很大期望。我看到两个尖尖的便帽样的东西,确实是直冲云天。而且外貌总的来说还很奇特,但是石头雕刻却显得很笨拙,还将尖形穹隆装饰成涡形!我极为失望地走开了。
反之,如果说我未找到我所期待的,却找到了我所意外的,这就是漂亮非凡的夏龙圣母院。考古学家们都在想些什么呢?他们谈到了圣蒂安大教堂,可他们却只字不提圣母院!夏龙圣母院是一座罗曼风格教堂,拱穹粗壮,半圆拱腹非常结实,极为庄严、完整。一个木结构尖塔,上面覆着一层铅片,煞是美观,这个尖塔建于14世纪。尖塔铅片上绘着菱形图案和鳞饰,恰似蛇皮花纹。尖塔正中建有一个漂亮的灯笼式塔层,塔层上方为人字墙结构。我登上了这个塔层。在这儿,城市、马恩河以及丘陵都尽收眼底,令人赏心悦目。
旅游者还可观赏圣母院漂亮的彩绘大玻璃窗,以及一个美观的13世纪大门。不过,在1793年,当地居民打裂了彩绘玻璃,毁掉了大门上的雕像。他们像刮胡萝卜一样地刮平了拱形门的丰满曲线。教堂侧门以及他们在城内看到的所有雕像也都遭此厄运。圣母院曾有四座尖塔:两座高塔,两座低塔。他们毁掉了三座。这是一种愚蠢的疯狂,其他任何地方都未达到过这种程度。法国大革命是恐怖的;而香槟革命是愚蠢的。
在我登上的塔层里,我看到了铅片上的手记,是16世纪的文体:1580年8月28日,和平协议发表在夏……
这排文字已被涂抹得只剩下了一半,而且隐匿在阴影里,没有人寻觅它,没有人阅读它,这便是今天保留下来的有关这个伟大政治契约的记载,有关这个大事件的记载。这就是由昂儒公爵,即从前的阿朗松公爵从中斡旋,亨利三世与胡格诺派签订的和平协议。昂儒公爵是国王的兄弟,他当时正在打荷兰的主意,并试图与英国的伊丽莎白结婚。宗教内战妨碍了他实行计划。因此,便产生了这个和平协议,这个1580年8月28日发表在夏龙,而1839年7月22日全世界都遗忘了的著名文件。
帮助我一级一级地登上塔层的人是城市的警戒人,正如他称自己为:报警员。这个人生活在瞭望塔里,这是一个四面各有一个老虎窗的小房。这个小房以及梯子,便是他的天地。他不再是一个凡人,而是城市的眼睛,双目圆睁,永不瞌睡。为了确保他不睡觉,人们在每个钟点敲钟时,在最后的两下钟声之间留下一点儿空隙时间,让他重复钟点。这种永久的警醒是不可能的;于是,他的妻子来帮助他。每天子夜时分,她登上瞭望塔,他便去睡觉;然后,中午,他再回来,他的妻子下塔回家。这两种生活方式就如同昼夜时钟,他们互不干扰地相依相伴着完成各自的旋转圈,仅仅在中午和子夜时各相聚一分钟。一个相貌奇特的小家伙——他们这样称呼他们的孩子——出自旋转圈的正切时分。
夏龙另外还有三座教堂:圣阿尔班教堂,圣让教堂和圣鲁教堂。圣阿尔班教堂有漂亮的彩绘玻璃窗。至于市政厅,其杰出之处仅在于四只巨大的石狮,优雅地蹲在正门前。我看到了香槟狮子,这使我兴奋不已。
在离夏龙两法里的地方,在通向圣梅努的路上,在只有平原,只有一望无际的茅屋,以及路边灰蒙蒙大树的地方,一个美妙建筑突然出现在眼前。这便是埃比恩圣母修道院。这里有一个真正的15世纪尖塔,装饰成花边状,奇妙无比,尽管尖塔上安装了电报接收机,而尖塔确如一个贵妇轻蔑地注视着它,仍魅力不减。看到在这片只零星生长着几朵发黄虞美人花的田野上盛开着这朵耀眼的哥特式建筑之花,真使人惊喜不已。我在这座教堂里停留了两个小时;我在狂风中绕着教堂漫步;狂风将小钟楼吹得摇摇晃晃。我用双手抓牢帽子,不顾吹入眼中的灰尘,观赏着教堂。时而有石块从尖塔上落下,掉在我身边的墓地里。这里有数以千计的东西可向您细细描述。饰有动物像的檐槽喷口非常复杂,极为有趣。一般说来,檐槽喷口都由两个怪物构成,其中一个把另一个驮在肩上。半圆形后殿的檐槽喷口我觉得代表着七种主要罪恶。荡妇——裙衫撩得过高的漂亮农妇——可能会让可怜的修道士们浮想联翩。
那里至多不过有三四座破房了。如果人们没有发现,在一个锁着的偏祭堂里有一个小小的深井,可以说,会很难解释这个大教堂为什么位于这个地方,既无城镇,又无村寨。这是一口显示圣迹之井,不过,却很简陋、朴素,同小村中的井一模一样,似乎这样才适合于这口显示圣迹之井。奇妙的教堂就建在上面,这口井促生了这座教堂就好像从球茎中长出了郁金香。
我继续赶路。一法里以外,我们来到了一个村庄,当时那里正在过节,庆祝节日的音乐极为刺耳。出村时,我发现在山丘顶上有一座白色的破房子,房顶上有一只黑色的昆虫摇头晃脑地指指点点。这是一个远距离信号机,它正在同埃比恩圣母院友好地谈天。
夜色降临,太阳落山,天穹极为壮观。我望着平原尽头的山丘,大片的紫色欧石楠覆盖了半边山,就像是教士的披肩。忽然,我看到一个养路工拿起了躺在地上的柳条筐,好像要在筐下藏身一样。随后,马车又从鹅群边上经过,那些鹅正愉快地饶着舌。
“马上要下雨了。”马车夫说。确实如此。我转过头,看到身后的天空已经布满了大片乌云,狂风呼啸,鲜花盛开的毒芹深深地弯下了腰,树木好像在惊恐地你呼我应,干枯的蓟草在路上与马车赛跑,大块的乌云在我们的头顶上飞驶。一会儿,便爆发了我所见过的最壮观的狂风暴雨。倾盆大雨哗哗地下,但乌云并未独占整个天空。夕阳中透出一个巨大的光环。乌云的黑光同太阳的金光交织在一起。田野上没有任何生物,路上无行人,天上无飞鸟;巨雷轰鸣,闪电霹雳。树叶蜷缩成各种姿态。这场暴风雨持续了一刻钟,然后一股风带走了倾盆大雨,乌云变成弥漫的雾气降临于东方的山丘,天空重新变得纯净而安宁。只是在这期间,黄昏降临了。太阳光好像三四根大红铁条溶向西方,在天边慢慢熄灭于夜色中。
当我到达圣梅努时,已是晨光闪烁了。
圣梅努是一个风景相当秀丽的小城,随意地散落在一座郁葱葱的山坡上,匿身于参天大树之下。我在圣梅努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地方,这便是“梅斯城”客栈的厨房。
这是一个真正的厨房。一个大厅。一面墙上挂满了铜器,另一面墙上挂满了陶器。正中央对着窗户的地方是壁炉,大炉口里燃着耀眼的火。天花板上,黑梁成网,烟雾缭绕,梁上挂着各种各样的怡人之物,有筐,有灯,有一个食品柜,正中是一个罗网,里面晾着硕大的梯形猪膘。在壁炉下,除了烤肉用的旋转铁叉、挂锅铁钩和锅炉外,还有一小捆大约十二个形状大小各异的铲子和钳子,闪闪发光。火红的炉膛照亮了各个角落,天花板上映出了大大的剪影,鲜艳的玫瑰色染在蓝色的陶器上,使神奇汇合在一起的锅子闪闪发亮,就好像一堵燃烧着的火炭墙。如果我是荷马或拉伯雷,我恐怕会这样说:这个厨房是一个世界,壁炉是太阳。
这确实是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男男女女、家禽动物来来往往,穿梭不停。有男侍,有女仆,有厨房小学徒,有就餐的马车夫。炉子上坐着长柄平锅,烧锅在哧哧地响,油炸物在吱吱地叫;有烟斗,有纸牌,有正在玩耍的孩子;有猫,有狗,有注视着一切的主人。
一个大摆钟伫立在角落里,严肃地向所有忙碌的人们指点着时间。
我初到的那个晚上,尤其欣赏天花板上吊着的诸多东西中的一件,这是一个鸟笼,里边睡着一只小鸟。我觉得这只鸟真令人赞叹,它是只信任鸟。这骇人的厨房是个龙潭虎穴,是个消化不良的锻铁炉,它日夜都充满了嘈杂声;小鸟却在睡觉。人们徒劳地在它周围大喊大叫,男人说着粗话,女人争吵不休,孩子们欢声笑语;狗儿汪汪,猫儿喵喵,钟声当当;大切肉刀使劲地敲,滴油盘吱吱地叫;烤肉的旋转铁叉呻吟着,喷泉泣诉着,酒瓶呜咽着,玻璃窗战栗着,马车隆隆地从拱穹下经过;可小小的羽毛团一动也不动。——上帝真让人崇拜。他让小鸟充满了信任感。
对了,我认为人们通常过多地指责客栈,而我自己,首先第一个就曾过于苛刻地议论过它。毕竟,有一家客栈是件好事,人们往往很高兴能找到客栈。而且,我还注意到,几乎在所有的客栈,都有一个值得赞美的女人:客栈老板娘。我将老板留给那些情绪不好的旅客,但他们要把老板娘让给我。老板是个令人乏味的家伙,老板娘却是和蔼可亲的。可怜的女人!有的年事已高,有的病体缠身,又常常是个胖子;她来来往往,计划着一切,指挥着一切,完善着一切,指点着女仆,给孩子擦着鼻子,轰赶着狗,奉承着旅客,激励着厨房领班,对着某一个微笑,呵斥着另一个,看护着炉灶,搬动着旅行包,迎接了这个,送别了那个,就像灵魂一样在各处闪光。确实,如果说客栈是一个躯体,她就是灵魂。老板只是在角落里陪马车夫们一道喝酒。
总之,多亏了老板娘,住宿客栈失去了某种金钱交易的丑陋。老板娘那女人特有的无微不至给客栈接待的唯利是图披上了一层面纱。这有点儿俗,但却令人满意。
圣梅努那家“梅斯城”客栈的老板娘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她无所不在,出色地操纵着旅馆这个巨大的机器,而且还有闲暇时间弹奏一下钢琴。老板是他的父亲——难道是个例外?——这是一个非常正直的人。总之,这是一家一流的客栈。
正像我在信中一开始就告诉您的,我昨天离开了圣梅努。从圣梅努到克莱蒙,路上风光极为迷人。沿路都是果园。路两边的果树多姿多彩,绿绿的朝着太阳欢笑,果树在路上洒下一片菊苣状的树影。村庄似乎是瑞士或德国风格。白色的石头房屋,半镶着木板,简筒瓦的大房顶突出墙壁两三英尺,差不多是瑞士山区木屋式的。人们感觉到了山的存在,确实,阿登山脉就在那里。
在到达大镇克莱蒙之前,我们穿过了美妙的山谷,这里是马恩河和马斯河的分界点。马车驶下山谷的路途真是神奇。道路夹在两座山丘之间,开始看到的只是身下那树叶的深渊。随后,转了一个弯,一下子整个山谷都出现在眼前。一座座山谷构成了一个大竞技场,中央有一个可算作意大利风格的村庄,屋顶平坦坦的。而右边和左边绿树葱茏的圆形山顶上还有几个其他的村庄,薄雾中可见一座钟楼,向您揭示出那些隐匿在绿天鹅绒般的山谷皱褶中的小村,无边无际的平原上到处放牧着牛群;活泼欢快的小河哗哗地从中流过。我花了一个小时才走出这个山谷。而此时,山谷尽头的一个信号机上显示出下列三个标记:
当机器上显示着这一切时,树林飒飒作响,小河哗哗流淌,牛儿哞哞,羊儿咩咩,太阳也喜气洋洋,而我呢,我在想人类真像上帝一样神奇。
克莱蒙是一个美丽的村镇,坐落在绿树的碧海之上,头顶上耸立着教堂,就像特波尔镇坐落在海浪上一样。
在克莱蒙村中心,我们拐向左边,行驶在平原、山丘、河流的美景中,两个小时之后,到达了瓦雷恩。路易十六曾走过这条美丽的路。
我的朋友,重读这封信,我发现,我在两三处都使用了“香槟人”这个词,就好像是无意渗入脑海中的,而且有着某种格言词义的讽刺味道。不过,我亲爱的朋友,请不要误解我所指的真正含义。格言,与其说是合适,倒不如说是通俗地讲到香槟,就好像拉萨布莱尔夫人谈论拉封丹一样。拉封丹是一个天才的高级动物,因此,他适合于做一个香槟的天才。这并不妨碍拉封丹在莫里哀和雷尼埃之间成为一个人们推崇的诗人,而香槟在莱茵河与塞纳河之间,也不失为一个高贵而著名的地方。维吉尔恐怕会像谈论意大利一样谈到香槟:
“致敬!丰收的农神土地!滋养英雄的伟大母亲!”
香槟曾培育了许多名人:正像拉封丹受到了伊索的启发,得到了灵感,阿米奥传播了普鲁塔克的思想;蒂博四世,诗人国王,一心想做圣路易的神父;罗贝尔·德·索邦是索邦大学的创始人;查理·德·热尔松是巴黎大学的训导长;维莱加农的指挥官从16世纪起,就差点儿将阿尔及尔并入法兰西,还有阿马蒂·雅南,科尔贝尔和狄德罗;两位画家:朗达拉和勒瓦朗坦;两位雕塑家:吉拉尔东和布夏东;两位史学家:弗洛多阿尔和马比荣;两位才气横溢的红衣主教:亨利·德洛林和保尔·德贡迪;两位有德行的教皇:马丁四世和乌尔班四世;一位业绩辉煌的国王:菲利普·奥古斯特。
那些珍爱这些格言的人,那些通过《十六头驴》翻译塞扎尔的人,正如三十年前通过《装驴之人》翻译丰塔内的人们一样,他们感到扬扬自得的是,香槟产生了《兰斯词典》的作者黎世莱,以及波安西奈,这个在伏尔泰愚弄世界的那个时代里最被迷惑的人。您喜欢和谐,您希望一个人的性格、作品和精神都是他所在地区的自然产物,您感到令人惊叹的是波拿巴是科西嘉人,马扎然是意大利人,而亨利四世是加斯科尼人。请听我告诉您:米拉波差不多算个香槟人,而丹东是个十足的香槟人。请不要坚持己见。
噢,我的上帝,为什么丹东不应是香槟人呢?沃热拉确确实实是个萨瓦人!
伟大的法贝尔也差不多算是个香槟人。这个法国元帅是一个书商的儿子,他做事从不愿过于跌宕起伏;他纯洁而沉稳,一直视自身命运的大起大落为身外之物;命运使他首先享受了富贵人生,然后又让他经受了简朴生活的考验,他在人们向他推荐的卑贱之位与荣华富贵面前始终如一,他并非出于傲气而推卸鄙贱之位,也非出于谦恭而拒绝荣华富贵,他抛弃这一切都是为着洁身自好;他拒绝做马扎然的密探,又不接受做路易十四的侍臣。他对路易十四说:“我是一名士兵,我不是宫内侍从。”他对马扎然说:“我是一只臂膀,不是一只眼睛。”
香槟省是个强大而坚固的省份。香槟伯爵是布里子爵的领主;布里本身,更确切地说,只是一个小香槟,就如同比利时是小法国一样。香槟伯爵曾是法国贵族院议员,在国王加冕时由他执掌有百合花图案的王旗。他自己则威严地让被命名为香槟贵族议员的七位伯爵来管理着他的领地,这七位是:茹阿尼伯爵,勒戴尔伯爵,博莱纳伯爵,鲁西伯爵,布里埃纳伯爵,格朗普伯爵和巴尔絮塞纳伯爵。
香槟的每一座城市和村镇都有其新颖之处。大市镇都与我们的历史相关;小村镇都在诉说着某个奇遇。兰斯,教堂之最的所在地,曾继托尔比阿克之后为克罗维斯行过洗礼。圣鲁曾从阿提拉手中解放了特鲁瓦;早在878年,教皇就在法国的特鲁瓦为一位大帝加冕,即教皇让八世为巴结路易加冕,而巴黎直到1804年才得以见到这一盛况;宫相丕平正是在阿蒂尼召开了宫廷全会,使阿基坦公爵和加弗尔惊慌不安;正是在安德洛,勃艮第王贡特朗和奥斯特拉西王西尔德贝尔,由他们各自的近臣陪同进行了会晤;安克马尔避难在埃尔贝奈;阿贝拉尔避难在普罗万;埃洛伊斯逃往帕拉克莱;在菲斯曾召开过主教会议;在后期罗马帝国,两位戈尔第安在朗格勒大获全胜;而在中世纪,朗格勒的市民曾摧毁了他们周围七座漂亮之极的城堡,这便是尚热城堡,圣布鲁安城堡,纳伊·科东城堡,科邦城堡,布乐城堡,玉姆城堡和白依城堡;1584年在儒安维尔签订了神圣联盟;1591年在夏龙市曾保卫了亨利四世,在圣第依埃杀了德奥伦治王子;杜勒旺曾保护过莫莱伯爵;布乐蒙曾是兰贡人古老的堡垒之城;塞扎尔曾是勃艮第公爵们的阅兵场;林尼修道院是圣贝尔纳创建在夏蒂荣领主领地上的,圣人以经过公证的文件向领主保证,领主在地球上献给他多少土地,就将在天堂获得多少面积;穆荣是修道院院长圣于贝尔的封地,他每年都给法国国王送去“六条飞奔的猎狗和六只猛禽”;肖蒙是个朴实自然之地,这里的人们希望在圣让节这天成为魔鬼以付清债款;夏多·波尔西昂是夏蒂荣的要塞司令给奥尔良公爵的赠地;巴尔-絮奥博是国王既不能出售又无法奴役的城市;克莱尔沃有像海德堡一样的大酒桶;维尔诺克斯有贝多克女王的雕像;阿尔贡维尔现在还有胡格诺派的石堆,因为每个经过的农民都随手扔一块石头在上面;埃吉山的信号灯与爱梅山的信号灯相距二十法里,遥相呼应;瓦希曾被烧毁过两次,一次是211年罗马人所为,另一次是1544年神圣罗马帝国士兵所为,正如朗格勒在351年被匈奴人、407年被汪达尔人烧毁,维特里于12世纪被路易七世、16世纪被卡尔五世烧毁一样;圣梅努是阿尔高恩的高贵首府,阿尔高恩曾被叛徒查理二世卖给了洛林公爵,但却没有投降;卡里南就是原来的伊弗瓦;阿提拉在蓬勒鲁瓦树起了一座祭坛;伏尔泰在罗米伊拥有一座坟墓。
您看到了,所有这些香槟城市的地方史,就构成了法国史。确实,这都是些零碎的事件,不过,还都是些大事件呢。
香槟保留着我们古老国王的足迹。国王的加冕礼都是在兰斯进行的。天真汉查理正是在阿蒂尼建立了波旁领地,神圣的国王圣路易和伟大的国王路易十四两人都是在香槟打的第一仗:圣路易在1228年解除了特鲁瓦的包围;路易十四在1652年从圣梅努的城墙缺口进入了城市。惊人的巧合,两人当时都是十四岁。
香槟也保留了拿破仑的足迹。他神奇诗章的最后几页正是用香槟的城市名书写的:阿尔西-絮奥博,夏龙,兰斯,尚博贝尔,塞扎恩,维尔杜,梅伊,拉费尔,蒙米哈依,每战必胜。菲斯姆、维特伊和杜勒旺都曾有幸做过他的司令部,比耐-卢森堡曾两次、特鲁瓦曾三次成为其司令部。塞纳河上的诺让在五天里见到了皇帝的五次大捷,看到他用英雄的手腕,在马恩河上调兵遣将。圣第日安先前已在两天内见到了两次胜利。还有布里奥,他曾在这里由一个本笃会修士抚养过,也曾在这里险些被一个哥萨克人杀掉。
香槟省——这个原来的比利时高卢城——的古代史同现代史一样充满诗意。片片田野到处是古代遗迹:墨洛维与法兰克人,阿埃提乌斯与罗马人,提奥多里克与西哥特人;汝拉山脉,茹维努斯的墓穴;瑟浦附近的阿提拉兵营;夏龙·格鲁艾尔和沃尔克的军事要道;弗罗马鲁斯,卡哈卡拉;埃波尼恩与萨比努斯;在朗格勒的高尔第安父子俩的弓箭;兰斯的战神之门;所有这些幽灵笼罩着的古迹都在诉说着,生存着,跳动着,从黑暗中对每个过路人喊着:游客,请留步。克尔特人古迹在历史最黑暗之夜断断续续地泣诉着。奥西里斯在特鲁瓦曾有众多的崇拜者,偶像博尔沃·多蒙纳曾把他的名字留在了波旁恩-勒班;而在瓦西附近,在戴尔森林-上波恩今天仍像德洛伊教祭司的亡灵一样矗立在那里——骇人的枝干间,在落维奥马格-瓦第卡西姆神秘的废墟中,高高耸立着香槟的设防建筑。
从罗马时代到今天,香槟省曾轮番被困于阿兰人、斯威夫人、汪达尔人、勃艮第人和德国人,建在平原上的香槟各城宁愿被烧毁也没有投降敌人。建在岩石上的香槟各城有着自己的座右铭:坚持到岩石挪动。今天流在香槟农民英雄血管中的血是古老的长发高卢人的血,是卡特人的血,是兰贡人的血,是特里卡斯人的血,是战胜了汪达尔人的卡达洛尼安人的血,是打败了西雅格里乌斯人的奈尔雅安人的血。战士贝尔代什就是香槟人,他在热马坡亲手杀死了七条奥地利龙。451年,香槟平原吞噬了匈奴人;而1814年,如果上帝相助的话,他们本应再消灭俄国人。
因此,提到这个省,我们就应充满敬仰之情,这个省份在敌人侵入时曾为法国牺牲了半数的子孙。仅马恩区的居民,在1812年便有三十一万一千人,而在1830年,还只有三十万九千人。十五年的和平都不足以使它复原。
好,再重新回到开始时的话题上来吧。当人们谈到香槟省时,“bête”这个词改变了含义。其意仅仅是天真的,淳朴的,粗犷的,原始的,必要时,意味着令人生畏。动物完全可以是雄鹰或雄狮。1814年的香槟省就是如此。
7月25日于瓦雷恩
爱克斯·拉沙贝尔——查理大帝之墓
爱克斯·拉沙贝尔,对于病人来说,是矿泉水源——有温泉,有冷泉,既含铁,且含硫;对于旅游者来说,是舞宴与音乐会之乡;对于朝圣者来说,是每七年才得一见的伟人圣骨的遗骸保存地,这里有圣母的长裙,有圣儿耶稣的鲜血,有将圣徒让·巴蒂斯特斩首时用过的台布;对于考古、编年史作者来说,是一座贵族女子修道院,修道院女院长直接继承了拜占庭帝国皇帝尼塞福尔的儿子——圣徒格里哥利创建的那所男修院;对于爱好狩猎的人,是古老的野猪谷,人们将拉丁词porcetum(野猪)变成了Borcette(野猪谷);对于工厂主,是洗涤羊毛的专用洗涤液来源;对于商人,是生产呢绒和克什米尔呢绒大衣呢的地方,是制造缝衣针和饰针的地方;对于那些既非商人、工厂主,又非猎人、考古学者,也不是朝圣者、旅游者或病人的人来说,爱克斯·拉沙贝尔便是查理大帝之城。
确实,查理大帝生在这里,也死在这里。他生在法兰克王的半罗马式古老宫殿中。这座宫殿今日残留下来的,只有围在市政厅中的格拉努斯塔楼了。查理大帝葬在他生前亲自建起的一座教堂中。这座教堂是他在他的妻子法丝特拉达死后两年,即公元796年建成的。教皇利奥三世在804年曾主持了献堂仪式。据传说,在这一天,马爱斯特什的两个已去世埋葬的主教从坟墓中走出来,以便使参加仪式的主教们总数达到三百六十五人,代表着一年的三百六十五日。
这座教堂充满了历史与传说,它所在的城市也由此得名。近千年来,它已大大改观。
一到达爱克斯·拉沙贝尔,我便立即向教堂走去。
如果从正面走向教堂,它的面貌是这样的:
教堂正门为路易十五时代风格,用灰蓝色的花岗岩制成,教堂的入口处青铜门为8世纪的风格。正门倚加洛林朝城墙而建,城墙上面的一层是罗曼式半圆拱腹。这些拱门饰的上方,是一层漂亮的精雕细琢而成的哥特式建筑——从中可看到一个14世纪朴实无华的尖拱;教堂的顶饰是板岩房顶砖砌成的,是近二十来年的东西,非常难看。教堂正门的右侧,有一块花岗岩石座,上面放置着一个极大的罗马青铜松果;教堂的另一侧也有一块石座,上面是一座青铜母狼塑像,也是古代罗马风格。这只母狼微张着嘴巴,紧咬着牙齿,侧身注视着过路人。
(对不起,我的朋友,请允许我在这里画上个括号来加以说明。这个松果是有含义的,母狼也一样。噢,也许是公狼,因为我实在无法清楚地辨认青铜兽的性别。关于这两个塑像,当地年老的纺纱工叙述了如下的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爱克斯·拉沙贝尔的人们想建一座教堂。他们凑了钱,便开始行动了。人们挖了地基,筑起了城墙,粗制了构架。在六个月中,拉锯声、锤子敲击声及斧头砍木声震耳欲聋,喧闹不息。六个月后,财源告罄。人们号召朝圣者捐款,并在教堂门口安放了一个锡盆,但募来的只有几文小钱和一些铜币。怎么办呢?元老院集会,想办法,谈情况,通消息,讨论协商。工人们拒绝工作。野草、荆棘、常春藤以及废墟中长出来的野生植物已经蔓上了教堂的新基石。难道就这样半途而废吗?市长会议陷入了窘境。
就在开会磋商的时候,进来了一个人,是一个外国人,一个陌生人。他身材高大,满面春风。
“你们好,市民们。问题出在哪里啊?你们看起来神情沮丧。你们牵挂着教堂吗?你们不知道如何把它建成吗?听说,你们缺的是钱?”
“过路人,快走开吧!我们需要一百万金币呢!”议员们说。
“这里有。”绅士说。他打开窗户,让市长们向外看。在市政厅门外的广场上,停着一辆四轮运货车。这辆车子套着十头牛,由二十个武装到牙齿的非洲黑人押车。
市长同绅士一起走到院子里,随意拿了一袋车上的货包,然后,外地人和市长又一起回到房中。他们在议员们面前倒空了包囊:里面确实装满了金币。
议员们傻乎乎地睁圆了双眼,问陌生人:
“您是谁,大人?”
“我亲爱的居民们,我是有钱的人。你们还想知道什么?我住在黑林山,在维尔德西湖附近,离海登斯达德废墟不远的异教徒城里。我有金矿和银矿。到了晚上,我用手搅动着一堆堆光彩夺目的深红色宝石。但我的嗜好太单调,我感到厌倦,我是一个伤感的人。我每天到湖边去看清澈的水面下螺蛳和蝌蚪戏水,看岩石间生长的水旱双生植物,以此来消磨时光。就这样,不要再提问题了,也不要再说废话了。我掏了腰包,你们拿去用就是了。这是你们的百万金币。你们想不想要啊?”
“当然要。”议员们答道,“我们将建成我们的教堂。”
“那么,请拿好。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大人?”
“建成你们的教堂,市民们。把这些铜子儿都拿去。但你们要起誓,在教堂献堂日大钟及排钟齐鸣的时刻,将第一个进入教堂,第一个迈入门槛的那个灵魂给我,作为交换。”
“你是魔鬼!”议员们叫起来。
“你们是笨蛋!”乌利昂回答说。
开始,市长们吓了一跳,恐惧袭来,他们画着十字,祈祷上帝。不过,乌利昂是个不坏的魔鬼。他笑得前仰后合,同时将崭新的金币晃得叮当响。于是,市长们定了神,并开始与魔鬼谈判:魔鬼将得到灵魂,正是为此,他才成为魔鬼。“不管怎么说,”魔鬼说道,“吃亏的是我。你们得到了百万金币和教堂。而我呢?我将只得到一个灵魂。而且,请问,是个什么样的灵魂?第一个来者。一个完全偶然的灵魂。是某个假装笃信宗教,装作虔诚而第一个进入教堂的伪君子的灵魂。我的市民朋友们,你们的教堂有个好开端。我喜欢你们的教堂图样。我想,教堂一定很漂亮。(……)停止不建是令人遗憾的。必须要建成这个教堂。好吧,同伙们,百万金币属于你们,那个灵魂是我的。一言为定?”
绅士乌利昂就是这样说的。而市长们想道: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应感到高兴的是,他只要一个灵魂。如果他斤斤计较的话,他恐怕可以把全城的灵魂都拿去的。
生意成交了。百万金币入了库。乌利昂变作一缕蓝色火焰从天花板的活门处一闪即逝。两年后,教堂建好了。
当然,议员们都曾发誓不将此事告诉任何人;而理所当然,每个人都在当天晚上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妻子。这是一条法则。这条法则并非议员们制定,但他们却都在遵守执行。多亏议员们的妻子,全城都知晓了这一秘密,以至在教堂建好后,谁都不想进去。
一个新的难题,比第一次遇到的难题毫不逊色。教堂建好了,但没人愿意迈入;教堂完工了,但却空空荡荡。然而,一个空荡无人的教堂有什么用呢?议院又重新集会。什么主意也没想出。人们请来了东格尔的主教,他无能为力。人们唤来了教务会的议事司铎,也是一无所获。于是,人们又找来了修道院的教士们。一个教士说:“大人们,应该承认,你们伤脑筋的只是小事一桩。你们欠了乌利昂,要把第一个进入教堂的灵魂给他。但他并未规定是什么种类的灵魂。我告诉你们,乌利昂只是个笨蛋。大人们,今天上午,在经过长时间的围猎之后,我们在波尔塞特山谷活捉了一只狼。你们把它赶进教堂就是了。乌利昂应该对此满足。这是一只狼的灵魂,但却是乌利昂所要求的‘一个随意的灵魂’。”
“太好了!”议员们欢呼起来,“您真是一个有才智的教士。”
第二天一大早,教堂的钟声响起来了。“怎么?”市民们说道,“今天是教堂献堂日。但谁敢第一个进去啊?肯定不是我。不是我。也不是我,更不是我。”于是,他们成群地拥向教堂,议院与教务会的人都站在教堂正门前。突然,人们弄来了笼子中关着的狼。随着一个手势,人们同时打开了笼门和教堂门。被人群吓坏了的狼看到空荡荡的教堂,立即冲了进去。乌利昂正惬意地闭着双眼,大张着嘴巴等待着。当他感觉到是吞吃了一只狼时,您能想象得到他的愤怒吧!他发出一声骇人的怒吼,如狂风暴雨来临一般在教堂穹拱下狂飞了一会儿。然后,他终于飞出教堂,气得发疯。出教堂时,他向大青铜门狠狠地踹了一脚。铜门从上到下裂开一条缝隙——人们今天仍能指点出这条裂缝来。
那些年老的纺纱工还补充说,正是为了这个,在教堂左侧设置了母狼铜像,而在右侧放置了一个松果,代表被乌利昂愚蠢地吞吃掉的可怜的灵魂。
传说就讲到这儿,我们还是回到教堂来。不过,我要告诉你们,我曾在门上寻找那被魔鬼脚后跟踹出来的著名裂缝,但却什么也没找到。好,括号到此为止。)
因此,当人们从正门走近教堂时,便看到了各种各样的建筑风格混淆、重叠在一起:有罗马式,罗曼式,哥特式,洛可可式,还有现代风格。但这些建筑风格之间既无相似之处,又无内在联系,也没有顺序可依。结果是,毫无宏伟壮观可言。
不过,如果从教堂后部的圆室走近,效果可就完全不同了。14世纪的半圆形后殿有着精巧的顶角,做工细腻的栏杆,多姿多彩的檐槽排水口,色彩深暗的石块,透明玻璃的巨型尖拱。尖拱脚下,墙垛之间,藏匿着一座三层小楼若隐若现。这一切都显示出了后殿的大胆独创与美丽壮观。
然而,从这边看,教堂的面貌尽管很雄伟,却仍然显得混杂不协调。在半圆形后殿与正门之间,有一个凹下去的地方,整个教堂的线条似乎都向这里倾注的这凹下去的地方,隐藏着一个拜占庭式三角楣圆屋顶,仅仅用一座漂亮的14世纪雕刻而成的小桥同教堂正门相连。这个圆屋顶便是奥托三世在10世纪时让人在查理大帝的陵墓之上建成的。
镶贴的正门,隐匿的圆屋顶,独立的半圆形后殿,这便是爱克斯教堂。1353年,建筑师想把被诺曼底人在882年破坏的查理大帝教堂和1236年烧毁的奥托三世圆顶教堂连入他那神奇的主教堂,于是,便需建一系列较低的偏祭台与中心主教堂的地基相连,在大门以外形成它的关节。其中两个在1366年火灾之前已建好了。这两个小偏祭台至今还存在,极为壮观。不过,这一建筑计划只实现了这么一点儿。真奇怪,15世纪和16世纪这个教堂什么变化都没有。18世纪和19世纪时,教堂遭到了破坏。
不过,应该说,从整体来看,爱克斯教堂的外观还是显得高大雄伟的。观赏一阵后,你会感到这超乎寻常的建筑显示了一种特有的尊严。这教堂至今仍未最后完成,就像查理大帝的事业未竟一样;这教堂由各种建筑风格组成,就像查理大帝的帝国由讲各种语言的民族构成一样。
对于从外部观赏教堂的思想者来说,在这伟大人物与庞大墓穴之间毕竟有一种神奇而深邃的和谐。
我急于进入教堂。
迈入大门,将那中间饰有狮头像的古代铜门留在了身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三层白色圆亭,上方有灯照明。在圆亭中,到处都展示着各种各样的菊苣饰案洛可可式建筑的俏丽与神奇。随后,视线移向地面,在白色玻璃窗透入的微弱光线下,我发现在圆亭地面中央有一大块黑色大理石板,它已被游客踩出印迹了。上面嵌着铜字:
伟大的查理
这个洛可可式教堂围绕这一加洛林王朝的伟大姓氏散发出一种名妓的优雅。没有什么能比这显得更加放肆无礼,令人不快的了!如爱神的天使,如翎饰的棕榈枝,花环,饰带结,这便是出现在奥托三世圆屋顶之下和查理大帝陵墓之上的蓬帕杜夫人式风格。
在这异乎寻常的教堂里,唯一能与这里的伟人和这一圣地相匹配的是一盏带有四十八个喷嘴的圆形巨灯。灯的直径大约有十二法尺,是12世纪时巴尔波卢斯赠与查理大帝的。这盏灯是用铜和镀金银制成的,形状如同一盏皇冠。这盏灯由一根九十法尺长的铁链吊在拱穹上,正好在黑色大理石板的上方。
石板大约有九法尺长,七法尺宽。
显然,在这同一位置上,查理大帝曾有过另一个墓碑。石板的四周包着细细的一圈铜条,边缘是白色大理石。没有一点儿迹象可以表明它是古代的东西。至于铜字“伟大的查理”,其历史也不会超过百年。
查理大帝已不再长眠于这块石板下了。弗里德里克·巴尔波卢斯在1166年让人将大帝从这里掘走了。而他送给查理大帝的皇冠形吊灯,无论多么漂亮,都不能赎回他的渎圣罪。教堂收取了大帝的骨骼,像待圣徒一样,将其骨分成碎块,每块骸骨都成为一个圣物。在旁边的圣器室里,一个堂区助理司铎向游客出示查理大帝的手臂。我花了三法郎七十五生丁——这是固定价格——观赏了它。这令人敬仰的手臂曾掌握过世界,其皱干的皮肤上面有这样的拉丁文字迹:圣查理大帝之臂。这是12世纪时人们用几文钱雇佣了一个司书写上去的。看过手臂后,我又看了颅骨。这颅骨中曾装着整个新欧洲的蓝图,而现在,一个教堂执事用手指敲打着让人观看。
这些骸骨都装在一个柜子里。
这柜子漆成灰色,带有金边,上面饰有几个我刚刚讲过的“如爱神般的小天使”。这便是今日的查理之墓。查理大帝的形象光彩夺目,已历经十个世纪了。他离世时,其姓氏已被冠上了这双重不朽的两个词:sanctus,magnus,神圣和伟大。这难道不是天地所能赋予人类的两个最为尊严的修饰词吗?
令人惊奇的是,这颅骨和手臂的体积都很大。确实,查理大帝是身材也高大的少数伟人之一。矮子丕平的儿子无论是身体还是智力都堪称巨人。他的身高是他脚长的七倍,于是,他的脚长成为一种长度单位。我们刚刚平淡无奇地用“米”取代了的法尺,正是这只帝王的脚——查理大帝之脚的尺寸。这种取代将历史、诗歌和语言一下子都牺牲让位于人们今天称作“十进制”的东西。我不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发明,人类六千年来从未使用过。
再有,柜门一打开,便会引起一阵目眩。里面的金银器闪闪发光。柜扇里面为金底的绘画。其中,我注意到了八幅极为漂亮的壁板。这无疑是阿贝尔·丢勒的作品。除了颅骨和手臂外,柜中还有:查理大帝的号角——一只巨大的象牙,在粗的一端很奇怪地加以雕镂和挖空;查理大帝的十字架——是件珍宝,中间镶进一块耶稣受难时用过的真正的十字架,大帝在棺材中时还戴在脖子上;一个迷人的文艺复兴时代的圣体显供台,由卡尔五世赠与,但在上个世纪,人们往上增添了一些毫无欣赏价值的装饰,因而被破坏;十四块雕着拜占庭风格塑像的金片,曾用于装饰大帝的大理石座椅;一个由菲利普二世赠与的圣体显供台——它是米兰圆屋顶教堂的翻版;一根耶稣受鞭笞时绑过他的绳子;一块浸满了胆汁的海绵,曾用来给钉在十字架上受苦的耶稣送水解渴;最后,还有圣母马利亚的针织腰带和耶稣的皮腰带。这根像小学生的鞭子一样扭扭弯弯卷成一团的小皮带曾被三个皇帝所拥有。君士坦丁曾将这根皮带放在他的印玺之上。这个印玺现在还保存在那儿,我曾见过。这根皮带从君士坦丁手中落入了哈卢恩·阿勒·哈西德之手,他后来又把它赠给了查理大帝。
所有这些令人敬仰的物件都装在那些金光闪烁的哥特式和拜占庭式圣物盒中。这些圣物盒是用整块金子制成的微型教堂、尖顶钟楼及主教大教堂,并用蓝宝石、纯绿宝石和钻石取代教堂的彩绘玻璃。
在柜子的两层隔板上堆积着的数不尽的珍宝中间,有两个圣人遗骸盒,犹如两座金银珠宝山,其价值连城,美妙绝伦。第一个比较古老,属拜占庭风格,盒的周围是一些壁龛,里面坐着头戴皇冠的十六个帝王。这个盒子里装的是查理大帝的其余骨骼,从不打开。第二个盒子是12世纪的,是弗里德里克·巴尔波卢斯赠与教堂的,里面装的是著名的圣骨,每七年开启一次。这我在信的开头已对您说过了。
仅1496年一次开启遗骸盒就吸引了十四万二千朝圣者。在十五天内为教堂募捐了八万金弗罗林。
这个圣人遗骸盒只有一把钥匙。这把钥匙一分为二,一半由教务会保管,另一半由法官掌握。有时,人们也例外开启,但只为那些帝王。现在的普鲁士王在做王储时,曾要求打开看看,但被拒绝了。
在大柜的旁边,还有一个小柜。在小柜中我看到了查理大帝的镀金银日耳曼皇冠的原形复制品。这个加洛林王朝的日耳曼皇冠上面,镶有一个十字架,嵌着宝石及浮雕玉石,形状仅为一个饰有花叶的圆圈,正好绕头部一周,还有一个从面部到颈部连接的半圆,微微有点儿弯曲。这个样子是模仿了威尼斯王的角状王冠。十个世纪以前,查理大帝曾戴过三顶王冠:德皇皇冠,法王王冠及意大利伦巴第王王冠。第一个现存维也纳;第二个在兰斯;第三个是铁的,在米兰。
走出圣器室,教堂执事将我托付给一个教堂侍卫。他走在我的前面,在教堂里绕了起来,时不时地给我打开一些灰暗的柜橱,在柜门后面会突然出现一些豪华的东西。
就这样,那外表看起来像是乡村之物的讲道台从它那近乎橙红棕木的丑陋蛹壳中脱颖而出,使你好像突然看到了一个闪闪发光的红宝石塔楼。这个讲道台是11世纪一个神奇的雕镂金银制品,由亨利二世皇帝赠与教堂。一个正以上帝的名义布道的神父身穿金护胸甲,护胸甲上镶嵌着一个深深挖空的拜占庭象牙,一个带茶托的天然水晶杯和一个九法寸长的奇形怪状的缟玛瑙。护胸甲的前片显示的是查理大帝用手臂支撑着爱克斯教堂。
讲道台放在祭坛的角上,祭坛占据着1353年建的那奇妙的半圆形后殿。所有的彩绘大玻璃窗都已荡然无存。尖拱从上到下都是白色的。圆屋顶教堂的创建人奥托三世的漂亮墓穴在1794年被毁,如今在祭坛的入口处有一块扁平石标明了原地点。约瑟芬皇后赠予的管风琴放在令人赞叹的14世纪拱穹附近,它在那里炫示着1804年那种不堪入目的风格。拱顶、柱头、小圆柱、塑像,整个祭坛都粉刷一新。
在这遭破坏的半圆形后殿的中央,有一个奥托三世的青铜雄鹰雕像。它张着嘴巴,眼神激怒,半舒展着翅膀,惊愕得微微颤抖:这雄鹰已被用作斜面经桌,它气愤地托着素歌的歌谱。要知道,它曾将整个地球踩在脚下。
不过,人们还是应该对这只雄鹰怀有敬意的。当拿破仑前来参观教堂时,人们在奥托的雄鹰爪下抓着的地球上增加了闪电。我们今天仍能见到固定在帝国版图两侧的霹雳。
教堂侍卫在好奇者的请求下,旋下了这个雷电。
好像有着某种悲伤而具讽刺意味的预感,10世纪的雕塑家们在雄鹰的背上塑了一个展翅的青铜人面蝙蝠,好似钉在上面避邪一样。现在的歌谱就放在这上边。
祭坛的右边密封着安托瓦·贝尔多莱的心脏。他是爱克斯·拉沙贝尔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主教。因为这个教堂自建成以后就只有过一个主教,他是拿破仑任命的,其墓志铭上写着:阿基斯格拉人的第一个主教。同从前一样,教堂现在由教务会管理,并由一个以会长名义的长老主持教堂事物。
在一个光线很暗的房厅里,教堂侍卫又给我打开了一个箱柜,这里是查理大帝的石棺,这是一个漂亮的白色大理石罗马棺材。在前棺面上,用最出色的凿子雕出了普洛塞耳皮娜被掠的故事。我长久地注视着这已有两千年历史的浮雕。在构图的一端,是由墨丘利神驾驶的四匹狂马,这些马是来自地狱的神马。它们拖着一辆马车冲向柱脚下半开着的深渊,车上坐着普洛塞耳皮娜,她被冥王普路托抓着,在那里绝望地叫喊,挣扎,扭动。粗壮的神之手压在半裸年轻姑娘的喉咙上,姑娘向后仰着,头发蓬乱的脑袋碰到了戴盔的密涅瓦毫无表情的右颊。普路托掠走了普洛塞耳皮娜,而出谋划策的密涅瓦正在普洛塞耳皮娜耳边低语着。微笑的爱神坐在车上,普路托的两条巨腿之间,在普洛塞耳皮娜的身后,以最大胆的线条,最优美的形态描绘着一群半裸仙女同复仇三女神的搏斗。普洛塞耳皮娜的伙伴们正尽力想勒住由两条插翅喷火龙套拉的车子。这辆车子是作为随行车辆跟在后面的。一个仙女勇敢地抓住了龙的翅膀,使它发出痛苦的叫声。这幅浮雕简直就是一首诗。它显得强劲有力,生气勃勃,线条突出,富丽堂皇而又稍有夸张,既像异教罗马之作,又属鲁本斯风格。
最后,我的向导又将我引上了另一侧楼梯,这楼梯又窄又暗。六个世纪以来,有多少国王、皇帝及杰出人物都曾走过。从楼梯出来,是一条长廊,这便是圆亭的第二层,如今人们称为大礼拜堂。在这里,我的向导将一个框架拿开一半——只有帝王们来访时才会全部拿开,让我看了查理大帝的石头座椅。这个座椅既矮且宽,靠背为圆形。由四块光面大理石板组成,上面没有雕琢,用铁方子安装在一起。座位上是一块橡木板,上面铺着一块红色金丝绒坐垫。这把座椅高高放置在六级石阶上,其中有两级是花岗岩的,四级为白色大理石的。这座椅曾贴过十四块拜占庭式的金片,这我刚才曾讲到过。在四级白色大理石阶梯通往的石台上面,查理大帝曾坐在墓穴的座椅上,他头戴皇冠,一手托着地球,一手握着权杖,日耳曼宝剑斜挎腰间,皇帝大氅披在肩上,耶稣的十字架挂在胸前,双脚伸向奥古斯特的石棺。他的亡灵曾以这样的姿态在王位上坐了三百五十二年,从814年到1166年。
1166年,弗里德里克·巴尔波卢斯想为他的加冕找一把椅子。于是,他进入了这个墓穴。任何关于墓穴的传说都未能将那不朽的外观形状记录下来。现在用在正门上的两扇青铜圣门就曾是墓穴的大门。巴尔波卢斯本人也曾是一个卓越的王子,勇猛的骑士。当这一戴冕的人和那一个同样戴冕的尸体面对面相处时,应是一个奇怪而可怕的时刻。一个,有着帝王的威严,另一个,有着亡灵的庄重。骑士战胜了亡灵,活人剥夺了死者。教堂留下了遗骨,巴尔波卢斯取走了大理石座椅。他将查理大帝亡灵曾占有的椅子用作王位。在四个世纪中,这把椅子一直显示着帝王们的尊贵。
确实,包括巴尔波卢斯在内的三十六个皇帝曾在爱克斯·拉沙贝尔大礼拜堂里的这把椅子上祝圣加冕。斐迪南一世是最后一个,卡尔五世是倒数第二个。从此以后,德国皇帝的加冕便在法兰克福进行了。
我真是难以从这如此淳朴,如此伟大的座椅旁走开,我注视着被三十六个恺撒王踏出印迹的四级大理石台阶:这些帝王曾在这里看到了他们的显赫声望光芒四射。随后,他们也都一个个地熄灭消失了。数不尽的念头与记忆一起涌入了我的脑海。我记得,弗里德里克·巴尔波卢斯这个侵入墓穴者,在年老时,曾想参加第二次或第三次十字军东征。一天,他遇到一条极美的河流。这便是昔得努斯河。他感到热,便突发奇想要下水洗澡。这个亵渎了查理大帝的人可能忘记了亚历山大。他下了水,刺骨的冰水把他冻僵了。年轻的亚历山大差一点儿死在水中,而年老的巴尔波卢斯一去未回。
我毫不怀疑,总有一天,某个国王或皇帝会产生一种虔诚而神圣的意愿,将查理大帝从圣器室管理人放置的柜中请出,重新安置在他的墓穴中。人们将以宗教仪式把现存的所有伟人骸骨接合起来。人们将把一切都还给他:他的拜占庭地下墓穴,他的青铜门,他的罗马石棺,以及他那高高位于石台之上并有十四块金片装饰的大理石座椅。人们将把加洛林王朝的皇冠重新戴在这个颅骨上,将帝国疆域之球重新放到他的手臂上,将金丝绒大氅重新披在骸骨上。青铜雄鹰将骄傲地回到他原来的位置上——这个主宰世界人的脚边。人们将把所有的金银珠宝、圣人遗骸盒摆放在石台的周围,作为他最后一个皇家居室的家具和银箱。还有,既然教堂想让人们观赏其圣徒们临终时的神态,在墙上凿上个窄窄的小窗,交叉地安上铁栅,在墓穴的拱顶吊上一盏灯。在烛光下,跪着的游人将能在四级白色台阶的上面——任何人的脚都将不再接触这四级白色台阶——看到一个帝王幽灵坐在饰有金片的大理石座椅上,额上戴着皇冠,手里托着地球,在黑暗中隐约发亮。这便是查理大帝。
对于任何一个敢于将他的目光望向地下墓穴的人,这都将是一次伟大的幽灵显圣。每个人都将从这一墓穴带走伟大的思想。人们将从世界的尽头赶到这里,所有流派的思想家都将慕名前来。确实,丕平的儿子查理是全面看待人类的完人之一。在历史上,他是一个像奥古斯特和塞索斯特样的伟人;在传说中,是罗兰式的勇士,梅林般的魔法师;在宗教上,是像热罗姆和皮埃尔一样的圣人;在哲学上,是人格化的文明本身,是每一千年才出现一个的巨人——他能越过深渊,内战,野蛮,革命。这个巨人的名字时而叫作恺撒,时而叫作查理大帝,时而叫作拿破仑。
1804年,当波拿巴成为拿破仑时,他参观了爱克斯·拉沙贝尔。当时,约瑟芬陪着他,并心血来潮地坐在大理石座椅上。出于敬仰而穿着军礼服的皇帝任她去坐,未加制止。他自己则一动不动地脱帽站在查理大帝的座椅前,一言不发。
我顺带想起一件非凡之事。814年,查理大帝去世。千年之后,1814年,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拿破仑倒下了。
在这同一注定倒霉的年代,1814年,盟国的君主们拜访了查理大帝的幽灵。俄国的亚历山大像拿破仑一样穿着军礼服;普鲁士的腓特烈·威廉穿着军大衣,戴着军便帽;奥地利的弗朗索瓦穿着礼服,戴着圆帽。普鲁士王走上两级大理石台阶,让教务会的长老详细地介绍了德国皇帝加冕的细节。另两个皇帝默默地听着。
如今,拿破仑、约瑟芬、亚历山大、腓特烈·威廉和弗朗索瓦都已不在人世了。
向我叙述了这些细节的向导曾经是参加过奥斯特利茨战役和耶拿战役的法国老兵。后来,他定居在爱克斯·拉沙贝尔,并在1815年的议会特赦之后入了普鲁士籍。现在,他在宗教仪式中,身挎肩带手拿戟地站在教务会堂前。我欣赏上帝在微不足道的小事上的显圣。这个向游客讲述查理大帝的人一心念着拿破仑。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此,他的话语中有着某种我说不清的庄严。当他向我讲述他经历过的战役,他过去的战友,过去的上校时,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眶。他就以这样的声调向我讲起了苏尔特元帅、格兰多尔热上校和雨果将军——他不知我对这个姓氏有多么感兴趣。他认出我是一个法国人。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离开我时,极为淳朴深情地郑重对我说:“先生,您可以告诉别人,您在爱克斯·拉沙贝尔见到了教堂第三十六瑞士军团的一个士兵。”
在另一时刻,他还曾对我说过:“正像您看到的那样,先生,我属于三个民族:我偶然成为普鲁士人,职业上为瑞士民族,可心是法国心。”
另外,我还要承认,在参观过程中,他对教会事物的军人的无知曾多次使我发笑。尤其是在参观祭坛时,他指着神职祷告席庄重地对我说:“这里是chamoines的位置,您不认为应该写作chats-moines(猫-教士)吗?”
在离开教堂时,我完全被刚才的想法所吸引,使得我差一点儿错过了教堂附近的另一面壁。它的门面非常漂亮,是14世纪的建筑,上面装饰着七个神气十足的皇帝雕像。这扇门现在通往一个什么垃圾堆。正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两个像我一样的参观者走出了教堂。大概我的向导老兵也刚刚为他们导游了一会儿。由于他们大声地笑着,我转过身来。我认出了这两个游客,其中年长的那一个在当天上午曾在我前面在帝宫簿上签了名:德·阿……伯爵先生。这是阿图瓦最古老、最高贵的姓氏之一。他们大声地谈笑着。
“就是这些姓氏!”他们说道,“这是大革命才产生的姓氏。拉苏波上尉!格兰多尔热上校!这都是哪儿来的呀?”这是我那可怜的老朋友——教堂侍卫对我讲过的上尉和上校的姓氏。显然,他也像对我一样对他们讲述过了。我情不自禁地回答他们:“这都是哪儿来的?我告诉你们,先生们。格兰多尔热上校是波尔日元帅的远房堂孙,圣西蒙公爵的岳父;至于拉苏波上尉,我猜测他同德国选帝侯的叔父布永公爵有点儿亲戚关系。”
稍后,我来到了一直急于想见的市政厅广场。
像教堂一样,爱克斯市政厅是由五六个其他建筑构成的一个大厦。建筑物的正面显得很暗,上面的窗户又长又窄,间隔很近,是卡尔五世时代的建筑。在正门两侧,耸立着两座警钟楼;一座矮、圆、宽、扁;另一座高大挺拔,为四边形。第二个警钟楼是14世纪的漂亮建筑。第一个便是著名的格拉努斯塔楼。人们很难认出它,因为塔顶上装有一个歪歪扭扭的奇怪钟楼。这个钟楼又以较小的规格出现在另一座塔楼上,就像是用巨型头帕绕成的金字塔。这些头帕形状各异,尺寸不同,重重叠叠,以一个尖角为中心逐渐下滑。在正门下方,一个宽大的楼梯向前展开,与枫丹白露的白马庭院楼梯相仿。与正门相对,广场的中央有一座文艺复兴时代的大理石喷泉,它仅在18世纪时稍稍做过一点儿修饰。喷泉中有一个很大的青铜托座,上面是全副武装、头戴皇冠的查理大帝青铜塑像。喷池的左右还有两个稍小一点儿的喷泉,顶上有两只凶而吓人的黑色雄鹰,半侧着朝向庄重、沉静的皇帝。
可能就是在这儿,在这块地方,在这座罗马塔楼里,诞生了查理大帝。
喷水池,市政厅正门,警钟楼,这一切构成了一个整体,显得那样高贵、忧郁、肃穆。查理大帝还完完全全地活在那里。他自身的强大统一将这建筑物的不和谐全部概括其中。格拉努斯塔楼使人联想起罗马——他的前辈;正门和喷泉使人忆起卡尔五世——他的继任者中最伟大的一个;更不用说警钟楼的东方面貌会使你隐约想到他神奇的朋友——伊斯兰国家的领袖哈卢恩·阿勒·哈西德。
夜色临近,我已在这些伟大而严肃的回忆中度过了一整天,觉得身上好像沾满了十个世纪的灰尘。我感到需要走出城去,去呼吸,去看看那些田野、树木、小鸟。于是,我走出爱克斯·拉沙贝尔城,在清爽的绿荫小路上,沿着古城墙一直闲逛到天黑。爱克斯·拉沙贝尔现在还有护城墙,沃帮几乎从未来过这里。只是,那从市政厅矮屋和教堂地下墓穴直通到波尔塞特修道院——甚至可通到林堡——的地下通道如今已被填平消失了。
夜幕降临,我坐在草坪坡上。爱克斯·拉沙贝尔整个展现在我面前。它在山谷中就像是一座优美的喷泉承水盘。渐渐地,夜色笼罩了古老街道那锯齿状的屋顶,抹去了两座警钟楼的轮廓。这两座警钟楼同城市的其他钟楼混杂在一起,使人隐约记起那具有亚洲风格的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全城中唯有两个分明的物体还依稀可见:市政厅与教堂。于是,这一整天来,我的激情,我的思想,我的所见所闻都一齐重新涌入脑海。这个光辉而具有象征意义的城市本身在我心中和我的眼中都改变了模样。我尚可辨认的两个黑色建筑中的第一个,对于我来说,已不再仅仅是一个孩子的诞生地;第二个,也不再仅仅是一个亡灵的栖身处。时而,在我深深陷入的冥想中,我好像看到巨人查理大帝的幽灵冉冉升起在这伟大摇篮与这伟大墓穴之间的淡白色地平线上。
8月6日于爱克斯·拉沙贝尔
科隆
亲爱的朋友,我真生自己的气。我如同一个野蛮人一样逛完了科隆。我在那里仅仅逗留了四十八个小时。我原打算待半个月的;可是在经过了几乎整整一周的雨雾天气之后,如此灿烂的阳光照耀在莱茵河上,诱我利用这好天气去看看莱茵河风景的瑰丽多彩和欢欣愉悦。因此,我今天清晨乘“柯克里尔”号汽船离开了科隆。我就这样告别了阿格尔巴的家乡,而我既未欣赏圣玛丽·卡皮托利大教堂的古画,也未观看圣热雷昂大教堂地下室的地面镶嵌画。还有:鲁本斯的耶稣受难像,这是他专门为他曾受过洗礼的古老半罗马式圣彼得教堂所画的;圣于尔絮勒隐修院的一万一千名修女的骸骨;殉教者阿尔比努斯的抗腐圣体;圣库尼贝尔的银棺;米诺里特教堂的邓斯·斯柯特之墓;圣旁塔雷翁教堂里奥托二世的妻子泰奥法妮皇后的墓茔;里索尔弗教堂里内部砌成拱形的大墓穴;圣于尔絮勒修道院和大教堂那两间珍贵的镶金卧室;昔日的帝国议会大厅,今日的贸易仓库;古老的军火库,今天的小麦储存地;这一切我全部都未观赏。真是荒谬之极,但确实如此。
那么,我在科隆参观了些什么呢?大教堂和市政厅,仅此而已。身处科隆这样美丽的城市,所见实在太少。不过,这确是两座少有的出色建筑。
我在暮色中到达科隆。我立即向大教堂方向走去。我的旅行袋由一个称职的搬运工驮着,他穿着橘黄色衣领的蓝制服。在这个国家里,他们是为普鲁士王而工作的(我向您保证,这是赚钱的好工怍。旅客们都纳了很重的税,由搬运工和国王平分)。这里,我要说一下:在离开搬运工之前,我没有让他把我的行李送到科隆的旅馆中去,而是送到多伊茨的一家旅馆去,这使他很惊奇。多伊茨是莱茵河对岸的一个小城,由一座浮桥与科隆相连。我的理由是:我要在旅馆里住上好几天,我要尽可能地选择从窗口可以看到更多景色、视野更为宽阔的地方。然而,从科隆的窗口看到的是多伊茨,而从多伊茨的窗口看到的才是科隆;正为此,我选择了多伊茨的旅馆。因为,无可争辩的是与其住在科隆,眼观多伊茨,倒不如住在多伊茨,眺望科隆。
独自一人,我漫步向前,寻找着教堂,在每个街角处都满怀希望能看到它。但我不识这个复杂的城市,狭窄的街道上,夜色渐浓。我不喜欢问路,于是,便随意地闲逛着。
最后,我闯进了一个可通行车辆的大门,进入一个院落,向左走向一个长廊式的地方,突然,我置身于一个幽暗而荒凉的大广场上。
在这儿,我看到了美妙的场景。眼前,在暮色苍穹的幻影下,在一大片各式人字墙结构的矮房中间,矗立着一堆硕大的黑色物体,顶上可见尖塔和小钟楼;再远一点儿,也就是一弩之距的地方,孤零零地耸立着另一个大黑团,没有那个宽,却比那个更高,好似一个大大的方形堡垒,四个角上有四座高高的塔楼,在这个大黑团的顶上,显出一个奇怪地倾斜着的构架轮廓,它置于古老的城堡主塔正面,看起来如同插在盔甲上的一根巨大的羽毛翎。这个小圆丘,是教堂的半圆形后殿;这个城堡主塔,是钟楼的基部,这个半圆形后殿和这个钟楼的基部就构成了科隆大教堂。
我原以为斜置在黑色建筑物盔顶上的那根黑色羽毛翎,我第二天看到,原来是一个巨大的象征物——鹤。鹤身上披挂着铅片,从塔顶上向每一个过客诉说着:这个未完工的大教堂将继续建下去,现在,这个钟楼和这个教堂中间相距着阔地,总有一天它们会合而为一,同甘共苦;恩格尔贝尔·德贝尔的梦想,在康拉德·德奥斯特丹统治时期付诸实施,建成了教堂,而且在一两个世纪后将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大教堂;现在,这个不完整的伊利亚特史诗正在盼望荷马的出现。
教堂关着门。我走近钟楼,还真是颇为壮观。四个角上被我看作塔楼的建筑,原来只是墙垛的凸出部分。钟楼还只建好三层,第三层为尖形拱肋建筑,而已经建成的部分几乎达到巴黎圣母院塔楼的高度了。如果有一天计划中的尖塔矗立在这个巨大的石丘上,斯特拉斯堡将会显得微不足道。我想,马里恩那个未完工的塔楼,恐怕不会以这样的宏伟气魄坐落在大地上。
我曾说过,未完工的建筑是最像废墟的。荆棘、虎耳草、墙草,以及所有喜欢啃噬水泥的草,喜欢将它们的触角伸进石缝的草都开始攀缘令人敬仰的大门了。人类还在建设,而大自然已经在破坏了。
广场上一直是寂静无声,阒无一人。我尽可能地走近大门——一扇15世纪的铁栅门保护着它,我静静地倾听着那些茂盛生长、探头于屋顶之上的小树林在夜风中喃喃细语。一个邻近的窗子透出一线亮光,照亮了拱形曲线下一排精致的坐姿小雕像,那些天使和圣人有的正在阅读膝头上展开的大书,有的竖起手指,正在谈话或布道。就这样,有的学习,有的授课。这是教堂奇妙的导言,它不是别的,正是用大理石、青铜和石头制成的圣书。而挂在各处的软砌体燕窝使这个严肃的建筑更加迷人。
灯光熄灭了,我只能看到八十多法尺高的宽大尖形穹隆敞开胸怀,既没有框架,也没有挡风板,它从中央将塔楼由上至下分开,使我看到了钟楼昏暗的五脏六腑。在这个窗子里,还可看到前面相对的另一扇窗,由于远而略显小,同样也敞开着,其圆花窗和中立梃就好像是用墨笔勾勒出来的,以一种无法形容的清纯显现在明亮而呈金属光泽的暮霭中,一个巨大的黑色尖顶穹隆,中间套着优雅的白色小尖顶穹隆,没有什么能比这更显忧郁,更觉奇特的了。
这便是我第一次观赏科隆大教堂。
我还没给您讲讲从亚琛到科隆途中的所见所闻呢。没有什么太新奇、太重要的事。沿途都是地道的庇卡底风景或都兰风景,绿色或金黄色的平原,时而可看到扭扭弯弯的榆树,以及远处成排的白杨。我并不讨厌这种宁静,但也不会有太多的热情。在村庄里,年老的农妇像幽灵一样闪过,她们身上裹着灰色或浅玫瑰色的印第安长披风,风帽一直垂到眼眉上方;年轻姑娘们身着短裙,头戴缀着金属片与玻璃珠子的软帽,软帽下隐约可见她们漂亮的头发在脖子上方用一个宽宽的银箭卡别在一起,她们快乐地洗刷着房屋正墙,弯腰时,将迷人腿弯露给行人,就像古代的荷兰画师所绘的那样。至于那些男人,他们穿着蓝色的工作服,戴着喇叭形高帽子,宛如立宪国的农民。
至于道路,刚下过雨,泥泞不堪。我没有碰到什么人,只是有一阵子,遇到某个年轻的音乐家:金色的头发,削瘦的身材,灰白的脸色。他要去参加亚琛或斯巴的舞会。背包挎在身上,用绿色旧布包裹着的低音提琴背在背上,一手拿根棍,一手拿短号,身着蓝色的衣服,带花的背心,白色的领带,一条贴身的裤子,由于道路泥泞而将裤腿卷到靴子上面;可怜的小伙子,上半身是参加舞会的装束,而下半身却是旅行者的打扮。在路旁野地里,我还看到一个当地的猎户,这样的穿着:头顶苹果绿圆帽,帽上有一个用褪色锦缎制成的大大的丁香花帽徽,灰色的上衣,高大的鼻子,带着枪。
半路上,有一个我不知名的美丽小城,周围是一片已成废墟的砖墙和塔楼。在这儿,我极为欣赏四个令人惊异的旅客。在一个大敞着窗户的小客栈底层,他们围坐在一个巨大的桌子前,桌上摆满了肉、鱼、酒、馅饼和水果;喝酒,切肉,大咬大嚼;用手拧,拿手撕,狼吞虎咽;脸色红紫如猪肝,一个赛一个,就好似饕餮的四个活化身。我好似看到暴饮暴食之神古吕、格鲁东、古安弗尔和古里亚夫围坐在食物山前大吃大喝一样。
另外,这里的客栈都非常好。不过,我在亚琛居住的那一家却不行,那一家(帝王旅馆)仅仅是过得去而已。在那里,为了暖脚,我的房间地板上铺着一块非常华丽的绘制地毯,也许正是由于这华丽的地毯,旅馆价格才非常昂贵。
关于亚琛,最后还要说的是,这里的赝造风像在比利时一样盛行。在一条通往市政厅的大街上,我看到一个小店橱窗里并排摆放着我的画像和拉马丁——杰出的亲爱同胞——的画像。普鲁士翻版“赝造”的肖像之丑陋比那些可怕的漫画稍好一些。那些漫画是肖像商和书商——包括我的巴黎出版商——出售给那轻信的公众的,他们惊悸地把这作为我真正的模样;令人发指的诽谤,我在这里庄严地宣布反对这种做法,“我请老天与星球作证”。
另外,我活得像一个真正的德国人。我吃饭用手绢一样大的餐巾;我睡觉用餐巾一样大的床单。我吃樱桃烧野味和李子干烧兔肉,我喝莱茵美酒和口味清醇的摩泽尔葡萄酒。昨天,在我旁边吃晚饭的一个机敏的法国人称之为“小姐酒”。正是这个法国人在品尝了他的一大瓶酒之后,得出这样一个自明之理:莱茵河水不如莱茵美酒值钱。
在旅馆里,老板、老板娘、男侍和女仆都只讲德语;不过,总有一个侍者讲法语,这种法语,事实上也被他所处的日耳曼环境所影响,有点变味儿,但这种变化也并非没有魅力。昨天,我听到我的同伴——那个旅客——指着刚刚上桌的菜问这侍者:“这是什么?”侍者严肃地告诉他:“是小狮子狗。”其实是鸽子。
另外,一个像我这样不懂德语的法国人,如果向这个“第一侍者”——这里的人都这样称呼他——询问的问题超出了《旅客导游》中事先印好的范畴时,那你等于白费力。这个侍者只是虚有其表地粉饰了一层法语的色彩,稍稍深入一下,看到的便是德语,纯粹的德语,低沉的德语。
现在,我又一次来到了科隆大教堂前。
我一大早就来到了这里。到达这个成为杰作的教堂,需从一座旧屋的院落经过。在那儿,一大群穷妇将您团团围住。分发给她们一些当地钱币时,我回忆起,在法国占领以前,科隆原有一万二千名乞丐。这些乞丐有一个特权,那就是将他们占据的固定乞讨位置传给他们的后代。这条法律已废除了。贵族也垮台了。我们这个世纪既不尊重乞丐的继位权,也不尊重贵族的爵位继承权。现在,叫花子们再也不知能将什么留给他们的后代了。
越过这些穷妇之后,便进入了教堂。
教堂里柱体成林,柱基围在木栅中,柱顶抵在错综复杂的扁圆拱穹间,这些拱穹由板条构成,拱度曲线各异,高度不同;教堂里的光线幽暗;所有的拱穹都不高,看上去超不出四十法尺;左边有四五扇光彩夺目的彩绘大玻璃窗,从木制天花板直到石砌地面上,就好像是缀满了黄玉以及红、绿宝石的大窗帘。右边,是一堆杂乱的梯子,滑轮,缆绳,起重吊杆,绞车和复滑车;从教堂深处传出了素歌,唱经班成员和受俸教士低沉的嗓音,圣诗那美妙的拉丁文,夹杂着缕缕焚香,断断续续地穿过了拱穹,一架漂亮的管风琴妙不可言地泣诉着;听得出有锯子的吱嘎声,山羊与仙鹤的呻吟声,以及锤子打在木板上震耳欲聋的敲击声。展现在我面前的科隆大教堂其内部就是如此。
这是个与木匠工场相结合的哥特式大教堂,这是个被泥瓦匠粗暴迎娶的高贵修女,这是个被迫耐心地将她那沉静的习惯,她尊严而谨慎的生活,她的歌,她的祈祷,她的沉思冥想同这些工具,这种嘈杂,这些粗野的对话,这个拙劣公司的工作结合在一起的贵夫人,这种不恰当的结合起先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印象,使我们希望再也不要看到哥特式教堂的修建;可是,过了一会儿,当我们想到,毕竟得这样做,这是显而易见的时,这种奇特的印象又消失了。钟楼上的仙鹤具有象征意义。1499年,人们又继续了教堂的修建。这种木匠们的嘈杂,石匠们的喧嚣都是必要的。人们正继续着科隆大教堂的建造;如果上天保佑,人们将完成这项工作。如果能够完工,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这些撑着穹木的支柱,便是草图上的大殿,有一天,它将把半圆形后殿和钟楼连在一起。
我仔细察看着这些彩画大玻璃窗,它们都出自马克西米连时代,画技显示了德国文艺复兴时期结实而美妙的夸张风格。上面满是国王和骑士们,他们面色严肃,身姿优美,翎饰奇异,纹章布边饰显出一种野性,头戴夸张的高顶盔,身佩长剑,武装得像屠夫,胸挺得像弓箭手,头部装饰得像战马。他们的旁边是他们的女人,或更准确地说,是他们的雌性伙伴,她们跪在彩画玻璃窗的角落里,显出母狮或母狼的侧影。阳光透过这些面孔,燃烧起他们的瞳孔,使他们栩栩如生。
其中有一块彩画大玻璃窗再现了圣母家谱这一美好的主题,这我已见过多次了。画的下部是巨人亚当,身着帝服,仰卧着。从他的腹部长出一棵大树,占满了整块大玻璃窗,树枝上有马利亚所有的皇家祖先,大卫弹着竖琴,所罗门正在沉思;在树的顶部一个深蓝色的格子中,最后的一朵花刚刚绽开,花心里是抱着耶稣的圣母。
再过去几步,我在一根粗柱上读到了这个伤感而认命的墓志铭:
“我,爱德蒙伯爵,生前曾闻名于世。我遭暗杀,安息于此。圣彼得,我将我的弗里斯姆公爵头衔带给你,请让我在上天占一席之地。这个石堆中安葬着公爵的骨骸。”
我按照竖立石面上的排列形式抄下了这个墓志铭。它像是散文,没有标明是组成二行诗那有些野蛮的六音步诗或五音步诗。结束时,顿挫押韵的诗句上有一个数量错误,这使我很惊奇,因为,在中世纪人们已经会写拉丁文诗歌了。
耳堂左臂还刚刚显出轮廓,其顶头是一个大礼拜堂。除了几个神工架外,大礼拜堂里显得冷漠、丑陋、烦躁,布置凌乱。于是,我急忙抽身返回教堂。从礼拜堂出来时,有三件东西几乎同时引起了我的注意:在我的左边,有一个迷人的16世纪小讲道台,构思极为巧妙,黑橡树的制作极为精细;再远一点儿,是祭坛的围栏,是15世纪精美铁栅制作的稀少而完整的样式;在我的对面,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圣楼,壁柱短粗,拱廊低矮,属后文艺复兴时期风格,我猜想这是为逃难中的悲伤皇后玛丽·德·美第奇建造的。
在祭坛的入口处,一个精美的洛可可式柜子中,有一个身上披着闪光片和金属箔的真正的意大利圣母像,她和她怀中的孩子都在闪闪发光。在这个带着手镯和珍珠项链的丰满的圣母下方,显然是为了形成反衬,人们放置了一个为穷人募捐的捐款箱,它制作于12世纪,上面盘绕着链条和铁锁;捐款箱的一半嵌在一大块粗糙雕凿的花岗岩中,看起来好似石砌地面上的一堆浇铸泥浆。
我眼向上望,看到在我头顶上的尖形拱肋下有一些金色的小棒,并排吊在三角横架上。在小棒的旁边,有这样的题字:“您看到的这些小棒的数目是他作为主教在阿格里比恩教堂执教的准确年份。”——我喜欢这样以严肃的方式来计算年代,并时时刻刻使大主教可以看到他已利用或虚度了多少时光。现在穹拱下挂着三根小棒。
主祭室位于著名的半圆形后殿内侧,目前,这个后殿可以说仍然代表着整个科隆大教堂,因为钟楼上没有尖塔,中殿没有穹顶,教堂缺少耳堂。
主祭室里到处是宝。有满是精美细木护壁板的圣器室,有饰满严谨雕塑的偏祭台;有各个时代的名画,各种各样的坟墓;有躺在要塞中的花岗岩主教,有躺在床上由一排满面哀伤的小雕像抬着的试金石主教,有躺在铁网纱下的大理石主教,有躺在地上的青铜主教,有跪在祭坛前的木制主教;有路易十四时代的司法长官正凭倚其墓,有卧着的十字军远征的骑士们,他们的狗正靠在他们的钢脚边友好地抓挠着;有穿着金袍的使徒塑像;有带扭曲柱的橡木神工架;有高贵的议事司铎神职祷告席;有形状似棺的哥特式洗礼缸;有刻着小雕像的祭坛装饰屏;有漂亮的彩绘玻璃窗碎片;有15世纪的天神报喜图,底为金色,天使丰满的翅膀上面为彩色,下边为白色,天使正爱慕地注视着圣母;有绘着鲁本斯画的地毯;有好像是麦茨·康坦时期的铁栅,还有好像是弗朗·弗洛里时代的金色绘制板柜子。
必须要说明的是,这一切都被可耻地损坏了。如果说有人在建造科隆大教堂的外形,我却不知是谁在摧毁它的内部。没有一座坟墓的小雕像不被剥落成缺头断臂,没有一排栅栏本应金黄色的地方不是锈迹斑斑。到处是灰尘、灰烬和垃圾。苍蝇在菲利普·德·海因斯贝格大主教令人尊敬的脸上飞来飞去。躺在石板上的青铜人雕名叫康拉德·德奥斯特丹,他生前能够建造这座大教堂,今天却无力压死那些蜘蛛,它们正用难以计数的蛛丝把他同地面连在一起,就像格列佛在小人国的遭遇一样。可惜!青铜臂膀不如肌肉臂膀有力。
在一个昏暗的角落里,躺卧着一个大胡子老人的雕像,已是肢残臂断了,我深信这是米开朗琪罗的雕像。这使我回想起,在亚琛,我曾看到那些被拿破仑搞来,又被布鲁克弄去的著名的大理石古柱,这些古柱躺在陈旧的隐修院一墓地的一个角落里,就像是待劈的树段。这些古柱拿破仑是为罗浮宫搞来的,而布鲁克又把它们放进了公墓藏骸所。
在这世上我常说的一句话便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在这些毁坏的坟墓中,我只看到两座墓还比较像样,有时还扫去了墓上的灰尘,这便是绍恩堡两个伯爵的衣冠冢。绍恩堡这两个伯爵似乎是维吉尔曾描述过的一对。这两人是亲兄弟,两人都曾是科隆的主教,两人都葬在同一个主祭室里,两人17世纪的坟墓都非常漂亮,两墓相对而置:阿道夫望着安托尼。
直到现在,我有意漏而不谈,准备向您详细讲一讲的便是,科隆大教堂里最令人敬仰的建筑:著名的三王之墓。这是一个相当大的彩色大理石室,用厚厚的铜栅关闭着;其建筑风格混杂而奇特,路易十三风格的俏丽和路易十五风格的凝重交融在一起。这座墓位于半圆形后殿最高礼拜堂的主祭坛后面。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混于主栅栏图形的三条男式头巾。抬眼望去,可以看到三王朝圣的浮雕;低头下看,可读到这平庸的二行诗:
这里安葬着神圣三王的遗体,
一切囊括,别处无存。
这里,滑稽与严肃的感觉同时闪现在脑海中。那么,就在这儿,躺卧着三个诗意满怀的国王,他们跟随着星辰,自东方而来,仰慕一个生在牛栏中的孩子:他们跪在那里,仰慕着他。现在该轮到我来仰慕了。我承认,世上没有什么能比这个插入福音书中有关一千零一夜的传说故事更使我着迷的了。我靠近坟墓,透过让人嫉妒的密栅,在一块昏暗的玻璃后面,发现在阴影中有一个奇妙的拜占庭大圣骨盒,用金子制成,上面的珍珠和钻石晶莹闪烁,辉映着阿拉伯风格。绝对像是人们透过了二十个世纪的黑暗,才在宗教那忧郁、严谨的传说故事中,隐约见到三王那东方耀眼的历史传说。
在众人敬仰的栅栏两边,从大理石上伸出两只金黄色的铜手,每只手上都拿着一个敞开一半的腰包钱袋,下方刻着隐晦的挑衅语言:
“然后,他们打开钱袋,把礼物送给了孩子。”
在墓的正对面,燃烧着三盏铜制灯,一盏上有“迦斯帕尔”这个名字,另一盏上是“墨尔斯奥”,第三盏上的名字是“巴尔达扎尔”。这真是一种天才的主意,在墓前,可以说是燃烧着三王的名字。
当我准备离开时,不知一个什么尖形物刺穿了我的靴底。我低头看去,是一个铜钉头,它是嵌在我踏着的一块黑色大理石板上的。在察看这块石头时,我想起来了,玛丽·德·美第奇曾希望她的心脏安置在科隆大教堂三王墓前的石板下。我踏在脚下的石板恐怕正覆盖着这颗心。从前,在这块石板上,有一个铜片或金色青铜片,按照德国的习俗,这铜片上带有亡者的徽章和墓志铭,今天,我们仍可辨出痕迹来。撕坏了我靴子的钉子正是用来嵌入铜片的。当法国人占领科隆时,出于革命的念头,大概也是某个投机锅匠,把这块印有百合花图案的铜片取走了,其周围的铜片也遭此命运,因为有许多铜钉从周围的石板上冒出,这证实与揭露了曾发生过许多同样的掠取。噢,可怜的王后!她先是看到自己在路易十三——她的儿子心中失去了地位,然后又从她的创造物黎世留的记忆中消失,而现在,她又从大地上被抹去了。
命运是多么奇怪地随心所欲啊!这个王后玛丽·德·美第奇,这个亨利四世的遗孀,被流放,被抛弃,处于贫困之中,而几年之后,她的女儿昂里埃得,查理一世的寡妇又于1642年来到科隆,死在伊巴赫,在施泰恩加斯街十号的住所中,而在这同一所房屋中,六十五年以前,即1577年,她的画师鲁本斯诞生于此。
白天重见科隆大教堂,它失去了夜晚赋予物体的,我称之为“黄昏壮景”的神奇色彩。我不得不说,我觉得,它不如夜晚显得那样雄伟壮丽,轮廓总是很美,但显得有点儿干巴巴的。这可能是由于现代的建筑师们狂热地用油灰等重新填合这个大教堂的缘故,不应过分地整修古老的教堂。在整修中,由于想要固定其位而减少了线条,于是,轮廓的神秘波消失了。目前,作为整体,我更喜欢未完工的钟楼,而不是完美的半圆形后殿。无论如何,尽管某些雅士不乐意——他们想将科隆大教堂建成基督建筑业的帕提侬神庙——对我来说,我找不到任何理由来喜爱这个大教堂更胜过喜爱亚眠、兰斯、夏特勒和巴黎那些完整而古老的圣母院。
我甚至要说,博韦大教堂也只完成了半圆形后殿,不大被人知,极少为人吹嘘,在我眼中也并不比科隆大教堂差,无论是在整体上,还是在具体部位上。
科隆市政厅位于大教堂附近,是极美的拼凑式建筑。它是人们能在古老的村镇中遇到的各个时代、各种风格的集合体,这些村镇都以同一方式建成,无论是法律,还是风俗习惯。这些建筑和这些村镇的组成方式很奇特,值得研究。与其说它是建筑,倒不如说是堆砌,是接连不断的增大,是心血来潮的扩展,是蚕食邻近的地带;没有哪一部分是按照事先画好的规律图纸进行的,一切都是根据不断出现的需要逐渐修筑的。
因此,基础大概是某个罗马酒窖的科隆市政厅,在1250年左右还仅仅是一个朴实无华的尖拱住所;后来,人们明白了应该有一个警钟楼,以便敲响警钟,号召人民拿起武器,或是为守夜人而设,于是,在14世纪,建成了一座既是资产阶级,又是封建主义风格的漂亮塔楼;随后,在马克西米连时代,文艺复兴愉悦的气息开始摇动了大教堂深暗的石头树叶,对优雅与装饰的爱好到处传播,科隆市政长官们感到有必要为他们的市政厅梳洗打扮一下,他们从意大利请来了某个建筑师,是米开朗琪罗的学生,从法国请来了某个雕塑家,是年轻的让·古戎的朋友,而他们在13世纪建筑那黑色的正面配上了一个成功而美妙的门廊。过了几年,他们又想要在书记室旁修建一个室内散步场,于是,他们又修建了一个迷人的拱廊后院,豪华地修饰上了徽章和浮雕。这些,我今天都看到了,而再过两三年将无人得以观赏了,因为人们任凭这一切变为废墟,无人理睬。最后,在卡尔五世时代,他们认识到需要一个大厅来进行拍卖和叫卖,来召开资产阶级议会。于是,他们在警钟楼和门廊对面,用砖头和石头建起了一座主体建筑,其品味高雅,极为协调。今天,13世纪的大殿,14世纪的警钟楼,马克西米连时代的门廊和后院,卡尔五世时代的大厅,由于时间的流逝都已显得陈旧,它们代表着传统和对事件的记忆,偶然以最独特、最优美的方式组合在一起,这就构成了科隆的市政厅。
顺便提一下,我的朋友,作为艺术品,作为历史的表现形式,它比那冰冷、灰白的建筑物还稍微有价值些。这个建筑物显得杂乱无章,因为它的三个正面堆砌着拱门饰,因为它的装饰吝啬而单调,趣味不高,一切都是简单的重复,没有丝毫新颖的闪光,还因为它那不完整的房顶既无屋脊又无烟囱,今天,某些泥瓦匠正用这种方式在我们巴黎城面上淹没着博卡多尔的迷人杰作。我们人类真是奇怪,我们任凭特穆伊市政厅被摧毁,却又建起了这样的东西!看到那些自以为是,自称是建筑师的人暗暗地将建筑物降低了两三法尺,也就是说,完全改变了多米尼克·博卡多尔的可爱的尖屋顶,以便能够同他们发明的难看的平屋顶相配套,真遗憾!我们难道一成不变地始终是这样的民族?她欣赏高乃依,却又让安德里厄先生来修改删节,改变高乃依作品的风格!——好吧,还是回到科隆来。
我登上警钟楼。天色阴沉,这倒与建筑群以及我的心绪非常协调,我从这儿观赏了脚下这令人赞美的整座城市。
莱茵河畔的科隆,就像塞纳河畔的鲁昂,埃斯考河畔的安特卫普,就像所有依傍一条天堑般的大河的城市一样,其形状好似一个绷紧了的弓架,河流是弓弦。
房顶上的石板瓦层层叠叠,顶部为尖状,正好似摞成两摞的纸牌;狭窄的街道,结实对称的人字墙。在房顶上方可见一条城墙和砖石城壕的暗红曲线,紧压着城市,如同一条系住河流的皮带,下游是图尔姆森塔楼,上游是漂亮的拜恩杜姆塔楼,在其雉堞上,矗立着一个大理石神父像,正在为莱茵河祝福。从图尔姆森到拜恩杜姆的莱茵河沿岸延伸着一法里长的房屋建筑。在这一长溜建筑群中间,有一座大浮桥,优雅地迎浪拱曲着,飞架在宽宽的河流上,直达对岸,将多伊茨这座白色房屋的小城同科隆的黑色大建筑群连成一片。
在片片房屋、座座塔楼和长满鲜花的复折屋顶中央,在科隆高地上,矗立着二十七座教堂的各式塔顶,除了科隆大教堂,这其中还有四座庄严的罗曼风格教堂,形式各异,瑰丽壮观,实为真正的大教堂;北面是圣马丁大教堂,西边是圣热雷昂大教堂,南边是圣阿波特尔大教堂,东边是圣玛丽·卡皮托利大教堂,它们圆圆的就好像是半圆形后殿、塔楼和钟楼的巨大纽结。
如果仔细观察城市,真是热闹非凡、生机勃勃,桥上满是行人、车辆,河流上到处船帆点点,沙滩上围满了桅杆。所有的街道都挤满了人,所有的路口都在诉说,所有的屋顶都在歌唱。这儿,那儿,绿色的树丛温柔地抚摩着黑色的房屋,在单调的石板瓦屋顶和砖石建筑群中,时而可以看到15世纪老式旅馆那雕有鲜花饰、水果饰或树叶饰的长长屋檐,檐壁上逗留着兴高采烈的鸽子。
这个大镇,发达的工业使它成为商业重地,重要的地理位置使它成为军事要塞,而流淌的河流又使它成为沿海城市。它的周围是广袤富饶的平原,一直延至荷兰一边;莱茵河从中穿过;在其东北部有历史上著名的七座小圆丘,这个由于传统和传说而变得神秘的地方,就是人们所说的七座山。
由此,荷兰和她的商业,德国和她的诗歌,作为人类思想的两大面貌——实利与理想,就矗立在科隆的地平线上,而科隆本身就是交易与梦想的城市。
从警钟楼上下来,我驻足于院内,文艺复兴时期迷人的门廊前。刚刚我把它称作“凯旋门廊”,其实,我应该说是“辉煌门廊”,因为,这个精美建筑的二层由一排小凯旋门组成了拱廊,上面的题献,按照年代,第一个献给恺撒;第二个献给奥古斯特;第三个给阿格尔巴——科隆的创建人;第四个给君士坦丁,基督教皇;第五个给朱斯第尼安,立法皇帝;第六个献给马克西米连,在世的皇帝。在门廊正面上,富有诗意的雕塑家雕出了三幅浮雕,代表着三个驯狮师:米龙·德克多、矮子丕平和达尼埃尔。两边,是米龙·德克多用身躯的力量将狮子打翻在地,以及达尼埃尔用精神的力量征服了狮子。在达尼埃尔和米龙中间,就好像是把两者自然连接的是矮子丕平,他用士兵那强有力的身躯的力量和精神的力量来共同对付这些凶残的野兽。在纯力量与纯精神之间,是勇气,在竞技者和先知之间,是英雄。
丕平手握宝剑、裹着大衣的左手伸入了狮子的嘴中;狮子张牙舞爪,后脚直立,这种奇妙的姿势在徽章上称为“跃立雄狮”。丕平勇敢地面对着它,他在战斗。达尼埃尔纹丝不动地站立着,垂着手,双目仰望天空,而狮子柔情蜜意地在他脚下蜷缩着;精神不用战斗,精神本身就是胜利。至于米龙·德克多,他双臂困在树丛中,奋力地挣扎,狮子正无情地吞噬着他;这是盲目而愚笨的驯狮法之灭亡,他们曾相信,肌肉和拳头足以对付一切,纯力量失败了。这三幅浮雕都有着深刻的意义。最后一个是可怕的结果。我不知从这忧郁的诗歌中能得出什么样的可怕而宿命的结论,也许雕塑者本人也不知道。这是大自然对人类的报复,植物与动物有着共同的利益,橡树来为狮子帮忙。
不幸的是,拱门饰,浮雕,柱顶盘,拱墩,柱顶盘的上楣,以及柱子,整个漂亮的拱门廊都经过修复,刮去了原来的,重嵌了灰缝,油漆得极为干净,干净得让人伤心。
当我正要走出市政厅时,一个男人,与其说是年岁大,倒不如说是苍老,与其说是背有些驼,倒不如说是失去了尊严;看起来穷困潦倒,举止中却又透出些傲气。他走进了院子。带我上警钟楼的门房示意我任意看他。这个人是个诗人,他靠自己的年金生活在陋室中写史诗。他的名字倒是绝对的默默无闻。我的向导对他极为崇拜,他对我说,这个诗人写的史诗反对拿破仑,反对1830年革命,反对浪漫主义,反对法国人,可是,他的另一首诗却在呼吁科隆现今的建筑师们按照巴黎先贤祠的样子,继续大教堂的建筑。好吧,就算他写的是史诗吧!但这个人却是少有的邋遢。我一生中还未曾见过如此不修边幅的怪人。我想,在法国是难得找到能与之相比较的史诗诗人的。
过了一会儿,在我经过一条不知名的又窄又暗的街道时,一个眼睛放光的老人突然从一个剃须匠那里跑了出来,喊叫着来到了我跟前:“先生!先生!疯狂的法国人!噢!法国人!咚,咚,咚!咚,咚,咚!向世人宣战!真勇敢!真勇敢!拿破仑,对吧!向全欧洲宣战!噢!法国人!太勇敢了!先生!刺刀对准所有的普鲁士人!在耶拿战役中打了一个漂亮仗!好啊!法国人!咚,咚,咚!”
我承认这种夸夸其谈使我感到有趣。在这些高贵民族的记忆与希望中,法国是伟大的,整个莱茵河畔都热爱着我们——我几乎要说是在期待着我们。
晚上,星光闪烁,我漫步在河流的另一岸,与科隆遥相对应的沙滩上。在我的面前,是整座城市:数不胜数的人字墙房屋和黑色的钟楼在黄昏那还有些泛白的天空中看得清清楚楚。在我的左边,如同是科隆的巨人,耸立着高大的圣马丁教堂剑塔,其两个小塔直冲云天。几乎是在我对面,可见昏暗的大教堂半圆形后殿,大教堂的上千个尖顶小钟塔好像是一个巨大的刺猬,蜷缩在河边,尖顶上的仙鹤好似它的尾巴,钟塔下方挂着的两盏路灯,如同刺猬闪光的眼睛。在这一片黑暗中,我只听到浪花小心翼翼地轻抚我的脚面,只听到一匹马在浮桥板上沉闷的脚步声。远处,在隐约可见的铁匠铺里,还可听见铁锤打在铁砧上清脆的敲击声。城市里的其他声响都未能穿过莱茵河。几扇玻璃窗在对岸忽隐忽现地闪动着;铁匠铺下,燃烧着的大炉子倒映在河流中,形成一条长长的光束,就好像是个装满了火的大口袋正将火焰倒入水中。
在这美丽的黄昏景色中,我又萌发了忧郁的幻想。我暗忖:日耳曼城已消亡,阿格里巴的城市也已消亡;圣恩格贝尔的城市仍然屹立着。但它又将维持多久呢?圣埃莱娜建造的庙宇已于一千年以前倒塌了;大主教阿诺建造的教堂也将变成废墟。河流侵蚀了这座城市。每天,都有一些古老的石块,远古的回忆,以及某些古老的风俗习惯随着二十几艘蒸汽船的接触剥离而去。坐落在欧洲大动脉上的城市是不可能毫不受损的。尽管没有最古老的两个大陆城镇特里尔和索勒尔历史悠久,科隆城却曾在迅疾猛烈的思潮影响下变革了三次:不断徘徊于沉默者威廉的城市以及威廉·退尔的山城之间,并接受了来自美因兹的德国思潮以及来自斯特拉斯堡的法国思潮。现在,科隆好像又面临第四个厄运时代。实证主义和功利主义的思潮,正如今日之野蛮人所说,来到并侵袭了科隆。新鲜事物从各个方面渗入它古老建筑的迷宫中;新建街道在这个哥特式建筑群中打开一个个大缺口;“高雅的现代趣味”在这里落了户,建起了里伏利式建筑,并愚蠢地享受着小商贩们的赞叹;一些醉醺醺的拙劣诗人向康拉德的城市推荐着苏弗洛的先贤实祠。教士们的墓穴在这个大教堂中变成废墟,大教堂今天是由虚荣,而不是由信仰在继续支撑着修建。穿着猩红色外衣,头戴金银饰的漂亮村姑们不见了,轻佻的巴黎式女郎漫步在河畔;我今天看到的罗曼风格圣马丁隐修院的砖墙也颓败了,人们将在这里建起一个托尔托尼咖啡屋;一排排的白色房屋使玛第尔·德戴博这个封建天主教的村镇有某种说不清的巴蒂诺尔城假象。一辆公共马车从古老的浮桥上经过,花六个苏就可从阿格里比那直达图伊第安。——遗憾!古老的城市远去了!
8月11日于莱茵河畔安德纳赫
伊巴赫纪念馆
我的朋友!事物本身也许知其所做;但毫无疑问,而且,除我之外,别人也曾说过:人却不晓其所为。通常,在历史与自然的对立之中,在我情不自禁地在上帝隐身于其中的事件与上帝显身的创造之间进行的这种永不间断的对比中,我会蓦然一惊,内心忧郁,我暗自想象着:森林、湖泊、高山,乌云中的惊雷,向路人轻轻摇摆的花朵,天边云雾中眨着眼睛的星星,时而轻声细语,时而咆哮如雷,总好像在向人类提出警告似的海洋,这一切都是英明而骇人的东西,充满了光明,饱含着科学;它们用怜悯的目光注视着黑夜中摸索前行于大自然中的人类——这被无能拴住了手脚的骄傲狂徒,被无知蒙住了双眼的虚荣之辈。树木能意识到自己的果实,我觉得这很自然,我内心深处对此毫无抵触之意,但肯定,人类无法意识自己的命运。
人类的生命和智慧都受着某个深奥而神圣的机器支配,这个机器,一些人称之为“天意”,另一些人称之为“机遇”,它将一切掺杂,结合,分解,它将其运转齿轮隐匿于黑暗中,而将其成果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人们以为在做某事,可实际上却在做另一件。“命运的瓦罐”,历史中充满了此类事情。当卡特琳·德·美第奇的丈夫,狄安娜·德·普瓦提埃的情夫在菲利普·杜克身边与皮埃蒙特的漂亮女孩进行神秘娱乐时,他不仅为奥拉斯·法尔奈斯孕育了狄安娜·丹古莱姆,而且还为他儿子中未来的亨利三世和他表兄弟中未来的亨利四世创造了未来和解的条件。当内穆尔公爵骑着他的战马“里阿尔”飞速冲下圣沙贝尔教堂的台阶时,他不仅使这种危险的游戏风行一时,而且他预示了法兰西国王的死亡。1559年7月10日,在圣安托尔街的围栅中,当蒙哥马利在其大大的红翎饰下汗流浃背地站在那里投出了他的长矛,迎面策马奔向这个所有妇人们为之鼓掌欢呼的带百合花徽的骑士时,他毫不怀疑他手中握着的东西是神奇的。仙女的魔棒从未像这支长矛一样挥舞过。蒙哥马利一下子便杀死了亨利二世,摧毁了杜尔奈尔宫殿,修建了王家广场,也就是说,打乱了上天的喜剧,取消了主角,更换了背景。
当英王查理二世在沃塞斯特战役后躲进一棵橡树树洞中时,他只是觉得自己藏匿起来了,并没想过别的;然而,完全不是这样。他命名了一个星座,叫“皇家橡树”,并给了哈莱机会来戏弄蒂肖的声誉。曼特农夫人的第二位丈夫废除了南特敕令,解散了1688年议会,并赶走了雅克二世,这使奇特的阿尔芒扎战役得以爆发。在这次战役中,在战场上对抗的是由一位英国人——伯尔维克元帅——统帅的法国军队和由一位法国人——鲁维尼·加洛维勋爵——指挥的英国军队。如果路易十三不是死于1643年5月14日,老伯爵丰塔纳就不会产生念头在五天内攻打罗克罗瓦,而一个英勇的二十二岁亲王就不会有5月19日这个绝好的机遇,它使当甘公爵成为了伟大的孔代。而在这充满年鉴的纷乱史实中,有如此多的奇特传闻,如此多的非凡相似,如此多的惊人反响!1664年,在他的大使克齐公爵受到触犯后,路易十四让人赶走了罗马的科西嘉人;一百四十年后,拿破仑·波拿巴将波旁家族从法国流放出去。
天日如此昏昏,却又充满了闪电雷鸣!1662年,当年轻的十七岁亨利·德蒙莫朗西看到出入于他父亲家的宫内侍从中,有一个苍白体弱的年轻侍从——夏多纳夫的洛百斯皮尔以谦卑的态度拿着水壶,让人洗手时,谁会料到,这个在他面前毕恭毕敬的年轻侍从将成为副助祭,而这副助祭还将成为掌玺大臣,这掌玺大臣将受托领导图卢兹议会,而且二十年后,这个年轻侍从——副助祭——议会主席将阴险地要求教皇特许将他斩首;而他,是这个怪人的主人,蒙莫朗西公爵,亨利第二;他由于英勇善战而成为法国的元帅,由于上帝的恩宠而成为王国的贵族。当德·图总督在他的书中,如此仔细地将路易十一1477年12月22日的敕令整理、加工,修复完毕时,谁会对这位父亲说,这同一敕令,有一天,将借洛巴尔德蒙之手,成为黎世留砍掉他儿子脑袋的斧头。
混战之中,总有规律可循,混乱只是表面现象,实际上却是秩序井然。一段长长的间隙之后,曾使我们的父辈惊骇的相同事件,犹如彗星一般,从历史最黑暗的深处返转归来。同样的诡计,同样的失败,同样的背叛,同样的触礁淹没;名称改变,事件依然。1814年倒霉的复活节的前几天,皇帝恐怕应该对他的十六个元帅说过:“我告诉你们,的确,你们中的一个将出卖我。”——总是恺撒抚养了布鲁图;总是查理一世阻止克伦威尔出发去牙买加;总是路易十六妨碍米拉波渡船去印度;总是到处都有残忍的王后被其残忍的儿子惩罚;总是到处有无情无义的王后被无情无义的儿子抛弃。总有阿格里皮娜孕育了将杀死她的内隆;总有玛丽·德·美第奇诞生了日后将她驱逐流放的路易十三。
而我自己,您是否注意到我的思路来得多么奇怪,几乎是在不知不觉之中,一个又一个的念头,全都聚集到这两个女人,这两个意大利女人,这两个幽灵,阿格里皮娜和玛丽·德·美第奇的身上,她们是科隆的两个幽灵。科隆是不幸的皇太后之城。相隔一千六百年,日尔玛尼库斯的女儿、内隆的母亲和亨利四世的妻子、路易十三的母亲,都将她们的名字和回忆紧系科隆。这两个寡妇——因为,一个孤女也算是一个寡妇——一个中毒而死,另一个丧命在匕首下;一个——玛丽·德·美第奇——死在这里;另一个——阿格里皮娜——诞生在这里。
我在科隆参观了法国的玛丽断气的旧居。——这旧居,有人说是伊巴赫纪念馆,另一些人说是雅巴赫。我不想对您叙述我所见,我只给您讲讲我所想。请原谅,我的朋友,这次我不详述我喜欢的细节,而对于我来说,正是这些细节刻画了人类,并通过其外表解释了人类,使人们可透过其外表直视内里。这次,我放弃了,我怕这些琐碎事会使您感到厌倦。
悲伤的王后于1642年7月3日死在那里。她当时六十八岁。她从法国流放出来已有十一年了。她到处流浪,在佛兰德斯,在英国,在每个国家她都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在伦敦,查理一世很尊重她;她在英国的三年中,他每天给她一百英镑。我不无遗憾地说,后来,巴黎却是那样将英国给予法国王后的热情款待还回了英国王后。亨里埃特,亨利四世的女儿,查理一世的寡妇,居住在罗浮宫的某个陋室中。冬天,她的房中没有火,她守在床上,等待着主教助理借给她几个金路易。她的母亲,亨利四世的遗孀,在科隆几乎以同样的方式——在贫困潦倒中结束了一生。在红衣主教首相的要求下,查理一世将她驱逐出了英国。我对这个《艾贡·巴西利克》的作者,忧郁的国王感到气愤。我不明白一个能够在克伦威尔面前保持国王尊严的人怎么会屈服于黎世留的压力。
另外,我提请注意,意味深长的是,黎世留紧随玛丽·德·美第奇而去,他死于随后的一年。这三个人之间所有那些不近人情的仇恨有什么意义呢!如此多的阴谋,如此多的迫害,如此多的争吵,如此多的背信弃义,而三人却几乎同时去世,这究竟有什么意义?——只有上帝知道。
对玛丽·德·美第奇,流传着一种悲哀的怀疑。我总觉得,拉伐亚克投下的阴影射到了她裙子的拖褶中。我看到赫洛尔特院长的可怕句子时总是感到震惊。他也许是无意的,在谈到这个王后时,他写道:“她对亨利四世的死并不太惊奇。”
我承认,这一切使我感到路易十四那明智忠实而壮丽的时代更加令人赞叹。这个世纪初的昏暗使世纪末的辉煌更加亮丽。路易十四有着黎世留的权力,再加上威严;有着克伦威尔的伟大,再加上沉稳;路易十四不是上帝的守护神,而是上帝周围的精灵。这也许使国王渺小了些,但其统治却更加伟大。至于我,您知道,我喜欢事物成功而完整,也毫不否认所有必须的条件,我对他总是怀有深深的好感,这个出身高贵,来得适时,深得人心的严肃而卓越的王子,在摇篮中就有着国王的风度,进入坟墓仍保持着国王的尊严;这是最高意义上的真正的君主国,文明中心的君子,欧洲的枢纽;他曾亲眼看到,在他统治期间出现过,辉煌过,消失过:八位教皇,五位苏丹,三位皇帝,两位西班牙国王,三位葡萄牙国王,英国的三位国王和一位女王,丹麦的三位国王,瑞典的一位女王和两位国王,四位波兰国王,四位莫斯科沙皇;他是整个一个世纪的北极星,在七十五年间,威严地看着所有的星座在他周围转动。
安德纳赫
瓦尔拉弗博物馆
除了大教堂、市政厅和伊巴赫博物馆外,我还在科隆附近的沙伊-科腾参观了地下渡槽遗迹。在罗马时代,它从科隆一直通达至特里尔,今天,在三十三个村庄仍可找到它的痕迹。在科隆市中心,我参观了瓦尔拉弗博物馆。我极想向您介绍一番,但我还是决定算了。您只需知道,如果说,由于德胡伯森男爵的掠夺,我没有找到古罗马人的战车,没有看到著名的埃及木乃伊,以及1400年铸造于科隆的长四古尺的轻型长炮,那么,我却在这里观看了一个漂亮的罗马石棺,还有贝尔纳·德加朗主教的甲胄。人们还让我看了一副巨大的护胸甲,据称,这是属于帝国将来让·德威尔的;不过,我徒劳地寻找着他那长八法尺半的长剑和同波吕斐摩斯的松树一样的长矛,以及他那传奇般的头盔,据说,这头盔两个壮男人都很难抬起呢。
不过,参观博物馆、教堂、市政厅这些壮景所带来的愉悦,却由于严重的强求小费而大打折扣。在莱茵河畔,正像在所有的旅游圣地一样,小费是一只令人极其厌恶的蚊子,它时时刻刻都在伺机咬您一口,不是咬您的皮肤,而是咬您的钱包。对它来说,游客的钱包,这珍贵的钱包就是一切,而您在门口享受到的满面春风的微笑和热情而诚恳的接待中,并无神圣的好客成分。您将会看到,这个地区的聪明人将小费已提高到了何等程度。我只是陈述事实,我毫未夸张。——您来到某个地方;在城门口,一位武装侍从询问您想下榻在哪家旅馆,向您索要护照,收起您的护照。马车停在驿站院落里;在路上从未看过您一眼的赶车人来为您打开车门,怡然自得地向您伸出了手:小费。过了一会儿,驿站马车夫也来了,由于警察局的条令禁止他这样做,他嘟嘟囔囔地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意思是:小费。人们取下了车顶遮雨布;一个奇怪的人上了车,将您的箱子和旅行袋放到地上:小费。另一个奇怪的人将行李放在手推车上,问您去哪家旅店,推着车跑在您的前面。到了旅馆,老板出来了,同您开始了以下的对话,人们真应该将它用各种语言写在旅馆的门上。“您好,先生。”“先生,我想要一个房间。”“很好,先生。”(对台后边叫道:)“带先生去四号房。”“先生,我想吃晚饭了。”“马上就好,先生。”等等,等等——您上楼来到了四号房,您的行李已在那里了。一个人出现了,是将您的行李拉到旅馆来的那个推车人。小费。又来了第二个人。他想干什么?是将您的东西拿到房间里的那位。您对他说:“好的,我临走前给您,像给其他的仆人们一样。”那位回答说:“先生,我不是旅馆里的人。”——小费。您走了出去。看到一座教堂,一座美观的教堂。应该进去看看。您在周围转着,您观看着,您寻找着。门是关着的。耶稣说:请进入教堂。教士们本应将大门敞开着,可教堂执事们将大门紧闭,以便挣三十个苏的钱。这时,一位老妇人看到了您的窘态,她走过来,指给您一个小窗口旁的门铃。您明白了,您按响了铃,小窗子打开了,教堂执事出现了,您要求观看教堂,教堂执事拿起一串钥匙,走向大门。当您正要踏进教堂门槛时,您感到袖子被人拉住了;是乐于助人的老妇人,您忘恩负义,已经把她忘记了,而她却一直跟随着您。小费。您进入了教堂;您观看着,您欣赏着,您啧啧称赞着。“这幅画上怎么遮着绿帷幕?”“因为这是教堂中最漂亮的一幅。”教堂执事说。“好吧,”您说道,“这里遮盖着最漂亮的画,其他的地方会将它们展出的。这幅画是谁的?”“是鲁本斯的。”“我想看看。”——教堂执事转身而去,几分钟后又同另一个极为沉闷、悲哀的人一起回来了。是主管帷幕的人,此人按了一下弹簧,帷幕打开了,您看到了名画。看过后,帷幕又关闭了。帷幕主管人向您致以意味深长的敬意。小费。您继续在教堂中漫步,一直跟随着教堂执事。您来到了主祭室的铁栅门前,栅门紧锁着,门前站着一个穿戴华丽的人,这是教堂侍卫,他得到了您要由此而过的通知,正在等候您的到来。主祭室是由侍卫负责的。您在里边转了一圈,在您走出时,您那装扮过分的导游和士官威严地向您告别。小费。侍卫将您还给了教堂执事。您从圣器室前走过。噢,真是奇迹,门开着。您走了进去。里面有一个管理员。教堂执事知趣地离开了。因为,最好是将猎物留给圣器室管理员。管理员将您抢在手里,向您指点着圣体盒,祭披,彩绘玻璃,没有他,您也一样会看得很清楚,还有主教冠,在一块玻璃下,一个盖着褪色白锦缎的盒子里,有几块曾穿戴如行吟诗人的圣人的遗骨。圣器室看过了,管理人还留在那里。小费。教堂执事又来了。这里是塔楼的楼梯。从大钟楼上观望,视野一定不错,您想上去看看。教堂执事静静地为您推开了门。您爬了三十几级台阶。随后,通道突然被阻。这里有一扇紧闭的门。您反身回来,只剩下您一人,教堂执事已不在那儿了。您敲门,窥视孔里出现一张面孔。这是打钟人。他打开了门,对您说:“请上吧,先生。”小费。您上去了,打钟人未跟着您;太好了,您心里想。您自由地呼吸,您享受着独自一人的乐趣,您愉快地来到了塔楼高高的平台上。您在那里踱着方步,天空蔚蓝,风景优美,天际辽阔。突然,您发现,这会儿,有一个讨厌的人紧跟着您,与您并肩行走,在您耳边低声诉说着含糊不清的话。这是解说人,他负责向外国人评说钟楼、教堂和风景的壮美。平常,这是位口吃的人。有时,他是既口吃又耳聋。您并未听他的,您让他随意地诉说,您把他遗忘在一边,自己观赏着教堂巨大的坡状屋顶的端部屋面,其拱抉垛好似剖面一般从中引出,石头剑塔的上千个石块,屋顶,街道,山墙;道路好似车轮的轮辐射往各个方向,天边是它的轮缘,城市是它的轴心,还有平原,树木,河流,山丘。您看过这一切,想下去了,您向楼梯的墙角塔走去。那个人站立在您面前。小费。“很好,先生,”他将钱放入口袋,对您说,“现在您愿意给我点儿小费吗?”“怎么!我刚刚给您的不是小费?”“这是给教堂财产管理委员会的,先生,每来一个人,我就要付两个法郎给他们;不过,现在先生明白了,应该给我点儿什么了吧。”——小费。您往下走,突然,一个活门在您旁边打开了。这是安置大钟的小屋。应该看看这漂亮钟楼上的大钟。一个年轻人给您指点,为您命名这些大钟。小费。在钟楼下边,您又找到了教堂执事,他一直在耐心地等待着您,并恭敬地将您一直送回到教堂门前。小费。您返回旅馆,您小心注意着不向过路人问路,因为这是讨小费的机会。您刚迈进旅馆,就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友好地向您走来。这是城门口的武装侍卫,他为您拿回了护照。小费。您吃晚饭;出发的时刻来到了,仆人为您拿来了付款单。小费。马厩的养马人将您的行李拿到马车旁。小费。一个送货人将行李放到了带篷马车上。小费。您上了马车,您出发了,夜色降临了;您明天将重新开始。
让我们回顾一下:赶车人的小费,驿站马车夫的小费,摘除遮雨布人的小费,推行李车人的小费,“不是旅馆中的人”的小费,老妇人的小费,鲁本斯的小费,教堂侍卫的小费,圣器室管理人的小费,打钟人的小费,低声解说人的小费,教堂财产管理委员会的小费,承管大钟人的小费,教堂执事的小费,城门口武装侍卫的小费,旅店仆人们的小费,养马人的小费,送货人的小费;一天内付了十八次小费,除去花费很大的教堂,还有九次。现在,按照至少五十生丁,最多两个法郎——有时小费是必须付这么多的——来计算一下这些小费,于是,您付了一笔不小的款子。不要忘了,任何一次小费都应是一个银币。几个苏和一些铜币零钱都属碎屑与垃圾,连最低级的仆役都会不屑一顾的。
对于这些机敏的人,游客仅是一只装满金钱的口袋,要尽快地掏空。每个人都抢着来掏。政府有时也来参与;它拿了您的箱子和旅行包,将这些东西扛在肩上,然后向您伸出手来。在大城市里,行李搬运工每接待一位游客,就需付给皇家金库十二个苏和两个里亚尔。我到亚琛还不到一刻钟,就已经给普鲁士王付过小费了。
莱茵河
您知道,我常对您说,我喜爱江河。江河既可载运货物,也能传播思想。在天地万物中,任何东西都自有其神奇妙用。江河,就像是巨大的喇叭,向着海洋唱颂着大地的美景,田野的耕耘,城市的壮丽以及人类的光荣。
我也曾对您说过,在所有的江河中,我最喜欢莱茵河。我第一次见到这条河,是在一年前,在凯尔经过浮桥的时候。夜幕降临,车子缓缓地移动。当我通过这条古老河流的时候,我感受到了某种敬仰之情。这,我至今不曾忘怀。很久以来,我一直想看看这条河。每当我与这些大自然中的伟物相接触——我几乎要说是与其心心相印时,我都被深深地感动。这些大自然中的伟物在历史上也起着重大作用。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极不协调的东西,在我眼中,往往显示出一种奇特的相似与和谐。我的朋友,您还记得瓦尔斯里纳城的罗讷河吗?1825年,在那次愉快的瑞士旅行中,我们曾共同观赏过它。那次瑞士之行是我一生中印象最为深刻的一次。那时,我们都还只有二十岁!当时,罗讷河是以怎样的狂啸,怎样的怒号翻卷着冲入旋涡的啊!而那柔弱的木桥却在我们的脚下战栗发抖,摇摇欲坠。这一切您还记得吗?从那时起,罗讷河在我的脑海中便是一只老虎,而莱茵河却是一只狮子。
那天晚上,当我第一次看到莱茵河时,我觉得它确实是一只狮子。我长久地注视着这骄傲而高贵的河流:凶猛而不疯狂,原始中却显出威严。当我过河时,正值它水涨河满,极为壮观。它那浅黄褐色的浪花如同雄狮的浓发——布瓦洛称之为“黄泥色的胡须”——拍打着桥面。它的两岸隐没在黄昏中。它的声音是一种有力而沉着的咆哮。在它身上,我感受到了大海的力量。
是的,我的朋友,这是一条高贵的河流。它目睹了封建社会、共和体制和皇家帝国。它当之无愧,既是法国的骄傲,也是德国的自豪。这条河流既是战争者,也是思想家的见证,因为它概括了整个欧洲历史的这两大面貌。在那使法国前进的壮丽波涛中,在那使德国思索的深沉的潺潺水流中,我们都能找到历史的痕迹。
莱茵河集河流的万般面貌于一身。它像罗讷河一样迅速敏捷,像卢瓦尔河一样雄浑宽阔,像缪斯河一样峭壁夹岸,像塞纳河一样迂回曲折,像索姆河一样绿水潆潆,像台伯河一样历史悠久,像多瑙河一样庄严高贵,像尼罗河一样神秘莫测,像美洲的河流一样波光闪烁,像亚洲的河流一样蕴涵着寓言与幽灵。
在史前,也许在人类存在之前,在今日莱茵河的地域上,曾有两条火山脉在冒烟,在燃烧;火山熄灭了,在大地上留下了两大堆熔岩和玄武岩,像两座长城一样平行排列。同时,巨大的结晶凝聚了,形成了今日的原始山脉,大量的冲击层干涸了,成了今日的从属山脉。那慢慢冷却下来的巨大熔岩堆,就是我们今日所称的阿尔卑斯山。山顶上堆积了厚厚的雪。这些雪化成水后形成两条大河流淌在大地上。一条顺北坡流去,穿过平原,流经死火山的两条沟壑,再从这里投入大西洋;另一条沿西坡而流,从座座高山上直落而下,沿着死火山的另一堆熔岩——我们今日称作阿尔代什山——流入地中海。这第一条河流就是莱茵河,第二条是罗讷河。
据历史记载,最早出现在莱茵河岸边的人类是被称作凯尔特人的半开化民族。罗马称他们为高卢人。恺撒曾说过:“在他们的语言中,称作凯尔特人,而在我们的语言中,叫作高卢人。”候哈克人定居在靠近源头的地方,而阿尔让多哈克人和毛坎田人定居在靠近河口的地方。随后,时机来临,罗马出现了。恺撒征战了莱茵河。德律絮斯建立了五十个城堡。执政官米纳蒂乌斯·布朗古斯在汝拉山的北山顶上开始建立城市。马尔蒂斯·维萨缪斯·阿格里巴在梅因河疏水口上建了一座堡垒。然后,他又在与杜蒂奥姆城相望的地方建了一个殖民地。在内隆统治时期,参议员安托瓦在靠巴达维海的地方创建了一个自治市。此时,整个莱茵河都落入了罗马人的手中。古罗马的第二十二军团曾扎营在耶稣受难时的橄榄树下。当这个军团从耶路撒冷驻地撤回时,蒂杜斯便把它派到了莱茵河畔。罗马军团继续着马尔蒂斯·阿格里巴的事业。征服者们认为有必要建立一座城市将莫利波库斯和托纽斯连接在一起。于是,由马尔蒂斯设计的莫干蒂阿库姆城便由军团士兵们建起来了。然后,特拉让又将其扩大,阿德里安将其美化。——还有一件惊人的事情,必须顺带提一下。这个第二十二军团带回了克雷桑蒂斯,他是莱茵河畔的第一个耶稣代言人,并在这里建立了新的宗教。上帝的意愿,要这些拆毁了约旦河流域庙宇最后一块石头的有眼无珠的人们在莱茵河流域铺下庙宇的第一块基石。在特拉让和阿德里安之后,又来了于连,他在莱茵河与摩泽尔河的汇合处建立了一座要塞;在于连之后,又出现了瓦朗蒂尼安,他在我们叫作洛旺堡和斯特洪堡的两座死火山上建了一些城堡。就这样,在短短的几个世纪中,这条长而牢固的罗马殖民线便如同链条一样连接、加固在河流上。这条罗马殖民线包括:维尼塞拉,阿尔达维拉,洛尔加,特拉维尼·加斯特奥姆,韦尔萨利亚,莫拉·罗马诺鲁姆,杜利·阿尔巴,维多利亚,波多布里加,安托尼亚库姆,桑蒂亚库姆,里科杜洛姆,里科马圭姆,杜尔波杜姆,布鲁瓦洛姆;它从科尔尼·罗马诺卢姆直到康斯坦茨湖,从莱茵河顺流而下,沿途还以一些重点城市为基础:奥古斯塔,即今日的马塞尔;阿尔让蒂纳,即今日的斯特拉斯堡;莫干蒂阿库姆,即今日的美因兹;孔弗卢昂蒂阿,即科布伦茨;科隆尼加·阿格里比纳,即今日的科隆;并在靠近大西洋的地方,同特拉泽克杜姆·莫桑——即马爱斯特里茨,特拉泽克杜姆·雷努姆——即乌德勒支相连。
从此,莱茵河便非罗马莫属了。这时,它只是一条灌溉日后的瑞士省份和两个日耳曼尼亚及比利时和巴达维省份的河流,仅此而已。北部的长发高卢人曾英勇善战,使得米兰的穿长袍高卢人和里昂的穿长裤高卢人都好奇地跑去观看。而这时,他们都被征服了。左岸的罗马城堡使右岸敬畏,古罗马军团的士兵穿着特里尔呢军服,拿着东格尔的槊,只需站在悬崖上监视日耳曼人那古老的战车——一种庞大的活动塔楼。这种战车的轮子上装备着镰枪,车辕上竖着梭镖,由牛拉着移动,上面筑有可供十个弓箭手使用的雉堞。有时,这种战车会在莱茵河的另一侧冒险来到德律絮斯的要害弩炮射程之下。
北方种族向南方地区的可怕涌入,在民族生活的某些灾难时期不可避免地往复重演,人们将它称作蛮族入侵。它吞没了整个罗马,正值罗马帝国应改革的时期,莱茵河上城堡的花岗岩军事屏障被这股浪潮所摧毁。而在六世纪左右,曾出现过这样的时刻:莱茵河的浪峰冲击着罗马废墟,就像今天冲击着封建遗址一样。
查理大帝修复了这些瓦砾,重建了堡垒,用来对抗以其他名字再生的古老的日耳曼游牧部落,同波艾曼人对抗,同阿波德里特人对抗,同维尔巴特人对抗,同萨哈伯人对抗。他还在他妻子法斯特拉达长眠着的美因兹建了一座石头墩桥。据说,人们今天仍能在水下看到遗迹。他重建了波恩的引水渠;修复了维多利亚,即今日的纽维艾得罗马大道,巴克希尔拉,即今日的巴查拉克大道,维尼塞拉,即今日的温凯尔大道,和特洛努斯·巴克希,即今日的特拉尔巴克大道;并在尼艾德·安日莱姆,用于连的一个大浴室的断砖残瓦为自己建了一座宫殿——萨阿尔宫。但是,尽管查理大帝才华横溢,毅力超群,他的所做所为也仅仅是刺激了一下残骸枯骨。古老的罗马帝国早已寿终正寝。莱茵河的面貌已今非昔比了。
正如我上面已提到的,在罗马统治下,一根看不见的胚芽已经播种在莱茵河地区。基督教,这只刚刚展翅的神鹰在这些峭壁上产下了一只蛋,蛋中包含着一个世界。克雷桑蒂斯在公元70年就已为托纽斯传过教。以他为榜样,圣阿波利奈尔观光了里科马圭姆;圣高阿尔在巴克希尔拉布道;土尔的主教圣马尔丁在孔弗卢昂蒂阿讲授教理;圣马代尔纳在去东格尔之前,曾在科隆居住过。圣厄沙利尤斯在特里尔附近的树林中为自己建造了一座隐修院。而在这同一片树林中,圣热泽兰曾在一根柱子上站立了三年,同狄安娜女神雕像短兵相接,最后他终于用盯视的方法使雕像崩溃了。在特里尔,甚至许多无名的基督徒在高卢省府大院里做了殉教者,人们将他们的骨灰扬撒在风中,但这些骨灰是飘扬各地的种子。
种子已播在犁沟中,但只要蛮族过渡期持续,便不会生根发芽。
相反地,这个时期出现了深刻的崩溃,文明似乎瓦解了,牢固的传统之链断开了,历史好像变得没有痕迹了。这一灰暗时期的人类与事件像幽灵一样通过了莱茵河,给河流留下的仅仅是一种幻象,刚一闪现马上就无影无踪了。
由此,莱茵河在经过了一个历史时期之后,进入了一个神奇的阶段。
人的想象力同大自然一样,不接受空白的存在。在没有人烟的地方,大自然便使鸟儿们啁啾不休,使树叶沙沙作响,使成千上万的声音窃窃私语。而在历史朦胧的地方,想象力便使幽灵出现,使幻想和表象共存。寓言在消失的历史空白区生存,成长,结合,开花,就像英国山楂树和龙胆树生长在倒塌的宫殿裂缝中一样。
文明犹如太阳,有黑夜,有白昼,有圆满,有环食;时而落下,时而升起。
当文明复兴的曙光在托纽斯出现时,立即在莱茵河畔悦人地传诵着一些传奇与寓言。凡是被文明复兴的光明照亮的地方,便有上千个超自然而可爱迷人的形象闪耀着光辉;而在那些未被照到的阴暗角落,便会有一些丑陋的形象、骇人的鬼魂在张牙舞爪。于是,当今日已被拆毁的撒克逊城堡和哥特式城堡用漂亮崭新的玄武岩建立在今日已不复存在的罗马废墟边上时,一大批虚拟的生命,直接以妙龄女郎和英俊骑士的形象出现,在莱茵河畔广为流传:掌管着树林的山林女神,控制着水域的水神,守护着地下宝藏的地精,悬岩神灵,敲击东西以示来临的鬼魂,骑着长有十六支鹿角侧枝的梅花鹿穿过荆棘丛的黑衣猎神,黑沼泽地的少女之神,红沼泽地的少女之神,巫当是十手之神,十二个黑衣神,给人猜谜的椋鸟,呱呱叫的乌鸦,讲述祖母故事的喜鹊,泽德尔摩斯的古怪滑稽小塑像,为狩猎迷途王子们指路的大胡子埃瓦拉尔,在洞穴中杀死恶龙的西热弗瓦·勒科尔尼。魔鬼将他的讲道台石建在了特弗瓦斯坦,将攀梯架在特弗瓦斯莱特;他甚至敢于公开去黑林山附近的热尔斯巴克钓鱼;幸亏上帝在河的另一岸,在魔鬼讲道坛的对面,建起了天使讲道坛。当七山脉——这个宽广的死火山上住满了妖怪、七头蛇和巨大的鬼魂时,在河的另一头,莱茵河地区的入口处,威斯拜尔的烈风将一大批如蝈蝈儿一般大小的古老的小仙女们一直带到了班让地区。在这些山谷里,神话也溶入圣人们的传奇中,产生了奇妙的结果,这是人类想象的神奇之花。在特拉尚弗尔,便有异名同类的自己的塔哈斯克和圣女马大;回声女神厄科与许拉斯两个寓言在鲁尔莱令人生畏的岩石上安了家;美女蛇在奥古斯特的地道中爬行;讨厌的主教阿多在他的教堂中被他变作老鼠的臣民们吃掉了。朱安堡那爱嘲弄人的七姊妹被变成了岩石;莱茵河有它自己的女侍,就像缪斯河有它自己的女官一样。魔鬼乌利昂在杜塞尔多渡过莱茵河,当时他背上背着一个像面粉袋一样弯成两折的大沙丘,这是他在莱德海边弄来的,用来淹没亚琛地区。由于筋疲力尽,又受到了一个老妇人的欺骗,他愚蠢地将沙丘留在了皇城的门口,这座沙丘就是今日的洛斯堡。对于我们来说,这个时期是在微光中笼罩,神奇的亮光如星光闪烁的时期;在那些树林中,在那些悬岩上,在那些幽谷中,活跃着的只有幽灵的幻影,上帝的显圣,神奇的相会,魔鬼的追踪,地狱的城堡,矮林中的竖琴声,隐身女歌手的悦耳歌声以及由神秘的过路人发出的可怕狂笑声。人类中的英雄,几乎同超自然的人物一样神奇,如:古农·德塞安,西伯·德洛尔什,“强者之剑”,异教徒格利索,阿尔萨斯公爵阿蒂什,巴伐利亚公爵塔西罗,法兰克公爵安蒂兹,旺德王萨莫,他们惊慌失措地游荡在令人眩晕的大树群中,寻找着,哭泣着他们那漂亮、高挑、苗条的白衣公主们。公主们都有着迷人的名字:热拉,卡尔兰德,丽芭,维丽丝婉德,肖娜塔。所有这些冒险家都是半怪诞的,仅仅是用脚后跟接触了实际生活。他们在传奇中来来往往,晚上便消失在盘根错节的森林之中。就像阿贝尔·丢勒的“死亡骑士”一样,荆棘在他们健壮的马蹄下踏开,后面跟着瘦骨嶙峋的猎兔狗,亡灵在两根树枝间窥视着他们。在黑暗中,他们时而和某个坐在火边的黑衣烧炭人攀谈,这便是撒旦,它正将死魂灵堆积在一个小锅中;时而又同裸体仙女搭讪,仙女们送给他们盛满了珍珠的珠宝盒;时而又同一些小个子老人交谈,老人们告知他们的姐妹、女儿或未婚妻的下落,他们会在山上见到她们正在青苔床上安睡,或是在一个铺满珊瑚、贝壳和水晶的美丽亭阁深处找到她们;时而,他们又同某个强有力的小矮人聊天;据古老诗歌中说,这些小矮人是“巨人的代言人”。
在这些虚幻的英雄中,时而会出现一些有血有肉的形象。首先是查理大帝和罗兰;各个年龄层的查理大帝,孩童、青年、老年;传说中说查理大帝诞生在黑林山的一个磨坊主家里。而罗兰,在传说中他并非在龙斯沃死于整个军队的攻击,而是出于对莱茵河的爱恋,死在龙南斯威尔特修道院前。再晚些时候,又出现了奥托皇帝,弗里德里克·巴贝鲁斯和阿道夫·德纳索。这些掺杂在神奇人物故事中的历史人物,是在大量的幻想与想象下坚持存在的有关真人实事的传说,是通过寓言泛泛面世的历史,是在花朵下星星点点出现的废墟。
但阴影散去,传说消失,天色大亮,文明重现,历史恢复了形象。
这里有四个人,来自四个不同的方位,他们时常聚集在莱茵河左岸边的一块石头旁,在朗斯和喀贝朗之间,离一条林荫小道不远。这四个人坐在石头上,他们选举又废黜德国的皇帝们。这些人便是莱茵河的四个选帝侯,这块石头,便是王位。
他们所选择的地方——朗斯,几乎是在莱茵河谷的中间地带。朗斯属于科隆选帝侯。从这里,向西可以看到属于特里尔选帝侯的左岸的喀贝朗,向北可以眺到属于美因兹选帝侯的右岸的奥贝尔朗斯坦,还可以望到属于莱茵伯爵领地的布朗巴克。在一个小时以内,每个选帝侯都能从家中到达朗斯。
每年在圣灵降临节的第二天,科布伦茨和朗斯的显贵们便以节日为幌子在这里集中,一起商议某些疑难事情。这是公社与资产阶级的崭露,它在已完全建好的极壮观的日耳曼大厦的基础上秘密地挖着洞穴,在王宫附近大胆地进行着以小克大的有生气而不朽的谋反,甚至就在封建主义巨石王位的阴影之下进行着。
几乎是在同一个地方,斯托尔桑弗尔斯选举城堡俯视着小城喀贝朗,它今日已成为了绝妙的遗址。科隆的大主教威尔内1380年至1418年在城堡里居住并供养着炼金术士。他们并未炼出金子来,但却在通向点金石的路上发现了化学的好几种重要规律。因此,在一段不长的时间里,在我们今日几乎不注意的朗恩河口的对面,我们在莱茵河的同一位置上看到了德帝国的出现以及民主和科学的诞生。
从此,莱茵河便有着军事与宗教的双重面貌。修道院与女修院成倍增长,半山腰的教堂使河畔村庄与山上的城堡发生了联系。这一惊人画面,在莱茵河的每个转弯处都重新出现,使得教士能够立足于人类社会。那些有神职的王侯在莱茵河畔不断增加教堂的数量,就像一千年前罗马的省长们所做的那样。特里尔的大主教博杜安建了乌拜威塞尔大教堂,亨利·得威坦让在摩泽尔河上建了科布伦茨大桥。瓦尔拉姆·德于利埃用一个在石头上雕刻精美的十字架,使罗马遗址和哥德斯堡的火山巅神圣化了,这个火山巅被认为是有着魔法的丘陵废墟。就像教皇一样,神权与俗权都集中在这些有神职的王侯们身上。因此,他们对精神与肉体有着双重审判权,并且由于神职人员的特权,不会像纯世俗的情况一样停止这种权力。圣高阿尔教堂的神父让·德巴尔尼克用圣酒毒死了自己的女主人喀热内朗鲍让伯爵夫人;于是,科隆的选帝侯,以他的主教身份将他逐出教会,并以他的亲王身份将他活活地烧死了。
而在有王权的莱茵伯爵一方,他感到需要进行长期的对抗活动来反对科隆、特里尔和美因兹的三个大主教对这三个地区可能进行的侵吞。作为君权的表示,那些有王权的公爵夫人们到建在莱茵河中间的帝王行宫——科博城前的塔楼中去分娩。
同时,在与这些主教和选帝侯并行或相继的发展中,各个等级的骑士队伍也在莱茵河畔占有了一席之地。条顿人的骑士队伍驻扎在美因兹,与托纽斯相望;而在特里尔附近,七山脉的对面,罗得人的骑士队伍驻扎在马尔丁瑟夫。条顿人的军队从美因兹一直扩展到科布伦茨,它的一个指挥部在那里立稳了脚跟。已经在巴塞尔主教管辖区的库尔热内和波朗特瑞占主导地位的圣殿骑士团的骑士们在莱茵河畔掌握着波帕尔特和圣高阿尔地区,在莱茵河与摩泽尔河之间控制着特拉尔巴克地区。正是这同一个特拉尔巴克——美酒之乡,罗马人的Thronus Bac-chi(酒神的天堂)——不久便归属了皮埃尔·弗拉特。教皇卜尼法称他为“身体上的独眼,精神上的瞎子”。
当王侯们、主教们和骑士们忙于为自己建功立业时,商业也占有了自己的地盘。仿照摩泽尔河上的科布伦茨和梅因河边的美因兹,一大批商业小城建立在所有的激流河水汇合处,而汉德斯鲁克山、奥昂鲁克山、哈麦尔斯坦山巅和七山脉上那数不清的河谷将这些河流倾泻入莱茵河中。班让城建在那赫河畔,尼德尔拉斯坦市建在朗恩河畔,恩泽尔市建在塞恩河的对面,伊尔利克城在威艾得河边,林茨市在阿尔河的对面,汉多尔夫市在马尔巴克河边,而贝尔让市在西艾哥河边。
然而,在这些主教和封建王侯领地的分割交界点,在骑士与僧侣指挥部和市镇大法官裁判所管辖地的分界处,时代精神与地域的自然状况使得一种奇怪的领主们出现并发展壮大了。从康斯坦茨湖到七山脉,莱茵河的每个河脊上都有一个城堡和它的指挥官。这些神奇的莱茵河大贵族,是艰苦而野蛮的大自然条件所造就的,他们强壮,并栖身在玄武岩和灌木丛中,他们在洞中筑有雉堞,像皇帝一样,由官员们跪着服侍。他们是贪婪凶狠的人,兼有雄鹰与猫头鹰的双重性格。他们的权力仅仅局限在他们的周围,然而却是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们控制着沟壑与河谷,招兵买马,设置路障,强行收取通行税,敲诈勒索商人们,不管他们是来自圣加勒还是来自杜塞尔多夫,无一例外。他们用一连串的堡垒将莱茵河封锁住,如果邻城斗胆冒犯了他们,便傲慢地送去决斗书。就这样,奥康菲尔的城堡指挥官向大市镇林茨挑起了决斗,而骑士奥斯内·德河冈向皇城康弗波艾尔挑衅。有时,在这奇怪的决斗中,一些城市自感不够强大,临阵恐惧,便向皇帝求救。于是,城堡指挥官放声大笑,而在下一次主保瞻礼上,他便盛气凌人地骑在磨坊主的驴背上,绕城巡视一周。在阿道夫·德纳索和迪迪埃·德伊桑贝尔进行的可怕战争中,好几个在托纽斯有自己的要塞的骑士们胆大妄为到在两个争夺城市的觊觎者眼皮下掠夺了美因兹的一个市郊城。这便是他们保持中立的方法。城堡指挥官既不支持德伊桑贝尔,也不支持德纳索。他们一切只为自己。直到在马克西米连统治时期,圣皇城的一个伟大船长,乔治·德弗汉斯贝尔摧毁了最后一个堡垒城奥霍亨卡拉昂,这种可怕类型的野蛮绅士们才消失。他们以英雄式的城堡指挥官始于10世纪,又以强盗式的城堡指挥官亡于16世纪。
但在莱茵河上,那些其结果在很多年后才具体呈现的无形的东西也开始成熟了。与商业同时发展,也可以说同船而行的是异端邪说,研究精神与自由的信仰。它们在这条河流上上溯下流,似乎概括了人类所有的思想与意识。据说,12世纪时,公开在安特卫普大教堂前传道反对教皇的唐克兰的灵魂,在三千武装信徒的簇拥下,有着国王的豪华与装备,在他死后逆莱茵河而上,到他在康斯坦茨湖上的房屋中去启示让·鲁斯,然后又去了阿尔卑斯山,顺罗讷河而下,使杜塞出现在阿维翁伯爵领地。让·鲁斯被烧死了,杜塞受到了磔刑。不过,鲁特尔的末日却未来临。在神路上,有人吃到了青果子,其他人摘到了熟果子。
不过,这时已接近16世纪了。莱茵河在14世纪时已看到大炮诞生于离它不远的纽伦堡城,而在15世纪,在它岸边的斯特拉斯堡又看到了印刷业的出现。1400年,科隆熔化了它那著名的有十四法尺长的轻型号炮。1472年,万德兰·斯德庇尔印刷了他的《圣经》。一个新的世界将要诞生。值得人们注意的卓越之举是,正是在莱茵河畔,那两件神秘的工具刚刚找到并形成了一种新的形式:投石器与书籍,战争与思想。上帝正是用这两件工具在不断地努力创造人类的文明。
莱茵河,在欧洲的命运中,意味着天意。正是这条横向天堑将南北一分为二。神意将它作为一条边界河流,堡垒要塞使这条河成为城墙河流。莱茵河目睹了几乎所有的战争伟人的面貌,并体现了他们的魂灵。三个世纪以来,正是这些人用人们称作“剑”的犁铧耕耘了这片古老的大陆。恺撒曾通过莱茵河由南溯流而上;阿提拉由北顺流而下;克罗维斯在这里取得了托尔比阿克战役的胜利。查理大帝和拿破仑曾在这里统治,腓特烈·巴尔波卢斯皇帝、罗道尔夫·德哈伯斯贝尔皇帝和莱茵伯爵腓特烈一世曾在这里显示了其伟大、胜利而光辉的形象。居斯塔夫·阿道尔夫曾在科博城的哨所上指挥着他的军队。路易十世也曾到过莱茵河。昂甘和孔代也曾通过这条河。可惜的是,蒂雷纳也到过这条河。德律絮斯的墓碑在美因兹,马尔索的墓碑在科布伦茨,奥什的在安德纳赫。对于那些重现历史的思想家来说,有两只雄鹰长久地在莱茵河上空盘旋:一只是罗马军团之鹰,一只是法国军团之鹰。
莱茵河曾被罗马人称作Rhenus superbus。它时而架住浮桥,桥上竖起梭镖、槊或刺刀,意大利军队,西班牙军队或法国军队从这里潮水般涌向德国;而那些始终结为一帮的古老的蛮族之众,也从这里冲向在地理上一直不可分割的古罗马帝国。它时而又和平地运载着林格和圣加勒的枞树,巴塞尔的斑岩和蛇纹岩,宾根城的钾碱,喀尔沙尔的食盐,斯特洪堡的皮革,朗斯堡的水银,约哈尼斯堡和巴哈拉赫的果酒,科博的板岩,奥博尔威塞尔的鲑鱼,萨尔齐格的樱桃,鲍巴尔的木炭,科布伦茨的白铁餐具,摩泽尔的玻璃器皿,班多尔夫的锻铁,安德纳赫的凝灰岩和石磨,纽维德的石板,安托尼乌斯坦的矿泉水,瓦朗达尔的床单和陶器,阿尔的红酒,林茨的铜和铅,柯尼希万代尔的琢石,科隆的羊毛与丝绸。这条河按照上帝的意愿,庄严地在欧洲完成了它的战争之江与和平之江的双重职责,并在河流两岸幅员辽阔的丘陵地带,一边种植橡树,另一边是葡萄园,也就是说一边是北方,一边是南方,一边是力量,一边是享乐。
对于荷马来说,莱茵河并不存在。它只是可能存在,但却不被人知的河流之一,是属于辛梅里安人这一灰暗之国的。在这里雨水连绵,太阳从不露脸。对于维吉尔来说,这不是一条默默无闻的江河,而是一条冰河。对于莎士比亚来说,是美丽的莱茵河。对于我们来说,直到莱茵河成为欧洲一个问题的那一天,这是时髦的风景如画的旅游地,是埃姆斯、巴登和斯帕的无所事事者的散步圣地。
彼特拉克曾到过亚琛地区,但我不认为他曾谈论过莱茵河。莱茵河的山坡、河谷和谷壁具有不屈不挠的意志,世界上所有人为的会议都不能长久地分割、阻挠它。地理上莱茵河的左岸属法国所有。神圣的天意曾三次将莱茵河的两岸都归属法国,这便是在矮子丕平时代、查理大帝时代和拿破仑时代。
矮子丕平的帝国曾横跨在莱茵河上。这个帝国当时包括除阿基坦地区和加斯科涅地区以外的法国本土和除巴瓦洛瓦地区以外的直到巴瓦洛瓦地区的德国本土。
查理大帝的帝国是拿破仑帝国的两倍。
确实,应该注意的是,拿破仑曾统治着三个帝国,或换句话说,是三种方式的皇帝:直接统治的法帝国的皇帝;间接地由他的兄弟们掌管的西班牙、意大利、威斯特伐利亚和荷兰地区的皇帝,他将这些王国作为中央帝国的墙垛;他又从道义上通过霸权成为欧洲的皇帝。欧洲仅仅是一个基地,日复一日地被他的神奇建筑所侵吞。
以这种方式看待问题,拿破仑的帝国至少同查理大帝的帝国一样大。
查理大帝的帝国同拿破仑的帝国有着同样的中心和产生方式。他在矮子丕平的帝国周围占据并麇集人口,从萨克森直到易北河地区,从日耳曼尼亚直到萨尔河地区,从埃斯克拉沃尼直到多瑙河地区,从达尔马西直到加泰罗河口,从意大利直到加艾特地区,从西班牙直到埃布罗河地区。
他直到意大利的贝奈旺丹人和希腊人的边界上才休战,到西班牙萨拉森人的边界线上止了步。
当这个大帝国在843年第一次解体时,路易·戴博奈尔去世了。这时,萨克森人夺回了他们自己的土地,也就是说西班牙境内的易北河和劳博喀特之间的地区。帝国分裂为三个部分,并有理由再造一个皇帝:罗泰尔,他获得了意大利和高卢地区一个大三角部分,而另两个国王,路易得到了德国,查理得到了法国。随后,在855年,当三块领地中的第一块又一次分裂时,在查理大帝帝国的残地中,还能够再造一个皇帝:路易,他占据着意大利;一个国王:查理,他据有普罗旺斯和勃艮第,另一个国王罗泰尔占有奥斯特拉西。从那时起,这个地方就叫作罗泰莱希,后来又称作洛林。当第二块分地,路易·日耳曼尼克的王国分裂时刻到来时,最大的一块成为德意志帝国,而在那些零星小块地盘上,却定居了众多麇集的公爵领地、伯爵领地、公国及自由城市,由总督们看守着边界。最后,当第三块领地,秃头查理的国家在年代的压迫和诸侯的威胁下屈服并解体时,这最后一块废墟上便产生了一个国王和五个独立自主的公爵:法国国王和勃艮第公爵,诺曼底公爵,布列塔尼公爵,阿基坦公爵,加斯科涅公爵。还有三个大伯爵:香槟伯爵,图卢兹伯爵和佛兰德尔伯爵。
这些皇帝都是巨人泰坦。他们在某一时刻将世界掌握在手中,然后死神使他们松开手指,一切都从手中失去了。
人们可以说,莱茵河右岸曾经属于拿破仑,也曾属于查理大帝。
拿破仑从未梦想过建立一个莱茵河公国,而在法国王室和奥地利王室的长期战争中,某些平庸的政客却为之奋斗过。他知道一个不是由岛屿构成的纵向长条形王国是不可能长久的,因为一遇到猛烈的打击,它便会立即屈服并一分为二。一个公国不应只是体现出一种单纯的秩序,国家要想维持并有抵抗能力,必须要十分安定,除了几个残缺不全的居民区外,拿破仑曾掌握着莱茵联邦,就像地理和历史所记载的那样,并满足于使这一联邦系统化。莱茵联邦必须同北方或南方相抗衡,并成为其障碍。这一联邦曾为反对法国而建,皇帝将它转了向。他的政治是一只巨手,用巨人的力量和棋手的精明远见将帝国放置或挪动。在扩大莱茵河诸侯权力的同时,皇帝明白他在增大法帝国的权力,而缩小德帝国的权力。确实,这些成为王侯的选帝侯,那些成为大公爵的总督和诸侯,在奥地利和俄国方面获得了他们在法国一边所失去的东西。一面显得伟大,另一面显得渺小,这些王侯是北方的皇帝,拿破仑的手下官员。
由此,莱茵河经历了四个明显的阶段,四种截然不同的风貌。第一阶段为挪亚时代,也可能是亚当以前的时代;第二阶段为古代史阶段,日耳曼尼亚与罗马的斗争时代,恺撒在这一时代光彩照人;第三阶段是查理大帝出现的神奇时代;第四阶段为现代历史阶段,是拿破仑占统治地位的德法之战时代。因为不管作家们怎样千方百计以避免这些伟大业绩的单调性,当人们从欧洲历史的一端走向另一端时,恺撒、查理大帝和拿破仑都是三个巨大的里程碑,或者可以说是千年以上才有的一个里程碑,人们总能在道路上找到他们的痕迹。
最后要说的是,莱茵河,天意之江,似乎也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江。在它的坡道上、流域中和它所通过的地方,可以说,它都是文明的象征。它为文明已做出了众多贡献,并将继续做出更多贡献。它从康斯坦茨湖流向鹿特丹,从雄鹰之乡流到鲑鱼之城;从教皇住地、主教住地及皇帝住地流到商人与资产者的发展地,从阿尔卑斯山流到大西洋。就像人类本身从高尚的,永恒的,无法达到的,宁静的,光辉的思想滑向广博的,变化不定的,暴风骤雨般的,忧郁的,有益的,可破浪远航的,危险的和深奥的思想。这些思想管理着一切,承受着一切,孕育着一切,淹没着一切。人类还从神权政治回到了民主政治,这便是从一个伟大之举过渡到了另一个伟大业绩。
8月17日于圣高阿尔
圣高阿尔
即使在圣高阿尔待上一个星期,日程也会排得满满当当。住进舒适的“莉莉”旅馆,朝向莱茵河的窗扇,景色便一览无遗。这旅馆正处在“猫”与“鼠”之间。左边是笼罩在远处莱茵河雾气中隐约可见的“鼠”;右前方,是“猫”;“猫”是一座环绕着小塔楼的坚固主塔,傲立于山丘之上,占据着一个三角形的顶角,风景秀丽的村庄圣高阿尔豪森在莱茵河畔形成底边,小村的两座古塔楼——一座方形,一座圆形——构成其两个底角。两座敌对城堡透过美景互相监视,互投犀利骇人的目光;因为当一座城堡毁作废墟时,其窗扇依然观望,而且射出的目光深邃可怖。
在对面的莱茵河右岸,好似为了制止两个敌手间的争端,莱茵费尔斯正注视着黑森诸侯宫殿式城堡的巨大幽灵。
在圣高阿尔,莱茵河不再是一条江,而是一个湖,一个真正的汝拉山之湖。群山环抱,峭壁夹岸,碧波粼粼,水声及耳。
如果待在房中,便可整日观赏莱茵河:大木筏,长帆船,小快艇以及穿梭不停的八至十只汽渡船,或溯流而上,或顺水而下,好似一只只游水的巨犬,冒着轻烟,挂着彩旗,一刻不停,啪啪作响地驶向远方。远处,在河彼岸一片粗壮胡桃林荫下的草坪上,德纳索先生那些身着绿衣白裤的士兵正在操练,还可听到这个主权伯爵的(喧闹)击鼓声。近看,窗棂下,圣高阿尔女人们来来往往,她们头上戴着天蓝色软帽,颇像罗马教皇的三重冕,只需一拳便可使其改变形状;一群孩子在莱茵河畔戏水,传来阵阵欢声笑语。为什么不呢?特雷波与雷特塔的孩子们也与海洋嬉戏玩耍。此外,莱茵河的孩子们非常可爱,全然没有英国儿童那样的目空一切,严肃有余。德国儿童如老神父般宽容大度。
如果想出去,可付六个苏——巴黎公共马车的价格——乘船渡河,去登“猫”堡。正是在卡岑埃尔恩博根的这个男爵庄园里,教堂神父让·德巴尔尼克于1471年实现了他的谋害冒险。今天,这里是一处壮观的遗址,其用益权被德纳索公爵以年金四五弗罗林的价格租给了一个普鲁士军官。有三四个来访者付了利钱。我翻阅了外来人签名册,三十页中——大约一年光景——我未见到一个法国姓氏。有许多德国名,有几个英国名,有两三个意大利名,这便是整个签名册的署名情况。此外,猫堡的内部已满目疮痍。塔楼的矮室,就是教堂神父为伯爵夫人准备毒药的那个地方,今天已用作食物贮藏室。几棵瘦小的葡萄藤在原肖像室的地方绕着支架曲曲弯弯地攀缘。在唯一一间尚存门窗的小屋里,墙上钉着一幅版画,刻的是博当·克米尔尼齐的肖像,版画下方可读到:“战争贩子,煽动了奴隶战争、哥萨克叛乱及乌凯恩庶民暴乱。”这神奇的首领,身着具有莫斯科人与土耳其人双重式样的可笑服饰,好似在睨视着——也许是版画本身的问题——摆放于他周围的两三幅在位亲王肖像。
从猫堡上,目光可直视莱茵河那被称作“邦克”的著名旋涡。在邦克旋涡与圣高阿尔豪森的方形塔楼之间,只有一条狭窄的通道,一边是旋涡,另一边是暗礁。莱茵河上什么都有,甚至有海怪与六头女妖。为了通过这恐怖的峡口,人们用一根相当长的绳索在木筏左侧绑上一段木头,这木头段被称作“狗”。当木筏从旋涡与塔楼之间通过时,他们将木头扔向旋涡。旋涡疯狂地抓紧木头,卷向深渊。这种方法使木筏与塔楼保持着一段距离。危险过后,人们砍断绳索,于是旋涡吞噬了“狗”。这是塞伯拉斯的点心。
当人们站在猫堡平台上时,便会询问导游:“邦克旋涡在哪儿?”他为您指点着您脚下莱茵河中的一个小褶纹。这小褶纹,便是旋涡。
判断深渊可不能凭其表面。
离邦克旋涡稍远些的地方,有一个急转弯,著名的卢尔勒峭壁在那里笔直地沉入莱茵河,峭壁上的千层大理石看起来颇像塌陷的楼梯。那里的回声遐迩闻名,据说,可将人们之所说、所唱重复七次。
如果我不怕被人认为是想要损坏回音的声望,我恐怕会承认,对于我来说,回声的重复从未超过五次。
也许,卢尔勒峭壁的山林女神从前听够了神话中亲王、伯爵们的阿谀奉承,现在嗓子已开始嘶哑,有些厌倦了。这可怜的仙女现在只有一个仰慕者,他在她的对面,莱茵河彼岸的岩石上,为自己挖出两间卧房,每天给她吹奏狩猎的号角,为她射上几枪。这个使回声响亮,与回声为伴的人,是一个年迈正直的法国轻骑兵。
此外,对于一个事先不晓的旅游者来说,回声效果是神奇超凡的。于此通过莱茵河的双桨小船能造出神奇的巨响。闭目聆听,人们会以为是有五十支桨,而且每桨都由四个戴镣的苦役犯划动的帆桨战船驶过呢。
从猫堡下来,在离开圣高尔豪森之前,应该到与莱茵河平行的一条老街上去看看那座德国文艺复兴时期的漂亮宝屋,当然,这宝屋当地居民是不屑一顾的。随后,右转弯,过小桥,迎着水磨声,人们走进了“瑞士山谷”,这几乎可算是阿尔卑斯山风格的美丽山谷,形成于高大的彼得斯贝格丘岭和卢尔勒的一个圆形山丘之间。
“瑞士山谷”是一处绝妙的游览地。人来人往,参观了高处的村庄,又进入幽暗荒漠的峡口;我在其中的一个峡口处看到新翻动的土地及刚踏乱的草坪,那是野猪拱的。或者,可沿溪涧底部漫步在岩石间的柳树与桤木下,那些岩石像极了独眼巨人们所建的蛮石墙壁。在那儿,独自一人深深地淹没在树叶花草的幽谷中,人们可游览遐想整整一天,并像一个被接纳的第三者朋友,侧耳聆听急流与小路的神秘交谈。而后,如果走近轧满车辙的道路,走近农场,走近磨坊,人们会觉得所遇之物都像是经过事先的和谐安排,用以装点普森风景画的每个角落。一个半裸的牧羊人,独自一人陪伴着黄褐色田地上的羊群,吹奏着一个古罗马军队长筒号样的东西,旋律极为奇特。一辆牛车,极像童年时期我在维吉尔-赫尔汉的书中插图上见过的那样;在牛轭与牛面之间有一块皮垫,上面绣着鲜艳的红花与阿拉伯图案。姑娘们赤脚走过,发型好似后期罗马帝国的雕像。我看到其中一个少女很迷人。她当时坐在炉旁烘烤着微微冒气的水果;她仰目望天,蓝色的大眼睛里充满忧伤,好似两颗杏仁嵌在她那被阳光晒黑的脸庞上。她的脖子上戴着玻璃珠子项链,艺术地遮住了一块与生俱来的甲状腺肿。她集美丑于一身,就好似蹲在祭坛前的印度偶像。
突然,人们来到一片草原,细谷张开朱唇,现出岭顶上葱茏树木中的遗址。这便是赖兴贝格。在中世纪的劳动权战争中,那些自称为“地区灾星”的强盗骑士中最令人胆寒者之一就曾居住在此。邻城徒劳地哀叹,皇帝徒劳地传唤贵族强盗,铁人紧闭其大理石门户,继续大胆地狂欢,放肆地抢劫,尽管被教会逐出教门,被议会判处死刑,被皇帝围截追捕,他一直活到白胡子长至腰间。我进入了赖兴贝格。在这个传奇强盗的洞穴中,残存下来的只有野山萝卜属植物,游荡于废墟上的残窗阴影,两三头正在吃草的母牛,大门上方已被锤头敲得支离破碎的纹章,以及时而被爬行动物碰动的游客脚下的石块。
在赖兴贝格山丘后面,我还参观了一个消亡村庄那今日已难以辨认的破屋,这地方叫“剃须匠之村”。下面便是关于剃须匠之村的传说。
腓特烈·巴尔波卢斯多次参加十字军远征,魔鬼因而忌恨他,于是,在某一天打主意要割掉他的胡须。这是一个真正的恶作剧,正适合于魔鬼戏弄皇帝。魔鬼与当地的一个巫婆一起策划了某种难以置信的阴谋,使巴尔波卢斯皇帝在经过巴哈拉赫时熟睡不醒,并由城中众多的剃须匠之一为其剃须。然而,当巴尔波卢斯还只是苏阿博公爵,与漂亮的热拉恋爱时,曾迫使维斯贝尔的一个老仙女答应与魔鬼作对。这个身小如蚱蜢的仙女找到她朋友中最实在的巨人,请求他将包袋借给她。巨人满口答应并自告奋勇好心陪伴她,仙女同意了。小仙女大概变大了一些,然后便在巴尔波卢斯经过巴哈拉赫的前夜先去了那里,将城中正在酣睡的剃须匠一个个拿住,装进了巨人的包袋。随后,她让巨人将这包袋背到远方随便的一个什么地方。由于夜晚黑魆魆的,也由于巨人过于实在,他未看到老仙女城中之所为,便服从了她,背起包袋大跨步地越过了沉睡的城市。然而,巴哈拉赫的剃须匠们在包袋中你挤我碰,渐渐清醒过来,并开始乱躜乱动。巨人惊悸,加快了脚步。当他经过赖兴贝格时,碰到一座大塔楼,便抬高了脚步。包中的一个剃须匠带着他的剃须刀,此时,他将刀片从口袋中取出,在包上划开了一个大口子,所有的剃须匠都惊叫着掉在了荆棘丛中,摔得颇为衣衫破烂,鼻青脸肿。巨人以为背上有一窝魔鬼,飞跑着逃走了。第二天,当皇帝经过巴哈拉赫时,城中没有一个剃须匠;而当魔鬼贝尔泽布特也来到时,一只栖息在城门楼上的乌鸦嘲讽地对魔鬼大人说:“朋友,你的脸部正中有个很大的东西,只有在最明亮的镜子中才能看到,也就是说,有一只拇指顶着鼻尖而摇动其余四指。”从此,巴哈拉赫城中便无一剃须匠了。铁的事实是,甚至今天,也不可能在此找到一家理发店。至于那些被仙女劫持的剃须匠们,他们就地安了家,创建了一个村庄,人们称作“剃须匠之村”。就这样,被称作巴尔波卢斯的腓特烈一世皇帝保留了他的胡须与绰号。
除了鼠堡与猫堡,卢尔勒,瑞士山谷和赖兴贝格外,在圣高阿尔附近还有莱茵费尔斯,我刚刚已对您提了一句。
一整座山被从内部挖空,头顶上顶着废墟的羽冠;三四层的套房以及好似由巨大鼹鼠掏空的地下长廊;到处是一片瓦砾;其尖形穹隆有五十法尺开度的巨厅;七间单人囚室,其地牢中填满了腐水,死水撞击着石头发出阵阵响声;城堡后面的小山谷中传来水磨声,而从这山头城堡的缝隙俯视,莱茵河好似一条碧绿的大鱼,汽船宛如黄色的鱼目在水面上缓缓移动,大鱼拱起背脊,托浮着人群与车辆;一座已变成大破屋的黑森诸侯封建城堡;好似古罗马竞技场上猛兽圈的炮眼中长着野草;圣西尔城堡的古墙壁从中裂开,那半嵌入颓垣断壁的螺旋式楼梯已遭破坏、填没,其已被剥蚀的螺旋线看起来好似一只远古时代的巨大贝壳;未经雕琢的板岩与玄武岩使拱门饰显出锯齿状,好似大张着的颌;大腹便便的城壕整个躺倒,更准确地说,是侧卧,就好像疲于站立——这便是莱茵费尔斯。花两苏钱,便可观赏这一切。
这遗址的大地好似发生过震动,那不是一般的地震,而是拿破仑曾经过此地。1807年,皇帝派人炸掉了莱茵费尔斯。
真是奇怪!一切都坍塌了,只有小教堂的四面墙壁幸免。当人们踏进这可怕的暴乱堡垒中间唯一幸存的和平之地时,会不无忧伤地有些动情。在窗扇上,可看到这些严肃的说明,每扇窗上两条:圣弗兰西斯·德波鲁斯,卒于1500年。圣弗兰西斯卒于1526年。——圣多米尼库斯,卒于……(被抹掉)。圣阿尔贝杜斯,卒于1292年。——圣诺贝杜斯,1150年。圣波纳尔杜斯,1139年。——圣布鲁诺,1115年。圣波恩迪克杜斯,1140年。——还有一个姓氏被擦掉了;就这样从一个名人到另一个名人追溯了基本历史后,人们又看到这三行庄严的说明:“伟大的圣巴希尔,恺撒派往卡巴多斯的主教,东方修士的首领,卒于公元372年。”在小教堂的同一扇门下,伟大的圣巴希尔旁边;还有两个词:伟大的圣安托姆斯。隐士圣波鲁斯——这些便是炮弹与炸药未曾触及而留下来的一切。
这座在拿破仑时代被炸毁的城堡曾在路易十四面前战栗过。在罗浮宫中二楼的请愿室中印刷的《法兰西报》于1693年1月23日宣布:“黑森的腓特烈大公决定到科隆去度过余生,将封地让与黑森-卡塞尔王侯,让其掌握圣高阿尔市与莱茵费尔斯。”在随后的一期于2月5日出版的报纸上,又告知国人“五百农民同士兵一起修建莱茵费尔斯要塞堡垒”。十五天后,报纸又宣布:“廷根伯爵派人在莱茵河上架起了铁索,修建了棱堡。”为什么那个大公会逃遁?为什么五百农民同士兵一起奋战?为什么匆匆在莱茵河畔建起棱堡,架起铁索?这是因为,伟大的路易皱起了眉头。德国战争将重新爆发。
今天,仍在门边墙上保留着红砂岩镌成之大公冠冕的莱茵费尔斯已隶属于一处租田。那儿生长着几根不壮的葡萄藤,三四只山羊啃着青草嫩叶。夜色中,整个废墟连同其高大的窗扇清晰地显现于高空,颇为壮观。
溯莱茵河而上,距圣高阿尔一普里的地方(普鲁士的里,如同西班牙的里卡,以及土耳其的行进小时,都相当于法国的两法里),人们突然发现两山之间有一座封建小城,这小城从半山腰一直延伸至莱茵河畔,依山傍水,那古老的街景我们只在巴黎歌剧院旁见过,十四座筑有雉堞的塔楼爬满青藤,两座高大的教堂代表着最地道的哥特式风格。这是上韦瑟尔市,是莱茵河畔受过多次战争洗礼的城市之一。上韦瑟尔市的古老城墙布满了炮洞与枪孔。人们在墙上,就如同阅读隐迹纸本一样,可辨认出特里尔大主教的铁制大圆炮弹,路易十四的远程大口径火铳炮弹,以及革命的炮弹。今天,上韦瑟尔市这个老兵已变成葡萄种植者,其红葡萄酒香醇可口。
正如莱茵河畔绝大多数城市一样,上韦瑟尔的山头上也有一座夷为废墟的城堡:舍恩贝格,这是欧洲最令人惊叹的遗迹之一。正是在舍恩贝格,10世纪时,居住着那七位爱开玩笑的残酷“女郎”,今天,透过城堡缺口,可看到她们已变作七块岩石,伫立于河中央。
从圣高阿尔到上韦瑟尔的徒步旅行极有情趣。道路与莱茵河并行,在那儿突然变窄,夹在高大的山丘间。没有房屋,也几乎没有过客。大地一片荒野,寂静无声。它遭侵蚀的板岩层露出水面,像巨大的贝壳层覆盖着河岸。时而可瞥见一个形似蜘蛛的大家伙,宛如埋伏在莱茵河畔,半隐半现于荆棘柳枝下,模样好似平面交叉在一起的两根柔软弯曲的杠杆,中间鼓起一个粗大的结,杠杆的四端浸在水中。这确实是只蜘蛛。
有时,在一片孤寂中,神秘的结摆动起来,于是便可看到丑陋的动物慢慢抬起身来,腿间张着它的罗网,网中跳动蜷缩着一条漂亮的银色鲑鱼。
晚上,兴致勃勃地远足之后已饥肠辘辘的人们回到圣高阿尔,看到在一张长桌的一端已稀疏地坐着几个安静的吸烟人,桌上摆着丰盛而实在的德国晚餐,其小山鹑竟比仔鸡大。在餐桌上,人们又恢复了体力。而如果您能像旅行者乌利西斯一样入乡随俗,如果您在见到某些奇事时不会大惊小怪,比如,在同一份菜肴中,烤鸭与苹果酱同吃,或野猪头与果酱同食,那您的感觉便会更好。晚餐快结束时,夹杂着枪弹齐射的军号声突然在窗外响了起来。人们急忙奔向窗边观看。是那个法国轻骑兵在唤响圣高阿尔的回音,圣高阿尔的回音比卢尔勒的回音毫不逊色。确实令人惊叹。在这大山中,每一声枪响都演变为大炮的轰鸣,每一声军乐都在昏昏的山谷深处清晰地重复回响。这种交响乐柔和,动听,朦胧,逐渐减弱,稍带嘲讽,就好像在爱抚您的同时又嘲弄了您。由于无法相信这沉重黢黑的大山竟有如此的灵性,人们很快便误入幻觉,最富幻想者发誓说,在那幽暗神奇的小树林中,有一个超自然的孤独者,一位仙女或一位女神,正戏谑地模仿人类的音乐,并且随着每一声枪响,将半座山推向地面。这真是既恐怖又迷人。而如果人们暂时忘却身在旅馆窗棂旁,并把这种奇妙感觉当作餐桌上增加的一道好菜,那效果就更佳了。但一切都极其自然;演奏结束后,旅馆男侍手持锡盘,为那个轻骑兵转圈收钱,而那个轻骑兵却不失尊严地站在角落。一切都结束了,每个人都在付了欣赏回音的钱后离开了餐桌。
8月于圣高阿尔
救火!救火!
在巴哈拉赫,午夜时分,人们上了床,闭上了眼睛,松弛了在脑子中活动了一整天的各种念头,人们已进入了似睡非睡的状态,此时疲惫的身躯已休息,可执拗的思想还在活动。似乎睡眠还醒着,生命却已入眠。突然,某种声音穿透黑暗,直入耳中。这声音奇特、可怕而又难以言喻,像野兽威胁而抱怨的吼叫,掺杂在夜晚的风声中;这声音好像来自城市高处的墓地,您当天早晨刚刚在那里观看了已倒塌的圣韦尔讷教堂,其十一个石头的动物形檐槽喷口一齐张着大嘴,似乎已做好了吼叫的准备。您突然惊醒,一下子坐起来,侧耳倾听。“怎么回事?”“是打更人用喇叭通告全城:一切都很正常,可以安心睡觉。”好吧;不过,我以为用这种吓人的方式是不能使人们安心的。
在洛尔希,被惊醒的方式更具戏剧性。
不过,我的朋友,首先,请让我向您讲讲洛尔希。
洛尔希是一个大约有一千八百居民的大镇,位于莱茵河右岸,沿维斯珀河成直角延伸,形成了一个河口。这里是神话与寓言之谷;这里是小蝈蝈女神之乡。洛尔希位于“魔鬼之梯”山脚下,这是一个非常陡峭的高耸悬崖,勇敢的吉尔森为了寻找其被地精隐匿在山顶上的未婚妻,曾骑马攀峰。传说,正是在洛尔希,仙女爱娃发明了被单制造艺术,用以覆盖她的情人——怕冷的罗马骑士黑比乌斯,今天的黑彭海姆市就得名于他。顺便提一下,值得注意的是:在所有的民族以及所有的神话传说中,织布艺术都是由一位女人发明的;埃及人认为是伊西斯;吕底亚人认为是阿拉什内;希腊人认为是密涅瓦;秘鲁人认为是马科-卡巴克的妻子梅娜塞拉;在莱茵河畔的村庄里,盛传的是仙女爱娃。只有中国人把这一发明赋予了一个男人:炎帝;而且,对于中国人来说,炎帝不是一个凡人,而是一个神话人物,在人们授予他的各种奇怪头衔下,他已不是真实的了。他们不知道他的自然属性,因为他们称他为“龙”;他们不知道他的年龄,因为他们称他为“万岁”;他们不知道他的性别,因为他们称他为“母亲”,但我到中国去干什么呢?还是回到洛尔希来吧。请原谅我一下子转过来。
莱茵河最早的红葡萄酒产于洛尔希。早在查理大帝之前,洛尔希就已存在,并在732年宪章中留下了痕迹。美因兹大主教亨利三世非常喜爱这里,并于1343年曾在这里居住过。今天,在洛尔希既没有罗马骑士,没有仙女,也没有大主教;但小城生活幸福美满,风光旖旎秀丽,居民热情好客。莱茵河畔有一座文艺复兴时期的漂亮房屋,其正面新颖而华丽,完全可与我们梅朗的法国庄园相比拟。古老的传奇性堡垒希波保护着城镇,而菲尔斯腾贝格的历史古堡有一个大塔楼,外看为圆形,内部却是六角形。它巍然屹立在河的另一岸恐吓着城镇。更为迷人的是,有一小群农民快乐而充满生机地在这两座堡垒的可怕骨骼之间蓬勃发展。
现在来讲讲我在洛尔希的一个夜晚是怎样被惊醒的。
某个星期的一天,大约凌晨一点钟,整个城镇都沉浸在梦乡,我在房间里写作,突然,我发现我的纸张在我的笔下变成了红色。我抬起眼睛,发现照亮我眼前的不是我的灯,而是我的窗子。我的两扇窗户已变成两块浅粉色的板面,一种奇怪的反光透过窗子洒满我的周围。我打开窗子,向外望去。一个巨大的烟火层笼罩在我的头顶上空十多米高的地方,并发出可怕的响声。这是我们旁边的P旅馆失火了,正在燃烧。
顷刻间,整个旅馆醒来了,整座城镇起来了,“救火!救火!”的喊声响彻河岸和街道,警钟敲响了。我关上窗子,打开了门。这里又是另一番场景。我们旅馆宽大的木头楼梯与失火的房屋几乎相通,大窗户将它照得通亮,好像它也着了火似的;在这个楼梯上,从上至下,混乱而重负荷的奇怪人影互相碰撞着,拥挤着,践踏着。整座旅馆的人都在搬家,这个穿着短裤,那个穿着衬衣,旅客们搬着箱子,仆人们搬着家具。这些逃亡者都还处在半睡眠状态。没有人叫喊,也没有人说话。情景正如蚂蚁搬家。
可怕的火光在人头之间闪闪发光。
至于我——因为,在这种时候,每个人都只考虑自己——我的行李极少,又住在二层,我唯一面临的危险便是不得不从窗户跳出房间。
然而,风暴突然来临,下起了瓢泼大雨。暴风雨总是在人们忙乱的时候到来,而此时旅馆已慢慢地空了;于是,一时间便乱作一团。一些人想进来,另一些人想出去;大件家具从窗户吊着绳子笨拙地下降;床垫、旅行袋、衣服包裹从房顶高处落到石砌地面上;女人们惊恐不安,孩子们哭泣叫喊;被警钟声惊醒的农民从山中跑来,头上戴着淌水的大帽子,手里拿着皮桶子。火势已蔓上了房屋顶楼,人们互相传说有人故意在P旅馆纵火;而在每一次火灾中,通常都会掺入这种阴郁的兴致以及戏剧性的后台故事。
水泵很快便弄来了,救火工作线也组织起来了;我登上了顶楼,顶楼有几层,精美的屋架错综复杂,同莱茵河畔所有的板岩大屋顶一样。邻近房屋的屋架燃烧成一片。这个巨大的炭火金字塔,顶上冠以一个红色的大翎饰,正迎风摆动,它带着沉闷的噼啪声俯向我们这个已有几处着了火,也在噼噼啪啪响着的房顶。问题已经很严重了;如果我们的房顶也着起火来,肯定会有十座房屋起火。也许火借风势,全城的三分之一都会烧掉。救火工作极为艰巨。必须冒着烈火的旋涡,将房顶的一部分板岩瓦揭掉,并切断楼顶天窗的风标墙。水泵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在顶楼天窗处,我仿佛置身于一个大火炉前,可以说,我就在火灾现场。置身火海观看火灾,这真是一件可怕而奇妙的事情。我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既然我已经在这儿了,我便接受了它。
最初,当人们看到已被围困在这个可怕的火窟里,而这里的一切都在熊熊燃烧,闪闪发光,噼啪作响,喊叫不绝,痛苦煎熬,爆炸声脆,倒塌轰鸣,人们不能不感到忧虑,似乎一切都完了,好像任何力量都无法同人们称作火的可怕力量相抗衡;不过,水泵一到,人们又重新鼓起了勇气。
人们是无法想象水是怎样猛烈地打击敌人的。水泵,这个在楼下阴影中喘着粗气的长蛇一将它的长脖子以及它在火焰中闪闪发光的铜头伸过墙头,便立刻疯狂地将液体钢柱喷向骇人的千头吐火怪物。出其不意受到攻击的炽热炭火吼叫着立起来,可怕地跳跃着,张开了满是红宝石的血盆大嘴,让无数条火舌同时舔抹着所有的门窗。蒸汽与烟雾混为一团;白色的旋涡和黑色的旋涡随狂风一起远去,扭搂着消失在大块的乌云下。水的呼啸同火的吼叫相互呼应。没有什么能比七头蛇和龙之间这场古老永恒的战斗更可怕,更壮观的了!
水泵喷出的水柱力大无比。它触到的板岩和砖头都碎成鳞片状四处飞散。当屋架终于倒塌时,真是一个奇妙的时刻:在一声巨响中,火灾的鲜红翎饰被一片高大的羽毛火花取代;一个烟囱还立在屋顶上,如同一个小石头塔楼。水泵喷出一股水柱,将它打入了深渊。
莱茵河,村庄,山冈,废墟,大自然所有血腥的幽灵都显现在这火光中;在烟雾中,火焰中,不间断的警报声中,就像在沉闷的斧头砍击声中放下的吊桥一样整个墙面倒塌的轰隆声中,暴风雨的怒吼声,以及城市的喧闹之中,到处可见它们的身影。确实,这很可憎,但却很美。
如果仔细观察这场大火,真是再奇特不过了。在火的旋涡和烟的旋涡之间,出现在梯子顶上的是人的脑袋。人们看到这些人几乎是在面对面地扑灭烈焰,烈焰在水柱下挣扎着,飞舞着,顽强地坚持着。在这可怕的混乱中,点点微火正在一些寂静破屋的墙隅里轻轻地噼啪响着,就像是寡妇的妒火。已无法近身的窗子在风中时而打开,时而关上。漂亮的蓝火苗在梁木端头微微抖动着。沉重的屋架从房顶边上脱落,吊在一根钉子上,伸着长长的火舌,在街道上空随着飓风来回晃动。其他的梁木掉在狭窄的两房空当上,构成了一座炭火桥。在套房里边,大宽边的巴黎稿纸在红色的灰烬中消失,又重新出现,在四楼上有一幅可怜的挂画,属路易十五时代风格,上面画着洛可可式的树木以及让蒂尔-贝尔纳的牧羊人,这幅画抵抗了许久。我钦佩地注视着它。我从未见过如此泰然自若的田园诗篇。终于,一条长长的火舌扑进了房间,抓住了不走运的淡绿色风景画,于是,拥抱着村姑的村民和爱抚着格丽塞尔的蒂尔西斯都化作一股烟一齐消失了。同样,一座可怜的小园子,可怕地撒满了烧红的炭火,正在屋下燃烧。一棵小刺槐傍在燃烧的栅栏上,坚持着不引火上身,在四个小时内丝毫无损,在火花雨下摇动着它那漂亮的绿枝头。
另外,还有几个脸色惨白半裸的英国金发女郎,带着她们的手提箱,待在离旅馆几步远的暴风雨中;而孩子们,每当水柱喷向他们时,他们都高兴得拍手大笑。您对洛尔希P旅馆的火灾应该有一个比较全面的印象了吧。
一座失火的房屋,仅仅是一座失了火的房屋,而真正悲惨的是:一个可怜人在这场火灾中丧生。
大约凌晨四点,人们终于“控制了火势”;P旅馆的房顶,天花板,楼梯和地板都塌了,余火还在内部燃烧着,而我们成功地挽救了我们的旅馆。
于是,几乎没有间歇,随之而来的是水。一群仆人占据了各个房间,刷呀,擦呀,揩干呀,抹净呀,不到一个小时,整座旅馆从上至下全都洗刷了一遍。
非凡的是,什么东西都没有丢失。所有在雨中于半夜匆匆忙忙搬出去的财产,又都由可怜的洛尔希农民认真地搬了回来。
另外,这类事故在莱茵河畔并不少见。任何木头房屋都蕴含着火灾的危险,而这里,木头房屋极多。仅在圣高阿尔,在城市各处,现在就有四五座遭了火灾的破房子。
第二天早晨,我有些惊奇地注意到,在遭火灾房屋的底层,有两三间关闭着的房间完好无损。而在其上面,火苗曾熊熊燃烧,却丝毫未触及它们。当地流传着这样一个与此有关的小故事。我不能保证其真实性——几年以前,一个英国人很晚才来到布劳巴赫的一家旅馆,吃过晚饭后就睡觉了。半夜,旅馆失火。人们急忙跑进英国人的房间。他正熟睡着。人们将他唤醒,向他解释说火已烧起来了,必须立即撤离。“见鬼!”英国人说道,“你们为这事叫醒我!请让我安静。我很累,我不起来。这些人真是发疯了,以为我会在深夜穿着衬衣在田野上奔跑!我要舒服自在地睡够我的九个小时。如果你们愿意,就去把火扑灭,我不阻止你们。至于我,我待在我的床上很舒服,我就睡在这里。晚安,朋友们,明天见。”说完,他又重新躺了下去。没有任何办法能使他听从道理,而且,火势渐大,人们便急忙逃离了,把酣睡的英国人关在房间里,火灾极为可怕,人们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将它扑灭。第二天早晨,清扫废墟的人们来到了英国人的房间前,打开门,发现睡眼惺忪的旅客正在床上揉着眼睛,看到他们,便打着哈欠嚷道:“你们能否告诉我这里有没有提靴钩?”他起了床,早餐吃了很多,然后,精神饱满地走了。这让当地的男人们极为不快,他们原已打算好了英国人木乃伊的用途,在莱茵河谷,人们称之为“干尸市长”,也就是说将经过烟熏并保存极好的死尸向外国人展示,以换取几个小钱。
8月于洛尔希
英俊的佩科班与漂亮的波尔朵
我曾答应,为您讲述一个法尔肯堡的著名传说,也许该讲最优美伤感的甘泰与丽芭的故事。不过,我又在想,给您讲述那些已收集在传说集中,恐怕比我讲述得更好的故事又有什么意义呢!既然您坚持要我为您的孩子们讲些故事,那么,我的朋友,这里有一个。至少,这个故事是您在任何一个传说集中都找不到的。
我将原稿寄给您,这是我在坍塌庄园的残垣断壁下,眼望神秘的松恩森林,耳闻废墟的树啸、鸟鸣、风吼而写成的。
我刚刚同一个在山中牧羊的法国老兵进行了交谈,他几乎成为野人和巫师了,对于第三十七团的鼓手长来说,这真是一个奇特的结局。这勇敢的人,过去曾是共和国具有伏尔泰思想的军队中的一个小兵,而今天他好像相信仙女与地精,正如从前信奉皇帝一样。孤独总是这样影响着智力;孤独发展了人类内心的诗意;每个牧人都是梦幻者。
于是,我就地写下了这个神话故事。我匿身于沟壑,端坐在一块岩石上——最初这是一块岩石。在12世纪是一个塔楼,现在又变成了一块岩石——时而采撷一朵野花儿,一朵如此芬芳,却凋谢如此迅速的牵牛花,吸吮其花魂,目光轮番凝视绿色的草地与灿烂的天空,此时,大片金色的云彩零星地分散在法尔肯堡昏暗的废墟上。
一 传说
英俊的佩科班喜欢漂亮的波尔朵,漂亮的波尔朵喜欢英俊的佩科班。佩科班是松讷克地区城堡指挥官的儿子,波尔朵是法尔肯堡封建领主的千金。一个拥有森林,一个拥有高山。高山与森林结合,这不是再简单不过的吗?两位父亲赞成这门亲事,于是波尔朵与佩科班订了婚。
这一天正是初春四月,阳光下,接骨木与山楂树在森林中花枝怒放,千百条迷人的小瀑布在高山上欢快和谐地奔流,正如雪花细雨变成小溪,冬季的丑陋变成了春天的优雅;而爱情,这人类的初春四月,在两个订婚人心中欢唱、闪光、怒放。
佩科班的父亲是位年老而勇敢的骑士,代表着纳厄高地区的光荣,他在订婚仪式后不久便离开了人世,临终前他祝福儿子,并嘱咐他要爱惜波尔朵。佩科班伤心哭泣,随后,渐渐地,他的目光从父亲的坟茔上移到了未婚妻温柔美丽的面庞上,他得到了安慰。当月亮升起时,谁还去想那落日呢?
佩科班具有一个绅士,一个青年,一个男人应具备的所有优点。波尔朵是庄园里的女王,教堂里的圣女,森林中的女神,巧手的仙女。
佩科班是个出色的猎手,波尔朵是位漂亮的纺纱女。不过,纺锤与猎袋之间没有仇愫,当猎手打猎时,纺纱女织布。他不在时,纺纱杆会慰藉她并驱走无聊。犬群吠叫,纺车欢唱,远方传来隐约入耳的犬吠声,夹杂着号角,消失在荆棘深处,好似在低声劝说:“思念你的情人吧。”纺车使漂亮的思念者垂下眼帘,用温柔严肃的声音不停地高声说着:“思念你的丈夫吧。”而当丈夫和情人同为一体时,一切都顺畅美好。
那么,就将纺纱女嫁给猎手,丝毫不必担忧。
然而,我得说,佩科班爱打猎爱过了头。当他骑上骏马,当他猎隼在臂,当他望见猎物,当他听到弯腿猎犬的狂吠时,他便出发,飞奔,他便忘记了一切。不过,任何事物都不应过度。幸福来自于节制。请平衡您的爱好,节制您的欲望。酷爱骑马与猎犬会惹恼女人;而太爱女人又会使上帝生气。
时常,当波尔朵看到佩科班骑在马上准备出发,而马儿欢叫着,好似比驮着穿着皇服的亚历山大大帝还自豪时,当看到他爱抚着骏马,用手环绕它的脖颈,将马刺移开,并给它喂上一把草,使它感到清凉解渴时,波尔朵妒忌骏马。当波尔朵这高贵、骄傲的小姐,这爱情、青春与美丽的星辰看到佩科班抚摩着他的猎犬,亲热地将他那具有阳刚之美的脸颊贴近这猎犬的塌鼻梁、大鼻孔、大耳朵、黑嘴巴时,她妒忌狗。
她返回自己的闺房,生气而忧伤,她哭了。然后,她斥责女仆们,而后,她又训斥她的小矮人。因为女人的愤怒就好似森林中的落雨,要下两次。
晚上,佩科班满身尘土,疲惫不堪地回来了。波尔朵撅起小嘴,蓝色的眼角含着泪水抱怨几句。当佩科班亲吻她的小手,她便平静了下来;佩科班亲吻她美丽的额头时,她便微笑了。
波尔朵的额头雪白、纯洁、美丽如查理大帝的象牙号角。
然后,她回到自己的塔楼,而佩科班也回到了自己的塔楼。她从来都不许佩科班拽她的腰带。一天傍晚,他轻轻地抓紧了她的肘弯,她便羞得满脸通红。她已订婚,却未结婚,女人的贞洁正如男人的荣誉一样重要。
二 凤凰鸟与金星
他们互相爱慕。
佩科班在他松讷克的剑室中,有一幅金色的大幅绘画,画着宇宙与九重天,上面的星球颜色各异,其鲜红色的名称写在旁边;灰白色的土星;熊熊燃烧般的木星;美艳的东方维纳斯金星;光芒闪烁的水星;明镜般银光闪闪的月亮;光辉灿烂的太阳。佩科班擦去了金星的名字维纳斯,换上了波尔朵。
波尔朵那充满香气的闺房里有一幅极其华丽的挂毯,上面绣着一只如鹰般大小的鸟,金色的脖颈,紫色的身躯,白色的尾巴上掺杂着浅红色的翎毛,头冠上有一束羽毛。这只神鸟的下边,工匠曾用希腊文绣上了:凤凰。波尔朵拆掉了这个名字,在原位上绣上了:佩科班。
婚礼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佩科班为此而快乐,波尔朵为此而愉悦。
在松讷克的犬猎队里有一个管猎犬的仆人,他滑稽而灵活,说话随便,诡计多端,他名叫爱利朗格。他从前是个出色的弓箭手,洛尔希的许多农姑都想嫁给他;但他严词拒绝了所有的姻缘,做了一个管猎犬的仆人。佩科班曾问其原因,爱利朗格回答说:“老爷,狗有七种,而女人却有上千种。”一天,当他得知他的主人即将结婚时,大胆地对他说:“主人,您为什么要结婚呢?”佩科班赶走了这个仆人。
这本应使佩科班感到忧虑,因为爱利朗格是个钻牛角尖而记仇的人。不过,这个仆人走了,去了吕扎斯侯爵的宫廷做了犬猎队队长,佩科班后来再未听到他的消息。
婚礼的前一周,波尔朵在窗前织布。她的小矮人来告知她佩科班正向楼上走来。她想跑去迎接未婚夫,在离开她那直背雕花坐凳时,她的脚缠在了纺线中。她跌倒了。可怜的波尔朵爬了起来。她毫毛未损,但她想起,从前,类似的事也曾出现在城堡女主人丽芭夫人身上,她感到有些揪心。
佩科班神采奕奕地走了进来,向她谈起了他们的婚礼与幸福,于是她内心的乌云消散了。
三 年轻人与老年人的耳朵有什么区别
第二天,波尔朵在她的房里纺纱,佩科班在林中狩猎。他孤身一人,只有一条猎犬跟随着他,他纵马来到松恩林口的领地边上,这里是松讷克和法尔肯堡领地的边线。这领地的东边有四棵巨树遮护,绿树成荫,一棵木,一棵榆树,一棵枞树,一棵橡树;在当地,这被称作“四个福音传教士”。看起来这像是些仙树。当佩科班从树荫下经过时,四棵大树上栖息着四只大鸟。木上的是松鸦,榆树上的是乌鸫,枞树上的是喜鹊,橡树上的是乌鸦。这四只大鸟的鸣啭奇特地融在一起,好似在互相询问与应答。另外,还可听到一只鸽子咕咕叫,但人们看不到,因为它在森林中,还可听到一只母鸡叫,但人们看不见,因为它在农场的禽圈中。稍远些,一个老人弯着腰沿墙摆放冬季烤火用的柴火,看到佩科班到来,他转过身,直起腰,说道:
“骑士老爷,您听到鸟儿们在说什么吗?”
“老人家,这与我有什么相干?”佩科班回答道。
“老爷,”农人继续说,“对于年轻人,乌鸫鸣,松鸦叫,喜鹊喳喳,乌鸦呱呱,鸽子咕咕,母鸡咯咯,而对于老年人,鸟儿们却在说话。”
骑士放声大笑。
“有意思!这都是些幻想。”
老人严肃地答道:
“您错了,佩科班老爷。”
“您从未见过我,”年轻人叫起来,“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是鸟儿们说的。”老农回答说。
“您真是一个老疯子。”佩科班说。
于是,他又继续向前走去。
大约一个小时后,当他经过一块森林空地时,听到了响亮的号角声,随后,看到乔林中出现了一大群骑士;这是有王权的伯爵正去狩猎,陪伴在他身边的有城堡指挥官,有管森林的伯爵,有管领地的伯爵,有掌管莱茵河的伯爵,还有掌管鹰猎的伯爵,一个叫作盖伊尔弗罗的贵族骑士,看到了佩科班,对他喊道:
“哎,美猎手!您不同我们一起去吗?”
“你们去哪儿?”佩科班问道。
“美猎手,”盖伊尔弗罗回答说,“我们要去猎杀海姆堡的鸢,它吃掉了我们的野鸡;我们要去猎捕沃茨贝尔的鹫,它杀死了我们的猎隼;我们要去猎取莱茵斯泰因的鹰,它毁掉了我们的灰背隼。来吧,同我们一起去。”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佩科班问道。
“明天。”盖伊尔弗罗回答。
“我跟你们去。”佩科班说。
狩猎持续了三天。第一天,佩科班杀死了鸢;第二天,佩科班杀死了鹫;第三天,佩科班杀死了鹰。有王权的伯爵对这样一个极其出色的弓箭手赞叹不已。
“松讷克的骑士,”他对佩科班说,“我将里奈克封地赠予你,它原是从属于我的古藤费尔斯塔楼的,你将随我去斯塔莱克接受我的封地,并按照神圣皇帝查理大帝的法典,在公共球场上当着市政长官的面宣誓效忠于我。”
佩科班只得从命。他给波尔朵写回一信,伤感地告知她德国皇族的封赏使他不得不立即到斯塔莱克去接受赐予。
“请不要着急,我的小爱人,我下个月就回来。”他在结尾这样写道。
信使走后,佩科班随着有王权的伯爵,同王侯的随从骑士们一起住在巴哈拉赫的一下方领地。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中重现了松讷克森林的入口处,那里的领地,以及四棵大树与四只鸟儿;鸟儿们既不鸣,也不叫,也不唱歌,而是在谈话。它们的鸣啭掺杂着母鸡与鸽子的叫声,此时变成了奇特的对话,酣睡中的佩科班听得非常清晰:
松鸦
鸽子在森林中。
乌鸫
院中的母鸡叫着:
佩科班。
松鸦
鸽子叫着:波尔朵。
乌鸦
老爷正在路上。
喜鹊
夫人在塔楼中。
松鸦
他将从阿勒颇回来?
乌鸫
或从非斯?
乌鸦
还是从达曼胡尔?
喜鹊
母鸡反对,鸽子赞同。
母鸡
佩科班!佩科班!
鸽子
波尔朵!波尔朵!波尔朵!
佩科班惊醒了,浑身冷汗;开始,他想起了老人,他不知为什么感到害怕,怕这个梦,怕鸟儿们的对话,随后,他想弄懂,而他却什么也不明白,后来,他又睡着了。第二天,太阳升起,金色的阳光驱散了心头的阴影,消除了梦幻。看到这一切,佩科班不再想那四棵树与四只鸟儿了。
四 他在此被认为具有各外交使节的各种优点
佩科班是一个德才兼备、颇有名望的贵族绅士,他来到小宫廷并在他的新封地上住了下来。有王权的伯爵对他极为满意,因此,有一天,这位亲王对他说:
“朋友,我要派一个使团到勃艮第的表弟那里去,我选择您做大使,因为您的热情名传四方。”
佩科班不得已而从命。到达第戎后,他的辞令极为得体、出众,因此,一天晚上,公爵在干了三大杯巴哈拉赫好酒之后,对他说:
“佩科班骑士,您是我们的朋友;我同法兰西国王大人有些争执,而有王权的伯爵也同意我派您去谒见国王,由于您出身高贵,我选择您做大使。”
佩科班去了巴黎。国王对他极为欣赏,于是,一天早晨,国王单独接见了他,对他说:
“佩科班骑士,既然有王权的伯爵派您去勃艮第公爵那里为勃艮第工作,那么勃艮第公爵完全可派您来到法王身边为基督教国家服务。我需要一位非常高尚的贵族,以我的名义去对西班牙的摩尔人首领进行某些训诫,由于您精明强干,我选择您做我的大使。”
人们可以拒绝选举皇帝,人们可以拒绝教皇,保持自己的女人,但人们丝毫不能拒绝法兰西国王。佩科班又走上了去西班牙的道路。到了格拉纳达,摩尔人首领盛情款待他,并请他去阿朗布拉宫赴宴。每天都像过节一样,比武竞赛,放隼捕猎。佩科班勇敢善斗,猎术高明,因此他每次都参加。作为黑人领袖,摩尔亲王有最好的雄猎隼,最优秀的雄兔虎,以及最令人赞赏的尾索动物,足以令人想象狩猎中的壮观场景。不过,佩科班并未忘记法兰西国王的要事。谈判结束后,骑士来向摩尔王告别。
“我同意您离开,基督徒大人,”亲王说,“因为您确实得马上出发去巴格达。”
“去巴格达!”佩科班叫道。
“是的,骑士,”摩尔亲王又说,“因为没有伊斯兰人领袖巴格达的哈里发的同意,我无法与法兰西国王签约;我得派遣一位重要的人去找哈里发,由于您相貌堂堂,我选择您做大使。”
到了摩尔人那里,就得做摩尔人让你做的事。这是些凶恶的异教徒。佩科班去了巴格达。他在那里碰到了奇遇。一天,当他从后宫墙下经过时,受宠的苏丹后妃看到了他。他长相英俊,看起来忧伤而骄傲,她爱上了他。她派了一个黑人宫女去找骑士,在花园的那棵现在仍可见到的大椴树下同他说话,并交给他一个护身符,对他说:“这护身符来自一个爱您,但您却永远也见不到的王妃之手。请保存好。只要您把它带在身边,您就永远年轻。如果您遇到危险,只要摸一下护身符,您就会获救。”
佩科班收下了这个护身符,这是一块非常漂亮的绿松石,上面刻着几个难以辨认的字。他把护身符挂在了项链上。
黑宫女临别时又对他说:
“大人,现在,请注意:当您脖子上挂着这块绿松石时,您一点儿也不会变老;如果您丢掉了它,您会在一瞬间补回您度过的全部岁月,变得如常人一样苍老。别了,英俊的异教徒。”
说毕,黑宫女走了。然而,哈里发已看到了宠妃的宫女与基督教骑士交谈。这个哈里发醋意大发,又很狡猾。他邀请佩科班参加盛宴。夜色来临,他将骑士引到了高塔顶上,毫无戒备的佩科班走近了低矮的栏杆,于是,哈里发这样对他说:
“骑士,有王权的伯爵将你派到勃艮第公爵那里,是因为你名传遐迩;勃艮第公爵派你去法兰西国王那里,是因为你出身高贵;法兰西国王派你去格拉纳达的摩尔亲王那里,是因为你才智过人;摩尔亲王派你到巴格达哈里发这里来,是因为你相貌出众;而我,由于你名传遐迩,由于你出身高贵,由于你才智过人,由于你相貌出众,我让你见鬼去。”
话音未落,哈里发便猛地推了一下佩科班,佩科班失去平衡,从高塔上跌了下去。
五 思恋的完美结果
当一个人掉入深渊时,会有一道可怕的闪电刺向他的眼睛,使他同时看到他将走完的生命与他将进入的死亡。在这最后时刻,发狂的佩科班向波尔朵致以最后的思恋,并把手放在了心口上,这使他无意中碰到了护身符。他的手刚一碰到这神奇的绿松石,就觉得自己好像被翅膀托了起来。他没有跌下去,他在飞翔。他就这样飞了整整一夜。天亮时,那只托着他的看不见的手将他放在了一片荒漠的海边沙滩上。
六 魔鬼的错误在于贪婪
此时,魔鬼也遭到了烦人而特别的奇遇。魔鬼通常将属于它的灵魂装在一个背篓中,正如瑞士的弗赖堡大教堂正门上雕刻的情景一样:它的肩上扛着一个猪头,手里抓着钩子,背上背着一个破背篓;因为人类将垃圾堆在天上人间所有伟大真理旁边的角落里,而魔鬼需在垃圾堆中寻找,拾起恶人的灵魂。魔鬼习惯上不盖它的背篓,于是,在天使们的戏谑下,许多灵魂都逃了出去。魔鬼发现了,便在背篓上加了一个严实的盖子,并上了一把挂锁,不过灵魂都很狡猾,并不大在意篓盖,它们在小天使粉红色小手指的帮助下,通过背篓的缝隙溜了出来。看到这一切,魔鬼极其气恼,它杀了一头单峰骆驼,取其驼峰上的皮做了一个大皮袋,并在亡灵的接引神赫耳墨斯的帮助下,将其紧紧捆住,当驼皮袋子装满灵魂时,他的快乐更胜于一个靠助学金读书的学生袋里装满了金币。通常,魔鬼都是在上埃及、红海岸边,在异教徒和无宗教信仰的地方转上一圈后,便装满了这个袋子。这地方非常荒凉,这是一片沙滩,旁边有一小片棕榈树林,正好位于圣安托瓦的出生地高玛和圣西佐艾斯死亡地克里斯玛之间。
一天,魔鬼的收获比平常大得多,他快乐地装填着他的皮袋子,偶一回身,发现几步远的地方,一个天使正对着他微笑。魔鬼耸耸肩膀,继续往袋子里装那些属于他的灵魂,绝少挑剔,因为,对于他来说所有的都是好的。装满之后,他用手抓牢袋子,想把它扛到肩上去。但他无法做到。他在袋子中装了太多的灵魂,而鬼魂的罪恶更使其沉重不堪。于是,他用双手抓住这地狱的褡裢,但这第二次努力也是徒劳,袋子一动也不动,就好像是从地下冒出的岩石块一般。
“噢!沉重的鬼魂!”魔鬼叹道。
他开始诅咒。一转身,看到漂亮的天使正对着他笑。
“你在那儿干吗?”魔鬼叫道。
“你看到了,”天使说,“我刚才微笑,而现在我大笑。”
“噢!天上的飞禽,头脑简单的家伙,快走!”魔鬼阿斯莫德反驳道。
天使严肃起来,对他如此说:
“恶魔,我以上帝的名义告诉你:除非是天堂的圣人或从天而降的基督徒帮助你抬起,并把袋子放到你的肩上,否则你将无法将这袋鬼魂带回地狱。”
说完,天使展开鹰的翅膀,飞走了。
魔鬼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傻瓜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喃喃自语道,“天堂里的圣人?或从天而降的基督徒?如果我必须待在这里等这样的事发生,我得等多久呢!唉,我为什么要把这个包袋装得这么满呢?而这个非人非鸟的傻瓜却在嘲弄我!算了,现在,我就等从天堂来的圣人或从天而降的基督徒吧。这真是件荒谬的事,应该承认,在天上,这样的小事就能自娱自乐呢!”
当他如此自言自语的时候,高玛和克里斯玛的居民好似听到天边雷声滚滚。这里魔鬼在低声抱怨。
对于一个陷入困境的赶车人,诅咒是一回事,但若能摆脱困境,便更好了。可怜的魔鬼挖空心思思考着,这是个比让夏娃堕落的那个家伙更加狡猾的怪物。他无处不去。只要他想,他就如同溜入爱情一样,也能进入天堂。他同魔术师圣西普里安保持联系,他可借机请来许多其他的神仙,有时,他给予他们一些神秘的小小帮助;有时,对他们说些动听悦耳的话。这个大学者,他晓得每个人都爱听什么。他从他们的弱处着手。他带给圣罗贝尔·约克一些夹黄油的燕麦小面包。他同圣爱罗瓦谈金银器皿,同圣泰奥多尔谈饮食,他与圣日耳曼主教谈西尔德贝尔国王,同圣万德里尔修道士谈达戈具尔国王,同宦官圣于斯达扎德谈沙波尔国王。他对淳朴的圣保罗讲圣安托瓦,对圣安托瓦讲他的小猪。他同圣鲁谈论其妻皮梅尼奥尔,而对圣高梅尔却不提其妻格文玛丽,因为魔鬼是最大的谄媚者,口蜜腹剑。
这时,四个以其深厚友情闻名的圣人:孤独者圣尼罗,圣奥特穆瓦恩,小矮人圣让和圣梅达尔正好一起到红海岸边散步。他们一路闲聊着来到棕榈林旁,魔鬼在未被发现前便首先看到了他们。他立即变成了一个弯腰曲背的贫穷老人,发出悲惨的呻吟。圣人们走近了。
“怎么回事?”圣尼罗问道。
“噢!噢!大人们,”魔鬼叫道,“请来帮帮我,我求你们了!我的主人极为狠毒,我是个可怜的奴隶,我的主人非常坏,他是非斯的商人。不过,你们都会知道,非斯所有的人:摩尔人,努米底亚人,加拉蒙特人以及柏柏尔人,努比亚人,埃及人都很坏,邪恶,好色,且行为不端,他们鲁莽,凶残,冒险,无情,这都是由于火星的缘故。此外,我的主人是一个像西塞罗一样喜怒无常的人,因此,冷酷无情、闷闷不乐使他变得羞怯、胆小,不过,做恶事他却有许多发明。而这一切又都发泄在我们这些可怜的奴隶身上,发泄在我这个可怜的老人身上。”
“你到底要怎么样呢,我的朋友。”圣奥特穆瓦恩关心地问道。
“是这样,我的好大人,”魔鬼回答说,“我的主人喜欢旅行。他的怪癖是,每到一个地方,这个坏家伙都要用他住过的海边的沙土在他的花园中建造一座山丘。在泽兰他建了一座黑色的泥沙山;在弗里兹建了一座掺杂着红贝壳的粗沙堆,其中可看到带深色条纹的锥顶;而在瑟索奈日——人们今天把它叫作日德兰——他建起了一个掺杂着白贝壳的细沙堆,里面不乏太阳贝呢……”
性情急躁的圣尼罗打断了他的话:“见你的鬼!讲主要的。你的废话已经浪费了我们一刻钟了。我可是珍惜时间的。”
魔鬼谦卑地躬了躬身。
“您珍惜时间,大人?真是可贵的优点。您应该是南方人,因为南方人非常机敏,并喜爱数学,他们比其他人更靠近流星圈。”
然后,他突然放声大哭,拼命地捶打着胸膛:“噢!噢!好心的大人们,我有一个狠心的主人。为了建他的山丘,他强迫我这个老人每天到海边来装满这个皮袋子。我得把它扛到我的肩上去。我从早忙到晚,一趟又一趟地来回奔波。如果我想休息,如果我想睡觉,如果我累倒了,如果袋子装得不够满,他就要鞭笞我。噢!我真可怜,被打得遍体鳞伤,衰弱不堪。昨天,我运了六趟;傍晚时,我疲乏得无法将这刚刚装满的袋子扛到背上去;于是,我在这里过了一夜,因惧怕主人的愤怒,我守着袋子哭了整整一夜。大人们,好心的大人们,请好心可怜我,帮我把这个大袋子放到我的肩上,使我能够回到我的主人身边去,如果我回去迟了,他会杀了我的。呜……呜……呜……”
听了这动人的长篇大论,圣尼罗、圣奥特穆瓦恩和小矮人圣让受了感动,而圣梅达尔哭了起来,这使大地落下了四十天大雨。
可是,圣尼罗对魔鬼说:“我不能帮助你,我的朋友,我为此遗憾;因为,这需要将手接触皮袋子,皮袋子是个死东西,而圣书却禁止人们接触死东西,否则便不再纯洁了。”
圣奥特穆瓦恩对魔鬼说:“我不能帮助你,我的朋友,我为此而遗憾;因为我认为这是一个善举,而这一桩善举却有可能使行善之人爱好虚荣,我不想这样做以保持谦虚。”
矮子圣让对魔鬼说:“我不能帮助你,我的朋友,我为此而遗憾;因为,你也看到了我是如此矮小,我还不及你的腰呢。我怎么能把这包袱放到你的肩上呢?”
圣梅达尔眼泪汪汪地对魔鬼说:“我不能帮助你,我的朋友,我为此而遗憾;因为我被感动得手臂都断裂了。”
于是,他们又继续上路了。
魔鬼简直气疯了,他眼见着圣人们走远了,气得大叫起来:“都是些畜生!书呆子!长着长胡子,荒谬无比!我敢说,他们比天使更愚蠢!”
当我们中的某人气愤时,他至少可让气人之人见鬼去。而魔鬼本人却无法这样做。因此,他的愤怒在内心达到顶点,这更加激怒了他。
他怒火冲天地盯视着他的敌人——天穹低声抱怨着,这时,他在云层中看到了一个黑点。这黑点渐渐变大,靠近;魔鬼注视着;这是一个人,是一个戴头盔的武装骑士,是个胸前戴着红十字的基督徒,他从云层中落下来。
魔鬼高兴得跳了起来。
“管他是谁,真是太好了!我得救了。我的基督徒来了!我刚才没能说服那四个圣人,不过,这次,我要不说服此人,才真是见鬼呢。”
此时,佩科班双脚着地轻轻地落在了海岸边。
一看到这个老人——他好像是一个在重负边上休息的老奴——佩科班向他走去,问道:
“朋友,您是谁?我在哪儿?”
魔鬼可怜地呻吟着。
“您在红海岸边,大人,而我,我是世上最受苦的人。”
于是,他将对圣人们说过的话又对骑士叙述了一遍,最后请求骑士帮他把包袱放到他的背上。
佩科班摇摇头:“老人家,这故事可不大可信呀。”
魔鬼回答说:“从天而降的漂亮贵人,您的故事更加不真实,然而,却是真的呀。”
“是的。”佩科班答道。
“而且,”魔鬼又说道,“您让我怎么办呢?如果我的困境显得不很真实,难道这是我的错?我只是一个可怜的负重人,头脑简单;我并不会瞎编,我真应该将我的痛苦也加进我的遭遇中,我只能讲述真实的,有什么肉,就做什么汤嘛。”
“我赞成。”佩科班说道。
魔鬼又接着说:“再说,帮助一个衰弱的可怜老人背上这个袋子,这对您,勇敢的年轻人,又有什么害处呢?”
这好像说服了佩科班。他弯下身,从地上抬起大皮袋子,这在他毫不费力,然后,抬起双臂,准备将袋子放到弓背于前的老人背上。
只消一刻,大功便告成了。
魔鬼有恶癖,这使他毁于一旦。他过于贪婪。此时,他想将佩科班的灵魂也溶入要带走的鬼魂中,不过,这样,他就得先杀了佩科班。于是,他低声唤来一个隐形神灵,用晦涩的语言命令它做件事。
大家都知道,当魔鬼与其他鬼怪对话时,他讲的是半意大利语半西班牙语的不规范语言,时而,他也带入几个拉丁词。
这已在许多场合得到证实,尤其是在欧也尼亚·多拉尔瓦医生的审判中,这场审判于1526年1月10日在瓦拉多利德开庭,直到1531年5月6日才由该医生的大刑而告终。
佩科班几乎无事不晓。我对您说过,这是一个可以勇敢参与学术答辩的精明骑士。他学识渊博。他懂魔鬼的语言。
当他正要将袋子放到魔鬼背上时,他听到弓背老人低声说道:“好了,睁开双眼,将石头投下。”对于佩科班,这好似一道闪电。
他起了疑心。他举目望天。看到高处头顶上有一块巨石由隐身巨人抬着。
他向后跳开,左手抚摩护身符,右手抓住匕首,飞快地猛然刺入皮袋子。佩科班的行动就像一股旋风,在同一时刻,飞起,旋转,闪光,雷轰电鸣。
魔鬼大叫一声。解放了的鬼魂从佩科班用匕首扎破的洞中溜走,在袋中留下了他们的污点、罪恶、凶狠、丑恶的肿块及可憎的疣瘤,由于魔鬼本身的引力,它们附在魔鬼身上,上面盖着驼皮袋毛茸茸的皮,永远地留在了他的双肩之间。从此,魔鬼阿斯莫德便成了驼背。
而且,在佩科班向后跳开时,隐形的巨人投下了巨石,正好落在魔鬼的脚上,砸坏了他的脚。从此,魔鬼阿斯莫德便成了跛子。
像上帝一样,魔鬼也可指挥雷鸣;但这是一种从大地内冲出的可怕雷鸣,并能将树木连根拔起。佩科班感到海岸边在脚下颤抖,一种可怕的力量包围了他,一股黑烟眯住了他的双眼,一阵骇人的声音震聋了他的耳膜;他觉得好像倒在地上,像被狂风吹赶的落叶一样,在大地上迅速滚动。他昏了过去。
七 隐居在树叶棚屋中的老学者的和解建议
当他苏醒过来时,他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说:“phi sma”,这在阿拉伯语中的意思是:“他升天了。”他觉得有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口上,他听到另外一个严肃的声音慢慢地回答:“Lò,Lò,machi mouth”,意思是:“不,不,他没有死。”他睁开双眼看到了一个老人和一个少女守在他的身边。
老人黑如炭,白色的长胡子编成条条辫子,就像古老的占星家一样,他身着一件绿色的丝袍,没有一点儿皱褶。
少女面颊紫红,双眼晶亮,朱唇似珊瑚,她的鼻子和耳朵上戴着金环。她非常娇媚。
佩科班不在海边了。地狱的强风偶然将他吹到了一个满是奇形怪状岩石与树林的山谷中。
他站起身来。老人与少女温存地望着他。
他走近一棵树;树叶卷起;树干分开,淡白色的花朵变成红色;树木好像在他面前退缩。
佩科班认出这是廉耻树,并得出结论,他已离开印度,来到了著名的缅甸国。
老人向他做了一个手势。佩科班随他走去。
过了一会儿,老人、少女和佩科班三人都坐在了一间用棕榈叶建成的棚屋里的草席上,屋内到处是珍珠宝石,像熊熊燃烧的火焰一般闪闪发光。
老人转向佩科班,用德语对他说:
“我的孩子,我知晓一切,我是埃塞俄比亚的玉器匠,阿拉伯人的法师,对于人类,我名为詹埃丹,对于神灵,我名叫埃维尔梅罗达。我是第一个进入这山谷的男人,你是第二个。我的生活就是忙于从大自然中探索事物的科学,并把科学之灵再赋予事物。多亏了我,多亏了我的教诲,多亏了百年来我瞳仁中射出的光芒,在这山谷中,石头有生命,植物能思想,动物有知识。正是我教给动物真正的医学,这正是人类所缺乏的。我教给鹈鹕怎样用自己的鲜血治愈蝰蛇咬破的伤口,教给瞎眼蛇吃下茴香重见光明,教给患白内障的狗熊惹恼蜜蜂来刺激它的眼睛。我给雌鹰带去鹰石,使它们能毫无痛苦地生蛋。如果说松鸦用桂叶催泻,而乌龟用毒芹,鹿用白鲜,狼用曼德拉草,野猪用常春藤,斑鸠用喜阳草;如果说有血液障碍的马匹会自己搞破臀部的血管放血;如果说蜕皮期的蜥蜴吃掉自己的皮以便治愈癫痫病;如果说燕妈妈知道用海那边的花石来治愈小燕子的眼疾;如果说鼬在同游蛇搏斗时总是自备芸香——我的孩子,正是我教给它们的。到目前为止,我的弟子还只是些动物。我正等待人类的到来。你来了。请做我的儿子,我将我的棚屋、我的宝石、我的山谷以及我的学问都留给你。你将娶我的女儿,她叫爱莎,她非常漂亮。我将教你分辨不同的红宝石,教会你怎样将母珍珠放到盐罐中,以及如何将不够明亮的红宝石浸在醋中使其闪闪发光。每在醋中泡上一天,其亮丽便会增加一年。我们将安闲地度过一生,每天拾宝石,食树根。请做我的儿子吧。”
“谢谢,尊敬的主人,我愉快地接受。”佩科班说。
夜色浓浓,他逃跑了。
八 流浪的基督徒
他流浪了很久,走了不少国家。要叙述他所有的旅行,就得介绍整个世界了。他光脚穿着草鞋;驴,马,骡子,骆驼,斑马,野驴,大象,他都骑过。他乘船航海,坐过大西洋的圆形船,地中海的长形船,坐过双桅战船,木帆船,三桅战船及斜桅小帆船,还乘过波兰船,单桅三角帆船,小船小艇,以及各种各样的船。他在巴丹印第安人的木筏上以及希罗多德谈论过的幼发拉底河的皮艇上险些遇难。他受到各种狂风暴雨的袭击,有东方的西罗科风,有南部的焚风,有地中海沿岸的北风,有西北的西风。他穿过了波斯,勃固,不拉玛兹,达卡台,特西亚恩,沙日基斯坦,阿苏比。他像樊尚·勒勃朗一样见到了莫诺莫达巴人,像佩德洛·奥尔多奈一样见到了宿发拉人,像菲奈斯先生一样见到了霍尔木兹人,像阿高斯达一样见到了野人,像马莱伯、德维特一样看到了巨人。像吉约姆·科斯蒂拉一样,在沙漠中失去了四个脚趾,像孟戴兹、班多一样被贩卖了十七次,像泰克俄斯一样做过苦役犯,差点儿像帕里索尔一样被阉割。他曾染上使黑奴们大批丧生的病毒,患过使阿拉伯名医阿维森纳也感到害怕的坏血病,也受过晕船的折磨,西塞隆认为这比死去还难受。他登上了如此之高的山峰,到了山顶,他呕出的是鲜血、黏液以及愤怒。他到达了有时可无意碰到,却永远也寻找不到的岛屿,他发现,岛上的居民都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在北边的米台尔帕里,他在一个无名的地方注意到了一座城堡;不过,北方的名胜古迹声名显赫,对此也毫不为奇了。他在莫高尔、埃克巴斯国王那里待了几个月,受到王子及宫廷的尊重与宠爱。后来,他讲述了在这个宫廷的奇遇,从那时起英国人,荷兰人,甚至耶稣会会士便将他所述记载了下来。他成了博学之人,因为他拥有所有知识的两个教师:旅行与不幸。他研究了所有气候下的动植物。他通过鸟的迁徙研究风向,通过软体动物的游动研究水流,他在海底见过这股水流去北极,而那股水流去南极。他像古希腊人于利斯一样,见到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鬼怪。他认识所有的神奇动物,黑秧鸡,竹蛏,像海鹰一样的加朗琴鸟,高莫尔岛的灯芯草尾鸟,苏格兰的加班加尔斯鸟,成群的安德那尔鸟,像鹅一样大的阿尔卡特拉兹鸟,比第布龙大的莫拉克索鸟,马尔代夫岛上吃人的贝莫恩,长着牛头的玛那尔鱼,从朽木中生出的克拉基鸟,比鹦鹉更善歌唱的小莎鲁鸟,还有鞑靼地区动植物为一体的伯拉奈它的根扎在土里,却吃它周围的草。他在捕猎中杀死了一个半鱼半人的海神,却使另一个半人半鱼的水神爱上了他。一天,在离高阿二百法里的玛那尔岛上,渔民们叫住他,让他看他们刚刚在网中捞起的七个紫晶人和九条美人鱼。他听到了海中铁匠夜间发出的声音,他吃了海里的一百五十三种鱼,这些鱼都是上帝让使徒们打捞上来的。在斯第俄,他用剑刺死了一个狮身鹰头鹰翼的怪兽,那里的各族人为了夺取怪兽看守的金银财宝而向它宣战。这些人想拥他为王,他逃跑了。最后,他好几次差点儿溺水,尤其是在古人称之为“香堤”的加尔达夫海角;然而,经历了如此多的险遇,错误,疲乏,勇敢,劳累,不幸,勇敢而忠实的骑士佩科班却只有一个目标:重新找到德国;只有一个希望:回到法尔肯堡,只有一个念头:重见波尔朵。
多亏了他一直挂在脖子上的苏丹后妃的护身符,他既不会变老,也不会死亡。
然而,他悲伤地计算着年头。当他终于到了法国北部时,他与波尔朵已五年未见过面了。有时,他行了一天路之后,晚上就会想起这些事,他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哭了。
然后,他又重新振作起来鼓起了勇气。他想:“五年了,是的,不过,我终归要见到她。她那时是十五岁,那么,她现在是二十岁!”他衣衫褴褛,鞋子破烂,脚上满是鲜血,但他又增添了力量,满心喜悦地又上路了。
就这样他终于来到了孚日山脉。
九 小矮人在森林中如何取乐
这天,他在岩石堆中行走了整整一天,寻找着通往莱茵河的道路,晚上,他来到一片森林边上,林中密布冷杉、木和槭树。他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他走了一个多小时,突然,沿路来到了一片林中空地,空地上生长着枸骨叶冬青、刺柏和野生覆盆子。空地旁边是一片沼泽。佩科班疲惫不堪,饥渴难耐,筋疲力尽,他这边看看,那边瞧瞧,寻找着草棚、煤栈或牧人的篝火。突然,一群翘鼻麻鸭鸣叫着展翅从他身边飞过。佩科班打了一个激灵,因为他认出这些鸟是在地下做窝,孚日山的农民称之为鸭兔的怪鸟。他拨开枸骨叶冬青树丛,看到草中到处是红肥绿瘦的虎耳草、当归、铁筷子属植物以及高大的龙胆。当他弯下腰去仔细察看时,一个落在草地上的蚌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把它拾了起来,这是些含有像豌豆大小的珍珠的伏洛涅贝壳,他举目仰望:一只鸮在他头顶盘旋。
佩科班感到有些忧虑。他觉得有点儿不对劲。这枸骨叶冬青和覆盆子,这翘鼻麻鸭,这神奇的野草,这蚌壳,这鸮,这一切使人不大放心。于是,他很警觉,不安地自忖着他究竟在什么地方;这时,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阵歌声。他侧耳聆听。这声音嘶哑,微弱,忧伤,悲愤,沉闷而刺耳,歌中唱道:
我那绿荫庇护的小湖,
孕育了微笑的海后与忧郁的海神;
我那无名山上的池塘,
哺育了海神尼普顿与海后安菲特里特。
我是巨人之祖小矮人,
我的滴水产生两条大海洋。
我从鸟儿也飞不上的岩石中,
为她倾下蓝河,为他倾向绿江,
我从那无火无光的山洞里,
为他泻下绿江,为他泻下蓝河。
我是巨人之祖小矮人,
我的滴水产生两条大海洋。
我的黄沙里有一块晶莹的绿宝石,
我的珠宝匣里有一块纯净的蓝宝石,
我的绿宝石溶化而成美丽的莱茵河,
我的蓝宝石溶解流淌,变成罗讷河。
我是巨人之祖小矮人,
我的滴水产生两条大海洋。
佩科班不再怀疑,可怜的疲惫的旅行人,他来到了厄运萦绕的“休息林”中。这大森林错综复杂、迷宫密布,这是小矮人卢龙常常出入的地方。小矮人卢龙住在孚日山脉一座峰顶上的湖中;由于那里的水由一条小溪流入罗讷河,另一条流入莱茵河,这自吹自擂的小矮人便自称是地中海与大西洋之父。他的快乐便是在森林中游荡,并将过客引入迷途。凡进入休息林的人从未走出过。
这声音,这歌曲,便是坏家伙小矮人卢龙的歌声。
发狂的佩科班一下子将脸埋到了地上。
他叫道:“哎,完了,我再也见不到波尔朵了。”
“恰恰相反。”有人在他身边说道。
十 骑士酷爱骏马与猎犬
他站起身来,一个年老的贵族,身着漂亮的猎服,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这位绅士全副武装。一把金柄大刀斜挂在胯边,腰带上垂着一个水牛角制成的镀锡号角。暮色中,这微笑的脸上有着某种奇特、朦胧而又明亮的东西。这老猎人突然出现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刻,这肯定会使您像我一样感到不寻常;不过,在休息林中,人们想到的只是卢龙;这老人不是小矮人,对于佩科班,这就足够了。
此外,这绅士显得优雅、和蔼、可亲。而且,尽管他穿戴得像个猎手,他却那样衰老,弯腰曲背,双手充满皱褶,软弱无力,眉毛白如雪,双腿瘦如柴,真使人既怜悯他,又为他担心。细细观察他的笑容,正是一个愚蠢国王的那种平庸而浮浅的微笑。
“你想要我怎么样?”佩科班问道。
“要把你还给波尔朵。”始终微笑着的老猎手说。
“什么时候?”
“仅需同我一起狩猎一个夜晚。”
“哪个夜晚?”
“正要开始的这个。”
“我将再见波尔朵?”
“当我们的狩猎之夜结束,旭日东升时,我会将您带回法尔肯堡城门前。”
“夜晚狩猎?”
“为什么不呢?”
“不过,这很奇怪。”
“嗯!”
“而且,太让人疲惫!”
“不。”
“您年纪不小了。”
“请不要为我担心。”
“不过,我很疲乏,我走了一整天,我饥渴难耐,我几乎跨不上马去。”佩科班说。
老绅士从他腰间取下一个金银丝嵌花的水壶,递给了他。
“喝吧。”
佩科班贪婪地把水壶送到唇边。刚喝了几口,他就感到恢复了精力。他年轻,强壮,灵活,有力,他已经睡足了,吃饱了,喝够了——他甚至好像觉得喝得太多了。
“好了,”他说,“让我们走,让我们跑,让我们整夜狩猎,我非常愿意;不过,我将再见波尔朵?”
“夜晚结束,旭日东升之时。”
“您给我什么样的保证呢?”
“我的出现,我来帮助你,这就足以保证。我本可以让你在这里饿死,累死,困死,把你留给在湖边散步的小矮人卢龙,不过,我对你起了怜悯之心。”
“我跟您去。”佩科班说,“一言为定,太阳升起时,我将回到法尔肯堡。”
“喂,你们大家来吧!来狩猎!”老猎人使劲地用他那沙哑的嗓子叫道。
听到老绅士的呼唤,一群穿戴如亲王,坐骑如君主的骑士从树林深处奔出来。
他们静静地围在老人身边,这老人就好像是他们的主人。所有的人都带着刀或长矛;只有他有一只号角。夜色已深,在骑士们周围站立着两百个仆人举着两百个火把。
“喂,猎狗在哪儿?”主人问道。
这种意大利语、拉丁语和西班牙语的混合语言使佩科班感到不快。
而老人却不耐烦地叫起来:“猎狗!猎狗!”
话音刚落,骇人的狗吠便传遍了林中空地;猎犬群出现了。
这卓绝的猎犬群,是真正的皇家猎犬群。穿着黄礼服、红长袜的仆人,面色凶残的狗役以及赤裸的黑人牵着群犬。
猎狗种类真是再齐全不过了。这里有世上所有可能存在的猎狗,根据其种类和狗性分组配对。第一组有一百只英国犬和一百只猎兔狗,十二对虎斑狗,十二对猎鹿狗。第二组全是柏柏尔的白色带红斑点的猫狗,这种狗非常勇猛,不惧怕声响,品种优良,可快速追击牲畜,用于大型狩猎。第三组是一种挪威狗;这是些褐色长毛狗,额上或颈上有一块白色的斑点,这种狗嗅觉灵敏,心胸开阔,喜欢追逐鹿群;还有灰色的猎犬,脊背上有猎豹斑点,腿毛如兔脚毛一样,或带有红黑条纹。猎狗选配得极为恰当,全为纯种猎犬,无一杂种狗。佩科班是内行,他在褐毛狗群中未见到一只是黄色或灰色的,而在灰毛狗群中没有一只带有银毛或褐毛腿的。所有的猎犬都是真正的好狗。第四组更为奇妙。这群猎狗挤靠在一起,是圣奥贝尔·昂·阿登隐修院的那种强壮的黑色猎狗,这些狗腿短,跑得不快但却是骇人的猎犬,能发狂般地追猎野猪、狐狸等分泌恶臭的兽类。像挪威猎狗一样,这都是纯种狗,狗之佼佼者。它们的头不大不小,稍长不扁,嘴巴黑而不红,宽大的耳朵,弓曲的腰身,肌肉发达的脊背,粗壮的四肢,隆起的臀部,膝弯挺直,尾巴根粗而细长,肚下的毛又粗又硬,爪尖锋利,脚却瘦削如狐狸。第五组是东方狗群。这恐怕得花费大笔钱财;因为,这都是些同公牛搏斗的巴林博特拉狗,攻击狮子的圣底基狗,以及印度皇帝猎犬队才有的莫诺莫达巴狗。而且,所有的狗,英国狗,柏柏尔狗,挪威狗,阿登狗,印度狗,全都在骇人地狂吠着。整个议会的辩论也比不上这种场面。
佩科班被这猎狗群迷住了。猎手的欲望一下攫住了他。
然而,这猎狗群却不知来自何方,他思忖着,这样的狂吠,在未看到狗群时却丝毫未闻其声,这真有些奇怪。
指挥这犬猎群的队长离佩科班只有几步远,背对着他。佩科班走过去询问,他将手放在他的肩上;犬猎队队长转过身来。他戴着面具。
这使佩科班哑口无言——他甚至开始非常认真地思忖是否去进行这次狩猎,这时,老人对他说:
“怎么样,骑士,你觉得我们的狗如何?”
“可敬的绅士,我认为要想跟上这一群骇人的猎狗,必须得有同样厉害的猎马才行。”
老人一言未发,将他戴在左手小指上的一个银哨——这是风雅之人为防危险而采取的措施——放在嘴边,吹响了哨子。
哨声未落,树林中便传出了一阵响声。在场者让出一条路,四个身着大红号衣的马夫出现了,牵着两匹剽悍的猎马。一匹是漂亮的西班牙种,矮小而结实的马,步法威严,马蹄光滑,黝黑,圆平,呈凹形,马踵短,呈月形,马腿干瘦,敏感,马膝瘦削灵活。它腿如美鹿,胸宽而阔,脊背肥壮,微微颤动。另一匹是鞑靼赛马,臀部肥壮,前半身长,肋部协调,背部色彩不同。其脖颈,弯度适中,颈鬃像假发,飘荡而卷曲;其厚厚的尾巴一直垂到地面。其额上的皮肤紧绷绷的,两只闪光的大眼睛,大大的嘴巴,敏感的耳朵,宽阔的鼻孔,额上有星状斑,腿上有两块白斑,正是勇气十足的七岁马。第一匹马戴着头甲,武装着胸甲,以及马鞍。第二匹马威风稍逊,但却装备得更加漂亮:它戴着银嚼子,金色的饰物,绣金的笼头,华丽的马鞍,幼雄的鞍褥,悬垂的缨子,以及摇曳的翎饰。一匹踏着脚,瞪着眼,不耐烦地呼呼发响,咬着马嚼子,踩碎石块,急不可耐地想参加战斗。另一匹左瞧右看,寻找着赞赏,愉快地嘶吼着,只用足趾接触地面,威风凛凛而优雅地踢蹬前蹄。两匹马都黑如乌木。佩科班双眼充满赞叹,注视着这两匹神奇的马。
“那么,你要哪匹?”始终微笑着的瘸腿而咳嗽不止的老人问道。
佩科班不再犹豫,跳上了西班牙种矮壮马。
“你坐好了吗?”老人问道。
“好了。”佩科班回答。
于是,老人放声大笑,一手扯掉了鞑靼马的鞍辔、翎饰、坐垫、马铠,另一只手抓住马鬃,像只猛虎般一跃而上,骑在光背马上,马的四肢颤抖着;随后,抓住了他腰间的号角,吹起了惊天动地的号角声,佩科班感到震耳欲聋,他真以为这骇人的小老头胸中有着雷鸣电吼呢。
十一 骑上陌生的马会有什么样的危险
号角声中,森林深处五彩缤纷,照得通亮,幽灵都藏进了荆棘中。远处传来喊声:“狩猎啦!”猎犬狂吠,骏马声嘶,树木像在狂风中一样瑟瑟发抖。
这时,一座有裂痕的钟敲响了子夜,就好似在黑暗中哀泣。
当钟声敲到第十二下时,老人又一次吹响了他的象牙号角,于是,仆人们放开了猎犬,脱离了绳索的猎犬有如弩炮射出的石块般冲向前去,人声犬吠更加响亮,而猎手们,驯马师们,带领猎犬的狩猎师们,以及老人和佩科班,全都纵马向前奔去。
骏马奔驰,粗犷,凶猛,快捷,闪着光,快得令人眩晕,有些超自然,这飞奔抓牢了佩科班,拖着他,带走了他,这飞奔在他的脑海中回响着马蹄声声,就好似他的大脑是路面一样,这飞奔像闪电一样使他眩晕,就像狂饮一样使他沉醉,像作战一样使他激奋;这飞奔有时又成为了旋涡,旋涡有时又成为飓风。
森林无边无垠,猎手数不胜数,林间空地首尾相连,狂风哀叹,荆棘鸣叫,猎狗狂吠,鹿角有十六支侧枝的巨鹿的黑影时而出现在树枝间,时而又隐在昏暗或明亮中,佩科班的骏马骇人地喘息着,树木俯下身来观看这场狩猎,随后又向后仰去,不时可听到骇人的逐鹿号角,而后又突然声响全无,远处传来老猎手的号角声。
佩科班不知自己在哪儿。策马奔驰在一片枞树丛生的废墟边上,一条瀑布从一堵宽大的斑岩墙上方倾泻下来,佩科班觉得这好像是尼德克城堡。随后,他看到山脉从他左侧飞驰而过,他觉得这好像是下孚日山脉,他从形状上认出了四座山峰:班德拉罗什山,尚杜弗山,克力蒙山和温格斯贝尔山。过了一会儿,他又来到了孚日山脉的山顶上。在不足一刻钟的时间里,他的马穿越了吉罗玛尼山,罗达巴克山,苏尔茨山,巴朗柯弗山,格赖杜山,布雷斯瓦尔山,上德洪斯山,吕尔山,熊头山,大多侬山和大旺通山。佩科班觉得,这些宽阔的山峰在黑暗中杂乱无章地一闪而过,既无秩序又无任何联系;就好像一个巨人将阿尔萨斯的大山脉弄得乱七八糟。有时,他好像觉得脚下流淌着的是孚日山脉山顶上的湖泊,真好似这些大山都在马肚子下似的。就这样,他看到自己的身影映在班德拜安河中,映在绍德古威河中,映在布朗湖中,映在黑湖中。但正像燕子掠水一样,他的身影也是一闪即逝的。然而,尽管这狂奔是那样的奇怪,那样的疯狂,手摸护身符,想着,无论如何他并未远离莱茵河时,佩科班又感到心安了。
突然,一片浓雾笼罩了他,树木悄悄隐去,黑暗中,狩猎之声更加激烈,他的西班牙矮种马更加疯狂地向前奔去。大雾如此浓重,佩科班几乎分辨不清竖在他面前的马耳朵。在这可怕的时刻,将灵魂交给上帝,将爱心交给情人,该需要多么大的努力,又是多么的不同凡响啊。勇敢的骑士正是这样做的。他正想着上帝与波尔朵,也许想念波尔朵更多一些。这时,他好像听到风的哀泣清晰地发出了这个词:海姆堡;于是,某个驯马师举着一个大大的火把穿过了浓雾,亮光下,佩科班看到他的头顶上飞着一只鸢,已被箭穿透,却仍在飞翔。他想仔细看看这只大鸟,但他的马纵身一跃,鸢振翼飞去,火把冲入了树林,佩科班又陷入了黑暗之中。过了一会儿,风声又说:沃茨贝尔;又一片光照亮了大雾,佩科班在黑暗中看到一只秃鹫,其翅膀被标枪穿透,但仍在飞翔。他睁开双眼想看一看,他张开嘴巴想叫一声;但在他还未看到、还未喊出声时,亮光、秃鹫和标枪一起消失了。他的马从未放慢步子,对这些魂灵看也不看,就好像是魔鬼帕福的瞎眼马,或西希摩尔达叔斯王的聋马一样。风声又起,佩科班听到这忧郁的声音在说:莱茵斯泰因,第三道闪电映红了雾中的树木,第三只鸟又出现了。这是一只鹰,它的肚子上带着一支箭,但仍在飞翔。于是,佩科班回忆起了随人们去参加的同亲王的狩猎,他打了个冷战。但矮种马如此的狂奔,夜景中的树木与其他物体消失得如此迅速,他周围的一切事物的速度都是如此惊人,佩科班的心中无法留住任何东西。事物与视像是如此模糊地一个接一个,他甚至无法定神想想那些悲伤的回忆。各种念头像风一样在他脑中闪过。始终充耳的是远处的狩猎声,时而,夜色中的巨鹿在荆棘丛中大声哀鸣。
浓雾渐渐消散,突然,空气变得暖暖的,树林也改变了形状;木栓槠,黄连木,阿莱杜出现在岩石上;罩着巨大月晕的银色月亮昏昏地照在杂草丛中,然而,这却不是该有月亮的日子。
奔驰在低凹道路上时,佩科班弯下腰,在侧边的陡坡上抓了一把草。月光下,他仔细地察看着这些野草,伤心地认出这是塞文山脉的疗伤绒毛花、丝状婆婆纳和阿魏草,其难看的叶片终端是些爪状根。半小时后,风更加温暖,某种海市蜃景一时笼住了森林;他又一次弯下身在路边陡坡上拔了一把草。这一次,是塞特的银色金雀花,尼斯的星形银莲花,土伦的海边花,还有从其五片掌状叶上便可认出的下比利牛斯山的红天竺葵,还有一种植物,其花就好像是一轮太阳透过土星样的环,闪闪发光。佩科班看到他的骇人的快速远离了莱茵河。他在拔两把草的时间内,已旅行了一百法里。他穿过了孚日山脉,越过了塞文山脉,他此时正奔驰在比利牛斯山。“倒不如死了的好!”他想道。他想坠下马去,他做落马动作时,感到好像有两只铁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脚。他顺眼看去,是马镫抓住了他,系牢了他。这马镫是有生命的。
远处的喊声,马嘶声,狗吠声几近疯狂;老猎手的号角在远处盖住了这一切,吹奏着阴森可怖的旋律;穿过狂风吹舞的浅蓝色树干,佩科班看到猎犬正游过充满神奇闪光的水塘。
可怜的骑士放弃了努力,他闭上了眼睛,听天由命了。
一次,他睁开双眼,热带晚间的酷热冲向他的面庞;老虎与豺狼的咆哮声直灌耳膜;他隐约看到一片宝塔遗迹,顶上庄严地伫立着一长排秃鹫,及形状怪异的树鹳,在山谷中做出千万种奇特姿态;他认出了榕树和猴面包树;这种鸟吹着口哨,那种鸟奏着颤音,小鹦鹉唱着歌曲。佩科班正在印度森林中。
他闭上了双眼。
随后,他又睁开了眼睛,在一刻钟里,紧随赤道热流的是一股寒气。冷彻入骨。霜雪在马蹄铁下嚓嚓作响。北方的植物像幽灵一样飞快地穿过雾气。森林与山路都极为崎岖。天边只见两三座高耸入云的高峰,其周围飞翔着海鸥与贼鸥;透过深深的墨绿色,可隐约看到长长的白浪,天空将雪片洒向白浪,白浪将浪花抛向天空。佩科班正在穿越位于北部海角的比阿米森林的落叶松林。
一会儿工夫,夜色更浓,佩科班眼前一片漆黑,他却听到了吓人的声音,于是他认出这是正从北冰洋的深渊旁经过,这深渊是古人们的地狱,大海的中心。
那么,这绕地球而行的骇人森林是什么地方呢?
带十六支侧枝鹿角的巨鹿时而出现,总是在拼命地逃窜,被人驱赶。巨鹿经过的地方又乱糟糟地奔跑着阴影与喧嚣,老猎人的号角统治着一切,甚至深渊的巨响也不例外。
突然,矮种马一下停住了。犬吠消失了,佩科班的周围一下子鸦雀无声。可怜的骑手一个小时以来一直紧闭双目,这时才又重新睁开。他正处在一座阴暗的巨大建筑前,光线照亮的窗子好似在瞟着外面。这建筑物的正面好似一张面庞栩栩如生,黑黑的像戴着面具。
十二 一座不祥寓所的描写
这座建筑真让人难以描述。这是一座像城堡一样结实的房屋,像宫殿一般华丽的城堡,像洞穴般危险的宫殿,像坟墓一样沉默的洞穴。
里面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身影。
城堡四周的森林一望无际,宽阔得使人觉得神秘,月亮隐去了,天上只有几颗血红色的星星。
马匹停在了台阶前,这台阶通向一扇紧闭着的大门。佩科班左顾右盼,他好像分辨出城堡前还有其他的台阶,台阶下纹丝不动地站立着像他一样的其他骑手,似乎在静谧中等待着什么。
佩科班拔出匕首,他正要用剑柄上的球饰去触大理石台阶的栏杆时,老猎人的号角突然在城堡附近响了起来,也许就在墙后边吧。强烈,有力,洪亮,震耳欲聋,就好像是某个魔鬼吹奏的充满暴风雨的喇叭。这号角,震得树木弯下了腰,在黑暗中奏响骇人的猎物被围待毙这一时刻。
号角声停了。随即,城堡大门向外敞开,就好像房内有阵风一下子猛力将所有的大门都同时打开,从房中洒出了明亮的光。
矮种马登上了台阶,佩科班进入了一个灯火辉煌的大厅。
大厅墙上挂着壁毯,图案再现了罗马历史中的题材。墙裙间隙上铺着柏木和象牙,上方是种满鲜花和树木的长廊,在一个角落里,有个园亭,是专供妇人们使用的地方,它是用玛瑙铺砌的,砌面的其他部位,是一幅镶嵌画,表现的是特洛伊战争。
此外,大厅空空荡荡,阒无一人。如此明亮,却如此孤寂,没有比这更阴森可怖的了。
骏马自往前行,马蹄击打着地面,慢慢地从这一大厅中走过,跨入了第二个房间,这里依然是灯火辉煌、宽敞、空旷。
房间周围是宽大的雕刻雪松板,一个神秘的艺术家在板上绘上了镶饰着珍珠层与黄金的绝妙画面。是些战役、狩猎、节日,表现的是被动物与野人围困的城堡到处放着烟火,还有水上比力和水上的战争,各种战船飞驰在大海上,用绿松石、碧玉和蓝宝石镶嵌的大海奇妙地再现了海水的和谐与大海的峰浪。
在这些画面下方,是一条框缘,精致绝伦,在众多的联系间,表现了地球上的有灵性的三类人物,包括巨人、常人与侏儒;在这一作品中,到处显示的是巨人与侏儒侮辱常人,因为常人不及巨人高大,不及侏儒聪颖。
不过,天花板似乎在向人类致以顽皮的敬意。天花板完全由圆浮雕构成,是那些所有对地球做出过有益贡献的人的肖像,因此,这些人都被称作“人类的造福者”。这些肖像头上戴着冥王普路托的头冠,在昏暗的烛光下闪耀着光芒。每个肖像都是因为其发明而占有一席之地。阿拉布斯是因为发明了医学,戴达鲁斯发明了迷宫,庇西特拉图发明了书籍,亚里士多德发明了图书馆,图巴尔卡恩发明了铁砧,阿基达斯发明了武器,挪亚发明了航海,阿拉哈姆发明了几何学,穆瓦兹发明了喇叭,安菲克底昂发明了解梦术,雷德里克·巴尔伯鲁斯发明了放隼捕猎,里昂人巴苏大人发明了化圆为方的问题。在穹拱角落和穹隅里,汇集着那些人类之星,就好似天上主要的星座一样,有众多的光辉形象;发明了指南针的弗拉维乌斯,发现了美洲大陆的克利斯朵夫·哥伦布;发明了厨房调料的波塔尔古斯;发明了战争的马尔斯;发明了印刷术的浮士多斯;发明了火药的和尚苏瓦兹和发现了方位基点的教皇彭迪昂。
这些著名人物中有好几个佩科班都不知道,这是由于在故事发生的时候,这些人物还未出世呢。
骑士就这样,由他的马带领着,穿过了一长溜金碧辉煌的大厅。在其中一个大厅的东面墙上,他注意到了这个金字的说明:“阿拉伯人的卡乌维也叫作卡维,这是一种在土耳其帝国大量生长的草,在印度被称作神草,可按下面的方法提炼:取草半两,将它碾碎,浸在一品脱水中三四个小时;然后,将它煮沸直至留下三分之一。慢慢地将它啜饮下去,有钱人可加糖使其不那么苦涩,加龙涎香使其芳香。”
在对面的西墙上,闪烁着另一个传说:“希腊火硝是用柳树木炭、盐、白酒、硫、树脂、乳香和樟脑制成,这种火硝本身可在水中燃烧,不需其他合剂,并可烧尽全部材料。”
在另一个大厅里,只有一幅肖像,好像是那个仆人,他在特利马尔希昂的筵席上,绕桌一周,用优美的嗓音唱着。赞美用安息香制成的调料。
到处是大烛台、分枝吊灯、蜡烛和多枝烛台,烛光反射于数不尽的铜镜与钢镜,在这些特别宽敞和豪华的大厅中光芒闪烁,佩科班在里面未碰到一个活人。他在大厅中穿行,眼光茫然,思想混乱,孤单、忧虑、恐惧,充满了阴森树林中那些梦幻者所特有的难以言状的模糊念头。
最终,他来到了一扇淡红色的金属大门前,大门上方,在宝石枝叶中,有一个圆圆大大的金苹果,苹果上方有两行字:
亚当发明了餐饮,
夏娃发明了甜食。
十三 有什么样的客栈就有什么样的客饭
正当他尽力想搞明白这题铭的凄凉讽刺意味时,门慢慢地打开了。马儿走了进去,于是,佩科班就像是突然从正午的艳阳天一下子进入了一个地窖一般。门又慢慢地在身后关上了。他刚进来的这个地方漆黑一片,开始,他还以为自己瞎了眼呢!他只看到稍远处有模糊的淡白色光。慢慢地,他那被前厅的耀眼光芒刺花了的眼睛,适应了这昏暗的环境,他开始能分辨出好像罩在雾中的巴比伦巨厅的几千根巨柱。朦胧的光线下只能看清轮廓。过了一会儿,骑士看到,在昏暗中,在巨柱林的正中,有一张大桌子,一个七枝形烛台幽幽地照着,烛台的七个枝头上颤动着七个蓝色的烛光。
在这桌子的上方,有一个绿色的金宝座,上面坐着一个活生生的青铜巨人。这个巨人就是奈姆罗德,一群面色苍白而沉默的人围坐在他左右侧的铁椅上,一些人戴着摩尔式的无边软帽,另一些人比毕斯纳卡尔王戴的珠宝还要多。
佩科班在这里认出了所有在历史上留下过痕迹的著名猎手们:米特洛布查恩王,马沙尼德暴君,古罗马执政官埃米留斯·巴尔布拉二世;海之王罗洛,洛林王伟大的阿尔诺尔夫的不争气的儿子朱昂底保尔;法国国王查理的宠臣哈加农;维尔蒙杜瓦伯爵埃贝尔;普瓦提埃伯爵,勒希涅瓦森漂亮建筑的设计者威廉·台特·戴杜普;教皇维塔利阿努斯;圣丹尼修道院院长法尔杜夫;英国国王亚坦尔斯丹,以及丹麦王埃哥洛尔德。奈姆罗德旁边倚肘坐着伟大的希鲁斯,他于公元前2000年时创建了波斯帝国,他的胸前戴着他的纹章,正如人们所知,这些纹章是一个带纯银狮的绿色图案,上方是金桂枝,边缘为金色的雉堞形图案,以及成直纹的红色,还有八条带金顶的三叶形图案。
这个桌子是按帝国头衔进行服务的,在四个角落上,有四位高贵著名的女猎手:埃玛女王,海外路易的母亲奥日弗女王,热尔贝尔热女王,以及女神狄安娜,她像其他三位女王一样,头顶上有华盖和贞节带。
没有一个人动嘴吃,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没有一个人东瞧西看。餐桌中央空着一大块地方,好像是在等待着上菜,桌上只有一些小瓶子,里面盛着各地种类繁多的上千种美酒,有印度的棕榈酒,孟加拉湾的米酒,苏门答腊的蒸馏酒,日本的粕酒,中国的黄酒,以及土耳其的烧酒。这里,那里,在一些装饰美观的陶罐中,饮料冒着白沫,这饮料,挪威人称作wel,哥特人称作busloa,科信特人称作vo,斯克拉翁人称作oll,达尔马特斯人称作bieu,匈牙利人称作ser,波希米人称作piva,波兰人称pwo,而我们,把它称作啤酒。
一些貌似魔鬼的黑人,或者说,是貌似黑人的魔鬼围着桌子站成一圈,一言不发。臂上挂着餐巾,手里拿着水壶。每个宴会宾客都有他的小矮人跟在旁边。狄安娜女神带着她的猎兔狗。
佩科班仔细地察看了这个奇特之地那烟雾蒙蒙的深处地带,他看到在这个也许没有尽头的大厅中,在成林的柱石下,有众多的观众,全部像他一样骑在马上,全都穿着猎装,在黑暗中一个个的黑影,一动不动,好似雕像,一言不发,好似幽灵。在离他最近的人当中,他觉得好像认出了是在休息林中陪老猎人打猎的那一拨人。正如我刚才所说,宾客、仆人、看客,大家都保持着骇人的沉默,这群人发出的呼吸,正好似基地中的基碑在低语。
黑暗中寒气逼人。佩科班已冷彻入骨;然而,他却觉得汗水在他的身上流淌。
突然响起了尖叫声,开始时遥遥传来,很快便很响亮,声音愉快而充满野性;随后,老猎人的号角声也突然混入其中,高昂地演奏着胜利之歌,是表示猎物已被猎犬围住的号角,极为奇特而新奇,这号角声在几个世纪后,被罗兰·德·拉特尔在一次夜思灵感中获得,使这伟大的作曲家在1574年4月6日由教皇格雷古瓦十三授予他为圣·彼得金马刺骑士。
听到号角声,奈姆罗德抬起了头,传教士法尔杜夫半转过身,而本来右肘倚在桌上的希鲁斯改为左肘倚桌了。
十四 下马的新方式
号角声与狗吠声越来越近;佩科班迎面的那扇大门突然打开了,于是,他看到在一条长长的昏暗走廊中,两百个手持火把的仆人肩上扛着一个巨大的绿色金盘,里面盛满了酱汤,中间卧着一只有十六支侧枝鹿角的巨鹿,烤得焦黄,冒着热气。
在手持火焰般火把的两百个仆人前面,走着老猎人,他将水牛号角拿在手中,骑在满身是汗的鞑靼种跑马上。他不再吹奏号角了,但他优雅地在围着巨鹿狂吠的猎犬中微笑,犬猎群一直由一位蒙面队长指挥着。
当这一行人从走廊中走出,来到大厅时,火把变作蓝火苗,猎犬一下子停止了狂吠。这些有着狮子大口、吼声如虎的骇人猎犬,跟在它们的主人身后,低着头,夹着尾,骇得抖动着腰身,带着乞求的目光慢慢走向巨桌,那里,坐着神秘的宾客,始终惨白无色,无动于衷,阴森可怖,就像是大理石的面孔。
来到桌旁,老猎人正面瞧着悲伤的吃夜宵者,放声大笑:“先生们,夫人们,喂!漂亮的绅士,贵妇们,我的朋友们,事情进行得如何?”
“你来得太迟了。”铁面人说道。
“这是因为我有一个朋友,我要让他看看如何打猎。”
“好吧,不过,请看。”奈姆罗德答道。
他同时伸出了右手拇指,从青铜的肩膀上方指向他身后的大厅尽头。佩科班的目光机械地随着巨人的手指看去,他看到在远方那黑色的城墙上现出了淡白色的尖拱,就好似那里有窗子被清晨的第一线曙光照亮一般。
“那么,得加快速度了。”老猎手又说。
在他的一个手势下,两百个持火炬者在黑人的帮助下,将烤好的巨鹿放置在七枝形大烛台下边。
于是,佩科班夹紧了矮种马的马刺,马服从了他,真是奇怪!也许是曙光在即,减弱了魔力吧;他骑马走到仆人与桌子之间,直立于马镫上,手里握着剑,目光在桌旁的忧郁面孔与老猎人之间扫来扫去,大声喊道:
“见鬼!你们是些什么人,幽灵,鬼魂,假象,幻影;帝王或魔鬼,我不许你们挪动一步,否则,便杀了你们,上帝助我!我要让你们大家知道,甚至还有你,青铜人,让你们知道一个有活力的骑士的铁靴踩在幽灵头顶上的分量!我来到了幽灵之洞,但我宣布,要在这里随心所欲地做真实而可怕的事情!你们不要掺和进来,我的主人们!而你,老家伙,你对我撒了谎,你完全可以藐视年轻人,因为你吹奏号角时有着公牛的狂劲儿。那么,你小心点儿,否则,我发誓,我要将你拦腰截断,哪怕你本人就是冥王普路托!”
“啊,我的朋友,你在这儿呀!”老猎人说道,“那么,请同我们一起吃夜宵。”
伴随这优雅邀请的微笑激怒了佩科班。“小心点儿,老家伙!你曾经向我做了保证,而你却骗了我!”
“哎哟,等等结局吧,你怎么知道骗了你?”
“小心点儿,我告诉你!”
“嗨!我的好朋友,你把事情想得太糟了。”
“把波尔朵还给我,你答应过的!”
“谁告诉你,我不会把她还给你?不过,当你再见到她时,你打算怎么办呢?”
“她是我的未婚妻,这你知道得很清楚,卑鄙的家伙!我将娶她为妻。”佩科班说。
“也许不久又多了悲伤而不幸的一对,”老猎手摇了摇头说,“不过,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事情必须如此发展。天上的阴性与阳性已经为这里的男人、女人们做出了坏榜样,太阳与月亮组成了一个分裂的家庭,从不相聚一堂。”
“好吧,停止玩笑吧,不然,我杀掉你。”骑士叫道,“我要杀掉这些魔鬼与女妖,我要清洗这个洞穴。”
老人以街头卖艺人的大笑回答了他:“清洗。我的朋友,配方在此:番泻叶,大黄与泻利盐。番泻叶洗胃,大黄洗十二指肠,泻利盐通大小肠。”
气极的佩科班高举利剑向他冲去;然而,他的马刚迈了一步,他就感到马在颤抖,衰弱下去,他放眼看去,冷冷的曙光穿透洞穴,洒在了蓝色的石板上,除了一直在微笑着一动不动的老猎人外,其他所有在场者都开始消失了。枝形大烛台与火把熄掉了,幽灵们那曾被佩科班的言语激动闪光的眼睛也已黯然无神了;而通过巨人奈姆罗德那青铜的巨大上身,就像透过一个玻璃瓶一样,佩科班清晰地分辨出大厅尽头的柱石。
他的马变得不可触摸,慢慢地融化在他的身下,佩科班的脚已快沾地了。
突然,一声鸡鸣。在这清脆、金属般的颤音中,有着某种说不出的可怕,好像钢刃一样穿透了佩科班的耳膜,同时,一股凉风吹过,他的马完全消失了,他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当他重新站好后,一切都不见了。
他手里握着剑孤独一人站在一个长满荆棘的山谷中,一个古老城堡的大门前,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一条小溪在岩间流淌,天大亮了。他睁开双眼,愉快地大叫一声,这城堡,正是法尔肯堡。
十五 上帝如何随意使用修辞法
雄鸡又叫了一次。
公鸡的叫声来自城堡的禽舍。这鸡鸣声刚刚摧毁了佩科班周围那充满夜间狩猎者神秘的宫殿。这公鸡在这个晚上也许啄食了从波尔朵小手中撒下的谷粒。
噢,爱情的力量!她是心灵的高尚、美好情感与美好年华热烈的光芒。佩科班一看到这热爱的塔楼,他未婚妻那美艳绝伦的形象立即呈现在他的面前,使他感到心中充满了阳光,他感觉到内心中过去的所有不幸:使命、国王、旅途、幽灵,以及他刚刚走出的骇人的幻影洞穴,全都像一阵烟一样吹散了。
诚然,《历史的镜子》一书中讲述的戴冠教士在参观过了青铜龙的昏暗壮丽的内脏之后,并非如此高昂着头,眼睛发亮地从幽灵中间出现。而且,既然这可怕的面孔显露于叙述故事人面前,应该诅咒他,并给这个双面假圣人打上一个烙印,他的一个面孔向着光明,另一个向着黑暗,对于上帝来说,他是教皇西尔凡斯特二世,而对于魔鬼,他是巫师吉贝尔。
面对这些叛徒与双面人,必然会产生憎恨。任何一个巴黎人,在路过时都应向贝里奈·勒克莱克投去一石,任何一个西班牙人都要向于连伯爵投去一石,任何基督徒都投一石给犹大,任何一个人都会憎恨撒旦,扔一块石头给他。
另外,请不要忘记,上帝从不改变地将白昼置于黑夜旁边,将善置于恶旁边,将天使放在魔鬼对面。上天的严格教育就来自于这恒久不变的崇高对立之中。好像上帝在不停地说:“选择吧。”在11世纪时,在通鬼神魔法的巫师吉贝尔的对面,有纯洁而学识渊博的埃缪尔多斯。巫师做了教皇,圣人博士是医生,以至于人类可在同一片蓝天下,在同一个战斗中,在同样一些事件中,看到黑袍下的白色科学,以及白大褂下的黑色科学。
佩科班插剑入鞘,大步走向城堡,其窗子上已映上了一道阳光,正好似曙光的微笑。当他靠近那只剩下了一个桥拱的小桥时,他听到身后有人说道:“那么,松讷克的骑士,我是否遵守了诺言?”
十六 问题在于是否可认出面生之人
他反过身来,荆棘丛中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蒙面猎犬队长,佩科班一发现他便浑身颤抖了一下,他的臂下夹着一个大大的红钱包。另一个是个年老的小个子男人,驼背跛脚,丑陋无比。同佩科班讲话的正是他。佩科班尽力回忆着是在哪里见过这个面孔。
“我的大人,”驼背说道,“你认不出我了吗?”
“正相反。”佩科班说。
“好极了!”
“您是红海岸边的那个奴隶。”
“我是休息林中的猎手。”小个子男人答道。
这正是那个魔鬼。
“好吧,”佩科班又说,“您愿意是谁就是谁好了。不过,既然您最终还是说话算话的,既然我已回到法尔肯堡,而且我将重见波尔朵,我悉听遵命,先生们,而且,我衷心感谢您。”
“昨天晚上,你一直在抱怨我,我对你怎么说的来着?”
“您对我说:等待结局。”
“那么,现在,你感谢我了;不过,我还是要对你说:等待结局。你那时抱怨我恐怕是过于性急,现在你感谢我,恐怕也为时过早了些。”
小个子驼背这样说时,面部表情难以描述。讽刺,魔鬼的面孔本身就是一种讽刺。佩科班不禁有些怕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
魔鬼指向了蒙面人。
“你认出这个人了吗?”
“是的。”
“你认识他吗?”
“不。”
犬猎队长摘下了面具:是爱利朗格。佩科班感到胆战心惊。魔鬼继续说:
“佩科班,你是我的债权人。有两件东西,应归功于你:这个驼背和这只跛脚。然而,我是一个善良的债务人。我去找到你原来的猎犬管理人爱利朗格,了解你的爱好。他告诉我说,你酷爱打猎。于是,我便说:如果不让这漂亮的猎手进行一次夜间狩猎,那将是件遗憾的事。当太阳下山时,我在林中碰到了你,你当时正在休息林中。我到的正是时候;小侏儒卢龙正要将你带走,我把你劫下了,就是这样。”
佩科班情不自禁地战栗起来。魔鬼继续说:“如果你没有护身符,我就会把你留在我的身边。不过,我喜欢事物保持原样。复仇应用各种酱汁做调料。”
“不过,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魔鬼?”佩科班费劲地问道。
魔鬼继续说:
“为了酬谢爱利朗格的信息,我把我的钱袋给了他,让他管理,他获利不小。”
“讨厌的怪人,你能否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佩科班重复道。
“我向你做了什么担保?”
“同你在这个夜间狩猎,太阳升起时,你把我带回法尔肯堡。”
“你已在这里了。”
“告诉我,魔鬼,波尔朵死了吗?”
“没有。”
“她结婚了?”
“没有。”
“她当了修女?”
“没有。”
“她已不在法尔肯堡了?”
“非也。”
“她不再爱我了吗?”
“始终如一。”
佩科班好像卸下了心头的一座大山,松了一口气,叫道:“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不管你是谁,也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谢谢你。”
“好吧!你高兴,我也快乐。”魔鬼说道。
话音刚落,他用手臂夹住爱利朗格,尽管他那么矮小,而爱利朗格那样高大;然后,将他那变形的腿盘在另一条腿上,踮起脚尖迅速旋转,佩科班看到他像一个螺旋钻一样钻入了地下。一刹那,他便无影无踪了。
大地在将魔鬼掩埋在地下时,一道闪着绿星的漂亮的细长紫色光束愉快地跳跃着飞向森林,在那里停留了一阵,好似挂在树梢,使树木五彩缤纷,正像彩虹映在树林中。
十七 大门上的小玩意儿
佩科班耸了耸肩。他想:“波尔朵还活着,波尔朵是自由的,波尔朵一直爱我!我还有什么好怕的?昨天晚上,在我遇到魔鬼之前,我离开她正好五年。那么,今天就是第五年零一天!我看到的波尔朵将比任何时候都更漂亮。女人,是美丽的性别;而二十岁,正是人生妙龄。”
对于忠贞的爱情,不值得大惊小怪。
他就这样自言自语地走近了城堡,并高兴地认出大门的每个凸雕面,狼牙闸门的每个齿,吊桥的每一颗大钉。他觉得受到了欢迎,非常幸福。城堡大门槛微笑着,就像看过我们孩童时代的母亲,认出了已长大成人的孩子。
当他通过小桥时,他注意到在第三个桥拱附近有一棵漂亮的橡树,树梢高高地超出了栏杆,“真奇怪,”他想道,“这里原本没有树啊!”随后,他又想起,在他遇到有王权的伯爵狩猎的两三个星期前,他曾同波尔朵一起,臂肘常在栏杆上玩弄橡栗与小骨,正是在这个地方,他失手将一棵橡栗掉在了壕沟中。“见鬼!”他想,“橡栗在五年中竟长成一棵大橡树。这地方真不错。”
四只鸟儿栖在这棵橡树上争先恐后地唧喳叫着;这是一只松鸦,一只乌鸫,一只喜鹊和一只乌鸦。佩科班几乎未加注意,也没看到有一只鸽子在鸽舍中咕咕叫着,以及一只母鸡在鸡舍中咯咯地叫着。他心中只有波尔朵,他加快了脚步。
太阳照在地平线上,看门仆人刚刚放下了吊桥。当佩科班进入大门时,他听到身后传来大笑声,这笑声尽管非常清晰而持久,却好似来自远方。他用目光巡视着四方,人影全无。这是魔鬼在他的洞穴中大笑。
在拱穹下有一个蓄水池,阴影与反光使其像个大镜面。骑士弯下身去。在经过了那在他身上只留下褴褛衣衫的漫长旅行,尤其是在经过这超自然的夜间狩猎的颠簸之后,他以为他将为自己的形象而惊跳。然而正相反,难道是苏丹后妃的护身符的作用?或是魔鬼给他喝的配剂的魔法?他从未这样迷人,这样青春年华,这样年轻,这样精力充沛。尤其使他感到惊奇的是,他身上穿着崭新的华丽服装。他头脑中的各种念头是如此杂乱,以及他无法回忆起,在夜间的什么时候,人们给他如此装备上的。他极为英俊潇洒:有着王子的服装,天使的表情。
他在水中照着自己,虽有些吃惊,但却极为满意,感到完全符合自己的意愿,这时,他又听到了一阵笑声,比上一次更加快乐的笑声。他转过身去,什么人也没有。这是魔鬼从洞穴中传来的笑声。
他穿过了院子。士兵们在城墙墙垛上探身观望,没有谁认出他,他也不认识一个。正在洗衣池边捶打衣服的着短裙女仆回过身来,没有一个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任何一个人。不过,他显得如此高贵,人们没有阻拦他。高贵的面庞总让人认为有着伟大的姓氏。
他知道路,径直走向通往波尔朵卧室的小塔楼。在穿过院落时,他好像觉得城堡的墙面色彩变得有些暗淡,多了一些裂痕,北面城墙上的常春藤过于茂盛,南面城墙上的葡萄藤奇怪地枝繁叶茂了许多。不过,一颗热恋的心会对几块黑砖石,以及一些多了或少了的枝叶而惊奇吗?
当他到达小塔楼时,他几乎认不出大门了。楼梯像吊着的螺旋式塔楼。当佩科班从这里出发时,波尔朵的父亲刚刚用海德堡的漂亮的白砂岩重修了大门,而现在,却已变成了深棕色,门也裂了,杂草丛生,拱穹下还有三四个燕窝。不过,一颗热恋的心难道会对燕窝感到惊奇吗?
如果闪电能够登楼梯,我把它比作佩科班。一眨眼的工夫,他已到了六层楼上,来到了波尔朵的卧室前。至少这扇门既未褪色,也未改变,还是那样干净,快乐,棱角分明,没有污点。铰链像银子一样闪光,木节像漂亮女孩的瞳孔一样明亮,这正是年轻的主人每天早晨让她的仆人们擦洗的那扇一尘不染的大门。钥匙插在锁上,就好似波尔朵正等待着佩科班。
只需抓住钥匙打开门,走进去了。他止住了脚步。他气喘吁吁,这是由于愉快、柔情、幸福,也由于登上了六层楼。他的眼前闪过了玫瑰色的光芒,他觉得这使他的面孔更加红润闪光。他的头脑中嗡嗡作响,他的心在怦怦狂跳。
从最初的激动镇静下来后,他的心境渐渐趋于平静,他侧耳倾听着。该怎样形容这颗沉醉于爱情中骚动的心呢?透过大门,他听到房中有纺纱的声音。
十八 严肃的人将知道什么是最放肆的暗喻
严格地说,这很可能不是波尔朵在纺线;这也许只是她的女仆之一在纺纱;因为,波尔朵卧室的旁边便是她的祈祷室,她常常在那里度日。如果说她纺线的时候不少,那她祈祷的时间更多。佩科班已有点儿想到这些了;但他仍以狂喜的心情倾听着纺线声。这正是热恋之人,尤其是那些聪颖善良的恋人的愚蠢之处。
佩科班所处的这一时刻,有着两种醉心之处:既想等待又迫不及待想进去;两种情感的斗争持续了几分钟,随后,不耐烦占了上风。喜极而颤的佩科班终于抓住了钥匙,转动了一下,锁舌动了,门打开了;他走了进去。
的确,房间里有一个人正在纺线,但却是一位老妇人。说是老妇人,还远远不够;这简直是个老仙女,因为,只有仙女才能如此高寿,寿过百年。然而,这位老妇人看起来足有一百多岁了。请您想象一下,一个可怜的小个子女人,或女超人,弯着腰,曲着背,皮肤棕褐,粗糙,脱皮,衰老,满面皱纹,干瘪,满脸不高兴;白色的眉发,黑色的牙唇;其他部分发黄,干瘦,秃发,脸色发灰,步履不稳,丑陋难看。而如果这张脸给您留下一点印象,那就是满面皱纹都通向唇边,正如车条通向轮缘一样,于是,您想到了拉丁语的放肆的暗喻:anus这年老可怕的活物坐在或蜷缩在窗边,低垂眼睑看着她的纺车,活像掌握着命运的纺纱女神。
这老妇人可能很聋,因为开门的声响,以及佩科班进屋,她都一动也不动。
然而,骑士摘下了他的头带和帽子,正像应在如此高寿之人面前应做的那样,向前迈了一步,问道:“老夫人,波尔朵在哪儿?”
百岁老人抬起眼睛,纱线从她手中滑落,四肢抖动着,轻轻地叫了一声,她从座位上起身,向佩科班伸出了她那枯瘦的长手,幽灵般的眼神盯住了他,微弱干巴的声音好像来自坟墓:
“噢,天哪!佩科班骑士!您想要什么?您是不是需要弥撒,噢,我的上帝!佩科班骑士,那么您是死了,是您的灵魂回来了?”
“好了,老夫人,”佩科班大笑着说道,他高声说话,以便使也许在祈祷室的波尔朵听到,不过,他有些吃惊,这个老妇知道他的名字,“我没有死。回来的不是我的灵魂,是我本人,请看好了,是我,佩科班,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我不需要什么弥撒,我想要我未婚妻,我爱得发狂的波尔朵的一个吻。您听到了吗,我的老夫人?”
当他说完这一席话时,老妇人投入了他的怀抱。
她正是波尔朵。
哎!魔鬼的狩猎之夜持续了一百年。
波尔朵并未死去,多亏了上帝,或是魔鬼的功绩;不过,当一直如此年轻,比从前更加英俊的佩科班找到她,并重见她时,这可怜的姑娘已经一百二十岁零一天了。
十九 四个长着两只带羽毛腿的哲人的至理名言
发狂的佩科班逃跑了。他冲下台阶,穿过院落,推开大门,通过小桥,爬上陡坡,越过沟壑,跳过急流,划破荆棘,攀上高山,躲进了松讷克森林。他跑了一整天,惊慌恐惧,绝望得发疯。他一直爱着波尔朵,但他却害怕这个幽灵。他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头脑中还记得什么,心系何方?夜幕来临,当看到他走过了自己出生地的城堡塔楼时,他撕毁了魔鬼赠给他的具有讽刺意味的华丽服装,把它扔到了松讷克的急流中。然后,他抓着自己的头发,突然,发现手里攥着一把白发。随后,他的膝头突然发软颤抖,他的腰身也弯曲了,他不得不靠在一棵大树上,他的手上布满了吓人的皱纹。在痛苦迷惘中,他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他抓住了挂在脖子上的护身符,拉断了链子,同衣服一起扔入了急流中。
而苏丹后妃的话马上便兑现了。他在一瞬间衰老了一百岁。
早晨,他失去了爱情,晚上,他失去了青春。此时,在这灾难的日子里,他的身后又传来第三次大笑声。他转过身去,不见一人。是魔鬼在他的洞穴中大笑。
经过这最后一次打击后怎么办呢?他从地上拾起一根可能是哪个打柴人遗忘的木棍,靠着这拐杖,他艰难地向自己的城堡走去,幸好离得不远。当他到达门前时,在夕阳的余晖中看到一只松鸦,一只喜鹊,一只乌鸫和一只乌鸦栖在门顶上的风标间好像在等待着他的到来。他听到一只不见踪影的母鸡在说:“佩科班!佩科班”,他又听到一只不见踪影的鸽子在说:“波尔朵!波尔朵!波尔朵!”于是,他回忆起了他在巴哈拉赫做的梦,想起了从前——可惜,已经有一百年了!——一位沿墙边摆设柴木的老人说过的话:“老爷,对于年轻人,乌鸫鸣,松鸦叫,喜鹊喳喳,乌鸦呱呱,鸽子咕咕,母鸡咯咯,而对于老年人,鸟儿们却在说话。”于是,他侧耳聆听,听到了以下的对话:
乌鸫
漂亮的猎手,你终于回来了。
松鸦
走了一年却以为只有一天。
乌鸦
你猎杀了鹰,鸢和鹫。
喜鹊
倒不如追逐温柔的爱情鸟。
母鸡
佩科班!佩科班!
鸽子
波尔朵!波尔朵!波尔朵!
8月于宾根
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
在一个星期六,我来到了法兰克福。我有意无意地在极其丑陋的新房子与极其漂亮的花园之迷宫中寻找了很久,寻找我熟悉的那个法兰克福。突然,我发现来到了一条奇特的街口上。长长的两排房屋平行向前伸展,这些房屋昏暗无光,高大阴沉,千篇一律。不过,在它们之间也还有一些细微的差别,显示了那些建筑的时代特征;这些房屋挤挤挨挨的,就好像由于恐怖而紧紧地靠在一起。中间是一条笔直的人行道,窄小,昏暗;只有装了乱糟糟铁栅的独扇大门;所有的大门都紧闭着;底层的窗子都装配了厚厚的铁制百叶窗;所有的百叶窗都紧关着;楼上的木制门面几乎全都上了铁条;到处一片死气沉沉,没有歌唱,没有人声,甚至屏住了呼吸;时而从房屋里传出压低了的脚步声。门边上一个用栅栏围起来的窥视孔半开着,朝向阴暗的小径;到处是灰尘,烟烬,蜘蛛网,虫蛀的倒塌处,一片活生生的惨境;建筑物上散发着忧郁、恐惧的气息,在街上偶遇的一两个行人以一种我说不出的恐惧不信任地看着我;在二层楼的窗户上,一些褐色皮肤,线条优美,装扮漂亮的年轻姑娘悄悄出现,或者在模糊的玻璃后面,可见到一些鹰钩鼻子,发式古怪的苍白的老妇人一动不动的身影。在底层的小径上,堆积着小包和货物;这与其说是房屋,例不如说是堡垒;说是堡垒,倒更像是匪窟,行人犹如幽灵——我来到了犹太人的街道上,而且是在安息日。
在法兰克福,同时居住着犹太人和基督徒;这是一些蔑视犹太人的真正的基督徒和仇恨基督徒的真正的犹太人。双方彼此憎恨,避之唯恐不及。我们的文明调和所有的思想主张于平衡状态,并尽力从中消除愤恨,因而无法理解这种陌生人之间相互投去的憎恨的目光。法兰克福的犹太人生活在他们凄凉的房屋中,躲进后院以避免基督徒的气息。这条犹太街于1662年重修并稍稍拓宽了一些,而十二年前,在街的两头还装有大铁门,门里门外都装有铁栅。夜幕降临,犹太人返回,两扇大门关闭。人们像防鼠疫病人一样把他们从外面关住,而他们自己则像被围困的人一样从里面紧锁大门。
犹太街不是一条街道,而是城中之城。
从犹太街出来,我便来到了老城,我刚刚进入了法兰克福。
法兰克福是女像柱之城。除法兰克福外,我在任何地方都未曾见过如此多如此巨大的驮物雕群。大理石的,石头的,青铜的,木头的,全都在劳作,呻吟,呼叫,其想象之丰富,残酷之多样,简直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不论您转向哪里,映入眼帘的都是一些可怜的面孔,出自各个时代,各种风格,各种性别,各种年龄,各种幻影,它们在巨重的压迫下悲惨地扭曲着,呻吟着。生着羊角的森林之神,有着佛来米胸脯的仙女,小矮人,大巨人,人面狮身斯芬克司,蛟龙,天使,魔鬼,所有这些超自然的不幸的人,由某个厚颜无耻地在所有的神话中同时捕捞的魔术师抓住,禁闭在石面上,用铁链锁在柱顶盘、额枋和拱墩下,半边身子固定在围墙上。一些像柱高举着阳台,一些支撑着房屋上最为沉重的墙角塔;另一些用臂膀扛着某个身着镀金锡裙的傲慢的青铜黑人,或抬着一个巨大的石刻罗马王,他穿着路易十四式的豪华盛装,戴着浓密的假发,穿着宽松的大氅,坐在带台的扶手椅上,还有他的祭器桌,桌上放着他的王冠,以及他的带有荷叶边帐檐和宽大帷幔的华盖;还有一个代表奥德朗雕刻艺术的巨作,是在一块二十法尺高的整石上原样复制成的圆雕。这些奇迹般的建筑都是旅店的招牌。在这些巨大的重负下,女像柱扭曲成各种姿态,有的愤怒,有的痛苦,有的疲惫不堪。一些像柱低着头,另一些半扭着身;一些用她们蜷缩的手叉着腰,或压紧她们那快要爆炸的胸膛;有高傲的赫丘利用一只臂膀支撑着一座七层楼房,并向众人挥舞着拳头;也有用膝盖支撑着的悲伤的火神驼背伏尔甘,还有不幸的美人鱼,其分叉的尾巴在墙角石之间可怕地蜷缩着;还有激怒的狮头、羊身、龙尾的吐火怪物愤怒地厮咬着;一些哭泣着,一些苦笑着,另一些向过路人扮着恐怖的鬼脸。我注意到许多厅中回响着摔杯子声的小酒馆都悬建在女像柱上,似乎这是法兰克福古老的自由资产者的品味;让受难的雕像来支撑他们丰盛的酒席。
在法兰克福,最可怕的噩梦既不是俄罗斯人的侵犯,也不是法国人的入侵;既不是穿越国土的欧洲战争,也不是再一次分裂城市十四个区的内战;既不是斑疹伤寒,也不是天花;而是这些女像柱的觉醒,挣脱铁链和复仇。
法兰克福的名胜之一,我担心它会很快消失,便是屠宰场。它占据了两条老街,一大堆漂亮的鲜肉摆放在不能再黑再旧的房屋前,这种情景恐怕是难得再见了。饕餮快活的神情印在这些雕刻得古怪的板岩色房屋上;房屋底层好像是一只大张着的深不见底的嘴巴,吞食着无以数计的牛羊。沾染鲜血的男屠夫和玫瑰色的肉店女老板在火腿的花环旗下优雅地聊着天。一条红色的小溪,被两股泉水稍稍淡化了一点儿颜色,在街中央流淌着,冒着气。在我经过的时候,街上充满了骇人的叫声。无情的杀手们在这里屠杀着乳猪。挎着篮子的女佣们在嘈杂声中大声地说笑着。这里有一种无形的滑稽的激情;不过,我承认,如果我早知道人们将怎样处置一只可怜的小乳猪——一个屠夫抓着它的两条后腿从我面前经过,小猪一声也不叫,全然不知自己的命运,丝毫不谙世事——我就会把它买下来,救它一命。一个四岁的漂亮小女孩像我一样同情地注视着它,好像在用目光鼓励我去做似的。我没有按美丽的眼睛的暗示去做,我没有服从这温柔的目光,我自责——一个漂亮而巨大的金色招牌悬挂在一块T字形铁架上,这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华丽的,招牌上是所有屠夫的象征物,上面架着皇冠;这个招牌高居于城上,使这个可与中世纪巴黎相媲美的惊人的剥皮场更加完整。在它面前,15世纪的卡拉达吉罗恩和16世纪的拉伯雷都会惊得目瞪口呆的。
从屠宰场,可到达一个不太大的广场,它正适合于佛兰德斯,即便不如布鲁塞尔的古市场,也是值得赞美与欣赏的。这是一个梯形广场,在广场的周围,矗立着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资产阶级建筑的所有风格和变化多端的典型房屋,按照时代与喜好,装饰得总是奇迹般地适宜,无论是板岩的,还是石头的,无论是铅制的还是木头的。每个门面都有其自身的价值,同时又都适合广场整体的构成与协调。在法兰克福如同在布鲁塞尔,有那么两三幢新房,看起来很笨,就好像是才华横溢的人群中出现了两三个蠢材,破坏了广场整体的美观,但却使毗邻的古老建筑显得更加壮观。一幢15世纪出色的旧建筑,我也不知其用途,由一座教堂大殿和一座市府钟塔构成,矗立在广场的一边,看起来高贵而优雅。在广场中央的一个地方,就像两株多年生灌木丛一样,显然是毫不对称地冒出两股喷泉,一处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另一处是18世纪的。在这两处喷泉之上,真是奇特的巧合,两女神相对而立于柱顶之上:密涅瓦和朱底特,一个是荷马风格的凶悍女神,一个是《圣经》中的泼辣女神,一个手握以蛇发女怪墨杜萨的脑袋为饰物的神盾,一个提着奥罗菲尔的头。
朱底特,漂亮,高傲,迷人,四条有名的美人鱼围在她脚下吹奏着喇叭,这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一个英勇女神。她曾用左手高高举起奥罗菲尔的头,现在,她的手中已空无一物了,不过,她的右手还握着宝剑,她的裙脚迎风飘起,撩到了大理石膝盖上方,露出了修长结实的双腿,裙褶折叠得极为美观。
一些人解释说,这个塑像代表着正义,他们认为,她以前手中握着的不是奥罗菲尔的头,而是一座天平。我根本不相信。
左手持天平,右手握宝剑的正义之神代表的恐怕是非正义。另外,正义女神既不应该这么漂亮,也不应该穿着撩得如此高的裙子。
在塑像的对面,是罗马式大教堂三面平行的人字墙,黑色的墙表以及五扇高低不同的大窗子。
从前,正是在罗马式大教堂里选举皇帝,也正是在这个地方宣布选举结果。
也正是在这个场所,以前和现在都开放着法兰克福两个有名的集市。一个是九月集市,1240年由腓特烈二世下诏建立,另一个是复活节集市,于1330年由路易·德巴维尔创立。集市的寿命长于皇帝和帝国。
我走进了罗马式大教堂。
我在里面随意地逛着,没有遇到一个人。我先进入一个低矮不成型的尖形拱肋结构大厅,地上堆满了集市的棚屋;随后,我又来到一座扶手为路易十三风格的宽大楼梯旁,墙上挂着没有框架的难看的画像,然后,我穿行在众多狭长、昏暗的通道中;在敲了所有的门之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女管理人,她听我说了“皇室”这个词后,便从厨房的钉子上拿起一把钥匙,将我领进了皇家厅堂。
善良的姑娘微笑着首先将我引入选帝侯大厅。我想,这大厅今天应该是法兰克福城上议院的议会大厅。正是在这里,选帝侯或议员们宣布皇帝为罗马王。美因兹大主教曾坐在两扇窗户之间的一个扶手椅上主持会议。其他人按顺序围坐在一张铺着兽皮的大桌子边。在美因兹大主教的右边,是特里尔、波希米亚和萨克森的大主教;他的左边是科隆、巴拉丁和勃兰登堡的大主教;在他的对面是布伦瑞克和拜恩的大主教,每个人的座位上方天花板上都绘有各自的徽章。游人们在亲眼见到和亲手摸到桌子上那满是灰尘的红棕色皮桌布,想到正是在这儿确定德国皇帝时,会有一种伟大出自于平凡之中的感觉。另外,除桌子已搬到邻室去了外,选帝侯大厅还保留着17世纪的原状。天花板上的九个徽章围绕住一幅难看的壁画,一个红锦缎的帷幔,绘着名人肖像的银铜烛架饰物,一面带框大镜子,在镜子的对面,人们在上个世纪对称地摆放着约瑟夫二世的全身像。在门的上方有一个窗间墙,上面有查理大帝孙辈中最小一个的肖像,他死于910年执政期间,德国人称他为“圣子”。厅中物品就这些。整体看起来庄严,肃穆,宁静,令人幻想,引人深思。
看过选帝侯大厅之后,我来到了皇家厅堂。
14世纪时,留名于罗马式大教堂的伦巴第商人在那里开小店,他们想出了在大厅周围建立壁龛的主意,以便将他们的货物在那里摊开。一个未留名的建筑师测量了大厅四周,并建起了四十五个壁龛。1564年,马克西米连二世在法兰克福当选为皇帝,并在此大厅的阳台向人民致意。从他开始,这个大厅便被称作皇室,并用作皇帝的就职场所。于是,人们想到要对大厅进行装饰。首先想到的是在皇室周围的壁龛里放置自查理大帝家族灭亡后所有当选与加冕的德国皇帝的肖像,并将空着的壁龛留给未来的皇帝们。仅从911年的康拉德一世到1556年的费尔迪南一世,就有三十六个皇帝已经在亚琛加冕过了。再加上新的罗马王,就只剩下八个空位了。实在太少了。不过,事情还是这样进行了,人们计划在需要的时候再扩展大厅。壁龛慢慢地填满了,差不多是每个世纪四位皇帝。1764年,当约瑟夫二世登基时,只剩下一个空位了。人们又一次认真地考虑要扩建皇家厅堂,并将五个世纪前伦巴第商人建造的房屋添上新的壁龛。1794年,法兰西斯二世,第四十五位罗马王占据了第四十五个壁龛。这是最后一个壁龛,这也是最后一个皇帝。大厅装满了,日耳曼帝国垮台了。
这个未留名的建筑师,便是天命;这个有四十五个壁龛的神秘大厅便是德国历史,在查理大帝家族消亡后,只应产生四十五个皇帝。
在这宽敞、冰冷,相当昏暗的长方形大厅里,一个角落堆放着废弃的家具——在里面,我看到了选帝侯们的桌子——从大厅东头五个大小不一的窄小窗棂射进了微弱的光,那些窗扇按窗外人字墙的结构叠成金字塔形,四面高墙围住了大厅,墙上的壁画已模糊不清,在一个从前涂成金色的横肋木拱顶下,皇帝们的塑像处在半明半暗之中,似乎已开始被人遗忘,所有的青铜半身像都雕塑得很粗糙,底座上有两个日期,即统治开始与结束的日期;一些像罗马恺撒帝一样戴着桂冠,另一些则头顶日耳曼冠冕形发饰,大家在那里静静地互相注视着,每个人都在自己昏暗的壁顶下;三个康拉德,七个亨利,四个奥托,一个罗泰尔,四个腓特烈,一个菲利普,两个罗道夫,一个阿道夫,两个阿尔贝,一个路易,四个查理,一个瓦茨拉夫,一个罗贝尔,一个西吉斯孟德,两个马克西米连,三个费尔迪南,一个马蒂亚斯,两个莱奥波德,两个约瑟夫,两个法兰西斯。在从911年至1806年的九个世纪中,这四十五个幽灵贯穿了世界历史,他们一手握着圣彼得的宝剑,一手持着查理大帝的地球。
在与五扇窗相对的另一头,靠近拱穹的地方,一幅很平常的画上表现了所罗门的审判,画已变得黑黑的,并开始剥落。
当选帝侯们终于选出皇帝之后,法兰克福议院便在这个大厅中集会;按十四个城区分为十四个组的资产者们便会集在外面的广场上。于是,皇家厅堂的五扇窗便向着人民敞开了。中间的大窗上围着帷幔,空在那里。右边中等大小的窗户外配有黑铁阳台,从阳台上,我注意到了美因兹的轮子,于是,皇帝出现了,单独一人,身着皇服,头戴王冠。在他右边的小窗里,聚集着三个选帝侯,他们是:美因兹大主教,特里尔大主教和科隆大主教。大窗左边的另外两扇窗户,中等大小的窗子里站着波希米亚的大主教,拜恩的大主教和莱茵河选帝侯。小窗户里,是萨克森大主教,布伦瑞克大主教和勃兰登堡大主教。在罗马式大教堂正前面的操场上,一个四周站满卫兵的空旷、宽大的四方院中间,有一大堆燕麦,一个装满了金银钱财的罐子,一张桌子上放着一个银盆和一个朱红色的短颈大口瓶,另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头烤全牛。皇帝驾临,喇叭与铙钹齐奏,于是,神圣帝国的大元帅,司法大臣,司酒大臣,财务大臣和司厨大臣列队进入广场。在欢呼与军号声中,大元帅骑马登上燕麦堆,一直陷到马鞍肚带,装满一银器;司法大臣拿起桌子上的银盆;司酒大臣把朱红色的短颈大口瓶装满酒和水;财务大臣取走罐中的银钱,大把大把地撒向人群;司厨大臣从烤全牛上切下一块肉。这时,帝国的掌玺大臣出现了,他高声宣布新的恺撒帝即位,并宣读誓词。读毕,大厅里的议员们和广场上的资产者严肃地回答:“是。”在宣读誓词时,出色的新皇帝摘下皇冠,握住利刃剑。
这个今日被人遗忘的广场,这个今日已荒芜的大厅,从1564年到1794年共经历了九次这样的盛典。
选帝侯们世袭得来的帝国职责,由议员们来行使。在中世纪,从属王朝看重非凡的荣誉并坚持在取代了罗马帝国的两大帝国中担当重要职务的政策。每个王子都向最邻近他的帝国中心靠拢,波希米亚王是德帝国的司酒大臣,威尼斯总督也在东方帝国中任职。
在罗马式大教堂里宣告即位之后,便到教会去加冕了。
我按照礼仪程序,从皇家厅堂出来,便去了教堂。
法兰克福的教会教堂是给圣巴托罗缪的献物,由14世纪风格的殿堂和交叉甬道构成,上面是一个漂亮的15世纪塔楼,可惜未完工,教堂和塔楼的建筑材料都是漂亮的朱红色砂岩,由于年久失修而锈蚀斑斑。只有里面进行了粉刷。
这仍然是一座比利时风格教堂,白色的墙,无彩绘玻璃窗,华丽的雕刻祭台,五彩的坟墓、绘画与浮雕。在大殿中,有严肃的大理石骑士,有居斯塔夫·阿道夫时代的美髯大主教,他们的头像却是德国雇佣步兵的;有令人赞叹的由仙女般手巧之人镂空的石制小尖塔,有华丽的铜灯烛,它使人想起热拉尔·东的“炼金术士”上的灯盏,一幅绘于14世纪的“墓穴中的耶稣”,一个雕于15世纪的“濒死的圣母”。在祭室里,有一些奇怪的壁画;可怕的圣巴托罗缪之夜,迷人的玛大助纳;以及1400年左右制成的一个原始粗野的细木护壁板;护壁板和壁画都是英格莱姆骑士赠予的,他让人画了一张他跪在角落里的画像,并在纹章的红色人字形条纹上镶上金箔。墙上,完整地收集着日耳曼骑士所特有的古怪的高顶盔,以及吓人的鸡冠状盔顶饰,它们都像有柄沙锅和漏勺等厨房金属用具一样挂在钉子上。门边上有一座三层楼高的巨大的座钟,一套分为三册的书,一本有二十首歌的诗集,一个世界。上面一个宽大的佛拉艺三角楣上,有一个形状如盛开花朵般的日晷,下边有一个洞穴样的地方,其底部有一堆好似魔虫触角的粗丝,在黑暗中乱糟糟地移动着;这是神秘地辐射着的年晷。在上面转动的是小时,在下面移动的是季节。金光闪闪的太阳,黑白相间的月亮,以及蓝天上的繁星,都在复杂地运转着;而天体的运转又将一系列的小画面展示在大钟的另一头,画面上有小学生在溜冰,有老年人在烤火,有农民在割麦,有牧羊女在采花。油漆有点儿脱落的格言与警句在天空那失去镀金层的星光下闪闪发光。每当指针指向一个数字,三角楣上的门便会自动打开,自动关闭,拿着铁锤的金属小人突然转出又转回,跳着奇怪的祝捷舞敲响时钟的金属铃。这一切就在教堂内部生存着,跳动着,隆隆地响着,发出只有困在海德堡的大木桶中的抹香鲸才可能发出的声音。
这个教会教堂拥有万狄克的名画《耶稣受难图》;阿尔贝·杜雷尔和鲁本斯在这儿各有一幅画,《圣母膝上的耶稣》。从表面上看,这是同一个主题,但两幅画的表现形式却迥然不同。鲁本斯将孩童耶稣画在圣母膝上,而杜雷尔却画了一个垂死的耶稣的受难。第一幅画的优雅与第二幅画的痛苦都表现得淋漓尽致。两个画家都发挥了他们的天才,鲁本斯选择了生,阿尔贝·杜雷尔选择了死。
另一幅画,将优雅与痛苦完美结合在一起,这便是16世纪的一幅绘在皮画布上的宝贵绘画,它画的是圣女塞西尔在坟墓中的场景。框饰上画的是圣女一生中各主要生活片断。中间,在一个昏暗的地下室中,圣女全身俯卧,穿着金袍,脖子上带着斧砍的伤口,是粉红色的精巧伤口,就好似迷人的嘴唇,使人们有跪吻的愿望。从圣女的伤口中,人们好像能听到传出优美的歌声。在敞开的棺木上方写着金色的大字:“这便是圣女塞西尔躺在棺木中的形象,表现的是其原样。”确实,在16世纪,有一个教皇,我想是莱昂十世吧,让人打开了圣女塞西尔的坟墓,而据说这幅绝妙的画确是神奇的尸体的肖像画。
自马克西米连二世以来,正是在教堂中央,祭室入口处,耳堂与大殿的交叉甬道上,人们为皇帝加冕,我在耳堂的一个角落里看到,在一个好像儿童防跌软垫帽样的灰纸袋中,包裹着巨大的镀金皇冠构架,在加冕仪式上吊在他们的头顶上方。我记起,一年前,我曾见过查理十世加冕时用过的有百合花图案的地毯,卷在一起,用绳捆着被遗忘在兰斯大教堂顶楼上的一辆两轮车上。在祭室大门的右边,准确地说正是在皇帝加冕处的旁边,哥特式细木护壁板得意地展示着刻在橡木上不同题材的对照,被剥了皮的圣巴托罗缪将他的皮挂在手臂上,蔑视地注视着他左侧的魔鬼,魔鬼骑在漂亮的金字塔上,这金字塔是由主教冠,王冠,盾形纹章,罗马教皇的三重冕,君主的权杖,宝剑和皇冠组成的。再远一点儿,在人们可能藏起他的壁毯下,有时,新的恺撒隐约可以看到,不幸的假皇帝贡戴尔·德·施瓦茨贝尔的石制鬼魂在黑暗中靠墙站着,就好似幽灵显像;他的眼中充满了宿命与仇恨,一手握着他的跃狮盾牌,另一只手拿着他皇帝的高顶盔;这骄傲而可怕的坟墓,在二百三十年间,曾数次观看了皇帝们的登基仪式,而他冷酷的忧伤比所有这些纸醉金迷的庆典活动都存在得更持久。
我想登上钟楼,带我来到教堂的那个不懂法语的敲钟人在楼梯口停住了脚步,于是我便自己登了上去。到了上边,我看到楼梯被一根包铁栏杆挡住了,我叫了一声,没人回答,于是,我决定跨过去,越过障碍之后,我便站到了楼顶平台上,在这儿,我看到了迷人景观。在我的头上,是金色的太阳,我的脚下是整座城市;我的左边是罗马教堂广场,右边是犹太人街道。这条街在白色房屋群中好似一条长长的笔直的山脊。这儿,那儿,可以看到几个还没有完全破坏掉的古代教堂的圆屋顶,矗立在小塔楼中的两三座警钟楼,上面塑着法兰克福雄鹰。而在地平线上,相应的有三四座古老的船员瞭望岗,这在从前是用来标记自由王国的限界的;在我的身后,是美因河,船只在银色的河床上划出条条金色的波纹;一座古桥,萨克森豪森城的屋顶,古老的条顿人房屋的红色墙壁;城的周围,是一排排繁茂的大树,树的外层,是一大片平原与耕田,最后是陶努斯山那蓝色的圆形山顶。正当我倚着1509年建成的钟楼的颓垣残壁胡思乱想时,云彩悄然而至,在天空中飘游,风吹云动,天空忽明忽暗,在大地上到处投下大片的阴影与阳光。这座城市以及其广阔的视野是如此的令人惊叹。一团团云彩遮住阳光,使大地好像穿上了虎斑皮衣;这样的风景真是赏心悦目,美不胜收。我以为自己是独自一人站在塔顶上,那样的话,我会在这里待上一整天的。突然,我听到旁边有点儿动静;我转过头,看见一个十四岁左右的少女,从天窗中探出身子,笑眯眯地望着我。我向前走了几步,转过一个角落,便来到了钟楼的居民中间。
这里生活着一个温柔而幸福的人家。年轻姑娘正在织毛衣,一个老妇人,显然是她的母亲,正在摇纺车,鸽子栖在钟塔檐槽喷口上咕咕地叫着;一只好客的猴子从它的小屋中向您伸出手来;大钟的钟槌上上下下,发出沉闷的声音,并带动了教堂中皇帝加冕室里的木偶。除了这一切,还有这种高处的宁静,宁静中只有风的呢喃,阳光的照耀和风景的美丽——这难道不是一个淳朴而迷人的整体吗?少女将古钟的小屋布置成自己的卧室,她将床放在暗处,她的歌声宛如钟声,只是声音更加温柔,她只为自己和上帝歌唱。在一个未建完的小钟楼里,母亲烧着孤儿寡母的饭食。
这便是法兰克福钟楼上边的情形。这些人是怎样,又是为什么在那儿的?他们在那儿做什么?我不知道,但我欣赏。这个骄傲的皇城,曾参与了如此多的战争,遭受了如此多的炮弹,加冕了如此多的皇帝,其城墙就好像是一副甲胄,苍鹰在两爪中抓着王冠,这王冠是奥地利之鹰放置在它头上的;可今天,这里却冠以一个老妇人的简陋家庭,从那里还飘出了袅袅的炊烟。
9月于美因兹
沃尔姆斯—曼海姆
太阳西下。暮色中,一切都灰灰的,一种难以名状的百无聊赖感一直侵入灵魂。在这个时候,谁最悲哀?是大自然,还是我们自己?从孚日山脉的幽幽山谷中,袅袅飘起一片白纱,河中芦苇凄凉地飒飒作响,游船好似一只疲乏的大狗懒懒地拍打着水面;旅客们昏昏沉沉,瞌睡缠身,全都回到了船舱里。船舱里乱七八糟,到处堆积着包裹、旅行袋、桌子,以及那些睡梦正酣的人;甲板上空荡荡的,只有三个德国大学生还滞留在那儿,一动不动,静静地抽着他们的彩釉烟斗,没有一个动作,也没有一句话,活像三座雕像。而我是第四座。我漫无目的地眺望着远方,自忖怎么前方什么也看不见。在天黑之前,我们恐怕是到不了沃尔姆斯了。真奇怪,我原来并不认为沃尔姆斯离美因兹这么远。突然,汽船停了下来。我心想:“噢,这个平坦带水太浅,莱茵河床被沙层阻住了,我们搁浅了。”
船老板从他的单人舱走了出来。“喂,船长,”我对他说——您知道,我们今天对所有的事物都使用夸大之词;喜剧演员都是艺术家,唱歌的都是歌唱家,老板就叫船长,“喂,船长,出了意外情况吧?我们在子夜前到不了了吧?”老板用他那德国佬的蓝色宽眼惊奇地望着我,对我说:“您已经到了!”这一下,轮到我看他了,惊奇程度绝不亚于他。于是,惊奇的法国人和惊奇的德国人愕然相望,当时的情景一定很有趣。
“到了吗,船长?”
“是的,到了。”
“到哪儿了?”
“到沃尔姆斯了!”
我欢呼起来,两眼巡视着四周。到沃尔姆斯了!我难道是在做梦?我是不是被黄昏的幻觉耍弄了?是不是老板在拿旅客开玩笑?德国佬是否在骗巴黎客?日耳曼人是否在嘲弄高卢人?到沃尔姆斯了!但那一直延伸到莱茵河畔,并骄傲地把它当作护城河,而且带有方形塔楼的高大壮观的城墙在哪儿呢?在我眼前出现的只有广袤千里的平原,而且大雾遮住了视线,使我望不到边,还有杨树的白色帘障,以及长满芦苇、难以分辨的陡峭河岸,而在我们附近的河滩上,看到的是一片绿色的草坪,几个女人正在上面晾晒衣服,以使衣服吸上露水,起到漂白作用。
然而,老板手臂指向船的前方,让我看一座方形的新房子,经过了粉刷,绿色的外板窗,极其难看,是一种近白色的大方块,我开始没发现。
“先生,那就是沃尔姆斯。”
“沃尔姆斯!”我接话说,“沃尔姆斯?这就是!这座白房子!这充其量是家旅馆而已!”
“确实是家旅馆。您在那里会很舒适。”
“那城市呢?”
“啊,城市!您想看的是城市?”
“恐怕是的。”
“很好。您在那边平原上能看到城市;但得走路,路还不近呢!噢,先生是来看城市的?一般来说,很少有人在这儿停留;而且旅客先生们有旅店就行了。这旅店不错。噢,先生坚持要看看城市!这就不一样了。至于我嘛,我总是深夜或清晨从这里过,我从未参观过这座城市。”
而您曾是一座皇城!您曾拥有皇家贵族,君王主教,王子神父,一座宫殿,四座堡垒,莱茵河上有三座桥梁,三座带钟楼的修道院,十四座教堂以及三万居民!您曾是神圣的汉萨同盟百城中四座主要大城市之一!不论是对于爱好神话传说的人,还是对于研究评价史实的人,您都是一个奇特而充满诗意的名城,欧洲其他任何地方都无法与您媲美。您的过去拥有一切:寓言与历史,这两棵大树相似得令人难以置信。它们的树根与枝叶在人们的脑海中有时又是那样紧密地缠绕在一起,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您曾亲见恺撒大捷,阿提拉出征,布吕娜奥做梦,查理大帝结婚!您还目睹了玫瑰园中角斗士西格弗里与毒龙的战斗;大教堂正门前的克琳希德争执,由此而产生了一首史诗,还在国会的板凳上看到过路德争执,从而产生了一种宗教!您是旺日昂人的沃尔马蒂亚,德鲁紫斯的波米多马格,诗人们的沃恩高,《尼伯龙根之歌》中勇士们的都会,法兰克王的首府,皇帝们的裁判法庭!您就是沃尔姆斯,然而,您却使那位醉于烟草,甚至不知自己是旺日昂人还是内麦特人的粗野之人在谈到您的时候,竟然说:“噢,沃尔姆斯!这座城市!就在那边!我从未参观过!”
是的,我的朋友,沃尔姆斯就是这一切。一座出色的城市,正像您看到的,有皇家或王族宫殿,有三万居民,有十四座教堂。今天人们已经把这些教堂的名称全忘记了。正为此,我把它们抄录如下:
明斯特大教堂;
圣塞西尔大教堂;
圣费斯万大教堂;
圣安德烈大教堂;
圣芒大教堂;
圣约翰大教堂;
圣母院大教堂;
圣保罗大教堂;
圣鲁玻茨大教堂;
传教士大教堂;
圣兰波热茨大教堂;
圣西克斯特大教堂;
圣马丁大教堂;
圣阿芒杜斯大教堂。
我请人将我送到岸上,我的旅伴们极为惊奇,他们一点儿也搞不明白我的怪念头。汽船继续向曼海姆驶去,把我单独留在一条小船上,机器轮子搅起波浪,剧烈地晃动着小船,我靠近了码头,没太注意小船驶向岸边汽船远去时站在那里的两个男人。其中的一个,是个脸颊丰满的大力士,衣袖高卷,神态傲慢,抽着烟斗,靠在一辆相当大的手拉车旁。另一个,瘦弱无力,既无烟斗又毫无傲气地站在一辆天底下最简陋、最可怜的小独轮车边。这是一张苍白而憔悴的脸,看不出年纪,让人不知这是一个发育迟缓的青年人,还是一个早衰的老年人。
由于我刚刚上岸,而且在我注视着独轮车旁的可怜人时,我没注意到船老板放在我脚旁草地上的旅行包突然不见了。不过,车轮的响声使我转过头来;是抽烟斗的男人用手推车果断地拉着我的旅行包前行。另一个则悲伤地看着我,没挪动一步,没做一个动作,没说一句话,一种逆来顺受的神态;对此,我一点儿也弄不明白。我跟在我的旅行袋后面跑着,喊着:“喂,朋友,您这是去哪儿啊?”
手拉车的响声,烟斗的烟雾,也许还有他自高自大的感觉,使他听不到我的喊声。我气喘吁吁地跑到他旁边,重复了我的问话。
“去哪儿?”他用法语说着,脚下一步也没停。
“是的。”我说。
“当然是那儿!”他说道。
他晃了一下头指向不远处的白房子。
“那是什么地方?”我问他。
“是旅店。”
“我并不去那儿。”
他一下子停住了,就像汽船老板那样,以天下最惊奇的神态望着我。沉默了一会儿,他以自认为不可或缺的傲慢和在荒凉之地的旅店老板特有的自命不凡补充道:
“先生要睡在原野上?”
我觉得不应动气。
“不,我要进城。”我回答道。
“进城,哪里?”
“去沃尔姆斯。”
“怎么去沃尔姆斯?”
“去沃尔姆斯。”
“沃尔姆斯?”
“沃尔姆斯!”
“啊!”他叹了一声。
在这一声“啊”中包含了多少东西!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声“啊”。这中间有气恼,有蔑视,有愤怒,有嘲弄,有讽刺,有怜悯,有对我的塔勒合情合理的深深遗憾,总之,还包含着某种仇恨。这一声“啊”的意思是:这是个什么人?我怎么搞错了这个旅行袋?这是去沃尔姆斯的!到沃尔姆斯去干什么?真是个阴谋家!真是个不露形的破产者!您竟然费心为这样的旅客在莱茵河畔建旅馆!这人真使我失望。去沃尔姆斯!真够傻的!他本应在我的旅馆付给我十个法国法郎的,他应该付给我!这是一个贼!难道他有权利去别处吗?这真可恶!而且我还为他拿衣物!一个破旅行袋!里面都是些什么破衣烂衫?他是不是只有一件衬衣?的确,这个法国人显然是没钱。也许他会不付钱就离开呢。而且,可能会遇到什么样的冒险者啊!这是多么大的危险!也许我应该把他交给宪兵队。不过,算了,恻隐之心不可无嘛。他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吧。去沃尔姆斯,见鬼!我就把他扔在这儿,让他和他的包留在路中央,这也不错!
噢,我的朋友,您是否注意过,有一些长篇大论空洞无物,而有些单音节词却颇为寓意深长?
这一声“啊”中包含了这一切。于是,他抓住我的包袋,扔在路中央。
然后,他拉着车威严地走了。
我觉得应该对其指责一番。
我说:“那么,您就这样走了?您就把我和我的旅行袋扔在这儿了?真是见鬼!至少您应该把它送回原来的地方。”
他继续远去。
“喂,粗野的人!”我对他喊道。
但他已经听不到法语了,他吹着口哨继续赶路。
我必须要拿定主意。我本可以追上去,表示气恼,表示愤怒,但对一个粗野之人,除了揍他又有什么好办法呢?然而,我拿自己同他相比较,我怀疑,我们两人中被打倒的是否会是他。大自然不想让人人平等,也没有让这个德国佬和我相等。显然,暮色中,原野上,大路中间,我是弱者,而他是强者。
噢!至高无上的拳头法则。在它面前,人绝对是不平等的。这一法则多么严酷,但法则就是如此。
因此,我也就逆来顺受了。
我拾起我的旅行袋,挎在臂下,然后,我开始找方向。夜色笼罩了大地,天边一片黑暗。我的周围什么也看不见,隐约可辨的是房屋那白色的一团。我不屑一顾,转过身去,传入耳中的只有芦苇丛中莱茵河那朦胧而温柔的浪声。
“您将在那边找到沃尔姆斯。”船长曾指着平原深处这样对我说。“那边”,再没有其他的了,那边是哪儿呢?是两步远?还是两法里远?沃尔姆斯,我从那么遥远的地方来寻找的这座传说中的城市,开始让我感到神秘,好似一座魔城,旅客前进一步,它就后退一步。
拉车人那可怕的嘲讽又浮现在我脑海中:“先生要睡在原野上?”我好像听到莱茵河族的精灵,那些妖怪与地精都讥笑着,在我耳边重复着此话。此时正是它们出来的时刻,还有空气中的精灵,蒙面人,女巫师,以及吸血鬼,它们以奇妙的舞姿前行,在草地上留下了大大的圆脚印,第二天早晨,奶牛就会望着这些脚印幻想。
月亮就要升起来了。
怎么办?在这儿观赏精灵们的舞姿?这应该很有趣——但是要睡在原野上!这就难挨了。走回头路?到我原来不屑一顾的旅店去投宿?再听拉车的野蛮人说一声“啊”?谁又能料到呢?也许我会被拒之门外,而在我的身后,在我的周围,在芦苇丛中,在大雾里,在摇曳的树叶间,到处可听到有红宝石眼的地精和绿面孔的精灵的哈哈大笑声?
像这样在仙女面前受辱!让蒂塔妮亚温柔光彩的脸上浮现出嘲弄而怜悯的微笑!决不!
思忖了一阵之后,我决定回到码头去。在那儿,我也许能找到一条通往沃尔姆斯的小路。
月亮升起来了。
我默默地向月亮祈求,我将所有赞美过月亮的诗人,从维吉尔到勒米埃尔的诗句都混淆在一起,我把月亮叫作白色的使者,夜晚的女王;我祈求月亮照亮我前行的道路,我殷勤地对她宣称,我觉得狄安娜是阿波罗的孪生姐妹。就这样,按照古老的礼节,我使月亮青睐于我,然后,我勇敢地挎起我的包袋,向莱茵河方向走去。
我沉浸在幻想中。刚刚走了几步,突然,一阵轻微的响声惊醒了我。我抬起头来。向女神祈祷真是聪明之举。月亮使我的前方清晰可辨,皎洁的月光照亮了野燕麦地。在我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在一棵树皮皱缩,宛如一张恐怖鬼脸的老柳树旁,我看到一张惨白无血色的面庞——一个幽灵正以惊愕的神情注视着我。
这幽灵推着一辆独轮车。
“啊,幽灵显形了。”我想到。
随后,我的目光落在独轮车上,于是,我又想:
“看,这是个脚夫。”
这既不是幽灵,也不是脚夫;我认出这是我来到这不大友好的岸边时的另一位证人,那个面色苍白的男人。
他呢,看到我后,后退了一步,不大放心。我觉得是说话的时机了。
“朋友,”我对他说,“我们的相遇一定是老天早已安排好的,我有一个旅行袋,我现在感到它装得太满了,而您有一个完全空着的独轮车;我能否把我的包放在您的车上?嗯?您认为如何?”
在莱茵河左岸,任何一个都会说,并能听懂法语,包括幽灵。
显现的幽灵回答我:
“先生去哪儿?”
“我去沃尔姆斯。”
“去沃尔姆斯?”
“去沃尔姆斯。”
“先生想下榻在‘锦鸡’旅店吗?”
“为什么不呢?”
“怎么!先生要去沃尔姆斯?”
“去沃尔姆斯。”
“噢!”拉独轮车的男人说道。
我很想避免这种似乎是对称的比较,但我是一个只重历史事实的人,我不能不注意到这一声“噢”同前面拉手推车的男人那一声“啊”完全不同,刚好相反。
这一声“噢”表达了兴奋、惊奇与满足,表达了对我个人的崇拜、柔情、爱意和赞赏,表达了对我的芬尼和克莱泽的由衷的热情。
这一声“噢”的意思是:这是一位多么令人赞赏的旅客,多么棒的过客!这位先生要去沃尔姆斯!他将下榻于“锦鸡”旅店!真正的法国人就应是这样!这位绅士至少会在我的旅店花上三个塔勒,他会给我不少的小费。这是一位仁慈的先生,肯定是位聪明人。他要去沃尔姆斯!他明智地要去沃尔姆斯!好极了!为什么这样的过客那么少呢?遗憾!不过,在沃尔姆斯城里开旅店真是既悲哀又有趣,那里每天都开着三家旅店,然而却要等上三年才来一位旅客!欢迎您,出色的外国人,风趣的法国人,可爱的先生,怎么?您到沃尔姆斯来!就这样堂堂正正,简简单单,头上戴着鸭舌帽,臂下挎着旅行袋,无一点儿排场,无丝毫轰动,也不想给人留下什么深刻印象,就像是回到自己家里一样地来到沃尔姆斯!真是太好了!拿破仑皇帝万岁!
单音节词的自忖之后,他拿起我的包袋,放到独轮车上,脸上挂着殷勤而不可言喻的微笑看着我,好像在说:一只旅行袋!只有一只旅行袋!真是高尚而雅致,只有一只旅行袋!显然,这位值得称道的大人本身就有着高傲的气质,他保持本色就已理智地让人感到着迷,他不想用这样的方式镇住可怜的旅店老板:富有的外貌,各种各样的包裹,成堆的手提箱,旅行箱,帽盒,雨伞套,还有骗人的大箱子,他们往往把这些箱子留在旅馆里来做房租担保,而里面常常装的是刨花或铺砌材料,是一些稻草和旧的“立宪报”!只有一个旅行袋!真是高尚!
用微笑表达了这一长篇大论后,他愉快地拉起终于装上东西的独轮车车臂,迈步前行,同时以柔和的口吻对我说:“从这儿走,先生!”
路上,我们聊着天。快乐使他变得饶舌。可怜的人每天都到岸边来等旅客。大部分时候,船都不停,仅仅有个把旅客走出船舱眺望沃尔姆斯的四座钟楼和两家旅店在美丽晚霞中的忧郁身影。不过,有时船也停,汽笛长鸣,岸边的船夫起船驶向汽船,回来时带来一个、两个或三个旅客。有一次竟一下来了六个!噢,真是意外的收获!初来者下了船,神色开朗,惊奇,有些傻乎乎的,这使旅店老板极为快乐;不过,可惜的是,河边旅店逮住了他们,立刻把他们带走了。谁会去沃尔姆斯呢?谁又知道沃尔姆斯的存在呢?于是,这可怜人总是看着岸边旅馆的大车在大箱包的重压下吱吱嘎嘎地颠簸着消失在树丛里,而他呢,沉思的哲人,在月光下空车返回。如此的感情折磨使他消瘦了;但他似乎为了完成任务,仍然每天来到这嘲讽人的岸边,在这种滑稽的情形中,望着莱茵河水奔流不息,看着旅客经过,邻近的旅店客满。他没有抗争,没有气恼,决不找碴儿吵架,也不说一句话;他听天由命,拉着他的独轮车来,他的抗议,仅仅是一辆小独轮车能够对一辆大手拉车做出的对抗。由于受辱和失望,他的面部表情已变得无动于衷了;不过,在他的内心深处,忍耐中夹杂着坚定的决心,它赋予弱小者以力量与崇高的感情,这种感情也体现在了他的容貌上。那神采奕奕,虚胖而胜利的岸边旅馆老板甚至都不屑于注意到他的存在,而他,执拗的被压迫者,耐心而坚定,他待在那个胜利者的旁边,神情严肃深邃,就好似帕夏身边的宦官,或出现在用网捕鱼的渔民面前的手拿钓竿者。
我们穿过了平原,越过了草地和苜蓿地,还从一座由旧梁和旧桩基铺着的摇摇晃晃到处是孔的板桥上渡过了莱茵河的一条小支流。在这儿,两个世纪前还有一座漂亮的带遮棚木桥,可直通到由马克西米连修建的那个高大壮观,还装饰着悬饰墙角塔的方形塔楼。月亮带走了大雾,大雾变作白色的云彩飘向天空;景色也愈加洁净。沃尔姆斯大教堂漂亮的侧影,以及其塔楼、钟楼、人字墙、拱肋和外肋出现在远处,这是一座巨大的黑色实体,凄凉地呈现在星光灿烂的天际,就像是一艘巨大的夜船抛锚在星空中。
渡过莱茵河小支流后,我们还需渡过一条大支流。我们拐上左边的路。我发现,通往弗劳恩布鲁代尔附近那个要塞门楼的那座漂亮石桥已不复存在。我们行走在绿草地上,几分钟后,来到一座破旧的古桥前,这座桥大概是建在圣芒门古老木桥遗址上的。走过古桥,我隐约看到前方那著名的沃尔姆斯护城墙,仅在莱茵河沿岸一侧,就曾有十八座方塔夜以继日地注视着这条河流。遗憾!现在留下来的还有什么呢?几堵开了窗子的墙面一副衰败相,几堆坍塌的塔楼上爬满了常春藤,还有几座塔楼已改作民宅,窗上挂着白布帘,绿色的外板窗,以及挂满葡萄藤的半圆形拱顶,这一切取代了古堡的雉堞。护城墙的东头可看见一堆说不清形状的圆塔楼废墟,我觉得这应该是尼德克塔楼;但我徒劳地用目光搜寻着,我在这边既未看到曼斯特教堂的尖塔,也没见到圣塞西利亚大教堂漂亮的矮种楼。至于弗劳恩杜姆,这座离尼德克塔楼最近的方形塔楼,我觉得,它好像已被菜园取代了。此外,古老的沃尔姆斯正在沉睡;一片宁静,万籁俱寂;窗棂处无一线光亮。在我们取道的小路边,是环绕城市的大片甜菜地和烟草地;月光下,一位老妇佝偻着腰,在荆棘丛中寻找着草本植物。
我们走进城市;无一根链条响动,无一座吊桥升降,无一把钉齿耙起落;我们进入了这座古老的王侯和有王权大主教们的封建军事要地,走的是一个门窗洞,它从前是堡垒的大门,此时不过是一个大缺口。右边是两棵杨树,左边是一堆厩肥。配有这样大门的古老城堡现在是农场。
随后,我们转向右边,我的同伴愉快地吹着口哨,推着独轮车,而我陷入了沉思中。我们沿着古城墙走了一阵子,然后,进入了荒凉的街道迷宫中。城市始终同一面貌。与其说是一座城市,倒不如说是一座坟墓。窗上没有一线烛光,街上阒无一人。
此时,大约是晚上八点左右。
随后,我们来到一个相当宽阔的广场上,月光下,我似乎看到一条街道直通过来。广场的一边是废墟,更确切地说,是一座古老教堂的幽灵盘踞在那儿。
“这是什么教堂?”我问我的向导,他正停下来喘气。
他耸了耸肩膀,意思是:不知道。
教堂与城市正相反,既不荒凉也不沉寂。从里面传出了声响,一线亮光从门缝透出。我信步走向大门。这是一扇什么样的门啊!您想象一下,几块木板用钉满大钉子的不成形横档粗略地连在一起,木板之间的空隙在下边是大小不等,在上边又有缺口,它以领主家主管的那种乡下佬式的傲慢紧紧地封住了一个14世纪漂亮而华丽的大门。
我从教堂排窗向里望去,模模糊糊地窥到教堂内部。昏暗中,可见各式各样的大木桶以及加箍的酒桶,而查理四世时期风格庄重的拱门饰夹杂于桶间,依稀可辨。尽头,一支蜡烛放在凸起的石头上,这石块原来应该是主祭坛。烛光下,一个袖子挽得高高的箍桶匠戴着围裙,正在那里用销钉装配一个大桶。桶板在木槌的敲击下发出碰撞空心木的声音,这声音如此悲哀,就好似掘墓人的锤子正在敲打棺木一样。
这是哪一座教堂呢?在大门上方耸立着一座高大的方形塔楼,从前,上面还应有一个刺向青天的尖顶。我们刚刚经过的靠左边的那个地方,有大教堂的四座钟楼。我发现前面不远处的西南方向有一座教堂的半圆形后殿,这应该是传教士教堂;确实,我在左边未找到夹在两个矮塔楼中间的圣保罗教堂钟楼;我们入城还不够远,还未靠近圣马丁大门,因此,这也不会是圣兰玻热茨大教堂;另外,我既未看到应该在右侧的圣西克斯特大教堂的小剑塔,也未看到应该在左侧的圣马丁大教堂那更加高耸的尖顶。因此,我断定,这个教堂是圣鲁玻茨大教堂。
判定之后,我又重新观赏这古老建筑那凄凉的内室,观望那盏在黑暗中闪亮摇曳的蜡烛,而从前闪烁在这里的是加冕时的皇家灯盏;还有那条皮围裙,以前出现在那里的应该是帝王的大红袍,还有沉睡着的城市中那个唯一清醒的箍桶匠,他正在祭坛上敲打着木桶!此时,教堂昔日的显赫浮现在我眼前,万千思绪涌入脑海。遗憾!正是这个圣鲁玻茨大教堂曾亲见教皇与皇帝从沃尔姆斯的大街上轰轰烈烈而庄严地进入了大厅。有几次两人是在同一华盖下一同莅临的,教皇骑在白骡子上走在右侧,皇帝骑在乌黑发亮的黑马上走在左侧,号手和卫士们在前面开路,雄鹰饰和旌旗迎风飘荡,所有的王子和主教都骑马行进在教皇和皇帝的前面,蒙费拉侯爵执着宝剑,乌尔班公爵握着权杖,有王权的伯爵托着地球,萨瓦公爵拿着皇冠。
可惜,往日辉煌已一去不返。
一刻钟后,我住进了“锦鸡”饭店。应该说,这家旅店非常不错,世上第一。在饭店的一张长桌前,我吃了晚餐。饭桌旁已有两个男人,正忙着吸烟斗。遗憾的是饭厅光线不大好,这使我有点儿伤感。刚进来时,在满屋烟雾中,只能看到一支蜡烛幽幽的光。这两个男人散出的烟雾足可赛过十个烟民。
我开始用餐时,又进来一个旅客。他倒不吸烟,但他喋喋不休。他讲法语时带着些许海盗腔;听他讲话分辨不出他究竟是德国人,还是意大利人,是英国人,还是奥弗涅人;他也许同时都是。另外,这是一个胆大而才疏智浅的人,给我的印象,有些自炫其美;过于夸张的领带,过高的衬衣领,向女仆们抛媚眼;这是一个五十八岁的男人,很显老。
他开始自言自语,自问自答,谁也不睬他。两个德国人抽烟,我吃饭。
“先生来自法国?美丽的国家!高贵的国家!古老的土地!有趣味的地方!拉辛的祖国!啊,我不喜欢你们的波拿巴!皇帝使我扫兴。我是共和派的,先生。我要大声宣称,你们的波拿巴是一个假伟人;一会儿再来谈这个问题。不过,拉辛的悲剧是多么美啊!(他发音说成了铁锨)这才是法国真正的光荣。不过,德国人并不推崇拉辛;这是一片野蛮的土地;这里的人热爱拿破仑,几乎像在法国本土一样。这些德国人正该叫作德国人。这真让人可怜。您不这样认为吗,先生?”
他结束话语时,我刚好吃完了我的小山鹑,于是,我的回答便是,转过身对男侍说:“再来一盘。”
对他来说,这个回答好像足以连接对话了,于是,他继续说道:“先生到沃尔姆斯来,算是来对了。人们不屑一顾沃尔姆斯是大错特错了。沃尔姆斯是黑森大公国的第四大城市,沃尔姆斯是地区首府,沃尔姆斯有一支常驻部队,先生,还有一座体育馆,这一切,您都知道吗,先生?这里产烟草,产农神牌糖;这里出酒、小麦和油脂。在马丁·路德教堂里有西卡茨的一幅精美壁画,是1710年或1712年的作品。先生,去看看这幅画。沃尔姆斯有保养良好的宽敞大道,是新式道路。高斯塔斯路途经黑斯洛什可以直达美因兹,还有穿越采尔山谷的通耐尔山路。莱茵河沿岸的罗马古道,在今天只是一些名胜古迹而已。而我,先生——您像我一样吗?——我不喜欢名胜古迹。古迹,无意义的东西。自从我来到沃尔姆斯,我还未去瞧过闻名遐迩的玫瑰园。据他们说,他们的西格弗里在玫瑰园里杀死了毒龙。荒唐!苦涩的愚昧!在伏尔泰之后,谁还相信这些老婆婆的传说故事呢?狗教士的臆想!噢,悲伤的人类!你要被愚昧牵着鼻子跑到何时?西格弗里存在吗?真有毒龙吗?您一生中见过龙吗,我亲爱的先生?居维叶,博学的居维叶见过龙吗?另外,这可能吗?我们来认真地谈谈,一只野兽能从鼻孔和嘴巴中喷火吗?火能摧毁一切;倒霉的动物一开始就应该化为灰烬,先生。您不这样认为吗?这是显而易见的错误。人们丝毫不会为那些难以置信的东西而激动。这是波瓦洛的话。请您注意是波瓦洛的!(他发音说成:你毛茸茸的。)还有他们的路德之树!我对此倒没有多少崇敬之情,人们途经普法尔茨塔斯去阿尔采的路上能看到,这条路是古老的王家大道。路德!路德跟我有什么相干!真是伏尔泰式的人可怜路德教教徒。至于他们那美因兹门外的圣母院大教堂,其大门上雕着五个文静贞女和五个活泼贞女。我赞赏沃尔姆斯,是由于其葡萄园盛产葡萄,可榨出利布弗劳恩米茨美酒。先生,喝一点儿。这家旅馆里有上好的佳酿。啊!法国人!你们是乐天而随和的人!请相信我,还要尝尝凯特劳茨酒和吕根斯朗德酒。确实,仅为三杯这样的美酒,我就应该来沃尔姆斯。”
他停下来歇口气,一个吸烟人借此机会对他的同伴说:“我可敬的先生,我年底结账时从未低于七位数字。”
这恐怕是在回答另一位在我到来之前提出的问题;但两位烟民——两位德国烟民——从来就不急于对话;烟斗使他们专心致志,在烟雾中,连谈话也悄然消失。
烟雾掩护了我;多亏这两只烟斗释放的烟雾,吃完晚饭后,我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把那个夸夸其谈的人留给了两位烟民,让一句句话语和一口口烟雾相互交谈。
人们将我安顿在一个相当漂亮的德国式房间里,整洁,干净,冰冷;窗上挂着白色的窗帘,床上放着白色的“餐巾”。您知道我为什么说是餐巾;我们称作床单的东西在莱茵河畔是不存在的。由于放着这样的东西,床显得很大。其结果是世界上最奇特不过的制造床垫的人考虑的是巴塔哥尼亚人,剪短床单的人考虑的都是拉普兰人。真是哲学的推理。就像接受上帝赐予的天气一样,疲乏的普通旅客接受了女仆们为他整理的床铺。
另外,房间里的家具是随意摆放的,就像通常的旅馆房间一样。一些旅客走时带走了旅馆里的某样东西,另一些又遗忘了某样东西在旅馆里;这就使得旅馆房间里的家具带有人员来往不息的痕迹。因此,取代两窗之间沙发的是放在显然是旅客留下来的大木箱上的两块坐垫。在壁炉的一侧,钉子上挂着一个便携式青铜小晴雨表;另一侧却只见钉子,不见了以前挂在那里的悬挂物,一个便携式温度计,大概是被某个不太检点的旅客带走了。还是在这个壁炉上,在两束放在玻璃罩中的人造花——就像圣德尼街上的那样——之间,有一个真正的古花瓶,粗土制成,大概是在附近挖掘出来的,这是一种带大壶肚的有盖长颈壶,就像在索尔德尔河边的索洛涅挖掘出的一样,是一种很珍贵的花瓶,尽管它既无挪拉花瓶的原料,也无巴丽花瓶的形状。
在床头,有一个黑木框,里面挂着一幅行吟诗人的版画,帝国时期风格,四十年前,我们圣雅克街的这种风格曾风靡全欧洲。画下面刻着这样的题铭,我照原文抄下:“比安卡和她的情人经由亚平宁山脉向佛罗伦萨私奔。由于惧怕被人追踪,他们选择了一条人迹罕至的道路,于是,他们迷了路,好几天都找不到出处。年轻的比安卡的脚被荆棘和石块划破了,便自己做了一双草鞋。”
第二天,我便逛城去了。
你们这些巴黎人,你们已完全习惯了城市不断扩大的场景,你们最终已对此毫不留意了。在你们的周围,梁木和石头像植物一样不断地壮大。城市像森林一样地生长。就好像您住房的地基不再是地基,而是一些树根,是流着液体的活生生的根。小房子很自然地变成了大高楼,就好像是小橡树长成了大橡树。你们几乎是夜以继日地耳闻锤子和锯子的声音,听到竖起了起重机,拿来了梯子,放好了脚手架、滑轮和绞车,嚓嚓响的绳索,往上升的石头,还有铺街路面的声音以及建设高楼的嘈杂。每个星期都有新的尝试。凿城的砂岩,瓦尔维克的熔岩石,筑碎石路,沥青铺砌石板以及木制路面。您离开了两个月,您回来时会感到变化惊人。在您的门前,曾经是花园,现在已成了街道;一条全新的街道,而且很完整,有九层高的大楼,底层为售货铺面,上上下下都是住户,女人们伏在阳台上,大路上交通阻塞,人行道上熙熙攘攘。您不会难以置信地擦擦眼睛,您不会感叹这是奇迹,您不会以为是白日做梦。不,您感到这一切都很自然。那么,这是什么?是一条新路,仅此而已。只有一件事使您感到惊奇:花园的承租人是有契约的。这是怎么安排的?一位邻居会给您解释,承租人付了一千五百法郎的租金,人们给了他一万法郎让他离开。于是,他便走了。这也变得很自然了。巴黎的扩大到哪儿为止呢?谁能说得清?巴黎已有了五道城墙,人们又在谈论要建第六道,半个世纪之中,会把围墙布满;然后,还会继续干下去。每年,每天,每时,巴黎城缓慢而不可抗拒地渗透到郊区。于是,郊区变成了城市,郊区也成了巴黎城。我再说一遍,这一点儿也不使你们这些巴黎人感到神奇。上帝!人口增长了,城市也必须增长。这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有你们的事要做。而且,这都是些什么样的事啊!是世界大事。前天发生了革命,昨天出现了骚动,今天又在进行伟大、神圣,有关文明、和平和思想的工作。你们这些巴黎人,正在欧洲和全球进行思想运动,那么,你们郊区的石块运动与你们有什么相干呢?蜜蜂并不注意蜂箱,它们注意的是花朵;你们并不注意你们的城市,你们看重的是思想。
而你们,置身于曾经是大城,而现在成为巨城的巴黎闹市区,甚至都不会想到,在其他地方,有一些市镇正日益衰败、灭亡。
沃尔姆斯就是其中之一。
遗憾,罗马是衰败城市中的第一个,与巴黎相似的罗马,在你们之前就已存在的罗马,罗马还曾是异教徒世界的巴黎。
一座正在衰亡的城市,多么悲壮!街道打乱了。原来是城墙的地方现在一无所有!街面上野草丛生。生命正退向中心,退向心脏,就像一个垂死之人。首先死去的是边缘,也就是人的四肢,城市的郊区。荒芜的地方无房屋,有人住的地方无高楼。教堂倒塌了,变样了,化为灰烬了。这并非像在我们的工业密集区一样是由于缺乏信仰,而是由于缺乏信仰者。整个居民区都荒无人烟,从这里经过有一种几乎是奇怪的感觉;某些野蛮部落安顿下来了。在这儿,不再是城市向农村扩展,而是农村又返回了城市。人们在街道上开荒,在十字路口种植,在房门边上耕田;运肥大车深深的车辙印在石砌路面上,破坏了路的完整,雨水在门前积成小塘,鸡舍里嘈杂的咕哒咕哒的叫声取代了鼎沸的人声。举行皇家礼仪的广场现在变成了种植莴苣的方块菜地。教堂变成了谷仓,宫殿变成了农场,塔楼变成鸽棚,房屋变成木屋,商店变成摊点,盆地变成水塘,市民变成农民;城镇死去了。到处是一片孤寂、无聊、尘土、废墟和遗忘。在荒芜的广场上,在包装严密而忧郁的过路人身上,在悲伤的面孔上,在颓垣断壁上,在低矮、沉默、稀稀拉拉的房屋上,心灵之窗所见之处似乎都有夕阳投下的那条长而忧伤的阴影。
尽管这一切,也许正是由于这一切,沃尔姆斯仍不失为一个美丽、不凡而使人感兴趣的城市。她地处孚日山脉和陶努斯山之间,濒临美丽的莱茵河,坐落在众岛之间,周围是衰败的城墙和新鲜的绿色植物。我徒劳地寻找着建在城墙和方形塔楼以外的城市部分,从圣马丁门那里,城墙应在右角的部位横穿莱茵河。这个市郊不存在了。我没有找到诺伊特姆教堂的任何一点儿痕迹,它的剑塔和八座墙角塔应是城墙的东尽头。那座壮观的美因兹门被彻底破坏了。这座门原有两个高大的警钟楼,从莱茵河上观看,它矗立在钟楼间,好像是一座教堂,而从平原上看,它坐落在塔楼中,好似一座堡垒。圣阿芒杜斯大教堂的小殿已经消失;至于圣母院,从前与邻近房屋与屋顶曾那样紧密地相连,今天却立于空旷的田间。在雕有文静贞女和活泼贞女的大门前面,像文静贞女一样漂亮的少女和像活泼贞女一样快乐的少女们正在草地上晾晒她们在莱茵河洗濯的衣物。在殿堂的外部墙垛间,坐在废墟上的老人正在晒太阳。佩尔斯说“老人喜爱太阳”,贺拉斯说“钟情于太阳”。
当我在街上闲逛时,当地一个打扮入时的人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走过,他突然引起了我的兴趣。这个年轻人勇敢地戴着一顶小小的喇叭形长毛帽,一条肥大的裤子,长度正好在脚踝上,裤脚管没有带子。相反地,其衬衣领却直挺且上过浆,高度直达耳朵正中;而他上衣的大翻领,又大又沉,还上了衬里,高度直达枕骨部。如果我以此例进行判断,那么,这就是沃尔姆斯人的时尚。一个真正的穿着节日盛装的泥瓦匠,缺少的是聪慧满足的目光和完美天真的快乐。我想起来了,这正是复辟时期风雅之人的奇装异服。您知道,我比较注重细节,对于我来说,所有与人有关的东西都能揭示人类。我观察人类的服装就像研究建筑物一样。服装是人类的第一外貌,房屋是第二外貌。沃尔姆斯的风雅人,活生生的过时习俗,使我眼前又浮现了法国,以至于欧洲二十年来的服装发展史,这些发展是妇女、艺术家和诗人们努力的结果。妇女的服饰在帝国时期是那样的滑稽丑陋,现在已变得非常迷人。帽子的形状现在也更高,边也更宽了。西服又重新有了燕尾,衣领开得低了。这使身材好的男人可以露出肩膀,让身材不好的男人遮住其细小瘦弱的四肢。人们将背心开了口,降低了领口高度,将衬衣改为翻领,并用裤脚带使难看的裤子有了某种形状。这一切都不错,并能变得更好。在服装的雅致与创造方面,我们离法兰西斯一世,路易十三,甚至路易十五时期的优雅风尚还相距甚远呢。我们还应向美与艺术大步迈进,而服装是其中的一部分;幸好,时髦,作为无思想的新鲜事物,前进或倒退都无关紧要。只需一个刚从伦敦来的年轻富裕的傻瓜,便可以将一切美感都破坏掉。倒不是说,我们不会再见到重新出现小小的绒毛帽,高而挺的衣领,灯笼袖,燕尾服,大领带,短背心,穿到脚踝的裤子,也许,沃尔姆斯这个滑稽的时髦郎也将又一次成为巴黎的风雅之人呢!上帝啊!让这样的服饰一去不复返吧!
沃尔姆斯大教堂,就像波恩、美因兹和斯比尔的大教堂一样,属于有两个半圆形后殿的罗曼风格,这些出自中世纪最早建筑师之手,在全欧洲都少有的美丽的建筑之花似乎宁愿盛开在莱茵河畔。两个半圆形后殿又必然引出了四个钟楼,取代了正门,只留下了侧门。文静贞女与活泼贞女的寓言故事已经雕塑在沃尔姆斯圣母院的一个三角楣上了,在这里又出现在教堂的南大门上。一个迷人而深刻的主题,常被自然时期那些同为诗人的雕塑家们选用。
进入教堂内部,印象既丰富又深刻。拜占庭壁画,佛拉芒油画,13世纪的浮雕,漂亮的饰花哥特式偏祭台,文艺复兴时期的新异教徒墓,交叉拱廊拱底石上精致的雕花托座,多彩的金色纹章,柱间充满了小雕像和小铸像,这一切构成了一个杰出的整体:各个时代,各种创造,各种时尚,各种艺术都同时涌现在您面前。最后几位有王权大主教——他们同时也是美因兹大主教——时期夸张而过分的洛可可式装饰在墙角卖弄着风情。这儿,那儿,一些从前有绘画和装饰,而现在光秃秃的墙面使人们的目光暗淡了。这些白墙是趣味的进步。这叫作简单,朴实。我还知道些什么?噢,这种趣味又是多么俗气!幸好,教堂里成林的阿拉伯式装饰图案和装饰品很茂盛,以至于俗气还未能将大教堂全部破坏掉。您每走一步都能看到这一类美丽的饰物。在一个我认为是用作圣器室的又大又矮的偏祭台里,我欣赏了好几样15世纪的奇迹:一个洗礼池,一个巨大的骨灰瓮,瓮周围画的是使徒们环绕着耶稣,使徒们像孩子一样矮小,耶稣像巨人一样高大;几幅取材于两本圣约书的浮雕作品,与其说是浮雕,倒不如说更像石头的巨大诗章;最后还有一幅表现的是十字架上的耶稣,几乎同真人同样大小。这幅作品让人激动,使人梦想,所有的细节都是那样的精致,那样的奇特而无懈可击,且又在毫不损坏本身的情况下,那样完美地融入表情的高贵与骄傲之中。
在一个昏暗、丑陋的小广场上,在沃尔姆斯大教堂几步远的地方,在这个有高度,有深度,有色彩,有形状,外表罩着一层有众多花岗岩形象与隐喻之不朽思想的壮观建筑旁边,我是说,正在它旁边——就像诗歌旁边的评论一样——有一个可怜矮小的路德教教堂,冠以一个瘦弱的罗马风格圆屋顶,配上一个难看的希腊风格三角楣。这个小教堂是白色的,方形,多角,显得光秃,冰冷,忧郁,厌倦,低矮,妒忌……
重读刚写下的字句,我几乎想把它们擦掉。请您不要误解,我的朋友,不要从中看到我丝毫不想表达的东西。这只是艺术家对两件艺术作品的评价,仅此而已。请注意不要从中得出对两种宗教的判断。任何一种宗教都使我敬仰。天主教是社会所需,新教对文明有益。况且,在沃尔姆斯污辱路德,这是双重的亵渎。尤其是在沃尔姆斯,这个伟人才更显伟大。不,这些思想家和智人曾为他们认为美与真的东西受过苦,一些人为增强神圣的信仰,另一些人为加强人类的理性而宽宏大量地贡献了他们的才智。在这些人面前,冷嘲热讽永远不会出自我的口中。他们的事业对世界来说是神圣的,对我来说是不可侵犯的。祝福那些热爱信仰的人,无论他们是将哲学变为宗教的天主教徒,还是将宗教变为哲学的新教徒,愿他们幸福。
曼海姆位于莱茵河彼岸,离沃尔姆斯仅有几法里远。曼海姆的最大优势,在我看来,是她与高乃依诞生在同一年,即1606年。两百年,对于一座城市来说,仅是她的青春期。因此,曼海姆是座新城。以循规蹈矩为美,视单调整齐为和谐,并真心喜爱法国悲剧和里沃利街的石头墙的正直的资产者们应该很欣赏曼海姆。真有点儿让人烦。有三十条街,可只能算一条;有上千座房屋,也只能看成是一座。所有的房屋都完全一样,所有的街道都是棱角分明。另外,一切都显得洁净,简单,笔直;这是一种我曾说过的国际跳棋棋盘式的美。
您知道,对于我来说,上帝是最善于制造反衬的。其中最完美的反衬,便是将曼海姆置于沃尔姆斯的旁边。这边是衰亡的城市,那边是新生的城市;这里是如此和谐而深刻的中世纪,那里是带有厌倦感的古典趣味。曼海姆来了,沃尔姆斯去了;过去属于沃尔姆斯,前途属于曼海姆。(这里,我括上一句话:请不要得出前途属于古典趣味的结论。)沃尔姆斯有罗马古道的遗迹,曼海姆位于一座浮桥和一条铁路之间。现在,没必要对您说我爱好哪一个,您不会不知道,说到城市,我喜爱古老的。
我同样欣赏这个在内卡山脉和伊森阿赫山谷之间有十法里宽的富饶的平原,曼海姆就位于这个平原上。乘火车先走上五法里,从海德堡到曼海姆,然后又坐出租马车走完另外五法里,从曼海姆到杜克海姆。这里亦相同,过去与未来紧密结合,携手并进。
另外,在曼海姆城里,引起我注意的有:城堡花园中的参天大树;一座非常好的旅馆“帕拉蒂那”,广场上一个漂亮的洛可可式青铜喷泉,以及一家理发店玻璃窗上的金字标记:“以来自巴黎的希拉尔先生为样剪发的理发馆”。
10月于内卡河畔
海德堡——给路易·B先生的一封信
亲爱的路易,请注意,我心境极佳,有意给您写一封冗长的信件。您让我写四页纸,而我却想给您寄去上百页,正如奥洛斯马勒所说。如果能够,您就尽力摆脱吧,老交情总是很饶舌的。
我到此地已有十天了,亲爱的朋友,可我仍舍不得离去。您十二年前来德国旅游时,是否到了海德堡?尤其是,您是否在这儿停留过?因为仅仅从海德堡经过是不够的,要在这里逗留几日,生活几天才行。无疑,我不会花这么多时间去赘述那个巴登人的假凡尔赛,那个叫作曼海姆的城市;那是座平淡无奇的城市,其街道好似用角尺在石膏块上切割的一样,其钟楼就像拿穆尔的一样,根本就算不上是钟楼,只能说是些成功堆砌的砾石。从莱茵河的汽船上下来后,我在曼海堡只停留了等待套车的时间,然后,便急急忙忙地向海德堡奔去。如果有一天您来到这里,我建议您也这样做。
海德堡隐匿在密林之中,正好位于内卡尔山谷的入口处,两边是高过山丘,低于大山,绿树葱茏的冈峦。海德堡有著名的古迹,有两座15世纪的教堂,有一座1595年修建的漂亮老屋,其外表涂成红色,并饰有金色雕像,叫作“圣乔治骑士客栈”,还有古老的水榭塔楼,一座桥梁,尤其是有一条清澈、幽静,而又带点儿野性的小河,小河里游动着鳟鱼,蕴含着神话,且峭石林立;由于河中遍布暗礁,波浪团成许多复杂的旋涡和水流。这是一条美丽而湍急的河流,可以肯定的是,汽船永远不会到这里来停泊。
我在这里十分繁忙,忙碌得有点儿盲目,这是实情;但我向您保证,我未浪费一分一秒;我经常去大森林和另一座书林——图书馆;晚上,回到客栈后,像您的朋友邦弗吕多·塞利尼那样,我铺开纸张,记下一天的所见所闻,而这些记载将寄往何方,我却不知道。
我记录下我勤劳的生活。
只是邦弗吕多的勤劳生活,是剑击刀砍,是从圣热昂城堡的出逃,是为了罗梭而与拉斐尔的弟子们拼死搏斗,是设防城市,是着手雕塑的巨像,是对教皇的不恭,是对埃当普公爵夫人的不敬,是同他的两个学生保尔和阿斯卡涅一起进行的波希米亚式游荡,是从窗口遭袭击,并将家具和人员都抢劫一空的内斯尔旅馆,而且,正像他自己所说的,还有一些杰作:一个朱诺,一个勒达,一个像法兰西斯一世一样高大的银制朱庇特,或是一个金针盒,为此,法国国王赠予费拉尔的红衣主教一座有七千埃居年金的修道院。
而我的奇遇与劳作,亲爱的路易,您很了解,是一种忙忙碌碌的无所事事。这一点您很清楚,长期以来,您一直与我分享这种生活;这便是独自漫步在望不到尽头的小路上,享受青苔绿地上的太阳光,参观主教座堂或乡村教堂,在一棵老树的阴影下翻阅一本旧书,与一个农家子弟聊聊天;一个漂亮的金壳紫色金龟子不幸仰面掉下,正在那里挣扎,我经过时,用脚尖助它翻转过来;为景色写上几句诗,面对大自然浮想联翩;无论是在罗讷河上的罗什-摩尔城堡遗迹前,还是在塞纳河上的加亚尔城堡遗迹前,或是在莱茵河上的罗兰塞克城堡遗迹前,在某条江河上的废墟前,在随便遇到的某物前,在感动了我的场景前,在怒放高歌的鲜花前,在将其蓝蓝的头垂向急流小溪的勿忘草前,我都可能沉思静想上几个钟头。
这便是我的作为,更准确地说,是我的存在;因为,对于我来说,“行动”完全是出自于“存在”,正因为存在,人们才有行动。
在海德堡,在这座城市里,在这个幽谷中,在这些瓦砾间,善思静想之人的生活怡然自得,十分迷人。我觉得,如果您也在这里,亲爱的路易,如果我所有的亲人都在这里,如果这里的夏天再持续长久些,我恐怕永远也不会离开这个地方。
清晨,我走出房门。首先(请原谅,我使用了一个放肆的表达方式,不过,这确实反映了我的思想),我到“圣乔治骑士客栈”去吃精神早餐。这确实是座极美的建筑。您想象一下,这是一座四层楼高的建筑,窄小窗棂上承受着一个上面带有镂花环状涡形装饰的三角楣;在这四层楼建筑的侧边,有两座屋顶古怪的瞭望塔向街边凸出;整个建筑主面都是红砂岩的,经过雕刻、镂琢,时而好似满面嘲笑,时而又异常严肃,从上至下都装饰上了阿拉伯式图案以及圆雕饰和金色的半身像。当建造此屋的诗人建筑师完工时,他用金字在主墙面中间写下了这虔诚的宗教诗句:“如果我主耶和华不建此屋,那其他人的工作就是徒劳的。”
这是1595年的事。二十五年后,即1620年,爆发了三十年战争,这场战争由发生在布拉格附近的勃朗峰战役开始,一直持续到1648年签订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为止。在这场居斯塔夫·阿道夫便是阿喀琉斯的漫长持久的伊利亚特战争中,海德堡被围困、占领了四次,轰炸了两次,最后,在1635年被付之一炬。
唯一幸免的建筑,便是1595年建造的这一座。
其他所有未得到上帝保佑而建的房屋都烧了个精光。
停战之后,被人们称作德国所罗门的选帝侯查理·路易从英国返回,重建城市。继所罗门之后,便是艾拉加巴尔,继查理·路易伯爵之后是查理伯爵,而继维特尔斯巴赫—锡门家族之后,是普法乐茨—诺伊堡家族,继三十年战争之后的是伯爵领地战争。1689年,一员大将——在海德堡,其姓名今天用来恫吓孩子们——法国王家军队的少将梅拉克,洗劫了这座选帝侯城市,使她变成一片废墟。
唯一残存的建筑物,便是1595年所建的这座。
人们急忙重建了海德堡,四年之后,即1693年,法国人又打回来了;路易十四的士兵在施皮茨偷掘了皇家墓地,而在海德堡侵犯了诸选帝侯墓地。洛尔日元帅在选帝侯宅地四处放火;大火熊熊燃烧,整个海德堡都处在一片火海中。当笼罩着城市上空的烈焰与浓烟消散之后,人们看到一座房屋,仅存的一座,傲然屹立在灰烬之中。
仍然是,永远是1595年的这座建筑。
今天,房屋那镶着金边的迷人的红色正面始终保持原样,并由于不可侵犯而深感自豪。这是目前海德堡那些毫无价值的一大堆房屋中唯一配得上城堡的建筑。这红色房屋巍然傲立于城中,那胜利的题词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每天从这里经过时,都要读一读这题词,它说:耶和华曾是一个建筑工,耶和华曾是救世主。
必须说明的是,对文艺复兴风格的忠诚再加入异教徒的想象,建筑师刻在上面的这个世俗的句子确实稍稍改变了这庄重诗篇的效果,上面刻的是:“不可战胜的维纳斯赢了”,而这本身也该感到有些尴尬,因为三角楣上的第三个神话说:“光荣只属于上帝。”
瞻仰了这座奇迹般的房屋后,我走过小桥,向山中走去。
我走进山里,迷失其中,迎面向前,遇路而行;我观赏着一棵棵大树——这神秘大教堂的根根柱子,像年迈的清教徒默思《圣经》一样,我静静地阅读着大自然,寻找着上帝。
朋友,无论是福音书,还是自然风景,都有其自己的书籍。您看,这几乎是出自同一手笔的同一诗章。至于我,我认为,耶和华的所有面貌都愿意并应该让人瞻仰,这种念头充盈我的苦思冥想已达二十年之久;您是知道的,路易,因为我们是朋友,互相爱戴。我同样认为,研究大自然丝毫不会妨碍实践生活;而像鸟儿一样自由飞翔,像花儿一样吐露芳香,像波涛和林海一样翻腾摇摆,像高山一样高尚、宁静、祥和的精神,在佳境到来时,恐怕比任何人都更加聪颖、雄辩。我个人微不足道,这我很清楚,但我用一小块包罗万象组成了我的微不足道。
我可以这样走上一整天,也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方,常常是目光盯着地面,脑袋俯向小道,背着双手,丢下的是时间,拾起的是灵感。我坐在这些十分漂亮、铺着绿苔藓——也就是说,绿丝绒——的座椅上,这是古老的帕莱斯在古橡树下为那些疲惫的游客挖筑的;为了报答对我的欢迎,我像一个温厚的君主那样,放飞了所有我身边被困的飞虫与蝴蝶;一次小小的大赦,得罪了的只是蜘蛛。然后,我望着我御座下沟壑中点播着尖尖岩石块的清丽小溪,溪水淙淙,条条波纹好似水神的银色长裙。如果山上没有溪流,如果风声、树叶和小草都沉默不语,如果周围一片宁静,荒凉,远离城市,远离房屋,甚至远离那些山间小木屋,我便让内心的呢喃沉默下来,侧耳倾听某个在远方放牧羊群的年轻山民引吭高歌,歌声有时来自我的上边,有时来自我的下边。一个隐身牧羊人在阴暗处为孤独而高唱的这种充满野味的蒂罗尔山歌,没有什么能比这更忧郁,更温柔的了。有时,在崇山峻岭中,听到的只是一个孩子的声音。
黑森林附近的这些森林中山民们的歌声给人以清丽朦胧之感,非常迷人。
由于我每天都这样漫游,村民们认识并接受了我。正在扮兵打仗的孩子们会停止玩耍为我让路,内卡山谷的运货马车车夫对我微笑,他戴着一顶毡帽,上面有垂着流苏的银线饰带和人工玫瑰;农民们严肃地脱下他们那亨利四世式的大帽子向我致意;少女和老妇把我看作是一个熟悉的客人,向我问好——对了,在这儿,每当我从市镇或村庄街道上经过时,我比在任何其他地方都更多地问自己,如此漂亮的少女日后怎么会变成如此丑陋的老妇?——我在各处描摹着那些有点儿风格的山间木屋。这个地区曾多次遭到封建战争、君主战争和革命战争的蹂躏,其简陋房屋都是用城堡的残砖断瓦建成的,这便造就了一些奇特的建筑。有一天,我看到一个如此建造的农家小屋:四面墙用柴泥砌成,用石灰刷白,正面上有一扇门,一扇窗;门的右边,是戴冠的巴伐利亚雄狮,握着地球和权杖,几乎是个圆雕作品,底座是一大块红砂岩板。窗的左边是另一块红砂岩板,这是一座大浮雕,表现的是砧板上一只蜷缩的拳头,斧头砍进了一半。斧头的上方,有一个日期,已被抹掉了一半:16……;砧板底下,也有一个日期:1731;在两个日期之间,有一个词:复兴。没有什么能比这座浮雕更加神秘难测,更加阴森恐怖的了。只见其拳而不见其人,只见斧头而不见刽子手。这可怕的东西好似来自云中。这两座浮雕都嵌在屋顶板条下边的墙壁上。雄狮侧转过身,好似被这斧砍一半的拳头所激怒,气愤之极。现在,是谁把这只狮子带到这儿来了?这可怕的浮雕意味着什么?这样的折磨掩饰着什么样的罪恶?是哪个奇怪的偶然一时性起,使这只怒吼的雄狮,这只血淋淋的拳头和这个茅草屋相伴相依呢?一枝挂满葡萄的枝蔓,愉快地爬上了这阴郁的谜。
细细察看之后,我发现,在受伤拳头浮雕的上方刻着几个字;我拨开葡萄藤和树叶,看出写的是:贝尔-弗赖海特。
同一天中午,我从所谓的“哲学路”离开了城市,我不知此路通往何方,因为它是哲学之路;傍晚时分,我来到了某个小山谷。我顺着一条古路攀缘一座高丘的峭壁,这种古路在本地有很多条,这是些楼梯式的小路,以未经雕凿的大岩石铺路,就好似平铺地面的巨墙,另外,这是蛮族为巨人、哲人为罗马人贡献的,也就是说,都是为巨人服务的。
太阳在我身后的莱茵平原上渐渐熄灭了。
这是最阴沉的落日之一,就好似要永远消失在阴影中,太阳被大理石的云彩压碎、变形,游荡在一个巨大的血塘中。
就着这亮光,我慢慢向上攀缘。
光线渐渐变得混沌,随后,便消失了。攀上半山腰时,我转过身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幅黄昏景色,山脉犹如一只巨大的蜗牛,拖曳在天边,小溪与江河好似一条银带,在雾色中显得苍白、朦胧。
山变得非常陡峭,岩石楼梯无尽头地延伸;不过,欧石楠和矮矮的小栗子树在我旁边友好而热情地低喃着,好似在邀请游客继续向前。
于是,我又继续向上爬去。
当我爬上大山的一座矮丘顶上时,月亮,那浑圆而明亮的月亮,在平原上显出黄铜色,而在山里却呈金黄色,这月亮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月亮也在沿邻近山丘慢慢向上爬,在地面黑色的荆棘中滑动,就像被无形的精灵推动着的明亮的大圆盘。月光下的山脉与山谷,以及这巨人小路上的石阶,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超自然形象。
我开始需要帮助了。月亮照亮了我的道路,这正是我所需要的。同时,我的身影也开始与我形影不离,为我做伴了。十分钟后,我爬上了山顶。在山脚下,我可不以为它有这么高。顺便说一句,所有高大的物体在下边看总是如此。这多少也可说明为什么小人对伟人的判断总是贬低与狭隘。
夜空中只有圆圆的明月,既无一片云,也无一颗星,正是一个月中月光最皎洁的那一天。山顶上,是长满欧石楠,并被大风夷平的宽广的圆山丘;我看到的不是风景,而是一个几乎成圆形的大地图,由于遥远和雾霭,显得有些朦胧,正如撒旦带着耶稣去山上呈给他地球王国时,耶稣应该看到的那样。附带说一句,向那个自知是神,而民众也知是神的上帝提出这样的建议,即将地球王国赠予拥有天国的神,这是愚蠢之举,我很难理解这个我们称作魔鬼的远古伏尔泰式人物的做法。
北面,欧石楠茂密成林,没有一座茅屋,没有一间樵夫草房。沉沉的寂静。
我在远山顶上信步走着,突然,在离一条几乎看不出的小路几步远的地方,在荆棘丛生之地,我发现了一个洞,于是,我便向洞口走去。
这是一个相当大的方坑,有十至十二法尺深,六至八法尺宽,里面盘满了淡红色的荆棘,月光透过荆棘缝隙照到洞底。我隐约分辨出洞底铺着宽大的石板,已被雨水冲蚀,而其四面洞壁是由结实的巨石砌成,在野草与苔藓下变了形,极为丑陋。我好像看到洞底石板上有些已被剥蚀的雕像夹杂在瓦砾之中,其中有一块圆圆的大巨石,中间粗糙地打穿了一个小方洞,这应该是一个克尔特人的祭坛,或是10世纪时的一个柱头。
而且,没有任何阶梯可下到洞穴中。
这也许只是一个普通的雨水池,不过,我向您保证,那样的时刻,那样的地方,那样的月光,那样的荆棘丛,以及洞底隐约可见的模糊物体,这一切都使这深陷地下,以天作顶的神秘的无阶梯房间罩上了一层奇妙而荒凉的色彩。
这奇妙的洞穴究竟是什么?您了解我,我固执地寻找着,月亮与荒野告诉我的不够,我想知道得更多;我用手杖拨开荆棘,用手腕挽住蔓枝,向这个黑洞弯下腰去。
这时,我听到一个沉闷而微弱的声音清晰地在我身后发出这个词:Heidenloch。
在我所知的少量德语中,我知道这个词,意思是“异教徒之洞”。
我反过身来。
荆棘中寂静无人;微风轻吹,月光皎洁,其他什么也没有。
只是,我好像觉得在森林的那一侧,大约三十几步远的地方,在月亮与我之间,有一堆黑影,一堆高大的荆棘,我还不曾注意过。
我想一定是我听错了,我一定是像所有那些在僻静处漫步者一样,有点儿幻觉,于是,我又重新观察洞边。
这时,那个声音又一次响起。我又一次听到身后传来这三个奇怪的音节:Heidenloch。
我一下子转过身来,高声问道:“谁在那儿?”
此时,我觉得看到那座高高的荆棘丛向前挪动了几步,我向您承认,我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我重复问道:“谁在那儿?”我正准备坚定地走向前去,我看到荆棘丛向我走来,我第三次听到衰老的声音说:Heidenloch。
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在夜晚这个奇特的时刻,人们容易相信迷信。我告诉您,当时,所有关于莱茵河和内卡河的传说都化作一阵风一下子吹入我的脑海中。这时,超自然的荆棘丛转过身来。于是,原来隐在阴影中的一下子暴露在月光下,我看到一个小个子老妇人弯着腰,下巴快垂到一根大节的木棍上了,她几乎淹没在一大捆树枝堆中,这捆树枝堆从各处高出她的身体,拖曳在她身后,并在她的头顶上古怪地晃动着。她用灰色的眼睛盯着我,重复说:“Heidenloch,Heidenloch!”
这真像是被樵夫驱赶,背上驮着树木的山林仙女。
这只是一个可怜的老妇人从森林里砍柴回来,她发现了一个外国人,于是,便告知他一点儿情况,现在,她正从巨人小路拖着她的柴捆,在月光下赶回她的茅屋。
我敬佩地望着她,用德语向她表示感谢。我一生中从未见过这么小个儿的老妇驮着这么大个儿的柴堆。
她低语着向我做了一个难看而和蔼可亲的鬼脸,这在五十年前,应该是一个迷人的灿烂微笑。然后,她转过身去,也就是说,把荆棘朝向了我;几分钟后,她走到山坡上,向山下走去,像幽灵一样悄然消失了。不过,她的解释并未说明什么。这是用一个模糊词解释了一件模糊事。仅此而已。
我在这个地方待了很久,观察着“异教徒之洞”,这也许是一个巨人的已掘空的露天墓穴,也许是德洛伊教祭司的房间,也许是某个罗马营地的排污水渗井,或是某个消失了的拜占庭修道院的蓄水池,也许是从前的绞刑场上可怕的死人墓穴;也许沉默的四壁曾溅满人血,或是装满遗骸,或曾被围绕枯骨堆的狂舞喧哗声震得发颤;这个词充满了黑暗,今天,月亮又射入一线苍白的光芒,老妇人加上了一个忧郁的词。
当我从山上下来时,我发现在邻近山顶的树丛中有一座坍塌的塔楼,也许这个洞穴是同这塔楼相通的,今天,已毫无意义了。
此外,异教徒,有人说是指西冈伯里人,有人说是指罗马人,他们残留下许多民间传统的深深痕迹,这已混入并充斥了历史。在洛尔希,维斯帕达尔山谷入口处,有另一个“异教徒之洞”,德语也是Heidenloch。在莱茵河畔温克尔那古老的菲尼塞拉,有一条“异教徒街道”,德语称作Heidengass;而在维斯巴德,即古老的菲西巴杜姆,有一堵“异教徒之墙”,德语叫作Heidenmauer。
在这些异教遗迹中,我还未算上一座拱桥,其桥身爬满了青藤,塌在考博后面的山上,大约离古腾费尔斯一法里远,农民称它为“异教徒之桥”,Heidenbrucke,因为,我觉得,显而易见,这座桥是由瑞典人在三十年战争中修建的。而且,传说一般是不大会弄错的。这个居斯塔夫·阿道夫几乎就是一个西比奥;而他于17世纪在莱斯河畔进行的,正是一场古典大战,罗马大战。波力比斯论述的布匿战争中的战略,福拉尔在三十年战争中同样运用自如。
亲爱的路易,这便是我漫游中的奇遇,这里到处都萌发出故事与传说,不过,在一个荆棘能够于夜间行走,并向路人搭话的地方,我觉得毫不为奇。
另一个黄昏时分,我看到前面有一座光秃秃的黑色高大山丘,占据了整个地平线,山顶上有一座倒塌的高大塔楼,就像卢伊兹山谷中的马克西米连塔楼一样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四座被侵蚀,有缺口,已被时光磨成三角形的高大雉堞好似塔楼顶上的尖形枪头饰,使塔楼的黑色身影显得更加完整。这破屋里现在住着一些农民,他们在里面点燃了熊熊的柴火,火光从塔楼仅有的三个开口处——下边的一扇拱形门,上边的两扇窗子——照亮外边。如此照明的塔楼,已不再是一座塔楼,而是骇人的普路托那黑色的巨大头颅,他正张着充满火焰的大口,用他那炭火的眼睛从山丘望向远方。
当太阳归山,而月亮还未升起的时刻,人们会看到一些好似堵满了奇怪塌陷物的山谷;此时,岩石好似废墟,而废墟又好似岩石。
有时,我内心的诗人情怀战胜了内心的考古意愿,于是,我对这一充满诗意的幻觉极为满意。
有时,我第二天又会在白天重返旧地;我一步一步地搜索研究着破屋,试图从突堞,从齿饰的形状以及尖形拱肋的距离上断定其年代。
在离海德堡两海里的地方,有一个这样的极美的山谷,这是考古学家和诗人的山谷。四座城堡坐落在四块岩石上,就像是四只互相对望的秃鹫;在这四个主塔之间,一座可怜的旧城好似惊恐地隐居在一个圆锥形山顶上,蜷缩在城墙内,六百年以来,它就这样注视着城堡的优雅姿态。内卡河好似在城市一边,用其钢臂拢住了市民们的大山。金秋时令的古老森林从各处俯视着这座山谷,好似在等待着一场战斗。在橡树林与栗园之间,有住满猫头鹰和松鼠的松树林。在某个时刻,这整体不是一幅风景,而是一座舞台,人们期待着演员们——这城市及这些城堡,这喧闹的人群和这四座石化的巨人——苏醒过来,开始新的生活。
这美妙的地方叫作内卡施泰因阿赫。
四塔楼中的一个已成为租房,另一个变成了别墅。还有两个已完全塌作废墟,毁坏严重,一片荒芜,不过,使我感兴趣的倒是这两座废墟,我几次返回细细观赏。
其中的一座在12世纪和现在都叫作Schwalbennest,意思是“燕窝”。确实,这塔楼就像是一只巨燕筑在巨大的红砂岩山凸岩上的燕窝。
在多道夫·德·哈布斯堡时代,这里是一个骇人的绅士、强盗——人们称之为“祸星伯利格尔”——的邸宅。整个山谷,从海尔布隆到海德堡,都是这个人面鹰兽的猎物。
像所有的强盗一样,议会召见他;伯利格尔从来不去。
皇帝将他从帝国放逐,伯利格尔对此嗤之以鼻。
百座城市同盟派出最好的军队和指挥官包围了“燕窝”城堡。“祸星”三次出击消灭了围城者。
这个伯利格尔是个人高马大的斗士,他挥舞着铁臂勇猛战斗。
最后,教皇将他逐出了教会,包括他和他所有的支持者。
当伯利格尔听到神圣帝国的方旗骑士在城墙角下宣读逐教令时,他只耸了耸肩膀。
第二天早晨,当他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的城堡已空无一人,门与暗道都已堵死。他所有的士兵都在夜间离开了被诅咒的城堡,并堵塞了出口。
当时,有一个人藏在山中的一块岩石后面,从那里可看到城堡内部,他看到祸星伯利格尔低下了头,慢慢地在院落里踱着步子。他一直未回到城堡中,就这样一直踱步到傍晚,孤独一人。石板在他的钢制鞋跟下哐哐作响。
当太阳落下内卡格明德的山丘时,这神奇的城堡指挥官直挺挺地倒在了地面上。
他死了。
他的儿子直到参加了十字军远征,并从圣地取回了苏丹的脑袋,才使他的家族解除了这个驱教令。这颗头颅现在仍然印刻在一个石制骑士的盾形纹章上,他便是伯利格尔的儿子乌里克·兰沙德。
这个家族现在已无一后嗣了。
这难道不是一个美丽的故事吗?路易,这难道不像伟大的战役或王家婚礼一样值得传颂吗?只是这类故事要从人民的记忆中去撷取。历史学家们对这些细节是不屑一顾的。他们说,这都是些琐碎小事,而我却要说,这是些大事情。这是些妇人们传颂的故事,他们补充说;但您还知道比这些妇人讲述的更加奇妙,更加可靠的故事吗?对于我来说,荷马是那样的伟大辉煌,而我将《伊利亚特》也算在妇人故事集中。
关于这一点,布坎南——我近来常去海德堡图书馆翻阅他的书籍——写下的关于《麦克白》的一段话天真地承认了这样一个事实:“这一位捏造了许多故事,不过,因为这些故事与其说同历史相关,倒不如说更适合于戏剧与米利都寓言,那么,我对此保持沉默。”布坎南在括号中所指的,正是莎士比亚。
另外,人民不会搞错。人民热爱伟人、名人,人民喜欢故事。人民甚至有意夸大他们传说故事中的人物,使这些传奇人物与那些大政治家齐名。当需要强调某一个英雄人物的作用时,传奇也会比历史更痛快地运用自然景观。当苏格兰地主邓沃尔德在福莱斯城堡刺杀国王杜弗时,发生了奇迹,连阳光也变得暗淡了,正像恺撒遇难时一样。
当这些伟大之举的叙事人名叫艾克多尔·波爱斯或海莱斯时,他们讲述的不是历史,而是传说故事。当叙事人名叫荷马、维吉尔或莎士比亚时,这便超越了历史,而成为史诗了。
“燕窝”城堡今天看起来仍是骄傲而抑郁的。城堡主塔为方形,其朝向山谷的两角处为有下向堞眼突堞的小圆塔楼;周围是布满青藤的双层封锁壕,而这一整座建筑,正像我对您说过的,悬挂在内卡河上一座几乎垂直的山壁上。
我攀上小路,这小路从前是那样的令人生畏,这里曾流淌着沸腾滚热的油,烧红的树脂,以及突蝶里的熔化铅水。我进入了城堡,走的正是那曾被堵塞的暗道和大门。今天,它们已裂开了宽大的缝隙,为第一个来访者打开了通道,我用一根钉子在门框的一块石头上刻下了三行字:“当墓穴之门封闭了一个家族,永不再打开时,城堡大门敞开胸怀,永不再关闭。”
城堡内部阴森森的。树根时而跃出这12世纪的古老地面砌石;当城堡指挥官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死去时,这里曾回荡着伯利格尔巨型盔甲的碰响。布满泉眼的大山,继续一滴一滴地将水滴入已水没半壁的蓄水池中。鲜花盛开的草莓在石板缝中茁壮生长,遭雨淋日蚀的墙石已千疮百孔,蝶蛹在孔中吐丝作茧。这里见不到一点儿人迹。在主塔难以靠近的窗边,有一些野栗树,还有摇着扇子的蕨类植物,以及垂着阳伞的毒芹。大厅的屋顶及天花板都已倒塌,不过其十三扇窗仍然庄严地敞向山谷。我在大厅里,夕阳从一扇窗中射进,照在克洛德·洛林的一幅画像上。
另一座塔楼无名,无史,无日期,几乎已看不出形状,它比“燕窝”塔楼更加神奇。
如果我们忽略那还矗立着的方塔,这便不再是个塔楼,不再是一堆废墟,不再是一个破房子,不再是人类赋予形状的建筑;这只是一个大石堆,是一个洞穴,是一块像肺一样穿孔的大岩石,是一个巨大的石珊瑚,而植物,这骇人的珊瑚虫将其所有的触须,所有的脚,所有的指头,所有的脖子,所有的螺线,所有的喙,所有的长鼻子,以及所有的种缨,一股脑地伸入其中,纠结在一起,塞满所有的缝隙。
我费了好大的劲儿,在荆棘丛中像野兽一样闯荡,才得以进到里面。
这个城堡比“燕窝”城堡早两个世纪。方塔只有一扇门,是9世纪的建筑,门上方大约四十法尺高的地方,从墙上伸出了两个闪闪发光的托架,用以支撑吊桥。这个无法通达的入口那充满幽灵的拱门廊非常完美,就好似是新近才雕凿而成的。
与方塔一起,还有点儿形状的另一个东西,是一个大大的圆形塔楼,大约已被毁掉了四分之三,坐落在一个墙角旁,这是我在上楼时发现的。一旦进入这倒塌城堡迷宫般的神秘地方,我倒觉得迷茫了。最后,我在两簇荆棘中发现了一条走廊的窄小道口。我钻了进去,来到了一个奇特的小交叉口;这里有四个长方形的单间房,拱顶,低矮,辐射向山谷的四面,每个单间的顶端都有一个枪眼,从我进入的那个走廊尽头伸出去。其形状好似一只熔铸在铸模中的巨鹰。这四个单间是弩炮炮眼或小型轻炮的炮眼。从我站着的地方,城堡指挥官可通过其右边的第一个炮眼看到山背面;通过他对面的第二个炮眼看到“燕窝”城堡;通过第三个炮眼看到聚集在山坡上的城市;通过他左侧的第四个炮眼看到山谷中的另两座城堡。这只以四个战争机器为指甲的鹰爪便是圆塔楼的内部。
在这四个炮眼之间,到处砌上了花岗岩及大量的圬工。我从炮眼中望着“燕窝”塔楼,画下了它的素描。
春天,这废墟会变成一个神奇的大花束,那应该是非常美丽迷人的。
另外,没有人知道一点儿这城堡的故事。它甚至没有传说,也没有幽灵;一代又一代的居民轮番走进,就好似走进了一个无底洞穴,任何一个幽灵都未能重新返回。
由于我是夕阳西下时来到这里的,当我还在城堡里时,夜幕就已降临了。于是,这荆棘丛生的破屋慢慢地充斥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亲爱的路易,如果有一天有人向您谈起废墟深夜的宁静,请把内卡施泰因阿赫那座无名的城堡排除在外。我一生中从未听过类似的嘈杂声。您熟悉阳春四月旭日东升时,大森林中那令人陶醉的欢唱;每片树叶都会发出一个音符,每棵树木都有一种旋律;莺儿啁啾鸣啭,野鸽咕咕欢叫,金翅鸟颤声哼唱,麻雀,这快乐的短笛演奏家,在合奏中快乐地吹着笛哨。整座森林就是一个乐队。欢歌笑语好似插上了翅膀,将看不见的大音乐家那神秘的交响乐传向山峦,撒向平川。这一切都出现在黄昏时分的无名城堡中,但却变得极为可怕。所有的鬼魂都苏醒了,开始来回攒动。蝙蝠拍打着翅膀,蜘蛛用锤子敲打着墙壁,蛤蟆不停地呱呱叫着。一种说不清的残忍与阴郁爬进了石块、草丛、树枝间,而且夹杂着低沉的吼叫声,奇怪的拍击声,禽兽的尖嚎声,树叶下的噼啪声。近在咫尺的微弱叹息声,莫名其妙的呻吟声,变形生物发出的凄凉叫声。这都是些人们永远不会听到的那些永不可见之物的低吼式呢喃。时而,从坍塌荒凉的房间里传出声声惨叫;这是灰林号鸟像垂死之人一样在呻吟。时而,人们好像听到身边不远处的矮林中传出脚步声;这是疲乏的树枝堆在自行移动。两块不知从哪个炉子中落下的炭火在荆棘丛中的黑暗处闪闪发光;这是一只正注视着您的猫头鹰。
我急于离去,浑身不自在,在黑暗中不知手该往何处摸,我用手杖探索着石堆中的道路。我承认,当我从阴暗而杂乱的拱顶下那布满废墟的荆棘丛中脱身时,我高兴得几乎跳起来,我觉得,朦胧而星光闪烁的蓝天好似大山间一个缀着金星的巨大天青石承水盘。
我犹如走出坟墓,重新看到了生命。
经过了这些奇遇之后,我于晚上回到了城里。我在路上遇到了海德堡大学的一群学生,这是些高雅、严肃的年轻人。小路沿内卡河延伸。诺伊贝格修道院的大钟在远处断断续续地响着。山峦将长长的影子投到河面上;河水在月光下闪着粼光,荡漾着银蝴蝶般的波纹;暗色的长长船只箭一般驶过;有时,既无船,又无人,更无房屋,整座山谷都沉默不语。河面上空空荡荡,只有岩石杂乱无章地出现在急流之中,就好似晚上到水面上来喘气的大鳄鱼或大青蛙。
既然我正处在夕阳、黄昏、月光下,我得给您讲讲我前天度过的那个傍晚。您知道,对于我来说,这些景色永远都不会是“一回事”,我并不觉得昨天观赏过天空,今天再来观赏便是浪费时间。那么,我就来说说我前天的所见所遇吧。
当太阳西下时,我穿过一片俯瞰海德堡城堡的栗林,登上了一座名为小盖斯贝尔的高山。这里有一座12世纪的设防城堡,由康拉德·霍恩施陶芬建造,他曾是神圣帝国的伯爵,法兰克公爵、皇帝巴尔波卢斯的姻兄弟。这城堡于1278年同海德堡一起化为灰烬,瑞典人于1633年用其残砖断瓦建了一座干石战壕;今天,一个农民又将居斯塔夫·阿道夫的战壕变成了土豆地的围墙。
从小盖斯贝尔山顶观看莱茵平原,正好似从布瓦-罗塞的峭壁上观望大西洋。天边一望无际。入目的有曼海姆,菲利普斯堡以及施皮尔的高大钟楼;还有众多的村庄,森林,万里无垠的平原,莱茵河,内卡河,数不胜数的岛屿,尽头是孚日山脉。
右侧,海利根贝格山上树木茂盛,两千年前,它叫作比鲁斯山,一千年前,它叫作阿伯拉赫山,在这山丘上,人们发现了一些古迹,诉说着与盖斯贝尔山上的康拉德城堡遗迹相同的故事。罗马人先在这里建起一座朱庇特神庙和墨丘利神庙;克罗维斯在495年托尔比阿克战役之后,用这两座神庙的残砖为法兰克诸王侯建起了一座宫殿。四百年后,在路易·日耳曼统治时期,洛尔日的修道院长泰欧德洛希用克罗维斯宫殿的残砖碎瓦建起一座教堂。1622年,由蒂利伯爵指挥的神圣罗马帝国的士兵占领了海利根贝格,推倒了泰欧德洛希的罗曼风格修道院,并用其砖瓦在山坡上建成了炮台和火炮掩体。今天,这些曾建过朱庇特神庙,法兰克诸王宫殿,天主教教堂,神圣罗马帝国炮台的石块,都被邻近村庄的农民拿来造了窝棚。
我坐在盖斯贝尔山山顶上,一片开着花的野忍冬旁边,坐在三十年战争时放在那里的一块石头上。太阳落下山冈,无影无踪了。我观赏着美丽的景色。几片云正飘向东方。夕阳将太阳魂的彩带系在紫色的孚日山脉上。一颗星星在清亮的天空闪着光。
我有一种感觉,好像两千年来曾来过此地的所有的人,所有的魂,所有的幽灵,有阿提拉,克罗维斯,康拉德,巴尔波卢斯,胜利者腓特烈,居斯塔夫·阿道夫,蒂雷纳,居斯蒂纳,都一齐站在我身后,和我一起观赏这壮美的风景。我的脚下是变成废墟的霍恩施陶芬城堡,我的右边是罗马古迹,我的下面,垂向悬崖的是倒塌的选帝侯城堡,远处的雾霭中有15世纪天主教徒们修建,而16世纪被新教徒侵入的可怜教堂,今天,这座被蹂躏、被摧毁的教堂用一堵隔墙让新教与天主教各占半壁,也就是说,在罗马看来,半是天堂,半是地狱;围绕这教堂的是个微不足道的城市,曾四次被烧毁,三次被轰炸,被劫掠,被修复,遭破坏,又重建;昨天的亲王邸宅,今日的大学、工厂、学校、车间所在地,是学生与工人之城,也就是说,聚集了一批研究漫长历史的学生和一批制造虚无的人;在我前方的天地里,江河始终像条珍珠,天空始终蔚蓝,云彩始终绛紫,星辰始终如颗颗钻石;在我的身边,花儿始终芬芳,风儿始终快乐,树儿始终鲜嫩,婆娑起舞。此时此刻,在这无际的宇宙间,我深深感受到人是多么渺小,上帝是多么伟大;在大自然面前,我觉得眼花缭乱,正如傍晚时,那些一动不动地伫立于阿尔卑斯山或阿特拉斯山山顶上的雄鹰深沉地注视着大自然时应感觉的那样。
您知道,路易,在圣地上的那些庄严时刻,您会觉得各种思潮慢慢涌入脑海,几乎淹没您的才智。我无法向您讲清楚,在盖斯贝尔山上的这两三个小时里,我究竟冥思梦想了些什么。
四千年前,人们今天在盖斯贝尔山顶上看到的如海洋般广阔无垠的平原确实是个湖泊,一个大湖,淹没了由多奈尔山,阿努斯山,梅利博库斯山,皮鲁斯山和孚日山脉一起构成的大竞技场。莱茵河就像尼阿卡拉河一样,流经一个又一个的湖泊投入大西洋。古老的传说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国王抓住了巫师,他为了获得自由而喝干了这个湖。这个被俘的巫师,便是被困的莱茵河,它冲刷了湖的西侧,以便能在两条死火山山脉间——从阿努斯山开始,直到七座山为止——打开一个更大的缺口流出去。从此,湖泊变成了平原,人类随着湖水的退去而定居下来,取代了暗礁的是城堡主塔。
我刚刚为您列举了几个二十个世纪以来曾到过这平原的伟大历史人物。第一个是恺撒。最后一个是波拿巴。
有一些城市,在某些几乎是周期性的时代,由于周围环境的某种必然,也由于其地理形势符合某种政治形势,于是,便在其高山上形成一些云结。
海德堡就是其中之一。
单说她的城堡吧(因为我必须要对您谈谈这城市,我还是从城堡开始吧),什么样的奇遇未发生过呢!五百年来,它受到所有震撼了欧洲的巨人的影响,最后终于塌陷了。确实,海德堡城堡曾是莱茵伯爵的邸宅,他是仅次于国王、皇帝和教皇的重要人物;他本人太伟大了,无法在他们的脚下卑躬屈膝地生活,他一抬头便与他们相撞了。因此,海德堡总有着某种与强者相抗的精神。自1030年修建时起,这里便上演了一出悲剧:《忒拜依德》;艾泰奥克尔和波利尼斯就是有王权的选帝侯多道夫与皇帝路易这两个互相仇视的兄弟。后来,选帝侯的力量壮大了。1400年,有王权的选帝侯鲁拜尔二世,在三个莱茵河选帝侯的帮助下推翻了瓦茨拉夫皇帝,攫取了他的皇位;一百二十年之后,即1519年,有王权的选帝侯腓特烈二世力保年轻的西班牙王卡尔一世成为了卡尔五世皇帝。1415年,大胡子路易伯爵宣称自己是君士坦斯宗教评议会的保护人,并在海德堡城堡中囚禁了一个教皇:让十三。一个世纪后,路德避难到海德堡附近的曼海姆,受到选帝侯腓特烈的庇护。我一直故意闭口不谈胜利者腓特烈——海德堡的伟大泰坦,以便过一会儿对您讲述得稍微详细一些。1619年,年轻的腓特烈五世不顾皇帝的反对,接受了波希米亚的王冠,而1687年,有王权的菲利普-纪尧姆,一个老人,不顾法国国王的反对,成为了选帝侯。由此,在海德堡发生了一系列的斗争,动乱,无休止的动荡;有成为居斯塔夫·阿道夫之光荣的三十年战争;还有成为蒂雷纳污点的莱茵伯爵领地战争。所有这些神奇事件都涉及了城堡。有三个皇帝——巴伐利亚的路易,拿骚的阿道夫和奥地利的利奥波德都曾围困过它;庇护二世发出了驱教令,路易十四发动了闪电战。
甚至可以说,天公也来凑热闹。1764年6月23日,就在查理·提奥多尔要来城堡定居的前一天(顺便说一句,那倒真会是极大的不幸;因为,如果查理·提奥多尔在这儿住上三十年,我们今天赞叹不已的质朴遗迹无疑会镶嵌上难看的蓬帕杜式金银丝图案),就在这个日子的前一天,当王子的家具都已摆在了圣灵教堂的门口时,天火从天而降,落在了八角形塔楼上,烧毁了楼顶,并在几个小时内完全毁掉了这个已有五个世纪历史的城堡。两百年以前,即1537年,由康拉德在盖斯贝尔山上修建,并由腓特烈二世当作火药库的古老宫殿就曾被雷电劈中,爆炸起火。真是绝妙之极。这是同一种忠诚,打倒了海德堡的两座城堡:霍恩施陶芬城堡主塔和诸侯邸宅。正如悲剧所述,两座城堡都被雷电毁掉。
我刚刚对您讲过的选帝侯对皇帝,有王权的伯爵对恺撒的这种模糊的妒忌,清晰地展示在城堡正面上。在奥托·亨利宫殿的正面墙上,具有王子思想的艺术家饰上了一些罗马皇帝的浮雕。在这些恺撒中,他再现了内隆,略去了布鲁图。他将傲立在底层的四个雕像分作三层。这四座雕像是一种象征;是些半神半王的人物。这便是:约书亚,参孙,赫丘利和大卫。在大卫的这一幅中,他未选择国王的形象,他表现的是牧羊人。每个雕像的下方都有题铭,用以说明选帝侯的高傲精神。在约书亚的脚下,可看到:
约书亚公爵:
在上帝的帮助下,
打败了
三十一个国王。
传说中的参孙几乎就是一个有王权的选帝侯:
强有力的参孙,
是上帝的勇士,
他统治了以色列
二十年。
赫丘利便是腓特烈二世,他在两次拯救了德国并率领日耳曼联盟军打败了土耳其之后说:
我是赫丘利,
朱庇特的儿子,
由于业绩崇高而闻名,
非常闻名。
最后是大卫,牧羊人大卫,他一手拿着投石器,一手擎着一个巨人的脑袋。他是由于光荣战绩而成为合法篡位者的胜利者腓特烈,他好像在对皇帝阿道夫说:
大卫是个年轻小伙,
勇敢而谨慎,
由于歌利亚太傲慢,
他割下了他的头。
歌利亚只有被警告的份儿。
确实,这个有王权的选帝侯是一个伟大而卓越的王子,他在选帝诸公中的位置就相当于美因兹大主教在选帝主教中的位置。他在德国的盛大庆典上手持地球。自查理五世起,他开始用武器征服地球。
有王权的伯爵们都是些有学问的人,文化修养是真正的亲王们的外表装饰与迷人之所在。在14世纪,老鲁贝尔创造了海德堡大学;17世纪,选帝侯卡尔是牛津大学的博士。崇高者奥托能雕会画。而奥托·亨利确实属于那奇妙的16世纪,他的君王统治与艺术造诣都达到了顶峰。查理五世收藏了提香的画笔。法兰西斯一世,以及后来的查理九世都是能写会画。保尔·拉莫罗曾这样记述:“他曾多次乐于拿起画笔作画。”
由于他的老先生马蒂亚·莱姆纳的教诲,胜利者腓特烈也是一个有学之士。可以说,在15世纪,他与鲁莽者查理就像一对孪生兄弟,勇敢的勃艮第公爵珍惜其友谊更胜于国王的头衔。这是历史上最自豪的人物。由僭越权力开始,因为,他的国家需要的是一个成人,而不是一个孩子。他对抗皇帝,捍卫着他的莱茵伯爵领地,正如美因兹大主教与教皇相抗衡;他被三次开除教籍;他与十三位亲王的联盟作战;他强有力地帮助了莱茵河沿岸的汉萨同盟;他抗击着整个德国;他赢得了普费德斯海姆战役和塞肯海姆战役,凯旋而归;他为巴德的查理总督,梅斯的乔治主教,武尔腾堡的乌里赫公爵以及他的俘虏——一百二十三个骑士提供了著名的“无面包餐宴”;他向城堡的强盗指挥官们宣战,并对内卡尔河进行了清洗,就像哈布斯堡的巴尔波鲁斯和多道夫清洗了莱茵河一样;后来,他在一个兵营中生活了一段,最后死在一个隐修院中。他的生犹如日后伟大的腓特烈,他的死正与后来的查理五世相同。
上天以这个英雄的两个侧面,为那两个伟人预测了一生。
从空中看,海德堡差不多呈形为字母“F”,正巧使这宏伟的庄园变成其最出色的主人胜利者腓特烈的巨大姓氏开头字母。
“F”的那一大下垂笔画走向与内卡河平行,城堡在半山腰俯瞰着城市。与下垂笔画成直角的那个上横线在一个山谷的上方延伸开去,这山谷将它与东面的山脉分隔开来。中间的横笔,由于端部塌陷而变得短小,在西部莱茵平原一边结束了城堡,并将好似仍然矗立在它的破碎手肘中的塔楼转向盖斯贝尔山一边。
海德堡庄园应有尽有。这是聚集混杂了各类美感的建筑之一。其中有皮尔丰城堡式的塔楼,阿奈城堡式的精巧门面,莱茵费尔城堡式的城壕,旁菲利别墅式的忧郁而长满苔藓的大池塘,以及莫恩格·絮卢瓦尔式的长满荆棘的五家壁炉,它像唐卡尔-维尔堡一样壮观,像香波堡一样优雅,像希隆堡一样令人生畏。
到处可见冲锋作战的痕迹。您无法想象,尤其是法国人,他们在1689年至1693年间是如何疯狂地毁坏这座城堡的。他们大驾光临了三四次。他们在平台下和主塔楼内部点燃了地雷;他们烧毁了屋顶;他们用炸弹炸毁了有狄安娜和维纳斯雕像的最精巧的城堡正面。我在骑士大厅底层的精美窗框中看到了圆炮弹爆炸的痕迹。王侯之女曾在大厅中蹦跳,以尽力成为“一个男人”。这个由于是女儿身而极为失望的王侯之女是如此机智,如此刻毒,她后来引发了战争。奇怪的事情,有些城市由于美女而丧失;而这个丑陋女孩却使海德堡遭殃。
然而,不管破坏多么严重,当人们沿着扶手、拱穹和平台登上城堡时,人们会感到有些遗憾,在朝向城市的那一面,西头是一个被炸开的大塔楼,东头是一个曾为钟楼的漂亮的八角楼;正中是一个带两面山墙的王宫,为16世纪风格,这曾是腓特烈四世的宫殿;我是说,人们感到遗憾的是,尽管其结构令人惊叹,这长长的边看起来却显得有些单调。我承认,我曾希望这里有一两个缺口。当年,如果我曾有幸参与洛尔日将军先生1693年的野蛮进攻,我可能会建议他打上几炮使这一长长的建筑线显出些动感。当人们制造废墟时,应该做得好一些。
您一定还记得那令人赞叹的布洛瓦城堡,它曾那样愚蠢地被用作兵营,其内院的四壁各代表着一个伟大的建筑风格。而当人们进入选帝侯宫殿的内院时,对其印象之深刻、复杂丝毫也不逊色。人们感到有些眼花缭乱。人们试图闭上眼睛,就像在保罗·韦罗奈兹的名画《迦拿的娶亲筵席》前想要捂上耳朵一样。这院落似乎从各处同时射出了强烈的光。一切都在吸引着您,撩拨着您。如果您转向腓特烈四世宫殿,您看到的是杂草丛生而阴沉的面壁上有两个柱顶盘突出的高大的三角楣;在四排制作极为精美的窗户间立着九个选帝侯,两个国王和五个皇帝。宫殿的右侧是奥托·亨利宫殿精美的意大利风格面壁,上面雕有他的神灵,他的狮头、羊身、龙尾的吐火怪物以及他的仙女,全都栩栩如生,遮掩在蒙蒙的灰尘中,还有他的罗马恺撒们,他的希腊半神人物,他的希伯来英雄,以及他那有阿里斯托特莱雕像的门廊。在左侧,可隐约看到大胡子路易宫殿的哥特式建筑的正面壁,墙上百孔千疮,就好似被一只巨大的公牛用角撞开的一样。其后方,一个门廊的尖顶下有一口填了一半的井,这里有四根巨大的灰色花岗岩柱子,是教皇赠予亚琛的皇帝的。这四根柱子于8世纪从拉文纳来到了莱茵河畔,在15世纪,又从莱茵河畔来到了内卡河畔,它们先目睹了查理大帝的宫殿在英格尔海姆变为废墟,又看到了诸选帝侯的城堡在海德堡坍塌。
整个院落都堆满了破损的台阶,干涸的喷泉和带缺口的承水盘。到处可见裂开的石缝中长着荨麻。
那两座文艺复兴风格的建筑为院落增色不少,其正面墙壁是红砂岩的,上面雕着白砂岩的塑像,真是绝妙的色彩搭配。它证明了这些伟大的雕塑家同时也是伟大的配色专家。随着时间的流逝,红砂岩褪了色,而白砂岩变成了金黄色。这两个建筑面中的腓特烈四世宫殿显得威严壮观;而奥托·亨利宫殿却相当美观迷人。第一个是历史性的,第二个是传奇性的,查理大帝掌握着一个,朱庇特统治着另一个。
仔细观赏这两座并排矗立的宫殿,深入研究其奇妙的细微处,您会感到十分悲哀。这真是大理石杰作的奇特命运!一个愚蠢的过客改变了其外形,一个荒唐的炮弹炸毁了它;而名留青史的并非那些艺术家,却是那些帝王将相。今天,无人知晓那些建造并雕塑了海德堡城墙的圣人姓甚名谁。有十个伟大的艺术家声名卓著,为其贡献了才智,然而却无法确定其人。一个无名的波卡多尔创造了腓特烈四世宫殿;一个不被人知的拉伯里玛蒂斯建造了奥托·亨利宫殿;一个隐名的塞沙尔·塞沙里阿诺绘制了路易五世庄园那淳朴的等边三角形尖形拱肋。这是拉斐尔的阿拉伯图案,那是些邦弗吕多的女像柱。黑暗笼罩着这一切。不久的将来,这些大理石的诗篇将消失。诗人们已经逝去了。您不这样认为吗,路易?最苦涩的不公,是对荣誉的否认,是遗忘。
那么,这些卓越的人到底在为谁而工作呢?可惜,只能是为了吹拂的风,为了疯长的草,为了爬满壁的常春藤,为了匆匆而过的燕子,为了天空的雨,为了笼罩大地的夜晚。
奇怪的是,这两座宫殿曾遭到三四次轰炸,然而被破坏的方式却不同。在奥托·亨利宫殿的主立面上,损坏了的只是突饰和额枋,雕刻于上的奥林匹斯诸神未受任何损伤。无论是赫丘利,是密涅瓦,还是赫柏都未损失一根汗毛。圆炮弹和焰瓶饰与这攻不可破的雕像擦肩而过,却未触动它。相反,腓特烈四世宫殿上的十六位皇家骑士,虽然戴着用狮子头做成的护胸甲,并且姿态非常勇猛,却受到了炮弹的侵害,几乎所有的塑像都受了伤。德皇奥托被炸伤了脸;匈牙利王奥托左腿折断;选帝侯奥托·亨利缺了一只手。一颗子弹打中虔诚者腓特烈,使他破了相。一颗炮弹把腓特烈二世劈作两半,并炸碎了让·卡西米尔的腰。在轰炸中,最高处离天最近的威武雕像查理大帝失去了他手中的地球,而最下边的一座雕像腓特烈四世,被夺去了权杖。
另外,没有什么能比这更奇妙的了:一个团队的亲王,全都是残肢断臂地列队站立。利奥波德一世的气愤与路易十四的狂怒,以及雷电——这天公的愤怒,法国大革命——这人民的愤怒,对它们的攻击都徒劳无用;所有的雕像都立在那里,保卫着他们的建筑物,他们叉着腰,绷着腿,脚跟坚定,头颅高昂。巴伐利亚雄狮在他们的脚下扮着鬼脸。在第三层,一枝发杈穿破了额枋,优雅地抚摩着胜利者腓特烈帽盔上的石羽毛,绿枝下面,是他手握半出鞘宝剑的雕像。雕塑家为其面部赋予的表情,有着某种埃阿斯向朱庇特宣战或南罗德向耶和华刺剑的反叛表情。
在1693年5月21日那个致命的夜晚,奥托·亨利宫殿和腓特烈四世宫殿这两座建筑在轰炸的火光中应呈现出一派奇观。
洛尔日将军先生曾在平原上的诺因海姆村前设置了一个炮台,在海利根贝格村前设置了另一个,第三个设置在沃尔夫斯布伦大道上,第四个设置在小盖斯贝尔山上。从这四个对称的炮位上,迫击炮如同可怕的七头蛇将海德堡团团围住,毫不松懈地从各个方位,将它们长长的火舌同时射向城堡院落;炮弹的铁片铺满地面的各个角落;烧红的圆炮弹在火舌中飞过;火光中,腓特烈四世宫殿正面壁上的选帝侯及皇帝们的巨像全都一副战斗的姿态,像金兔子一样铁甲在身,手握宝剑,嘈杂而骇人;而在他们的身边,那另一座宫殿的正面墙壁上,火光中是一片祥和与宁静,那些神采奕奕的诸神及面色绯红的女神在枪林炮雨中优雅地微笑着。
这些亲王,与其说是雕像,倒不如说是些僵化的灵魂,其中只有两个,我认为丧失了他们的尊严;这便是路易五世与腓特烈五世。他们不属腓特烈四世宫殿上的雕像群。他们在黑暗中倚靠在这曾是大塔楼的废墟上。
腓特烈五世完全被压倒了,好似在反省决定了自己命运的错误。由波希米亚人从奥地利王斐迪南那里夺来的波希米亚王位,最先曾想授予萨克森的选帝侯,他拒绝了;又向萨瓦公爵查理·埃马纽埃尔提出建议,他也拒绝了;随后,又给予丹麦国王克里斯蒂安,他还是拒绝了;最后,他们将王位给了选帝侯腓特烈五世,他接受了妻子的劝告,用双手接过了王冠。他于1619年在布拉格行了加冕礼;后来,战争爆发了,他被自己制造的事件害得流浪漂泊,死在远离祖国的地方。他的妻子是英国的伊丽莎白,是玛丽·斯图亚特的孙女。她把她家族的命运当作嫁妆带给了她的丈夫。不是伊丽莎白嫁给了王位,是腓特烈五世迎娶了流亡。
腓特烈五世在他的昏暗壁龛中,荆棘几乎将其完全遮住,他的头上还戴着曾引发了三十年战争的波希米亚王冠,但他抓住王冠的双手已不见了。奇特之举,一个瑞典炸弹削去了他的双手。
路易五世就在他的旁边,同样的忧郁暗淡。就好像他知道练兵场上再也没有士兵,“永无空房”塔楼现在已空荡无人,教堂里不再有教士,“巨人”塔楼里不再有雄狮,德国不再有选帝侯,海德堡不再有莱茵伯爵了。而且,继布尔日主塔之后,他曾修建的“大塔楼”——这个曾是欧洲最高大的塔楼,就坍塌在他的身后。他悲哀地望着渐渐蔓上脸颊的常春藤。
这个大塔楼曾与城堡式宫殿另一侧的一个塔楼互相对应。这便是胜利者腓特烈塔楼。
大约1455年,腓特烈一世想使他的城堡攻不可破,于是,在一座小山谷上方建了一个堡垒,将城堡与东面的大山分隔开来。这座大理石堡垒高八十法尺,用大铁门紧紧封闭。防御敌人的城墙有二十法尺宽。腓特烈让人在内部建了三个重叠布置的大炮台,为了操作,还在拱穹上砌牢了一些大铁环,至今仍吊在那里。1610年,他侄孙的儿子腓特烈四世在这巨大塔楼上又加筑了一个八角楼——当这神奇建筑完工时,激怒的法国国王的大拇指按了上去,像碾核桃一样弄裂了它。
今天,胜利者腓特烈塔楼叫作“劈裂”塔楼。
这巨大的圬工圆塔楼有一半卧于壕沟中。其他充满裂纹的石块也脱离了楼顶,恐怕已经塌陷很久了,但巨大的树木用其粗大的枝杈挡住了它们,使废墟悬在深渊的上空。
这个废墟非常骇人,但几步远的地方,另一处废墟却极为迷人;这便是奥托·亨利宫殿的内部设置。亲爱的路易,直到现在,我向您描述的仅是它的建筑正面。而在那没有拱穹,没有天花板,没有屋顶,露天围在塌陷墙壁中的地方,矗立着十二座文艺复兴风格的大门,这是十二个金银宝物,十二幅杰作,十二首石头的田园诗歌,它们坦诚地欢迎着第一个来访者。它们经受着日晒雨淋,风吹雷打,那大片的漂亮野花好似与之同根生长,足以配得上选帝侯们。我无法向您表述这艺术与实际的混合体究竟是什么,这既是一种对立,也是一种和谐。与贝多芬作对的大自然,同样也与让·古戎对抗。阿拉伯图案变成了荆棘,荆棘又显出阿拉伯图案。人们不知究竟应选择和更为欣赏哪一种,是活生生的枝叶,还是精雕细刻的叶蔓。
至于我,我感到这片废墟充满了神圣的规律。我觉得这座由文艺复兴女神建造的宫殿,现在恢复了其自然状态。当人们在这里签署和平或战争协约时,当忧郁的王子们在这里梦思遐想时,当人们在这里为女王们举行婚礼时,当人们在这里酝酿德国皇帝时,这些野性自由艺术的神奇创造该显得多么的不协调啊!那些维耳图诺斯、波莫娜和该尼墨德斯是否能明白腓特烈四世或五世,那个莱茵河有王权的伯爵,罗马神圣帝国的皇帝,选帝侯,上巴伐利亚和下巴伐利亚公爵的想法呢?一个贵族老爷曾与一个国王的女儿睡在这房间中的公爵华盖下;现在,这房间里既没有贵族老爷,也没有国王的女儿,既无华盖,也无天花板;牵牛花住进房室,野生薄荷使它充满芬芳。这样真好。好极了。这些美妙绝伦的雕塑是为了接受花儿的亲吻、星光的轻抚而存在的。
公正而神圣的大自然敞开胸怀接受了这个建筑,而人们却忘记其建筑者。
除了数不胜数的水池、岩洞、喷泉、亭阁以及凯旋门,除了由尤利乌斯三世为乌达尔利赫修建的德国第一座教堂;
除了大练兵场,
除了两座军火库,
除了选帝侯卡尔射击场,
除了养狮园,
除了大鸟笼,
除了养鸟室,
除了羽毛屋,
除了掌玺大臣公署,
除了带有四座小塔楼的造币厂,
海德堡城堡共包括八个不同时代的八个王子的八座宫殿;它们相互辉映,浑然一体,极为和谐:
一座是多道夫王宫,14世纪的建筑;
一座是鲁贝尔皇帝的宫殿,15世纪的建筑;
三座16世纪的建筑;路易五世宫殿,腓特烈二世宫殿和奥托·亨利宫殿;
三座17世纪的建筑;腓特烈四世宫殿,腓特烈五世宫殿和伊丽莎白宫殿。
今天,城堡遗迹包括所有这些宫殿的废墟。
如果不算小塔楼、凉亭和内部的带楼梯顶塔,外部有九座塔楼:
查理塔楼;
洪代尔塔楼;
大塔楼;
胜利者腓特烈塔楼;
永无空房塔楼;
联络塔楼;
巨人塔楼;
八角楼;
还有这座书市塔楼,它曾用作梵蒂冈的选帝侯图书馆,而在1622年,由于缺少麦秸,里面的希腊手稿和拜占庭弥撒经本被用作皇家军马的垫草。
这些塔楼中的五座现仍存在:
书市塔楼;
八角楼;
大塔楼;
劈裂塔楼;
以及巨人塔楼,唯一的一座方形塔楼。
奇特的命运!这神奇的宫殿曾是庆典与战争的剧院,曾是莱茵公爵,巴伐利亚伯爵,波希米亚国王和德国皇帝的邸宅,而今天,它的作用只不过是遮蔽着大酒桶。
图尔努地下室是座教堂,圣·德尼地下室是个墓地,海德堡地下室是个酒窖。
当人们穿过这壮观的废墟,这史诗般的塌陷物,这些被毁坏的练剑室,这些长满青苔、荆棘,充满幽灵与遗忘的宫殿,这些曾像酒鬼一样蹒跚迈步,像死人一样倒下去的塔楼,这些宽敞的院落,正好两百年前,高举长矛的德国步兵曾站在院落台阶上,所有这壮观的建筑和所有这伟大的历史,当人们从所有这些遗迹中走过时,一个手提灯笼的人会来给您引路,为您打开一扇矮门,让您看那昏暗的楼梯,示意您走下去。人们走了下去,里面幽暗暗的,似乎一切都陷在沉思冥想之中,从天窗射入的光线朦朦胧胧,人们以为会看到选帝侯们的墓穴,但看到的却是一个大酒桶,一个庞大格吕埃式的幻梦,一个为巨人兰波诺备置的王位。当人们发现这奇特之物时,人们觉得好似听到黑暗中传来了高康大的大笑声。
海德堡城堡中的大酒桶,正如留宿荷马家中的拉伯雷。
大酒桶俯卧在宽敞的地下室中,形状好似靠着船坞的船只。它的直径为八十法尺,长为三十三法尺。其正前面上饰有一枚洛可可式盾形纹章。上面刻着选帝侯查理·提奥多尔的姓氏起首字母图案。两条楼梯分三层蜿蜒向上,一直上升到大酒桶背面的一个平台上。大酒桶中有二百三十六个酒桶,每个酒桶中有一千二百个酒瓶;由此可知,在海德堡的这个大酒桶里通常有五十六万六千四百瓶酒。人们从桶孔上方的拱顶开口处将大桶装满,用一个泵将酒抽光,这个泵现仍悬挂在墙上。这个巨大的酒桶曾三次装满莱茵美酒。第一次装满酒桶时,选帝侯曾和他的宫廷一起在上面的平台上跳舞庆贺。自1770年以来,酒桶一直空着。
酒在大桶中会酿得更加香醇。
不过,这个大桶不是最古老的海德堡大酒桶,那一个上面雕有许多奇特的图案,是选帝侯让·卡西米尔于1595年制造的,当时是为了庆贺什么路德教徒与加尔文派教徒的和解。查理·提奥多尔于1750年左右让人毁掉了它,并造了现在的这个,这个比原来的那个更大,但雕刻装饰少些。
除了这个大酒桶外,小地下室中像岩洞一样伸向各方的城堡还有一些人们所称的小酒桶。这些小酒桶差不多有两层楼高。最多时曾有过十到十二个。人们指给我看了,现在还残留下来的那个就在离大酒桶几步远的地方。它的容量仅为大酒桶的五分之一。这是几块橡木桶板的漂亮组合,造于路易十三时代,上面由选帝侯们饰上了巴伐利亚盾形纹章和三个雄狮头像,再有就是法国士兵砍上的斧痕。这是1799年的事。酒桶里当时装满了莱茵美酒,我们的士兵想把它穿透。酒桶抵住了进攻。他们摧毁了城堡的城墙,却无法打穿酒桶。
这个小酒桶,自1800年以来一直空着。
在大酒桶的阴影中漫步,人们会在支撑着酒桶的厚木板后边突然发现一个奇特的木制雕像,从气窗射入的淡白色光线正好照在上面。这是一个穿着奇装异服的快乐小老人,在他旁边,用一根钉子悬挂着一个粗糙的大钟。大钟下悬着一根细绳。您拉动细绳,大钟会突然打开,蹿出一条狐狸尾巴,在您脸上打个正着。这个老人,是宫廷中的侍从小丑,这座大钟,是他的滑稽动作。
这便是海德堡城堡中仍然跳动着,活跃着的唯一物体,这便是国王侍从小丑的鬼脸。那边,在残存的瓦砾中,查理大帝失去了权杖,胜利者腓特烈失去了塔楼,波希米亚王失去了手臂,腓特烈二世失去了头颅,腓特烈五世手中的高贵地球被另一个有权威的圆球——一个圆炮弹打得粉碎;一切都坍塌了,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消失了,只除了这个宫廷侍卫小丑。他还在那里,他还在。他站在那里喘息着,他说:“我在这儿!”他穿着小蓝褂和怪诞的背心,头上戴着一半儿红一半儿绿的疯人假发;他望着您,止住您的脚步,拉住您的袖子,他对您开着愚蠢的玩笑,在您眼前哈哈大笑。在我看来,海德堡遗迹中最忧郁苦涩的,不是那些死去的帝王将相,而是这个栩栩如生的侍从小丑。
这是选帝侯查理·菲利普的侍从小丑。他名叫佩尔克欧。他身高三尺六寸,正如他的雕像一样,雕像的下方刻着他的名字。他每天豪饮三十瓶莱茵美酒。他的才能正在于此。在1710年左右,他曾使当时的巴伐利亚选帝侯和德国皇帝开怀大笑,轻松愉快。
有一天,选帝侯家中来了好几位外国亲王,人们让佩尔克欧同普鲁士王腓特烈一世那些卫兵中的一个比个头;这些彪形大汉穿着高跟皮靴,头上戴着高顶皮军帽,他们不得不倒退着走下宫殿台阶。侍从小丑刚刚超过彪形大汉的靴子。“这使人们笑破了肚子”,当时的作者如是说。衰败期可怜的亲王们,他们关心着矮人与巨人,却遗忘了正常的人们!
当佩尔克欧未喝下十五对瓶装酒时,人们便鞭打他。
事实上,在这可怜人扮鬼脸怪相的快乐中,应该有着某种讽刺与蔑视,处于快乐旋涡中的亲王们毫无所知,选帝侯宫廷的辉煌遮住了时而闪现在这面孔上的憎恨的微光;而今天,在废墟的阴影中,这种憎恨的表情又出现了;它使人们明明白白地读懂了小丑侍从的内心世界。死亡带走了这逗人发笑者的戏谑,却留下了讽刺。
佩尔克欧的雕像好似正在嘲笑查理大帝的雕像。
不要再回过头来看佩尔克欧的雕像。第一次看使人感到悲哀,第二次看便有些骇人了。没有什么能比静止僵化的嘲笑更加不吉利的了。在这荒芜的宫殿中,这个空酒桶旁边,人们想到这可怜的小丑在未喝醉时被他的主人鞭笞,于是,这丑陋的快乐面罩使人感到害怕。这甚至不再是一个小丑侍从的讪笑,而是一个复杂魔鬼的冷笑。在这充满鬼魂的废墟中,佩尔克欧也是一个幽灵。
亲爱的路易,请原谅,我就这样转了题;不过,谈到幽灵,我可以给您讲讲幽灵再现。据说,海德堡城堡中有很多呢。每当月光皎洁或狂风暴雨之夜,它们都在城堡里转来转去。有时是法兰克公爵安第斯的妻子朱塔,她面色苍白,头戴王冠,坐在大胡子路易的花园凉亭的小尖拱下。有时是两个法兰克法官,这两个黑骑士,人们看到他们在朱庇特雕像旁的奥托·亨利宫殿那无法通达的檐壁上行走。有时又是一些驼背的音乐家,他们是在小教堂顶楼上吹奏撒旦曲目的放肆恶魔。有时又是布朗什夫人,她从拱穹下走过,人们听到了她的声音。据说,正是这位布朗什夫人于1655年显身在奥托·亨利宫殿中的腓特烈·德德朋伯爵面前,向他预示了莱茵伯爵领地的灭亡。在选帝侯时代,每当一位统治者将归天时,她都显身。她没有为巴德的大公爵们显过身。好像她对卢纳维尔协定丝毫不知。
亲爱的路易,这便是游客们在这古老宫殿中寻觅的鬼魂。至于我,我得承认,我未见到其他的鬼怪,甚至其他的游客,只在某一天的中午时分看到黑森林众多通烟囱工人中的两个,他们作为艺术家和行家来参观选帝侯们那与众不同的壁炉,他们在下面赞不绝口,他们浑身黢黑,袒露出雪白的牙齿,用手摇动着披在身上的大氅,就好像是奥蒂昂大剧院的两个大蝙蝠在海德堡城堡废墟里上演着戏剧《森林中的罗班》。
这座城堡遭到了各种各样的破坏。我对您谈到了那些大破坏者,有德梯利先生,比尔冈弗德伯爵,洛尔日将军,德国皇帝以及法国国王。我还未向您说到那些“小”破坏者呢。当人们察看狮子的遗迹时,往往会忽略老鼠的爪痕。然而,海德堡确曾有过老鼠。那些卑鄙的破坏者,所谓的官方建筑师们蜂拥而至,扑向这建筑,就好像它是在法国,就好像它是在巴黎。曾在这里居住的残疾人们以一种痛恨废墟的态度来对待废墟,他们使这古老的建筑变得残缺不全。他们完全摧毁了奥托·亨利卧室里四个三角楣中的两个。英国人用锤子敲下了饭厅中的女像柱,将其掠走。一个建筑师负责建造从海德堡到曼海姆的供水管道,他推翻了骑士大厅的拱穹,用这些水泥砖来建设他的渡槽。您还记得我们王家广场的栅栏门吧,这是17世纪栅栏制作的稀少而完整的建筑,塞维涅夫人曾谈到过这古老的栅栏门,她曾亲眼看见“图乐奈尔的燕子”从这儿飞过,高乃依曾陪伴她从这里经过去马里翁·德洛尔姆家中,莫里哀曾伴随她去尼农·德朗克洛家;可今年,这栅栏门就在我的家门口被卖掉了,“五个苏一斤”。亲爱的路易,这倒并非那些做此蠢事的傻瓜们的发明。首开此例的蠢人们是海德堡人;他们只是剽窃者。在奥托·亨利宫殿的台阶周围,曾有令人赞叹不已的文艺复兴风格的铁扶手。城中的建筑师们卖掉了它,并且“按重量,每斤不足六里亚尔”。我这里摘录的是市场文告上所书。您认为怎么样?这六个里亚尔的价值完整抵得上我们的五个苏。
当我开始对您谈起海德堡城堡时,我是在小盖斯贝尔山上,这一点,您可能已不记得了吧;连我自己都忘记了我之所在,我深深地陷入了沉思之中。夜色降临,云彩撒满了天空,月亮几乎爬上了天顶。而我仍坐在那块石头上,观望着我周围的黑暗,思索着我心中的悲哀。突然,城里的大钟在山脚下敲响,已是子夜时分了;我站起身,走下山坡。通往海德堡的道路正从遗迹前通过。当我到达那里时,一片薄云遮住了月亮,为月亮罩上了月晕,显得朦朦胧胧,淡白色的月光洒在宏伟的塌陷堆上。在壕沟那边,大约离我三十步远的一大片荆棘丛中,我在山上观其内部的“劈裂塔楼”看起来好似一个死人头颅。我可分辨出鼻孔,硬腭,两条眉弓和深陷可怕的眼眶。中央大柱及其柱头是鼻梁。被撕裂的隔板是软骨。下边,在小山沟的山坡上,倒塌墙体的突出部分骇人地显示出下颌的形状。这被叫作选帝侯城堡,置于一片虚无中的巨大死人头颅,是我所见过的最令人忧郁哀伤的了。
始终敞开胸怀的废墟此时空荡荒芜。我产生了进去看看的念头。经过看守方形院落的两块巨石我走了进去。我穿过了仍吊着古老三角大烛台的黑门厅,进入了院子。月亮几乎完全消失在乌云中。从天穹洒下一线微光。
路易,没有什么能比倒塌之物更壮观的了。这座废墟在微光下,在这个时候看起来,有那么一种无法表达的悲哀、温柔和威严。在隐约可辨的树影婆娑与荆棘摇曳中,我的感觉是庄重与令人肃然起敬。我听不到任何脚步声,任何声音,任何呼吸。院落里既无阴影也无光线,一种幻梦般的朦胧塑造了一切,照亮了一切,使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微弱的月光一直照到错综复杂的缺口与裂缝中,照到最黑暗的隐蔽角落。在深邃的黑暗中,在拱穹下,在无法进入的走廊间,我看到白光在慢慢地移动。
在这一时刻,被遗忘的古老建筑的正面墙壁不再是墙面了,而是面孔。
我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行走着,生怕弄出一点儿声响,我在这四面围墙中感到浑身不自在,这是一种无法确定的感觉,古人们称之为“圣木之恐惧”。在这骄傲的灾难性废墟中总有某种无法驱除的恐怖。
然而,我还是登上了无栏杆的古老台阶那绿色潮湿的梯级,进入了奥托·亨利无顶的古老宫殿中。您可能会觉得好笑,不过,我向您保证,深夜行走在曾居住过名人的那些房间里,其门上带着装饰,各房仍残存着明显的含意:——这是饭厅,那是卧室,这是放床的凹室,那是壁炉——嗅着脚下的草味儿,看着头顶上的天空。这真可怕。一个房顶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像取盒盖一样地取掉了但仍有模有样的房间,变成了一种凄凉无名的东西。这不是一座房屋,这也不是一个坟墓。在坟墓中可以感觉到人的灵魂,而在这房中,人们感觉到的是它的幽灵。
当我正要从前厅走向骑士大厅时,一种奇怪的声响止住了我的脚步。由于废墟中死一般的寂静,这声音就更加清晰可辨。这是一种声音嘶哑的喘息声。微弱,刺耳,持续不断,时而掺入轻微、快速、干脆的敲击声。这声音有时好像来自黑暗深处,荆棘丛中或建筑物的某个隐秘处;有时又好像出自我脚下,从地面缝隙中传出。这声音究竟来自何方?是哪个宁静的夜生灵发出的叫声或拍打声?我不知道。但这好像是织机的吱嘎声。听着这声音,我不能不想到传说中那丑陋的纺线工,他正是在夜间的废墟中编织绞架的绳索。
不过,这里确无一物,实无一人。大厅像整座宫殿一样荒凉。我用手杖敲击路面,声响停止了,过一会儿又出现了;我再用手杖敲敲,声音又停止了,随后又重新出现。此外,我未见到其他的东西,只看到一只被吓坏了的大蝙蝠,我手杖的敲击声使它从墙壁的一个壁龛中飞出,在我头顶上阴郁地盘旋,就好像在倒塌塔楼的内部一样。
我是否把一切都讲给您听?为什么不呢?您不正是能够理解所有这些梦幻思绪之人吗?我觉得自己好像妨碍了这废墟中的某个人。谁呢?我不知道。但我肯定打破了一个神秘。静夜孤零零地独处那里,而我打扰了它。这个亲王们的破屋中所有的幽灵都同时将他们茫然而惊醒的眼神盯住了我。半人半鱼的海神,生着羊角及羊蹄,半人半兽的森林之神,双尾美人鱼,在骑士大厅门口舞弄了三个世纪花环的长着翅膀的爱神,两个被残疾人致残了的自由女神裸雕,隐匿于紫色灌木丛下的女像柱,口咬铁环的狮头、羊身、龙尾的吐火怪物,倾听石罐流水倾泻声的水神,所有这些神怪都有着某种难以说清的被激怒与悲伤的情感;怪面饰咧嘴强笑表情奇特;一线微光使昏暗前厅的爱西丝神在黑暗中忧郁地显形,雨水腐蚀了她,使之有点儿模糊不清,脸上有着普律东肖像画的那种神秘微笑;两个有着女人双乳和动物耳朵的戴盔的斯芬克司好像在望着我——斜视着我——低语;我觉得好像听到了荆棘丛下壁炉石狮的喘息声,自从沉思的选帝侯之脚不再踏上大理石狮鬣时起,它们便蜷缩着身子躲在荆棘丛下了。城墙上有着某种静止而可怕的东西在我周围拍打着,而每当我走进一扇昏暗的门或烟雾缭绕的角落时,我都能看到神秘的目光眨动着。
您也像我一样有幻觉吗?您是否感觉到了这一切?雕像于白昼沉睡,而在黑夜,它们清醒过来,变成了幽灵。
我走出奥托宫殿,回到院落,身后总是紧跟着刚刚在骑士大厅中听到的某个守夜者的奇怪而微弱的声响。
我刚走下台阶,月光突然从云缝中透出来,清纯而明亮;腓特烈四世的双三角楣宫殿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与它那十六个脸色苍白的英武巨人一起,显得美丽壮观,明亮好似白夜;而我右侧的奥托宫殿那黑色的身影矗立在明亮的夜空中,透过其二十四扇窗户,皎洁的月光照得宫殿亮堂堂。
我刚刚对您说,“明亮好似白夜”;我错了,这是有些差别的。废墟上的月光胜过普通的光线,这是一种和谐。她并不遮掩任何细节,也不夸大任何创伤;她为废墟蒙上了一层面纱,为古老建筑的庄严赋予了某种朦胧的光环。参观一座倒塌的宫殿或隐修院,夜晚胜于白天。强烈的阳光使废墟显得无精打采,使雕像显得更加悲哀。
至于他们,这些皇帝和选帝侯们的幽灵“热情地”注视着我。真是奇怪,刚才,我觉得那些美人鱼、仙女和吐火怪物都面带愠色地望着我;而现在,我却感到这些骇人的老亲王的目光极为热情友好地注视着我——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其中某些雕像在月光下愈显伟大。其中的一个,让·卡西米尔,被一颗炮弹击中,削掉了一半儿;看着他那惨白的面孔,鹰钩鼻子和长长的胡须,真像是挖掘出的亨利四世。
我从花园走出宫殿,在下山时又在下边的一个平台上站了一会儿。在我的身后,是遮住了月亮的废墟,它看起来像是半山腰上的一大片灌木丛,长长枝条伸向各方,划破了背景上的朦胧薄雾。在我的脚下,顺山脉延展在谷底的海德堡昏睡着,熄灭了所有的灯光,关闭了所有的门窗;在海德堡的下边,我听到内卡河潺潺流过,好似在轻声对山丘和平原娓娓述说;那些整个晚上都充盈我头脑的思想:古代人类的虚无,现代人类的残缺,大自然的伟大及上帝的不朽,又一齐涌上我的心头,我在黑暗中慢慢地走下山去,走在始终惊醒奔腾的河流和沉睡的城市以及死亡了的宫殿之间。
10月于海德堡
附言:
亲爱的路易,这封冗长的信写完了。请赞美上帝,请原谅我。您可以不读我寄给您的小册子,但请您一定来看看海德堡。
我刚刚在贝格·施特拉斯愉快地转了一圈。我鞋上沾满了泥巴和雪迹,但您知道,我是喜爱高山的。我感到难以忍受的不是寒冷,而是炉火。您想想看,自我到了德国,我还未享受过壁炉火取暖:那燃着的炭火,那烧红了的束薪。他们只有讨厌的大火炉,烟囱像蛇一样在房中扭来转去。这讨厌的火极不友好,它使您的头部热得冒汗,而双脚却冰凉。这里的人不是在取暖,而是在自我窒息。
除了这一不适——即清晨与傍晚的窒息感——外,整个城市确实是美好的。下了一整夜的雨;我在睡梦中听到暴雨疯狂地拍打着窗棂,我以为白天会看到可怕的湿漉漉的一片,可是,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清晨,乌云消失,雨雾散尽,我看到的是如画的风景。
“整夜小雨淅沥,清晨风景秀丽。”
再见,亲爱的朋友,再见。几星期后,我将亲自握住您的手。别忘了我。
11月于卡尔斯鲁赫
斯特拉斯堡
我现在斯特拉斯堡,我的朋友。我的窗子朝向阿尔姆广场敞开着。我的右边是树丛,左边是大教堂,此时,其大钟正起劲地敲着;我的正前方,在广场的尽头,有一座16世纪的房屋,极其美观,尽管已刷成黄色,并装有绿色的外板窗;房屋的后面,是一座古旧大殿高大的人字墙,那里是市图书馆;广场中央,有一座临时搭成的木板屋,据说,这里将竖起一座克莱贝尔纪念碑;广场周围,有一排相当漂亮的旧房屋;离我窗子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座灯笼式小塔,塔脚下,几个德国金发胖小伙儿正叽里咕噜地交谈着。时而,一辆轻巧的英国驿站快车——敞篷四轮马车或双篷四轮马车——停在我下榻的“红房子”旅馆门前,马车夫为巴登人。这个巴登马车夫非常迷人;他身着浅黄色外衣,头戴有宽银线饰带的黑帽子,一个狩猎小号角斜挎在肩上,号角上挂着一大束红色的流苏。我们的驿站马车夫很丑,而隆儒莫的马车夫却如同神话;一件溅满泥浆的旧外衣,加上一顶难看的棉便帽,这便是法国马车夫的形象。所有这一切:巴登马车夫、驿站快车、德国小伙儿、古旧的房屋、树丛、木板房和钟楼,再衬托上漂亮的蓝天白云,置身其中,您真好似在图画中。
此外,没有什么奇遇;我在邮车中度过了两个夜晚,这使我深深感受到人体这部机器有多么强壮。
在邮车中过夜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出发时,一切顺利。马车夫甩响长鞭,马铃儿快乐地欢唱,氛围奇特而温馨,马车的飞奔使精神愉悦,使黄昏忧郁。夜色渐浓,邻座间的谈话渐无生气,人们困倦得睁不开眼睛;邮车的灯笼亮了,换了驿马后,它又一阵风似的上路了;夜幕完全笼罩了大地,人们睡着了。正是此时,路变得极其可怕;道路崎岖不平,邮车跳起了舞蹈。这不再是一条路,而是一条充满湖泊与山脊的冈峦,是只有蚂蚁才觉得视野广阔的地带。于是,马车好似被两只巨手紧紧地抓牢,向着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剧烈地摇晃;前仰后合,后合前仰,左倾右覆,右覆左倾——前后颠簸,左右摇摆。这极为复杂的运动使车轴剧烈摆动,然后又影响到车厢内部,达到令人难忍的程度。就这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会让您的头连续八次撞在同一部位,如同钉钉子一样。真够劲儿!从这时起,人们就不再置身于车身里了,而是处在旋涡中。邮车好似发了狂一般。由贡特先生发明的舒适的邮车变成了可怕的简陋公共马车,伏尔泰座椅也只能算是一个令人厌恶的不加马镫的坐骑。人们跳着,舞着,冲起撞向邻座——在睡梦中。美妙之处就在于此,人们熟睡着。一边是抓住你不放的睡意,另一边是掌握着你的地狱般的车子。独一无二的噩梦也正在于此。颠簸睡意中的梦是无与伦比的。人们似睡非睡,游移于现实与梦幻之中。这是具有双重性的梦想。人们时不时地抬抬眼皮。一切都好像变了形,尤其是下雨时,就像另一个晚上那样。天空漆黑一片,更准确地说,根本没有夜空,人们好似正疯狂地冲向一个深渊;马车灯笼射出微弱的光,使马的臀部显得很大;每隔一段距离,小榆树粗乱的枝叶便会突然出现在亮光里,随后又慢慢消失;雨点儿打在水洼中噼啪作响,就好似油锅中的油炸物在呻吟;灌木丛虎视眈眈地蹲在路旁;石堆的形状好似卧着的尸体;人们漫无目的地观望着;平原上的树已非树的模样,而是丑陋的巨人,正慢慢地走向路边;古旧的墙好似掉了牙齿的巨颌。突然,一个幽灵伸着手臂过来了。白天,路标是实实在在的,它会告诉您,库洛米埃路,通往塞扎尔。夜晚,路标却是诅咒旅客的可怕恶鬼。而且,我不知为什么,满脑子都是蛇的形象;您会觉得好似游蛇在脑海中爬行,长在斜坡边上的荆棘好像眼镜蛇一样咝咝作响,马车夫的皮鞭像飞舞着的蝰蛇紧追不舍,并伺机透过玻璃咬您一口;远处的雾霭中,山丘的轮廓好似吃得饱饱的蟒蛇肚子蜿蜒不平,又好似熟睡中的神龙围住了地平线。狂风怒号,犹如疲惫的独眼巨人,使您想起在黑暗中痛苦劳作的劳工。万物生灵都生存在这暴风雨之夜带来的可怕生活中。
途经的城市也跳起了舞,街道陡直,忽上忽下,房屋乱糟糟地倾身望着马车,其中的几座用火炭般的眼睛直视马车。那是些窗棂还透着亮光的房屋。
早晨五点左右,人们感觉好似已散了架;旭日高升,人们不再思考。
这便是在邮车中过夜的情景,而且,我说的还是新式邮车,白天,当路况好时,这是一些极为出色的马车。不过,路况好的道路在法国是罕见的。
亲爱的朋友,您完全可以想到,以这样的方式经过的地区,我难得给您一个大致的介绍。我经过了塞扎尔,留存下来的印象是:一条长长的破路,低矮的房屋,一个有喷泉的广场,一个开着门的小店,里面有个男人在烛光下刨木板。我经过了法尔斯堡,留在记忆中的是:链条与吊桥的声响,手提灯笼观望的士兵,马车冲进了黑色的要塞大门。
从维特里·絮马恩到南锡的路途,我是白天度过的。没有什么太引人注意的东西,确实,从邮车中也看不到什么。
代表维特里·絮马恩的是一个洛可可式战争广场,圣迪齐埃的印象是一条长长的宽阔街道,两边时而可看到一些漂亮的路易十五式方石房屋。巴尔·迪克的景色相当优美;一条小河从中潺潺流过。我猜测这是奥尔南河,但我并不肯定;因为我曾由于将维莱尔河与库阿农河混为一谈而激怒了整个布列塔尼。水神总是可疑的,我并不想同绿头发的江河纠缠不清。好吧,就算我什么都没说。
对了,我整个旅途都与一个正直的外省公证人为邻,我已记不清他的事务所在南方的哪个小城中了,他是去巴特度假的,“因为,所有的人都去巴特。”他说道。当然,我们之间是话不投机。这位公证人身上散发着一种印花公文纸的味道,就像满身白菜味儿的兔子一样。
不过,旅途总是使人健谈,我千方百计想挑起他的话头,以便看看他是否像狄德罗曾说过的那样,“可以啃动”。我从各个方面试着打开缺口,但毫无结果。有不少人类同于此。我就像那些使尽全身力气咬一块假糖的孩子一样,寻找的是糖,找到的却是石膏。
一大片葡萄坡俯瞰着巴尔市。八月的葡萄园绿茵茵的,我从那里过时,它正依傍着湛蓝的天空。阳光暖暖地拥抱着它们,在这湛蓝与翠绿中,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和谐。在巴尔·迪克的周围,风行着这样的房屋:方石门廊取代了独扇大门,在台阶上方的是方形屋顶,相当漂亮。您知道,当建筑显得自然,建筑师们未使它造作时,我喜欢评论地方建筑业的特色,这我已经对您说过许多次了。地方气候也反映在建筑上。尖屋顶说明雨水充足;平屋顶证明阳光灿烂;石砌屋顶表明经常刮风。
此外,巴尔·迪克没有什么值得我注意的东西,只是邮车的驿夫在这里订购了四百罐果酱,用以年度销售;而我出城时,一匹老瘸马进了城,恐怕是去屠宰场的。您还记得我们可爱的女儿,我们亲爱的小D的那个“萨瓦尔”吗?这只小玩具马在王家广场的一个阳台角落里被搁置了如此之久,遭受着日晒雨淋,它的鼻子是灰色纸张制成的,缺耳少尾,只有三个小轮子。巴尔·迪克可怜的瘸马就是这样。
从维特里到圣迪齐埃,景色很一般。山丘上种了小麦,已收割完毕,一片枯黄,在这个季节里,一切都显得乏味。没有耕耘者,没有收割人,没有赤脚走在田间低头捡麦的拾穗人。到处是一片荒凉。时而可见一个猎人带着他的狗,一动不动地站在小丘高处,身影印在明亮的天色之中。
看不到村庄;村庄都蜷缩在山丘间通常都畅流着一条小溪的绿色山谷中。此时,可看到一个钟楼顶。
有一次,钟楼顶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幅奇特的景象。山丘绿茵茵的,那是草地。在山丘上方,绝对只能看到教堂塔楼的锡制帽,它似乎正好戴在高地上面。这帽子的形状为佛兰德斯式。(在佛兰德斯,村庄里教堂钟楼的形状为一只大钟。)在这儿,您可以看到,一片辽阔的绿地毯,上面竖立着一个好似巨人高康大遗忘的大铃铛。
过了圣迪齐埃,路途就很惬意了。散于各处的鲜翠树木,幽幽的深谷,变得瘦削的小山丘一时倒好像是座座高山。这给人造成了错觉,因为,尽管景色秀丽,有时土地却很贫瘠,山丘高处一副病态,光秃秃的。人们感到大地没有力量将它的元气一直传到这里,它只是在表面上使山丘显得高大,不过,最终,这还是放大了山丘。
一座漂亮的城市,是利涅。三四座山丘汇集形成一个星状山谷。利涅的房屋全都堆在山谷中,就好像是从山丘上滑下的一样。这使城市很迷人,令人陶醉;而且,这里还有一条欢快的小溪,以及两座变为废墟的塔楼。其山坡极为漂亮。邮车缓缓地爬坡,使我能够下车步行尾随马车。边走,边观赏城市风景。
在杜尔大教堂前我有些疑虑。我怀疑它与奥尔良大教堂有些相似之处,那座难看的教堂,从远处看,使您充满希望,而从近处看,却毫无特色。不过,我对杜尔大教堂的印象倒还不至于那么坏;的确,我也没有近前去仔细观赏。杜尔大教堂坐落在一个山谷中,邮车飞奔着驶过那里;太阳正下山,将一缕灿烂的夕阳映在大教堂正面上;教堂显出一种奇特的破旧相,看起来很壮观,真的很美。临近教堂时,我觉得映入眼帘的建筑既破败又陈旧,塔楼是八角形的,这使我不悦;教堂顶上还设了栏杆,正如奥尔良塔楼一样,这使我反感。不过,我并不想说它的坏话。从半圆形后殿这边看去,教堂还是相当漂亮的。在我们经过杜尔桥时,我的旅伴问我,洛林旧居是否与美第奇旧居有什么不同。
南锡,像杜尔一样,也位于一座山谷中,但这是个美丽、宽阔、富饶的山谷。城市没有太多景致。教堂钟楼为蓬帕杜夫人式的圆锥形。不过,我不谴责南锡。首先,因为我曾在这里吃过晚饭,当时,我非常饿;其次,市政厅广场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最活泼、最完整的洛可可式广场之一。这一背景极为完美,一切物体都圆满地结合在一起,相互衬托出极好的效果;用石块建造的假山,修剪整齐成形的树丛,精工细作的厚厚的金色铁栅,一座斯塔尼斯拉国王的塑像,一座风格矫饰而有趣的凯旋门,几座显得高贵、雅致的建筑,相互紧密连接,排列的角度机智灵活。路面本身用尖形石子铺成,好似镶嵌瓷砖一样,分成一格一格的,这是一个漂亮高贵的广场。
我深感遗憾,我没有足够的时间来随心所欲地细细观赏这个整体上为路易十五风格的城市。18世纪的建筑,如果造得富丽堂皇,足以弥补其平庸的风格。其想象的花丛在建筑物顶上生长怒放,如此的怪诞,如此的茂盛,不但不使人反感,反而使人为此着迷。在热带地区,例如,在里斯本,这也是一座洛可可风格的城市,就像对其他植物一样,太阳也作用到了这石头植物上,就好似植物的汁液流入了花岗岩;在岩石中膨胀,破石而出,从各处伸出神奇的阿拉伯风格枝条,骄傲地刺向苍穹。修道院、宫殿、教堂,随时随地,无处不见装饰物。在里斯本,没有一条三角楣的线条是宁静无饰的。
最为引人注意,并使18世纪的建筑相似于植物的是,在南锡,我在绕教堂观赏时也注意到,正如树干为悲哀的黑色,蓬帕杜夫人风格建筑的下部也是光秃、阴郁、沉重而凄凉。洛可可风格有一双难看的脚。
我于星期日晚上七点到达南锡;八点,邮车又出发了。这一晚比上一晚稍好些,是我太累了?还是路况好些了?事实是,我抓紧了马车上的带子,睡着了。就这样,我见到了法尔斯堡。
大约早晨四点钟,我醒来了。凉风习习吹拂着我的面孔,马车飞奔着,车身前倾,我们正冲下著名的萨韦尔纳山丘。
正是这里给我留下了难忘的美好印象。雨停了,雾散了,月牙儿时而飞快地穿过云层,时而游荡在碧蓝的天空,好似小船荡漾于湖面。来自莱茵河的微风吹动了路旁的树林,忽而,树木倒向两边,使我看到前方模糊而奇妙的深渊;近景是树林遮掩着高山;下边,万里无垠的平原上蜿蜒流淌着小河,好似明亮的闪电一般;远景是一片昏暗,模糊,浓重——黑森林——这便是月光下隐约可见的一幅神奇景色。这朦胧的景色恐怕比其他的更具魅力。这是可用手摸,可用眼瞧的梦境。我知道,在我的眼中有法国,有德国,有瑞士,有斯特拉斯堡和她的剑塔,有黑森林和她的高山,有莱茵河和她的弯道,我寻找着,我想象着,我什么也没看到。我从未有过这么奇特的感觉。再加上当时的时辰及旅行,下坡时刹不住脚的马匹,车轮滚动的巨大声响,放低了的窗子咯咯地响,时而闪过的树影,清晨的山风,已开始有了活气的平原,以及苍天的美妙,您会明白我当时的感受。白天,这座山谷是神奇的,晚上,她是迷人的。
一法里多长的下坡足足用了一刻钟——半个小时后,晨曦初照,曙光将我左侧的天际镀上了一层银灰色;在一座山丘上,可清晰地看到一排覆盖着黑瓦的白房子;天大亮了,淡蓝色的光冲出地平线,一些农民起身去葡萄园;明亮,寒冷,紫色的光逐渐取代了灰蒙蒙的月色,星座失去了光芒,昴星团七颗星中的两颗已无影无踪。马车的三匹马奔向马厩的蓝大门;天很冷,我感到快冻僵了,得把窗子打开了。过了一会儿,旭日高照,而我见到的第一件事,是一位乡村公证人在窗边的红布窗帘下整理胡须,鼻子印在一面破境中。
一法里开外,农民变得生动,运货马车夫变得出色;我数了其中一辆马车,有十三匹骡子松松地套在链条上。我们感到已靠近斯特拉斯堡,这座过去的德国城市了。
我们飞奔着越过了瓦斯洛恩,这是挤在斯特拉斯堡一侧,孚日山脉最后一个山口中的一长溜房屋。我在这里只隐约看到一个奇特的教堂正面,上面叠置着三个圆而尖的钟楼;车子的运动突然把这一景物带到了我的窗前,而后,又立即颠簸着把它带走,好似剧场背景一样。
突然,在路的转角处,雾气散尽,我看到了大教堂。此时是清晨六点钟。巨大的教堂,这是继金字塔之后,人类手工建造的最高大的建筑物,教堂清晰地呈现在形状秀美的山脉之暗色背景上。太阳沐浴着山中的座座幽谷。上帝为人类而创的杰作,人类为上帝而造的杰作,高山与大教堂,竞显其雄伟秀丽。
我从未见过比这更壮观的了。
8月于斯特拉斯堡
昨天,我参观了大教堂。这教堂真是个奇观。正面的几扇大门非常漂亮,尤其是那扇罗曼风格大门,上面雕着精美的塑像;圆花窗颇为高雅,线条明快;整个教堂正面宛如一首优美的诗章。不过,这座大教堂真正的成功之作,还是她的剑塔。那是一个戴着皇冠和十字架的真正的石头三重冕。这是雄伟与精致之完美结合的奇迹。我已参观过夏特勒大教堂和安特卫普大教堂,我还得观赏一下斯特拉斯堡大教堂。
教堂还未竣工。半圆形后殿残缺不全,一副惨状,它是按照红衣主教罗安,这个蠢家伙,这个牵涉到“项链诈骗案”之人的情趣建造的。很丑陋。里面的彩绘玻璃采用的是平常的地毯式图案,极为难看。其他的彩绘玻璃窗,除去几块后来仿制的,尤其是大圆花窗以外,都很漂亮。整座教堂都被可耻地粉刷破坏;不过,雕塑的某些部位修复得还有点儿风格。这座教堂是经许多人之手而建起来的。祭台是15世纪的产物,带饰花图案的哥特式,绘画与风格都极为雅致。不幸的是,人们愚蠢地将它涂成了金色。洗礼盒也是同一时代的东西,修复得极好。盒的周围雕满了世上最奇妙的塑像。旁边一个昏暗的偏祭室里有两座坟墓。一座是路易五世时代一个主教的,这座坟墓显示了哥特艺术以各种形式表达出的可怕思维:床铺与坟墓,沉睡与死亡,人体与尸首,消亡与永悟,全在这里合而为一。棺椁分为两层。身着主教服,头戴主教冠的大主教躺在床上,上方覆着华盖;他正在沉睡。下方昏暗处的床脚下,可隐约看到一块巨石,上面固定着两个大铁环;这是坟墓的盖子。其他再看不到什么了。16世纪的建筑师们将尸体展示出来(您还记得布鲁的墓吧);而14世纪的建筑师们将它掩盖起来,这更加让人恐惧。没有什么东西比这两个大铁环更阴森可怖了。
我深深陷入沉思中,这时,一个英国人打断了我的思路,他在询问有关“项链事件”以及拉莫特夫人的事,以为这里是红衣主教罗安的坟墓。如果是在其他地方,我恐怕会禁不住笑出声来。不过,那就是我的错了;谁又没有其无知的一隅呢?我认识,您也认识的一个学识渊博的医生曾将牙粉说成Poudre Dnetrifice,这证明他既不懂拉丁语,也不懂法语,我记不清了是哪位律师,在众议院反对文学作品著作权,他说过“Reaumur先生,Fahreheit先生,Centigrade先生”。一个从不犯错误的哲学家,我们的同人,曾臆想出了过去式“recollexit”。罗兰,15世纪巴黎大学博学的校长,对学生们写的“mater tuus,patertua”感到气愤,他说:“Marmouseti”。这是在用不规范的语言训诫句法错误。
还是回到我的教堂上来吧。我刚刚对您讲过的那座墓在十字架的左侧,其右侧有一个偏祭台,可是,一个脚手架妨碍了我,使我看不到里面。偏祭台旁绕墙有一排15世纪的栏杆。一具涂了漆的雕像靠在栏杆上,好似在欣赏对面的一根柱子,柱子上层层叠叠雕满了塑像,颇为神奇。按传统,这个雕像代表的是大教堂的第一个建筑师:伊尔文·德·斯丹巴赫。
雕像总能向我表述许多东西;因此,我喜欢询问它们,而当我见到一个使我喜爱的雕像时,我便会久久地陪伴它。于是,我同伟大的伊尔文面对面地相视,沉思了足有一个小时,这时一个无赖汉跑来打扰了我。这是教堂里的侍卫,他为能挣上三十苏,向我提议为我讲解他的大教堂。您想象一下,一个半似德国人,半似阿尔萨斯人的吓人的侍卫,用充满错误的法语提议为我导游。他说:“先生,您还没参观教堂吧?”我相当粗鲁地打发了这个讲蹩脚法语的商人。
我未能看到大殿中的天文钟,这是16世纪一个迷人的小建筑,人们正在修复它,外面围着木板。
看过教堂之后,我便登上了钟楼。您知道我喜欢俯瞰城市,我不能错过这世界上最高大的钟楼剑顶。斯特拉斯堡大教堂差不多高五百法尺。钟楼的楼梯建在边上,开满了窗洞。在这个巨大的石头建筑中行走真让人惬意:空气新鲜,光线充足,像第厄普市的小玩意儿一样镂空,一阵风吹过,灯笼式天窗和金字塔形尖顶上到处都颤动、跳跃起来。我一直登上楼梯最高处。我在途中碰到一个游客,他面色苍白,浑身颤抖,被他的向导半扶半抱着走下楼梯。然而,并没有什么危险啊!危险也许是从到达剑塔时开始的,我停住脚步,观看着。四座带窗洞的螺旋式楼梯,通往四座垂直竖立的小塔,错综复杂地盘绕在薄薄的精加工石块中,按其角度倚靠着剑塔顶端,一直上升到人们称作冠顶的地方,大约距灯笼式天窗有三十法尺高,天窗上竖立着一个十字架,作为钟楼的顶。这些楼梯的梯级高而陡,越往上走变得越狭窄,到了顶上,梯级刚好可站稳脚跟。必须这样攀爬一百来法尺,此时,离地面已有四百法尺了。没有栏杆,或者说少得不值一提。楼梯的入口处有一个铁栅门封闭着。只有获得斯特拉斯堡市长的特批才能将此门打开,并且要有两个屋面工人陪同,他们将一根绳子系在您的身上,然后将绳子的另一头隔段捆绑住,使您能够抓住连接中梃的铁棍攀登。一个星期前,三个女人,三个德国女人,一位母亲和她的两个女儿就曾这样攀上去了。另外,除了必须修复钟楼的屋面工人外,没有人一直爬到过灯笼式天窗上。从那里便没有楼梯了,而只有简单的铁条作为登高的梯级。
这里的视野真是棒极了。整个斯特拉斯堡在您的脚下。这是一座古老的城市,锯齿状的山墙,带天窗的大屋顶,掺杂着塔楼与教堂,其风景秀丽,不同于佛兰德斯地区的任何一座城市。伊尔河和莱茵河,这两条优美的河流用其清澈、碧绿的河水润色着这座暗色的建筑物。城墙周围是一望无际的田野,绿树成荫,点缀着村庄。莱茵河在距城市一法里的地方流过,在田野中奔流不息。在钟楼上转一圈,可看到三条山脉。北边是黑森林的圆山丘,西边是孚日山脉,南边是阿尔卑斯山。
置身于如此高的地方,景色已不再是风景了;正如我在海德堡的高山上所见,这是一张地图,是一张充满生气的地图,有雾,有烟,有阴影,有亮光,有河水潺潺,有树叶摇摆,有云彩,有雨水,有阳光。
太阳热烈地欢迎着攀上高峰的人。我在大教堂顶上时,太阳突然驱散了一整天都布满天空的云彩,将金色的光芒洒向城市的炊烟,平原的雾气,洒向萨韦尔纳,我透过耀眼的薄纱看到了十二法里外地平线上那壮美的山坡。在我的身后,一片乌云笼罩在莱茵河上空;我的脚下,城市正在轻声诉说,一阵阵轻风给我捎来了城市的呢喃;百座村庄的钟声同时敲响;那些看似棕红色或白色蚜虫样的东西,是一群牛,正在右侧的草地上哞哞叫着;另一些蓝色或红色的,是一些炮手,正在左边的试炮场上训练炮击;一只黑色的金龟子,其实是一辆轻便马车,跑在通往梅斯的大路上;北边的一座小山丘上,巴德大公爵的城堡像一颗宝石一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呢,我漫步于一个个小塔楼间,轮番观赏着同一片阳光下的法国、瑞士和德国。
每个小塔楼都朝向一个不同的民族。
下楼梯时,我在塔楼楼梯的一个高大门扇旁停留了一阵。这门的两边有大教堂两个建筑师的石像。这两个伟大的诗人蹲在那里。脸和背向后仰着,好像正赞叹着他们自己的作品高大壮观。我模仿着他们的姿势,于是,我也像他们一样,做了几分钟的石像。在平台上,人们让我在一本簿子上签了名;随后,我便离开了,大钟本身没有多少意思。
从大教堂出来后,我去了圣托马教堂。这是城市中最古老的一座教堂,萨克森元帅就葬在那里。他的墓在斯特拉斯堡,正如布里当的圣母升天图在夏特勒,非常闻名,被大肆吹嘘,然而,却极为平庸。这是一座大理石作品,属枯燥的皮加尔风格,墓碑上路易十五以碑铭体吹嘘说,他是萨克森元帅胜利的设计者和引导者。人们为您打开一个柜子,里面有一个戴着假发的石膏头像,这是皮加尔的半身像——幸好,在圣托马教堂还有其他的东西可看;首先,教堂本身属罗曼风格,其短粗的暗色钟楼就很有特色;其次,彩绘玻璃窗很美,尽管人们愚蠢地将其下部涂成了白色;而且,这座教堂里坟墓与棺椁也很多。其中一个坟墓为14世纪的产物;这是镶嵌在墙上的一块方方正正的石板,上面雕刻着一个姿态极为优雅的德国骑士。骑士的心脏装在一个镀金的银盒中,放置在雕像肚子上挖空的一个小方洞中。九三年,本地的布鲁图们,由于憎恨骑士,也由于喜爱镀金的银盒,将这颗心脏从雕像上取走了。现在,只有那个小方洞空荡荡地留在那里。在另一块石板上,雕着一个波兰上校,头上戴着钢盔和翎饰,身着直到17世纪士兵们仍穿戴着的漂亮甲胄。这很像是个骑士,不过,这却是一个上校。另外还有两座奇妙的石棺;一个体积很大,上面刻着徽章,为16世纪的丰满风格,这是一个丹麦贵族的棺椁,也不知他为什么安葬在这座教堂里;另一座更加奇特,或者说更加美观,藏于一个大柜中,好像皮加尔的半身像一样。这里的一般规则是:圣器室管理人将他们能藏起来的都藏了起来,因此,他们可以让人付钱观赏。就这样,人们为这可怜的花岗岩石棺付了五十生丁,而它对此无能为力。这个石棺是9世纪的,极为稀少。这是一个主教的石棺,按他的棺匣估算,他的身高不应超过四法尺。这座石棺非常精美,上面布满拜占庭式雕塑,有头像,也有鲜花,由三只石狮支撑着,一只在头部,两只在脚下。由于这石棺放在靠墙的柜子中,人们只能看到其正面。对于艺术来说,这真让人气愤;石棺本应放在教堂中央的。教堂,石棺以及游客都会觉得这样更好。不过,圣器室管理员怎么办呢?圣器室管理员优先,这是各个教堂的规则。
不用说。圣托马大教堂的罗曼风格大殿也被涂成了浅黄色。
我正要离去,那个新教徒圣器管理员,一个三十来岁,满面红光,胖胖的瑞士人拉住了我的手臂。“您想看看木乃伊吗?”我同意了。这是又一隐藏物,上着锁。我进入了一个小地下室。这些木乃伊同埃及的完全不同。这是拿骚伯爵和他的女儿,是人们在发掘教堂地下室时发现的,尸体当时用香料保存着,后来便把他们用玻璃罩了起来。这两个可怜的死者躺在开盖棺木中,暴露无遗。拿骚伯爵的棺椁周围绘着纹章。老王子穿着亨利四世风格的朴素服装。他戴着黄色的皮革大手套,黑色的高跟皮鞋,镂空花边衣领,一顶带花边的棉便帽。面部是浅褐色的,双目紧闭,上唇仍可看到几根胡须。他的女儿穿着华丽的伊丽莎白式服装。头部已变形了,这是一个死尸的头;没有毛发,只有一束粉红色的丝带还留在光秃的头顶上。死者脖子上戴着项链,手指上套着戒指,脚上穿着高跟拖鞋,袖子上有许多丝带和花边;胸前佩戴着装饰华丽的修女小十字架。她那灰色干枯的小手盘在一起,睡在一张铺着床单的床上,就好像孩子们为她们的洋娃娃准备的一样。的确,我看到的好像是个可怕的死亡娃娃。人们被告知不能摇动棺材。如果触摸从前的拿骚公主,她恐怕会变成一堆灰烬。
我转过头来看伯爵,我对他脸上一层闪亮的黄油色感到惊奇。圣器室管理员——总是圣器室管理员——对我解释说,八年前,当人们找到这具木乃伊时,人们觉得似乎应该给他上些油彩。您怎样看待这个问题?曾是拿骚的伯爵又怎么样呢?两百年后,还不是被法国粉刷工上了油彩?
《圣经》中曾断言,让人的尸体变形,受辱,遭受各种各样的命运,但却未曾想到这一招。圣经中说:“活着的人将把你像尘土一样撒播,像泥巴一样踩在脚下,像肥料一样烧掉。”不过,却未曾说过:“他们最终会像擦皮鞋一样,将你打光涂亮。”
9月
布赖斯高地区弗赖堡
我进入了弗赖堡——当时大约是凌晨四点钟;我已在一辆巴登邮车的前车厢里度过了一整夜。这邮车上有红色的条纹,上面饰着金色的纹章,由我曾向您提到过的那些漂亮的穿黄衣驿站马车夫驱赶着;我们经过了许许多多漂亮、洁净、健康、快乐的村庄;房屋环绕在盛开的小花园中,村庄里流淌着欢快的小河,透过马车的灯光,可隐约看到桥上饰有许多具有乡村风味的雕像。我一边欣赏风景,一边与我的旅伴闲聊,直到晚上十一点。这是一个极为谦逊、聪颖的年轻人,是哈格瑙市的建筑师;后来,由于路状不错,而且巴登先生的邮车行走极为平缓,我睡着了。大约清晨四点时,黎明前那欢快、凉爽的风从放低的车窗吹入,拍打着我的面颊;我似醒非醒,对实物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睡意和梦幻还残留脑中。这时,我看到一个大拇指一样大小的古怪的小矮人,它穿着金色的长袍,戴着红色的假发,正在马车夫身后那辕马的臀部上愉快地跳着,舞着,它的肢体奇怪地扭曲着,像小丑一样一蹦一跳,滑稽地模仿着马车夫的姿势,鞭子甩近时便可笑地一跳躲开去。时不时地,这个小矮人转向我,好像在大笑着嘲讽我。马车前部的一个螺帽不够润滑,嘎嘎地响着,这似乎使恶意的小矮人非常高兴。一时,它的顽皮与无礼几乎使我愤怒,我曾想要告知马车夫。当天空又亮了一些,而我大脑中的睡意又少了一些时,我看出这个穿着金色长袍跳动的小矮人原来是辕马后鞧上红缨子上的金纽扣。辕马的跑动带动了后鞧,并夸张了其动作,使铜扣显出千百种不同的姿态——我完全清醒了——下了一整夜的雨,但风吹散了乌云;朦胧的乳白色薄雾在天空中这儿一块,那儿一片,就好似一大块黑皮子上的片片果皮;我的左侧是一望无际的褐色平原,笼罩在清晨的微光中;我的右侧,有一座深暗的山丘,丘顶上树影婆娑,东方有些泛蓝。在树木之上,云彩之下,金星在微蓝的天空中闪闪发光——您知道,我非常喜欢金星——我紧盯着它,舍不得转开视线。突然,路转了个弯儿,一座巨大的黑色剑塔高高矗立在地平线上。我们已到达弗赖堡。
过了一会儿,马车停在一条白色宽敞的新路上,将车上的东西——包裹,箱子,旅客——胡乱地卸在了一个由一盏弱光灯笼照亮的大门下,我的法国旅伴向我告辞后离开了。我很高兴抵达目的地,我当时很累,我正想勇敢地走进去,一个男人拉住我的手臂,拦住了我的去路,他用德语对我热情地说着,可这对于我来说,却如天书一般。我用标准的法语说着,叫着,向我周围的人求助,但留在这里的旅客都是普鲁士人,奥地利人,巴登人;有人拿起箱子,有人拿起旅行袋,每个人都是一副德国人的面孔,还处在半睡眠状态中。不过,我的努力还是使他们清醒了些,他们回答了我。但他们一句法语也不会讲,而我一句德语也不会说。我们双方争先恐后,叽里咕噜地说着。最后,我终于明白了,这个大门里不是客栈,这只不过是个驿站。怎么办?往哪儿去?这里,没有人能听懂我的话。我也许应该随他们而去,但大部分人都是回家的本地人,而且,他们分别走向了各个方向。我失望地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了,一直到最后一个。五分钟以后,我便孤零零地站在大门下了。马车已走远了。这时,我发现我的旅行袋不见了,这旅行袋里不仅装着我的衣物,而且还装着我所有的钱。这真是太悲惨了。我觉得,这真是天意,让我就这样突然无衣穿,无钱花,无房住,迷失在萨尔马提亚人中间;于是,我转向右边,向前走去。我当时有些懵懵懂懂的。然而,使我人留下来了的太阳,还在继续赶它的路。天已蒙蒙亮了;我一座一座地挨个儿看着路边的房屋,好像想走进其中的一座;但所有的房屋都涂成了黄色和灰色,而且紧关着门。在我茫然不知所措的寻找中,唯一的安慰是我见到了一个漂亮的15世纪喷泉,四个亮闪闪的铜水管快乐地在一个大石池中喷射着水柱。天已足够亮了,我看出一个中心柱上聚拢着三层小塑像,我伤心地看到人们将本应在柱顶的海博洪粗陶塑像换成了一个白漆铁的凶恶的信息女神。我绕喷泉转了一圈,细细观赏了所有的小塑像,然后,我又上路了。
在离开喷泉两三座房屋的地方,有一盏灯笼在一扇敞开的门前熠熠发光,毫无疑问,我走了进去。
大门口没有一个人。
我呼唤着,没人回答。
在我的前面,是楼梯,我的左边是一独扇大门。
我随手推了一下门,原来虚掩着的门敞开了。我走了进去,来到房中,里面漆黑一片,我的左侧有一大扇窗子。
我叫着:
“哎!有人吗?”
没人回答。
我在墙上摸索着,我找到了一扇门;我推了一下,门打开了。
这里,又是一个阴暗的房间,前面的门半开着,有一线亮光。
我走到这扇门旁观看着。
可怕的事由此开始。
在一个中间有两根柱子支撑着的长方形大厅里,微弱烛光下的一个长桌子周围,坐着一些奇怪的身影。
这是一些苍白、严肃、半睡半醒的生物。
在离我最近的这边桌子头上,坐着一个脸色灰白的大个子女人,头上戴着一顶带黑翎饰的贝雷帽。她的旁边,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面色惨白,一脸严肃,身子裹在一件宽大的带花枝图案的睡袍中,头上的黑绸软帽一直戴到眼眉上方。少年旁边是一个脸色发绿的老人,头上戴着三层帽子,第一层是个棉软帽;第二层是一条方围巾;第三层是一顶帽子。
然后,一个个椅子看过去,还有五六个活生生的纽伦堡样的人,怪诞地穿着奇装异服,戴着大大的毡帽;茶褐色的脸庞,景泰蓝的眼睛。
长桌的其他地方空荡荡的,像裹尸布一样白色的桌布消失在大厅尽头的阴暗之中。
这些桌前怪人们的面前都有一个白色的杯子,一个托盘上放着几个形状罕见的盆。
任何一位都不吭一声。
在一片寂静中,他们时不时地将白杯子端到嘴边,庄重地喝着杯中冒着气儿的黑色饮料。
我明白了。这些幽灵正在喝咖啡。
经过认真的思考,我认为已到了产生某种效果的时候了。于是,我推开门,勇敢地走进大厅。
没反应;没有任何反应。
只有头上戴翎饰的大个子女人转了下头,用眼白盯了我一会儿,然后又重新喝她的春药。
而且,没有一句话。
其他的幽灵甚至都不曾看我一眼。
我有些不知所措,手里拿着帽子,我向桌边迈出三步,我开始说话了,极怕对这个乌多尔夫城堡有什么不敬之处。
“先生,这里是客栈吗?”
这时,戴着三重冠的老人发出不清楚的一声低语,沉闷地落在他自己的领带上。其他人一动也不动。
我承认,这时,我失去了耐心,我大声叫了起来:“嘿!噢!客栈老板!饭店老板!见鬼了!旅店老板!堂倌!来人啊!kell-ner!”
我在莱茵河上的来来去去中,记住了这个词:kellner,我不知它的意思,但我小心地把它留在我的记忆中,隐隐约约感到有一天会对我有用。
的确,听到这有魔法的词:kellner,大厅黑暗处打开了一扇门。
“芝麻,开门。”恐怕也不会有如此的特效。
走出一个人后,门又关上了。这个人向我走来。
这是一个少女,漂亮,苍白,带眼圈的眼睛;穿着黑衣服,头上的发式奇特,就好像是一只平放在头上,张着翅膀的大黑蝴蝶。
此外,她脖子上还围着一个宽宽的黑丝围巾,就好像这优雅的精灵需要将玛丽·斯图亚特和玛丽·安托瓦内特脖子上的红圈线遮起似的。
“kellner?”她问我。
我勇敢地回答说:“kellner!”
她拿起一支火把,示意我跟她走。
我们反身走回我来时的方向,在第一个房间的中间,一个木凳上,她微笑着让我看一个正沉睡着的人,头枕在我的旅行袋上。
对这一奇迹我极为惊讶,我摇动着那人:他醒了;少女与他低声交谈了几句,两分钟后,我和我的旅行袋便极为舒适地安顿在了一间带雪白窗帘的完美的房间里。
我住进了“策兴根宫廷旅馆”。
下面便是这个安娜·赖德克利夫式故事的详情。
在凯尔海关,巴登邮车的车夫听到我同一个回苏黎世的牧师讲拉丁语(不大规范),又同一个从萨瓦经过去见唐·卡尔洛斯的上校讲西班牙语,便得出了我懂德语的结论,因而,对我毫不担心。在弗赖堡,kellner,也就是策兴根旅馆的杂役在那里等邮车,而驿夫在卸邮包时,也未告诉我一声,便指着我对他说:“这是你的旅客。”然后,把我的旅行袋交给了他;此时,我正在德国人中间东说西问的。旅馆杂役以为我已知道了,便拿着我的包先行一步,来到旅馆等我。他在下屋里睡着了。下文您已经知道了。
然而,在这奇遇中,有一个偶然却是那样的妙;那就是我从大门出来后向右边走去,而没有拐向左边。上帝真伟大。
那些喝咖啡的面无表情的幽灵是从法兰克福到日内瓦的公共马车上的旅客,他们正充分利用着天亮前短暂的休息时间;这些按德国方式穿着的人们,让我觉得很古怪,而他们,一定觉得我很荒谬。那个少女是策兴根旅馆的漂亮女侍;大黑蝴蝶,是当地的发式,优雅的发式。宽宽的黑丝带在前面挽成饰结,缝在一个同样是黑色的无边圆帽上,有时,帽顶还绣上金线。圆帽后面的头发结成两条长辫子。宽大的黑飘带——这也是本地的时髦——也垂在脑后。
我昨天离开斯特拉斯堡时,正是晚上七点钟。当我经过凯尔的莱茵河浮桥时,天色已晚了。抵达河对岸时,邮车停了下来,巴登的海关职员开始例行公事。我交出我的钥匙后,便去观赏暮色中的莱茵河了。待我回来时,海关职员已工作完毕,由此,我未看到那令人不快的一幕。后来,我的建筑师旅伴讲给我听:一个去卡尔斯鲁黑的可怜的喜剧女演员,是一个相当漂亮的波希米亚姑娘,海关职员们拿她开心,存心逗弄她,让她为一个没有缲边的白布撑裙腰垫付了十七个苏,还从她的箱子中扔出了所有的假珠宝首饰和所有的假发,让这可怜的姑娘极为尴尬。
弗赖堡的主教座堂,除了高度外,完全可与斯特拉斯堡的主教座堂相媲美。图案不同,却显示出同样的优雅,同样的大胆,同样的激情;同样锈蚀暗淡的石头建筑,这儿,那儿,分布着各种形状,大小不一的窗棂。好像建造鲁昂那个新金属钟楼的建筑师曾参考过弗赖堡的钟楼似的。唉!
弗赖堡主教座堂还有另外两座钟楼,都属罗曼风格:矮小、凝重、半圆的拱腹,拜占庭式齿饰,而且,不是像通常那样建于耳堂端部,而是坐落在大殿与小殿之间的交叉角上。主教座堂尽管与之紧紧相连,却可以说是独立于耶稣教堂的。主教座堂建在大殿的入口处,在一个塑满引人入胜的金色雕像的罗曼风格门廊上方。在教堂广场上,有一个令人赏心悦目的16世纪喷泉,门廊前部有三根同一时代的立柱,圣母雕像在中央,两边是圣彼得和圣保罗。柱脚下的街石上绘着一幅迷宫。右侧,在广场上教堂的阴影下,有一座15世纪的房屋,宽大的屋顶上铺着瓦片,带楼梯的山墙,侧边有两个尖顶小塔楼,房屋坐落在四个拱廊之上,开了几个迷人的窗户,上面有彩色的徽章,二层楼上有精工制作的阳台,在阳台的窗扇之间,有四个涂成金色的塑像,他们是:马克西米连一世皇帝;卡斯提国王菲利普一世;卡尔五世皇帝;斐迪南一世皇帝。不知市政资产者们将这漂亮的建筑派做什么用途,人们把它涂成了红色。在莱茵河的这一岸,人们将建筑物涂抹成红色。他们拾掇他们的教堂,就像南海野蛮部落的人收拾他们的面孔一样。
幸好,主教座堂没有被涂抹。耶稣教堂被抹上了一层灰色,当人们想到这本应与甜菜的颜色很协调时,也就差不多容忍了。彩绘玻璃大部分都保存完好,极为精美,由于剑塔遮住了正面大圆花窗的位置,两侧低些的地方便有两个稍小些的圆花窗,造就了极为神秘迷人的三角形效果。火焰哥特式的讲道台非常华美;不过,人们加在上面的饰物却非常难看。这种讲道台是举世无双的。这正是本堂区财产管理委员们在随心所欲地摆弄这些漂亮建筑前应该知道的。整个教堂的下部都属罗曼风格,那两座侧门也一样,其中右侧的那座大门饰上了一个文艺复兴时期的门廊。我以为,最令人惊奇的,是这种罗曼风格和文艺复兴风格的彼此相容;如此庄严朴素的拜占庭拱门饰与如此优雅漂亮的新罗马拱门饰相辅相成,而且这两个拱门饰都很奇妙,共同的基础使它们显得非常和谐,毫无互相抵触之感。
大殿底部的两侧,是一排罗曼风格的连拱廊。每根柱头都是单独绘制的,各不相同。在柱头方面,罗曼风格要比哥特式更加丰富。
在其中一排连拱廊的脚下,安息着一位贝尔多杜斯公爵,他卒于1218年,没有后裔,安葬在他的雕像下;墓志铭上说:“在他的雕像下面。”他的雕像是一块巨石制成,上半身较长,靠在墙边,立在地上,雕刻方式为12世纪的阴郁手法。他神态安详地注视着过往行人。这本该是个令人生畏的指挥官。我大概不会害怕在某个夜晚听到他登上我的楼梯的声音吧。
这个大殿由于装了彩绘玻璃显得有些暗,地上铺满了带绿苔的基石;鞋跟磨损了雕凿在上面的徽章,以及布赖斯高地区骑士们那严肃的面孔,这曾是一些高傲的贵族,从前,他们恐怕都不会容忍王子的手碰一下他们的面颊,可现在,却要忍受着放牛人脚的践踏。
在进入祭坛室前,首先要观赏两座文艺复兴时期的精致柱廊,一个位于交叉甬道的右边,一个位于左边,然后,在一个装了铁栅的偏祭室里,在一个金色的小地下室底下,可隐约看到一副可怕的骨架,身上穿着缀满金线和珍珠的锦缎,这是殉教者圣亚历山大;随后,您又会在两座对面相望的同样有铁栅的幽暗的偏祭台前止住脚步;其中之一里面满是雕像,表现的是“最后的晚餐”,有耶稣以及所有的弟子,有叛徒犹大;另一座里只有一个雕像,是墓中的耶稣;这好似两页碑文,互相补衬,它们是人们称作“激情”的优美诗章的正反两页。睡卧中的捍卫者都雕在耶稣的木棺上。
圣器室管理员将半圆形后殿中的祭室和两座偏祭室留给自己发财。人们需花钱进去观赏。而且,人们为此并不吝惜钱财。这座后殿,就像佛兰德斯地区的那些教堂后殿一样,称得上是一座博物馆,一座丰富多彩的博物馆。里面有拜占庭金银器,有火焰式细木工制品,有威尼斯织物,有波斯地毯,有霍尔拜因的绘画,有大概是波斯高纳特的小巧玲珑的制锁。策兴根公爵们的墓都在祭室里面,那是一些雕刻精巧的漂亮薄板;小钟楼的两扇罗曼风格大门,其中之一为齿形雕刻,极为新颖;不过,我最欣赏的,是一座偏祭室里面的拜占庭风格耶稣像,大约有五法尺高,是弗赖堡的一个主教从巴勒斯坦带回来的。耶稣和十字架都是黄铜制的,上面点缀着闪闪发光的珠宝。耶稣像的制作风格粗犷有力,他身着一件精心制作的轻绸祭服,一颗未经雕凿的红宝石代表着胸部的伤口。一座主教石像立在邻墙边,正崇敬地注视着耶稣。他是一个可引以自豪的美髯公,头上戴着主教冠。手握权杖,身着护胸甲,体侧挂着宝剑,臂肘旁是盾牌,脚蹬铁靴,踩在狮子身上。这形象极美。
我没登钟楼。弗赖堡有一座高高的山丘,几乎可称得上是一座高山,比钟楼还高。我更愿意去登山。那里风光旖旎,足以补偿我登山的辛苦。在我脚下,中央是黑色的教堂和它的尖顶,有二百五十法尺高;周围是城市中的尖顶山墙,以及带风信标的房顶,房顶上的各色瓦片呈现出阿拉伯风格;在房屋中间,这儿,那儿,时而可见几座古老城墙的旧方塔;城外,是广阔无垠的绿毯式的平原,边上有一些茂盛的灌木丛,好似地毯的流苏。太阳照在茅草屋的玻璃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就像古代威尼斯的金币一般。一片树林,葡萄藤,以及伸向远方的道路;左边,是繁枝茂叶的高地,其形状使人想起威尼斯公爵的号角;天边是绵延十五法里的高山。下了一整天的雨;不过,当我爬上山丘高处时,天放晴了,一片云彩飘浮在阳光照射下的黑暗的剑塔上空。
正当我要下山时,我在两排峭壁之间发现了一条幽深的小路。我走上了小路,几步之后,就好像从窗子里观望一样,我突然发现了另一个与弗赖堡山谷风格迥异的深谷。好似有一百法里远似的。这座山谷幽幽的,窄窄的,阴阴的,在树丛中只能看到几座房屋,全都挤在高大的山丘之间。一片厚厚的乌云罩在山顶上,就像是罩在雉堞上的屋顶;犹如在一个巨大塔楼的天窗中一样,我在山丘之间看到了蓝天。
对了,在弗赖堡,我品尝了上莱茵河的鳟鱼,这是一些鲜美的小鱼,模样极为漂亮,蓝色的,上面带着红点儿。
9月6日
巴塞尔
亲爱的朋友,我于昨天凌晨五点离开了弗赖堡。正午,我进入巴塞尔。沿途风景秀丽,美不胜收。我观赏了日出。六点左右,太阳刺破云层,光芒四射,现出远处汝拉山巨大的秀峰。这是些极美的山岭,是被人们称作阿尔卑斯山的那巨大花岗岩峰峦的最后起伏。
巴登公共马车的前厢已满员,中厢坐着这么几个人:一个德国图书管理员,他满面悲伤,因为他将上衣忘在了里日山上的客栈中;一个穿戴如路易十五时代的小老头,正在讥笑另一个穿戴奇特如督政府时代年轻人的老头,这老头给我的印象就好似旅行中的埃尔维奥,那个小老头正问这个老头,他“是否去过格里松斯”;还有一个商业推销员——布匹流动商贩,他大笑着宣称,由于未能将货样装上车,他是“醉酒”(徒劳地)旅行;另外,他的脸上留有颊髯,正好似被剃了毛的卷毛狗——看到这一切。我登上了顶层。
天气很冷,我孤独一人。
上莱茵河地区的年轻姑娘衣裙漂亮;头扎饰结,身着一条大褶棕色超短裙和一件黑布男式上装,衣上饰有红绸,用以仿造古代衣袖装饰缝与袖衩。有些少女头上未戴饰结,而是拿一块红手绢像头巾一样系在颏下。这样的女孩显得妩媚动人。不过,这并不妨碍她们甩手指擤鼻涕。
上午八点左右,在一片适于幻想的野地里,我看到一位年事已高的先生,他身穿黄色背心,灰色长裤,灰色礼服,头戴大圆帽,左臂下夹着一把雨伞,右手里拿着一本书。他正在专心致志地读书。不过,他左手里却拿着一根鞭子。而且,我还听到路边荆棘丛中发出了奇特的呼噜声。突然,荆棘稀疏,于是,我注意到了,这位哲学家正在放牧群猪。
从弗赖堡到巴塞尔,沿途是绵延不断的丘陵,这些丘陵都相当高,足以遮天蔽日。时不时地,在路上可遇到一辆牛车,赶车的农民戴着一顶大帽子,其可笑的服饰使人想起下布列塔尼地区;或是一根枞树大梁,人们把它像连接符一样放在两副轮子上运往巴塞尔;或是一位跪在陈旧十字架前的老妪。到达巴塞尔的两小时前,道路从一座森林的角落穿过;到处是浓密的荆棘丛,松树,柏树,落叶松;时而出现一片林中空地,一棵大橡树孤零零地高耸入云,就好似七枝形大烛台一般;随后,又见一些沟壑,沟中急流哗哗流淌。
我将在下封信中给您详述巴塞尔。我下榻在“白鹳”旅馆,从我给您写信的这扇窗子望去,我看到一个小广场上并排有两座美丽的喷泉,一座是15世纪的产物,一座是16世纪的。那座大喷泉,即15世纪的那座,水流洒入一个石头池,池中装满清澈晶莹、闪闪发光的碧水,就好似阳光在水面碎成数不胜数的金针,填满了水池。
此外,这些喷泉是极为惹人注目的。我在弗赖堡见到了八座;在巴塞尔,每个街角处都有一座。在卢塞恩,在苏黎世,在伯尔尼,在索勒尔,喷泉都很丰富。这是山区的特色。高山孕育激流,激流产生小溪,小溪制造喷泉;由此证明,瑞士城市中迷人的哥特式喷泉应该算作阿尔卑斯山的朵朵奇葩。
我在大教堂里看到了非常漂亮的东西,我还见到了许多令人好奇的东西;其中有伊拉斯谟之墓。这墓碑只是一块立放着的咖啡色大理石薄板,上面用拉丁文写着长长的墓志铭。墓志铭的上方有一幅肖像,看起来很有些像霍尔拜因画笔下的伊拉斯谟,在墓志铭的下方有一个神秘的词:终结。这里还有罗道夫·德·哈布斯堡的妻子安娜皇后的石棺,她的孩子就睡在她的旁边;而在交叉甬道的侧室中,还有一座14世纪的坟墓,上面安眠着忧郁的石制侯爵夫人:霍赫贝尔夫人——我不想赘述,我将在下封信中向您讲述巴塞尔。
明天清晨五点,我将出发去苏黎世,那里刚刚爆发了一件小事,这里的人们称之为革命。就让平静的湖面迎来一场暴雨吧,那么,景色就完美无缺了。
9月7日于巴塞尔
亲爱的朋友,我的笔真烦人,我等着拿把小刀来修一修。正如您所见,这并未妨碍我给您写信。我目前所在的地方叫作弗里克,这里呈现给我的只有比较秀丽的风景和我刚刚狼吞虎咽吃下的可口午餐。我当时腹内空空——啊!人们给我拿来了小刀和墨水。而在此之前,我只能用我盛水的长颈大肚玻璃瓶当墨水瓶用。现在,既然我有了好墨水,我来给您讲讲巴塞尔,这是我曾向您许诺过的。
乍一看来,巴塞尔大教堂显得刺眼,使人不快。首先,已见不到一块彩绘玻璃;其次,它已被刷成了深红色,不仅是教堂内部刷成了深红色,这还说得过去,而且教堂外部也不例外,这样做就是无耻了;况且,还从广场的路面一直刷到钟楼顶尖;这样,15世纪建筑师建起的如此壮美的两个尖塔,现在却如两个刺向青天的胡萝卜。——然而,最初的愤怒消散后,人们开始观赏教堂,竟感到有些喜欢它了;它还有许多迷人之处。彩色瓦片的房顶独特而雅致(内部结构倒无多少特色)。侧边那带灯笼式楼梯的两座尖塔很美。教堂正面墙壁上塑有四座奇特的女雕像:两位圣妇正在读书思索;两位衣不遮体的荡妇显露着她们那瑞士女人结实而丰腴的漂亮臂膀,正在哥特式大门的两侧狂笑着互讥互詈。这种表现魔鬼的方式真是新颖风趣。两位骑士圣人:圣乔治和圣马丁,他们骑在骏马上的雕像比真人还大,这使教堂显得更加和谐。圣马丁将他的大衣与一个穷人分享,这大衣在当时恐怕只是一床破旧的毛毯,而现在,由于施舍善举变得美观,已成为大理石的,花岗岩的,碧玉的,斑岩的,金丝绒的,锦缎的,大红色的,银绸的,金缎的,绣上了钻石与珍珠,邦弗吕多镌,让·古戎刻,拉斐尔画——圣乔治的头顶上,有两个天使正在给他戴高顶盔,他将利剑深深地刺入毒龙的口中,毒龙在野生植物构成的踏脚板上痛苦地扭动蜷曲。
左侧大门是一首优美的罗曼艺术诗篇。拱门饰下是四个福音传教士;左右两边展示的是发生在一个个神职祷告席中的各种善举,两侧是两根支柱,上面架着一根额枋。这便构成了两根壁柱,柱顶上,一个歌颂天使正在吹奏喇叭。诗篇的结尾是一首颂歌。
这大门上还有一个拜占庭式蔷薇花饰;在阳光明媚之日,这是一幅带精美画框的迷人画面。
右门不那么新颖,但却可通向一座15世纪典雅的隐修院,里面铺了地面,砌了护壁,天花板上吊装着墓石,同那座曾令人赞叹不已,却不知被哪个荒谬的手工厂厂主极为愚蠢地毁掉的圣旺德里尔隐修院有些相似。在火焰式中梃的尖形穹隆下,墓碑在各处或悬或立;这是些精工制作的薄板,有的为石料,有的为大理石,还有几块为铜材;全都荒芜了;苔藓吞噬了花岗岩,氧化物腐蚀了青铜。此外,这里是五百年来各种风格的大汇集,它显示了建筑业的衰败。这一伟大艺术曾风行一时的所有风格都杂乱无章地堆在那里,碰撞着墙角,后来的摧毁了先前的,就好似被埋葬在这些坟墓中;卡尔五世时代的尖形穹隆,半圆拱与扁圆拱,查理三世时代的新月形三角楣,路易十三时代的螺旋形柱子,路易十五时代的菊苣形风格,无所不有。人类思想上这种连续的突发奇想,就像挂在客厅墙壁上的绘画一般,将这些墓碑框在中间。在这艺术的炫目发明中,唯一萦绕着的主题是——死亡。建筑业这种类繁多、栩栩如生的植物,围绕这个主题鲜花盛开。
隐修院中有一个小方院,长满了美丽茂盛的死神之草。
教堂里除了我上封信中提到的棺墓外,我还看到了一些15世纪和16世纪的细木工神职祷告席。对于我来说,这些雕木小建筑正是可饶有兴致阅读的书籍;每个席位都是一个篇章。亚眠大教堂的大细木护壁板是这些史诗中的伊利亚特史诗。
讲道台是15世纪的产物,它就像一棵钻出地面的石制大郁金香,怒放在错综复杂的横肋下。就像在弗赖堡一样,这美艳花朵上方带有一个荒谬的顶冠——总之,是没有恶意的达尔文教派虐待了这可怜的教堂;他们把它重新粉饰,他们刷白了窗棂,他们用栏杆遮住了大殿高跨度漂亮的罗曼风格圆柱,然后,他们又在这天主教美观穹隆下营造了某种让人厌倦的清教徒气氛。那位在黑色权杖上绘上银条的巴塞尔亲王——主教的古老大教堂,现在却是新教徒的卧室模样了。
然而,他们却未损坏祭祀室的罗曼风格柱头,这是些最神秘,最出色的柱头;他们也未损坏祭坛下的地下室,那里有12世纪的支柱和13世纪的绘画。几个不知是从哪座旧教堂弄来的畸形离奇的罗曼怪兽卧在地下室的阴森地面上,就像是正在沉睡的守门犬,它们的样子极为骇人,当人们走近时,总有些怕把它们惊醒。
为我引路的老妪自告奋勇要带我去看看大教堂的档案室,我同意了。下面便是这档案室的情况:一个15世纪的木雕大箱子,很美观,却空荡荡——当人们进入档案室时,便可听到一个吓人的哈欠声,这是正在开箱门——我继续谈下去。档案室里还有一个宽大的千屉柜,与大箱子是同一个时代的产物。我打开了其中的几个抽屉,全是空的。在一两个抽屉中,我找到了几幅小版画,描绘的是苏黎世、伯尔尼和里日山;在最大的抽屉中,有一幅画上面表现的是几个男人围蹲在篝火旁边,在这幅最地道的瑞士风格绘画下方,我看到了说明:波希米亚人露营地。除此之外,窗台上还有几个古旧的铁制炮弹,许多武器,两支瑞士农民的长矛,这长矛那排列成鲨鱼颌状的四排铁钉也许曾锤打过鲁莽者查理;还有让·克洛贝尔的壁画《死亡之舞》的平庸仿造,这壁画已于1805年同多明我会的修士墓地一起毁掉了;一张桌子上摆放着黑森林的化石;两块16世纪很奇特的彩釉陶砖;一本列日1837年的年鉴,这便是巴塞尔大教堂档案室的全部。进入档案室需经过一扇漂亮的黑色栅栏门,扭扭弯弯的,虽陈旧,却显得协调,它已有四百年的历史。在这阴暗的铁枝叶上,这儿,那儿,到处栖息着鸟儿与幻梦中的离奇怪物。
登钟楼俯瞰,视野美妙迷人。在我脚下三百五十法尺的深处,是宽阔碧绿的莱茵河;我的周围是大巴塞尔区,我的面前是小巴塞尔区;因为,莱茵河将城市一分为二,而正如所有那些河流穿城而过的城市一样,一岸发展迅速,另一岸受到损害。在巴黎,繁华的是右岸,在巴塞尔,是左岸。巴塞尔两岸由一座长长的木桥相连,这桥常遭到莱茵河水的冲击,只有一侧还有石墩,桥的中间有一座壮观的15世纪哨塔。这两座城市使莱茵河两岸成为一幅优美的绣品,上面满是精心修凿的人字墙,哥特式正面墙,带风标的房顶,小塔与塔楼。这些旧房屋的侧影倒映在莱茵河面上。映入水中的桥影形状怪异,好似卧于两岸的长梯。房屋前的树丛与座座花园也混在这蜿蜒的古旧建筑带中。教堂的端部屋面和旧城墙的哨塔形成了一个个大黑结,随意地将那些任性的线条从钟楼连上人字墙,又从人字墙连上灯笼式天窗。所有这一切都在层峦叠嶂中欢笑,歌唱,述说,饶舌,攀登,流淌,行走,舞蹈,闪光。那高高的山脉在天边只微微闪身,让莱茵河流过。
我又回到城市,这城市充满美丽的幻想,新颖的大门,怪诞的铁饰以及各个朝代的奇特建筑。其中有一座大宅院今天已用作停车库,这宅院的每个门窗洞都保留着窗口与门窗,以及常由建筑师斩断的世界上最古怪的横肋死结。我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未再见。那里的石块像柳枝一样扭扭弯弯,编织在一起。您可以在诺曼底看到篮柄;不过,要想见到整个篮子,就得来巴塞尔。在停车库附近,我参观了古老的军械库,这是16世纪的漂亮建筑,露天正面墙上的画面表现的是巧妙地结合在一起的维纳斯与圣母。
市政厅也是同一时代的建筑。其正墙上方立着一个头戴羽饰,手握城市盾形纹章的士兵,如果不是被粉刷过(总是红色的!),这建筑应该是很美观的;尤其让人不能容忍的是,正墙上还绘制了1810年哥特风格的一幅画,上面有几个丑陋的人物倚在阳台上。其内院也遭到了同样的破坏。主楼梯可通达两座雕像;下方的一座是个极其英俊的文艺复兴时期的战士,他自信能代表罗马执政官穆纳蒂乌斯、普朗库斯;另一个在上方,立在一个低门的角落里,这是个市府听差,手里拿着一封信;他穿着黑白各半的服装,因为这是城市的徽章色,折叠齐整的信件上盖着一个大红印章。这城市听差幸存于欧洲所有的革命,今日仍存在。我在同日上午经过健康而活泼的城市,观赏持剑士兵之前,曾在“三王”旅馆附近见过他,几个商人见到他后大笑不止,这些人正在一个小咖啡馆门边读着《立宪党人报》。
一个清纯的女仆从矮门走出来,她用德语对我说了几句。我一点儿没懂,但我随她去了。幸好我这样做了。她把我带进了一个房间,里面有最精美的旋梯,然后,又来到了一个橡木厅,窗子上有漂亮的彩绘玻璃,而在我们通常放置壁炉的地方有一扇文艺复兴时期的漂亮门;在这里也是炉火取暖,正如在阿尔萨斯,正如在德国。看到这些奇景,我给了清纯少女一枚法国银币,少女高兴地笑了。
在市政厅的楼梯旁,有一幅奇怪的壁画:《最后的审判》,这是16世纪的作品。
在离开巴塞尔之前,我不能不参观藏书馆。我知道,对于霍尔拜因,巴塞尔的作用正如法兰克福对于阿尔贝·丢勒。事实上,这藏书馆像个窝巢,是个堆垛,到处拥挤不堪;不管转向何方,入目的都是霍尔拜因的作品。他的肖像画中有路德,有伊拉斯谟,有梅兰希通,有卡特琳·德博拉,有霍尔拜因本人,还有霍尔拜因夫人,她是位四十来岁,仍很妩媚的漂亮女人,她刚流了眼泪,正在她那两个沉思着的孩子中间幻想,像受苦女人一样地注视着您,然而,这却使您冲动地想去亲吻她的美颈。还有一幅画的是托马·莫鲁斯和他的全家,有他的父亲和孩子,以及他的猴子,因为庄重的首相喜爱猴子。此外,还有两幅“激情图”,一幅是油画,一幅是素描;以及两幅《殉难的耶稣》,那令人仰慕的尸体使人震颤。所有这些都是霍尔拜因的作品,所有作品都绝妙超凡,贴近现实,充满诗意,富有创造性。我始终喜爱霍尔拜因,他的绘画中有两点使我感动:忧伤与柔情。
除了绘画外,藏书馆中还有家具:有许多奥格斯特的罗马青铜制品,有一个中国箱柜,有一床威尼斯挂毯门帘,一个16世纪的壁橱(我的导游书上说,有人出资一万二千法郎想要买下),最后,还有一张会议桌,上面划分了十三个区域。这是一张16世纪的漂亮桌子,由抬着巴塞尔市徽的吞婴蛇、雄狮和生着羊角羊蹄的半人半兽林神做支柱,上面镌有各个区的纹章,镶嵌着锡箔、珍珠层和象牙;在桌子的周围,正在沉思的是那些惧怯帝王的首席法官及州长们;桌子上展示着这样一条庄严的题铭,教诲着那些地方长官:“在大自然的上空,有上帝,他无所不在。”——不过,这会议桌已很陈旧。巴塞尔藏书馆保养得相当差;馆里的物品像牡蛎壳一样堆砌着。我在一个箱柜上看到一幅鲁本斯的绘画,靠着一堆旧书立在那里,这幅画恐怕已多次摔落地上,因为画框已残破不堪——您看,这藏书馆里几乎什么都有,有绘画,有家具,有稀少绸缎,还有一些书籍。
朋友,我就此停笔。您能看到,此信字迹潦草,因为信笺也不知是哪种埃及纸莎草纸,比海绵还吸水,我希望此类事情不要发生,哪怕是对我的仇敌,那就是:用漏水的笔在浸水的纸上写作。
9月8日于弗里克
苏黎世
我在苏黎世。市府警钟刚刚敲响凌晨四时,便传来了阵阵喇叭声。我觉得这应该是军队起床号。我打开窗子。天色漆黑,却无人安眠。苏黎世城如同被激怒的蜂群一般沸沸扬扬。隐约可见部队在黑暗中过桥,座座木桥在士兵的整齐步伐下摇摇颤颤。山丘上传来击鼓声。从街角通亮的小酒馆门前传来具有阿尔卑斯山特色的《马赛曲》。苏黎世城国民卫队的便衣警察正在我下榻的“宝剑旅馆”附近的小广场上操练,我听到了法语口令:枪上肩!持枪!——从我隔壁的房间里,传出一位少女柔情、壮烈而单调的歌声,应和着口令,从歌声的曲调中,我能明白歌词大意。警钟楼与大教堂高高剑塔上各有一个通亮的天窗。我的烛光模模糊糊地照到了岸边一面白底蓝星旗,还可听到笑声、叫声、关门声以及奇怪的叮当声。人影来来去去,川流不息。兴奋的人们笼罩在一片愉悦的战争喧嚣之中。然而,星光闪烁下的湖水也威严地将它们的呢喃直传到我的窗下,湖水叙说着宁静、宽容与和平,这正是大自然对人类的劝告。我注视着夜幕下时合时分的人潮。雄鸡高唱。我左边的上方,在大教堂那两座黑魆魆的邻楼之间,金星眨着闪亮的眼睛,好似雉堞间的矛尖。
这是因为在苏黎世发生了一场革命。小城镇也想像大城市一样行动起来,甚至侯爵也想要雇侍从。苏黎世刚刚处决了他们的市长,更换了市府。
我嘛,既然他们吵醒了我,我便借机给您写信,我的朋友。这便是您受益于这场革命之处。
昨天拂晓时分,我离开了巴塞尔,通往苏黎世的道路沿途一里地都是旧塔楼。我还没对您讲过巴塞尔的塔楼。这些塔楼极为出色,形状高度各异,筑有雉堞的城墙将其分割成块,这城墙建在一条壕沟旁。壕沟里成功地种植了土豆。在弓箭时代,这城墙曾是骇人的要塞,而现在,却只能算是(城市的)一件衣饰。
城门为14世纪漂亮的狼牙闸门,门的上方装备有钩形牙。当人们从塔楼中走出时,竟有虎口脱险之感。对了,前天,在巴塞尔剑塔的最高处,一只猛兽死盯着我看。我弯下腰,坚决地将手伸进它的口中,它却是檐槽喷口上的一个动物饰像。您可以将此事讲给那些迷恋驯兽师万·昂布尔格的人们听。
几乎巴塞尔所有的入城口都有具有特色的堡垒式大门,尤其是通往射击场的那个大大的尖顶主塔,主塔侧边还有小塔楼,上面镌有雕像,就像万森公园大门和古罗浮宫原来的宫门一样。毫无疑问,这个城门也被刮净,刨平,嵌上油灰,刷成红色。雕在雉堞上的两个弓箭手很独特。他们尖长的翘头鞋紧抵墙壁,看似使足力气支撑着那如此沉重的市徽。这时,从门下走过一队两百人左右的队伍,他们拉着大炮刚从射击场归来。我觉得这像是巴塞尔的军队。
这城门旁边有一座文艺复兴时期的美丽喷水池。喷水池周围镌满大炮、臼炮和圆炮弹,喷水时伴随着鸟儿的啁啾鸣叫。这可怜的喷水池被无耻地损坏,弄得支离破碎;中心柱体上那精美的雕像只剩下了身子,这儿有一只臂,那儿残留一条腿。可怜的文艺杰作就这样被粗野的士兵们强暴了!——好了,我还是回过头来谈谈从巴塞尔到苏黎世的沿途经过吧。
直到莱茵费尔登的四个小时中,我们一直沿莱茵河前行在一条晨曦笼罩的幽谷中。我们路过了左侧的克勒兹纳克市,它那带白色钟面的高大塔楼与巴塞尔钟楼遥相对望;后来,我们又从奥格斯特经过。奥格斯特,这是个蛮族名称。其实就是奥古斯塔。奥格斯特是一座罗马城市,是古罗拉高鲁姆人的首府,由执政官穆纳蒂乌斯·普朗古斯创建,为此,巴塞尔人在自己的市政厅上雕了他的一个塑像,一个名叫博阿杜斯·贺纳努斯的正直的教书先生为他写了题铭。我觉得,这真是巨大的荣誉,渺小的城市。实际上,罗拉高鲁姆人的奥格斯特,现在仅成为瑞士滑稽歌舞剧的背景而已。巨岩上一组别致的木屋,由两座古堡城门连接在一起,两座长了霉的小桥,桥下欢快地流淌着从山上冲开树丛直泻而下的艾尔高尔兹河;一阵磨坊转动声,几座长满葡萄藤的木制阳台,一片古老的坟茔,我经过坟茔时,看到一座4世纪的奇怪古墓,这墓地依着莱茵河,看起来像要坍入河中;这就是奥格斯特,这就是罗拉高鲁姆人的奥古斯塔。地面被翻卷得凹凸不平。巴塞尔藏书馆从那里拿走了不少小铜像展示在馆中,为此它颇有些像“小敦刻尔克”商店了。
再行半个小时,在莱茵河的另一岸,可见一排古老的木屋,好似一条漂亮的丝带,一条瀑布直流而下,拦腰将丝带截作两段。这就是瓦尔姆巴赫。再经过大约半法里沿途的树木、沟壑与草原,莱茵河变得宽阔了;河中卧着一块覆盖着废墟的大岩石,一座形状奇特的木桥将岩石与两岸相连。一座哥特式小城,竖起座座塔楼、雉堞与钟楼,毫无秩序地伸向这木桥;这是莱茵费尔登,一个军事要地,一座宗教城市,四座森林城市之一,一个闻名而迷人的地方。莱茵河中央的废墟遗迹,是座古老的城堡,人们称之为“莱茵费尔登石堡”。在这座只有一个桥跨的木桥下,在岩石的另一侧,莱茵河已不再是条江河,而是一个深渊。每天都有许多船只在这里失事。
我在莱茵费尔登停留了足足一刻钟。客栈招牌悬挂在许多巨型铁条上,这是世界上最有趣的招牌。主街道上有座漂亮的喷泉,中心柱上塑着一个高贵的士兵,他手握市徽,骄傲地将其高高地举过头顶。
从莱茵费尔登到布鲁克,风光旖旎秀丽;但考古学家们却没有什么可取的,除非他们像我一样,好奇胜过考古,闲逛胜过旅行。我是一个事物的大观赏家,仅此而已,不过,我认为我做得有理;任何事物都蕴含着某种思想;我尽力想从事物中提炼出思想。这也是一种化学过程。
9月9日
旅行于平原,景色之美在路边,途经山区,诱人之处在天边。而我嘛,即使眼前便是汝拉山脉层峦叠嶂的美景,却想将一切尽收眼底。于是,我既观赏天边,也不忘欣赏路边。这一地区的金秋景色真是美不胜收。草原上盛开着各种鲜花:蓝色的,白色的,黄色的,紫色的,就好似在春天;路边荆棘在过往车辆上划出道道擦痕;这儿,那儿,个个陡坡好似座座大山,条条拇指般粗的细流滑稽地模仿着急流直泻而下;到处可见秋蜘蛛将其吊床编织于千万根荆棘尖上,颗颗露珠好似硕大的珍珠在上面滚来滚去。
而且,还随处可见那些具有地区特色的生活场景。在莱茵费尔登附近,三个男人正在给奶牛钉蹄铁,奶牛一副傻乎乎、局促不安的样子。在奥格斯特,一棵长得扭扭弯弯,靠一枝丫杈支撑着的可怜树木,被村里的小男孩当马骑,这些小调皮都是罗马人的后代。在巴塞尔门附近,一个男人正在打老婆,这正是国王上行,农民们下效之事。白金汉不是曾对德谢弗勒兹夫人说过吗,他曾爱过三位王后,可他不得已而痛打过所有三位。在离弗里克大约百步远的地方,我看到一个蜂箱放置在一间木屋大门上方的木板上。农民们从木屋门出出进进,蜜蜂从蜂箱口飞进飞出;人类与蜂群都在忙碌着上帝分派的工作。
这一切使我心旷神怡。在弗里堡,我坐在一片草地上,久久观赏身边美景,忘却了远处的大好风光。那是在一座山丘的原始山头上。那儿同样存在着一个世界。金龟子慢慢地爬行在植物丛下;毒芹的伞状花好似意大利五针松;一片长长的绿叶,好似一个张了口的豆荚,叶中成串的晶莹雨滴宛如绿缎珠宝盒中的钻石项链;一只黑黄相间,毛茸茸的熊蜂被淋得透湿,正艰难地沿着一枝带刺的树枝攀登;成群的小飞虫遮住了它眼前的亮光;一朵蓝色的钟状花在风中摇摆,一大群蚜虫躲避于这大伞下;在一个盛不满一盆水的小水洼旁,我看到一条蚯蚓从洼底探出头来,扭曲着伸向天空,呼吸新鲜空气,就好似远古时代的巨蟒;也许,在微型世界,也有一个赫丘利杀死它,也有一个居维叶颂扬它。总之,这一世界与另一世界同样伟大。我想象着自己是微型世界的主宰;我的金龟子是大懒兽,我的熊蜂是飞象,我的小飞虫是雄鹰,我的小水洼是湖泊,而这三簇高高的草是原始森林——朋友,您在那儿认出了我,对吧?——在莱茵费尔登,丰富的客栈招牌像大教堂一样吸引着我;村庄的池塘如钢镜般明亮,塘边围满茅屋,水面上游荡着成群的鸭队;身处此塘边,我有时真觉得好似在日内瓦湖畔一样心醉。
在莱茵费尔登,道路远离莱茵河,只在途经塞金根市时才又重见河流;难看的教堂,遮顶的木桥,这是幽谷深处一座微不足道的小城。随后,沿路穿过了几座快乐的小村庄,马车行驶在一座宽阔的高岭上,山岭周围可见巨大的峰峦在远处跳跃着。
突然,人们来到了一家客栈的树丛旁,同时听到车轮的刹车声,于是,道路向美妙的阿尔山谷延伸。
目光首先仰望天穹,看到最远处的是粗糙的山脊,陡峭而凹凸不平,我觉得那应该是格里峰;随后,目光又俯视谷底寻觅布鲁格——一座囿于美观围墙与雉堞间,并在阿尔河上架了小桥的美丽小城;而后,目光又沿着暗色林木往上察看,并停留在一座高高的废墟上。这是哈布斯堡的城堡,奥地利皇室的摇篮。我久久地注视着这座城堡,从那里曾飞出双头雄鹰。岩石阻流的阿尔河将谷底分成个个岬角。这美景是历史的伟大古迹之一。罗马曾在这里受挫,维特利乌斯的好运在这里压倒伽尔巴的厄运,奥地利诞生于此。这座坍塌的城堡,是阿尔萨斯一个名为拉德博的普通贵族于11世纪修建的,从这里流出了整个现代欧洲史上大公与皇帝的漫漫长河。
北面,山谷隐匿于薄雾中。阿尔河、霍斯河与利马河就在那里汇集。利马河源自苏黎世湖,并带来了多迪山上的融雪;阿尔河源于通湖与布里昂兹湖,并引来了格林塞尔大瀑布之水;霍斯河源于卡特冈东湖,并汇入了里日山急流、温德加尔山急流及比拉特山急流,莱茵河将所有这些一齐汇入大西洋。
我刚给您叙述的一切:那三条河流,那座废墟以及阿尔河冲刷而成的奇岬怪石,占满了我的脑海,使我陷入冥想,而此时,马车正飞奔着冲向布鲁格。突然,我从冥思默想中清醒过来,因为,我们已靠近城市,小城的构造奇特迷人,引人注目。房顶、塔楼和钟楼错落有致,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景观之一。我总是对自己说,如果有一天到了布鲁格,一定要好好看看桥边嵌在城墙上的古老浮雕,那上面再现了一个匈奴人的头颅。正好这天是星期日,桥上挤满了美丽的姑娘,她们兴致勃勃,笑容灿烂,盛装打扮,以至我将匈奴人的头颅抛到了脑后。
当我想起时,离开小城已有一法里远了。
饰结扎在额前——没有弗赖堡那里那样夸张显眼——黑丝绒胸甲上缝着银链;排列着纽扣,绣着金线边的丝绒领饰紧系颈部,就好似骑士的盔甲护颈,身着棕色大褶短裙,神态机灵活泼,布鲁格的女人个个妩媚,极其漂亮。男人们的穿戴则像身着节日盛装的泥瓦匠,非常丑陋。我开始明白了,在布鲁格,有不少钟情的男人,我无法想象这里有多情的女人。
小城看起来干净整洁,快乐幸福,漂亮的宅屋几乎都是精心建造,屋里屋外都很美观。一件奇特的事:两种性别在星期日集会时,却玩着阿尔斐俄斯和阿瑞托萨的游戏。当我从城中经过时,我看到所有的女人在桥畔门楼下,而所有的男人在大街另一头的苏黎世门旁。田野中,男女两性也并不混于一起;这儿是一群男人,那儿是一帮女人。这种连孩子们都受了影响的习俗是这一地区特有的,并一直漫延至苏黎世。这是奇怪之举,而正如许多奇怪之举一样,这也是一个明智之举。这个地区生机盎然,景色旖旎,人们生性多情,服饰美丽,多情的生性使男人胆大妄为,美丽的服饰使女人俏丽迷人;于是习俗来进行干预,它将男女分开,划上了界限。
此外,这山谷不仅仅是河流的汇集地,也是服饰的展示地。越过霍斯河,黑丝绒胸甲变成了花缎紧身背心,正中缝着一条宽宽的金线饰带。越过利马河,棕色短裙变成了红裙,以及一条绣花平纹细布围裙。发型也同样变化多端:在十分钟内,您能看到那些漂亮的姑娘像利马女人一样戴着很大的压发梳,像佛罗伦萨女人一样顶着高高的黑草帽,像马德里女人一样眼睛上方围着花边饰带。每个姑娘都在侧边戴着一束鲜花。精致之极。
发型如此丰富多彩,使我做好思想准备随时可遇到任何一种。过了霍斯河小桥后,有一座山丘,我徒步攀登。我看到迎面来了一位老妇,头上好似戴着一种西班牙式黑皮阔边毡帽,帽顶上装饰着一对靴子和一把雨伞。我正想描绘下这奇特的发型,却发现,原来老妇的头上是顶着一位旅客的箱子。旅客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这位好先生大概想炫耀他会讲法语,走近我,同我谈起了苏黎世革命。在他的喋喋不休中,我只听明白了一点,即苏黎世的市长发表了一个声明,声明的开头是“正直的易洛魁公民们!”——我猜想,市长说的是:“正直的苏黎世公民们。”
阿尔山谷有两条漂亮的手镯:入口处的布鲁格与出口处的巴登。巴登是建在利马河上的小城。人们已沿利马河畔行走了半个小时,利马河冲开一条细谷,发出巨大的声响,细谷边的坡地上种植着葡萄藤。突然,一座有四小塔的门楼挡住去路;门楼下,杂乱无章的小木屋俯向细谷深处,其复折屋顶看起来挤挤挨挨;头顶上,树木间,竖立着一座坍塌的古城堡,其雉堞在山上形成鸡冠状。山谷深处的一座小桥下,利马河水流湍急冲向一堆礁石,激起一个个汹涌的浪花。随后,可见到一座瓦顶钟楼,看起来好像覆盖着一层蛇皮。这便是巴登。
巴登的景色包罗万象;有哥特式建筑遗迹,有罗马废墟,有温泉,有一座爱西丝神雕像,有找到许多骰子的考古发掘地,有一座市政厅,欧仁王子与维拉尔元帅曾在那里互换署名协议,等等。我想在天黑前到达苏黎世,因此,我只是在换驿马时,就地观赏了文艺复兴时期的一座漂亮喷泉,像莱茵费尔登的那座一样,这喷泉柱顶上矗立着一位气势高昂,表情严肃的士兵形象。水流从一个可怕的青铜吞婴蛇口中喷出,蛇尾在喷水池的金属饰物中翻动着。两只家鸽伫立在吞婴蛇上,其中一只将喙浸入水流中饮水解渴,水流从水管滴入承水盘,细细的好似一根银发。
罗马人曾将巴登的温泉水称作“饶舌水”。当我给您写信时,朋友,我觉得自己正好似喝过这种水。
太阳落山,山峰变大,驿马奔驰在远离利马的坦途上;我们正经过一片荒野;脚下方有一座带红色钟楼的白色修道院,看起来好似儿童玩具,眼前是一座山丘样的大山,大山如此之高,顶上的森林竟好似一片荆棘丛;在修道院严肃的花园里,一个白脸和尚正与一个黑脸和尚漫步交谈;山顶上现出一座半遮半露的古城堡,被夕阳染得通红。这破屋是什么?我不知道。康拉德·德·塔热费尔登,这个阿尔贝皇帝的谋杀者之一,曾在这一片孤寂中建了城堡——是那座废墟吗?——我只是一位过客,我什么都不了解;我将秘密留给这不祥之地,但我却无法不隐约想起1308年阴森可怖的谋杀,以及阿涅斯的复仇,此时,那血腥的塔楼渐渐地匿身于山峦,慢慢地回归了高山。
道路转了个弯;夕阳穿过一条未曾料到的缝隙洒满山谷;村庄,炊烟,羊群,农人又都重新出现,美丽的利马山谷重又露出了笑脸。苏黎世这一地区的村庄确实不凡。这些绝妙的茅屋都分为三部分。一头是人类的住房,为木结构与泥瓦结构,有三层圆形小块玻璃矮窗;另一头是畜房,为板条结构的牛棚、马厩;中间是停放马车与农具的工具棚,一扇大门紧紧关闭。巨大的顶层是草房与谷仓。三座房屋共一个屋顶,三个脑袋戴一顶便帽。这便是苏黎世茅屋。正如您所见,这是一座宫殿。
夜幕完全降临,我平躺在车中昏昏欲睡,这时,马蹄踏响木板的声音惊醒了我。我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处在一种颇为奇特的构架洞穴中。在我的头顶上,错综复杂的粗大扁圆拱腹与拱扶垛支撑着一个黑暗的穹隆;左右两侧,由粗短小梁构成的低矮拱廊让我隐约看到两条细长窄小、光线昏暗的长廊,时而可见一些方形洞,由此吹来了夜风,传来了河水的流淌声。在这奇特地下室的尽头,我隐约看到刺刀在闪闪发光。马车慢慢地行驶于板木上,从缝隙中传来震耳欲聋的嘈杂声。远处的一支火把在风中摇曳,将掺杂着暗影的亮光洒向粗大的木桥拱。我正在经过苏黎世的遮篷木桥。巡逻队在周围宿营。在这一时刻如此观察的桥难于给人留下具体印象。请想象一座柱体林立的大教堂,斜置于河流上,在四轮公共马车的轮缘下像要坍塌下去。
正当我向您赘述这一切时,天亮了。我有些失望。白天的苏黎世失去了她的魅力;我留恋其夜色中的朦胧。大教堂的钟楼是非常难看的圆锥顶。几乎所有的墙面都被刮净,涂上了白石灰。我左侧的建筑,好似一座盖内戈旅馆。不过,湖色很美;阿尔卑斯山的险峰令人赞叹,它校正了湖畔周围的白屋绿树的景色带给我的过于喜气洋洋的感觉。我总觉得山脉好似巨大的墓茔;矮丘上是黑色的落叶松裹尸布,高峰上是皑皑的白雪裹尸单。
下午四点
我刚刚乘着一叶威尼斯轻舟漫游了湖泊,租金是每小时三十个苏。我大方地为苏黎世湖付了三个法郎;我有点儿心疼。景色很美,而且人很殷勤。他们骄傲地将诺伊大教堂指给您看,这教堂与庞丹市的教堂极为相似。苏黎世参议员们住在新粉刷的别墅中,这些别墅有别于沃吉拉尔的村舍。上帝原谅我!我看到一辆公共马车经过,就像在帕西一样。如果这些勇者干起革命,我丝毫不会惊奇。
幸好,湛蓝的湖水清澈透明。我看到,山峰叠着森林倒映水中,将湖山树影融为晶莹的一体。岩石与藻类为我再现了洪水淹没的大地,而当我俯身于我的双桨轻舟边时,我感受到了挪亚于方舟窗前的那种激情。时而可见到如老虎文身般的黑色条纹大鱼。我用我的手杖端部救起了两三只落入水中的飞虫。
仰慕圣絮尔皮斯神学院建筑风格的人会非常欣赏这座城市。这里目前正在修建华美的建筑物,其建筑风格使人想起玛德莱大教堂和唐普尔林荫大道上的哨所。至于我,除了大教堂的罗曼风格大门,淹没在新建筑群中的几座古宅,教堂的两座尖塔以及城墙间的三四座塔楼——其中的一座极为壮观,好似一位市长的庞大格吕埃巨腹——除了这些以外,苏黎世没什么值得我观赏的了。我徒劳地寻找闻名遐迩的韦伦贝尔塔楼,这塔楼位于利马中游地带,曾用作监狱关押过哈布斯堡伯爵和1488年被斩首的参议员瓦尔德曼。难道这塔楼被拆毁了?
当我心情愉快时,老天!谈谈客栈吧!在“宝剑旅馆”,旅客并未被敲竹杠,这种感觉被巧妙地消除。旅馆老板以每窗位每天八法郎的价格,将观湖的视野卖给您。“宝剑旅馆”的菜肴使我想起了龙沙的诗句,他好像总是吃得糟糕:
……生活套拉于
两匹劣马:喝与吃。
这两匹劣马在任何地方都不会比“宝剑旅馆”的更差劲儿。
对了,我还未告诉您,苏黎世从前曾叫“杜海乌姆”。利马河流经市区,将其分为大苏黎世和小苏黎世两座城市,由三孔漂亮的小桥将其相连为一体,“市民们常在桥上悠闲散步”,科隆的乔治·布鲁安如是说。葡萄藤享有充足的阳光。苏黎世的葡萄酒和苏黎世的大米都很有名。
紧紧拥抱您,尽管我离您有一千三百二十法尺之遥。
9月
沙夫豪森
我来到沙夫豪森已有几个小时了。请把市名写成schaffhausen,然后,您愿意怎样发音就怎样发音。您可把它想象为瑞士的安絮尔,德国的泰哈西恩,一座15世纪的城市。城中的房屋风格介于安特希恩的山区木屋和古鲁昂的雕花住宅之间。此城坐落在山间,濒临莱茵河,喧哗声声,蜷缩在岩石床上,高处有塔楼的颓垣断壁,城中到处可见笔直或蜿蜒的街道,到处耳闻仙女雕像喷泉和流水震耳欲聋的嘈杂声,以及洗衣妇的喧闹声。在通过了城市大门,即一座13世纪的堡垒之后,我转过身来,看到尖拱上方有这样的题字:向出城者致意。由此,我猜测在另一侧从前应该有这样的题字:愿入城者太平。我喜欢这种好客方式。
我刚才对您说,把城市名字写作schaffhausen,而您愿怎样念都行。您也可以按您的意愿去写。一群考古学家——如果不是一群语法学家的话——的固执和分歧真是无与伦比。普拉蒂恩把它写作schaphuse,斯特安非斯写作schafuse,乔治·布鲁安写作schaphusia,米高尼写作protatopolis。还是不要理睬他们吧。继市名书写之后,还有词源学。又是一场争论。“市名的意思是羊城。”格拉朗说。“完全不是!”斯特安非斯叫道,“Schaffhausen意味着船港,schafa是小船,hause是港口。”“羊城!城市的金徽章就是沙土色公羊。”格拉朗反驳道。“船港!当船不能再前行时,这里正是它的停泊地。”斯特安非斯坚持说。——天啊!随词源去变化吧。让斯特安非斯和格拉朗去争论吧。
谈到古老的慕诺斯城堡,恐怕也应该有争论。这城堡位于沙夫豪森市附近的埃默斯贝格,据考古学家们说,其词源是Munitio,因为那里曾有过一座罗马城堡。今天,只剩下了一些废墟,一座大塔楼和一个可容纳几百人的巨大的地堡拱穹。
两百年前,沙夫豪森更加秀丽迷人。市政厅、杜山修道院、圣让教堂都很壮观;塔楼围墙都完好无损。这里曾有过十六座这样的建筑,还不包括那个城堡以及两座高大的塔楼,它们曾连接着莱茵河上那座奇特而美观的悬索桥,我们的乌蒂诺于1799年4月13日让人把桥炸掉了。这种对杰出建筑的无知和不经意,除了对英雄外,是不可饶恕的。在城外,出了圆顶大城门通往黑森林的那个方向,在深山的一座山丘上,一座小教堂的旁边,可看到一座难看的木屋架石头建筑,笼罩在天际的雾气中,那是绞刑架。在中世纪,甚至在一百多年以前,对于任何一个主权市镇,一个装置合适的绞架都是一件风雅而威严的东西。城市配上绞架,绞架上吊着人,这意味着“自由城”。
天色已晚,我饿极了;我开始吃晚饭。人们给我提供了一份法式晚餐,由一个会讲法语的小伙子服侍,用的是法语菜单。菜单上的法语菜名不无优雅地掺杂着一些创造性的拼写,恐怕是无意的。我的目光在当地书写人充满想象的菜单上溜来溜去,在这三排字下寻找其他的菜肴:
鸡蛋蘑菇,
牛排水菜,
羊肉蔬菜,
我的目光落在了这一排:
Calaische à la choute——十法郎。
“天啊!”我心想,“这一定是当地的特色菜。我得尝尝。十法郎!这应该是沙夫豪森市饮食特有的讲究菜肴。”我唤了侍者。
“先生,一份Calaische à la choute。”
我们是在用法语交谈。我对您说过,这位侍者讲法语。
“很好,先生。明天早晨。”
“不,马上就要。”我说。
“不过,先生,天色已晚了。”
“那又怎么样呢?”
“但是,一个小时后,天就完全黑了。”
“怎么样?”
“先生看不到了。”
“看!看什么!我并没要求看啊!”
“我不懂先生的意思。”
“啊!那么,你们的Calaische à la choute是很好看的了?”
“非常好,先生,美极了,让人惊叹不已!”
“那么,您在我的周围点上四支蜡烛。”
“四支蜡烛!先生在开玩笑。我不明白。”
“真见鬼!”我有些不耐烦地接着说,“我很明白我要干什么;我饿了,我想吃东西。”
“吃什么?”
“吃你们的Calaische。”
“我们的Calaische?”
“你们的Choute。”
“我们的Choute!吃我们的Choute!先生在开玩笑。吃我们的莱茵河瀑布?”
听到这儿,我蓦地笑出声来。可怜的侍者被搞懵了,而我却明白过来了。旅店老板迷惑人的单词书写在我头脑中产生了错觉。Calèche à la chute的意思是Calèche à la chute(出租去看瀑布的马车)。换句话说,在向您提供晚餐后,菜单又出于好意向您建议花十个法郎租一辆马车去劳芬观看莱茵河瀑布。
看到我大笑,侍者以为我疯了,咕哝着离去:“吃瀑布!用四根蜡烛照亮莱茵河瀑布!这位先生在开玩笑。”
我为第二天早晨预订了一份Calaische à la choute。
9月
莱茵河瀑布
我的朋友,与您讲些什么呢?我刚刚目睹了这一奇观。我现在离它只有几步远,我能听到它的呼啸。我给您写信,却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思潮与影像在我头脑中混杂地堆砌在一起,相互冲击,相互碰撞,碰成碎片,再化作烟雾、泡沫、喧哗、乌云,飘然而去。我的内心思绪翻腾,就好似莱茵河瀑布在我的脑海里。
我信笔写来,如果您能够,请理解我。
我们来到劳芬。这是一座13世纪的城堡,整体壮丽,式样美观。其门上饰有两条张着大口的吞婴蛇纹章。它们正在号叫,好像人们听到的神秘呼啸声正是它们发出的。
我们走进城堡。
我们来到院中。这里已不再是城堡了,而是农场:母鸡,母鹅,火鸡,厩肥,角落里的大车,一个石灰池。一扇门缓缓打开,出现了瀑布。
绝妙的奇景!
骇人的喧嚣!这便是第一感觉。随后,人们注意观看。瀑布勾勒出一个个盛满白色大鳞片的海湾。正如火灾时,在恐怖的大火中总有一些静静燃烧的小火苗一样,泡沫中长着小树林;苔藓中流动着可爱的小溪;普森的阿卡地亚牧羊人喷泉蔽荫于轻轻摇动的枝杈下——随之,这些具体的东西又都消失了,回到您脑海中的又是对瀑布的整体印象。永不停息的暴雨。活跃狂怒的喷雪。
浪花晶莹剔透,奇特非凡。黑色的岩石在水下显出忧郁的面孔。它们似乎触到了水面,然而却在十法尺的深处。在瀑布的两股主喷柱下方河中,有两大朵怒放的泡沫花柱,化作绿色的云朵四散开去。在莱茵河彼岸,我看到一排祥和的小屋,主妇们进进出出。
在我观赏的同时,我的向导向我解说着——康斯坦茨湖在1829年至1830年的冬季结了冰。此湖已有一百零四年未冻了。人们都乘车渡湖。沙夫豪森可怜的人们冻得要死。
我稍稍向深潭靠近了些。天色灰蒙蒙的。瀑布发出阵阵呼啸声。骇人的呼啸,可怕的速度。水雾腾腾,如烟似雨。透过水雾,瀑布的泻流尽收眼底。五块巨岩将它切分成五幅面貌各异、大小不等的水晶帘,让人们以为看到了巨桥的五根桥墩。冬天,冰帘的蓝虹好似横跨在黑色的桥台上。
离得最近的一块巨石奇形怪状;就像是从狂怒的水柱中伸出的一个丑陋而无动于衷、长着象鼻子的巨头,岩顶上的树木与荆棘杂生,好似它竖立的可怕毛发。
在飞瀑最壮观的地方,有一块巨岩在泡沫中时隐时现,好似一个被淹没的巨人颅盖,六千年来一直忍受着骇人的飞浪冲击。
向导继续着他的独白——莱茵河瀑布离沙夫豪森市有一法里远,整个河体下泻达七十法尺高。
一条陡峭的小路从劳芬城堡直通深潭,途经一座花园。当我经过时,觉得轰鸣的瀑布震耳欲聋,而一个已习惯于同这个世界奇景和睦相处的小孩正在花丛中玩耍,唱着儿歌采撷粉红色的金鱼草。
这条小路有几个中途站,人们时而要付点儿钱。可怜的瀑布倾泻而下,不能一文不值。看她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啊!她在将浪花飞溅到树木、岩石、河流、云雾之上时,也应将一些银毫子倾向某人的腰包。这是最起码的了。
沿着这条小路,我来到了一个摇摇晃晃的观瀑台,它就建在深潭边,甚至伸向了深潭。
在那儿,您觉得山摇地动。人们感到头晕眼花,惊叹恐怖,却又陶醉其中。人们倚在一根晃动的木栏杆边观看。树木已变黄了——现在正是秋天——红色的花楸布满了一个土耳其咖啡屋风格的小亭子周围。从这儿可观赏到瀑布的壮观。女人们包着油布颈圈(一人一个法郎)。人们笼罩在骇人的雷轰暴雨之中。
漂亮的黄色小蜗牛在水珠下快意地漫步在观瀑台边缘上。悬岩于观瀑台之上的岩石将滴滴泪珠洒进瀑布。在瀑布中央的一块岩石上,屹立着一位漆木制成的行吟诗人骑士,由一块带白十字的红色盾牌支撑着。这是有人曾冒着生命危险把昂比居剧院的布景放置在了耶和华那伟大而不朽的自然诗章中。
两个昂着头颅的巨人,我是指两块巨大的悬岩,好像正在聊天。轰鸣的巨雷便是它们的言语。在骇人的水花山上方,我看到了一座带小菜园的宁静小屋。好似这丑恶的七头蛇注定要永远驮着这个温馨幸福的小窝。
我一直走到观瀑台的尽头,背倚峭岩。
这里更加骇人。这是可怕的天崩。惧人而绚丽的深潭狂怒地飞珠溅玉,直扑那些敢于近观其容的人。真令人惊叹不已。瀑布的四根巨柱永不停息地倾泻而下,反弹升空,复又落下,宛如暴雨战车那四个风驰电掣的车轮在您面前转动不息。
木台板已完全浸湿了,很滑。落叶在我脚下微微抖动。在岩石的一个凹处,我看到一小丛干枯的野草。干枯在沙夫豪森的瀑布之下!在这洪暴中,唯独缺少它的一滴水。有些人的心灵也类似这丛草呢。他们枯萎在人类蓬勃发展的旋涡中。唉!他们缺少的那滴水不是来自地面,而是来自天空:爱情!
土耳其凉亭装有彩绘大玻璃窗,多么漂亮啊!亭子里有一个本子,请参观者留名。我注意到了这个签名:亨利,还有一个字母,看起来颇像个V。
我呆在那里,沉浸于这壮观奇景究竟有多久?我无法告诉您。在观赏中,头脑中的时间流逝正如深潭中的波浪,未留痕迹与记忆。
然而,有人来告诉我说天色已晚。我回到城堡里,又从那儿下到沙滩上,我们要从这里渡过莱茵河去右岸。这沙滩在瀑布的下方,人们要在离瀑布几法寻的地方渡河。我们乘小船开始了这一段的冒险强渡。小船美观、精致、轻巧,装扮得就像是野人的独木舟;制船的软木如同鲸鱼皮,结实而富有弹性;小船时而碰撞峭壁,却仅仅擦上点儿轻伤;像所有的莱茵河与马斯河渡船一样,小船用钩子与桨叶操纵。在这种小船中感受水的深邃与激烈的动荡,真是再奇特不过了!
小船驶离岸边时,我注视着头顶上那俯视瀑布的城堡,以及其覆盖着瓦片的雉堞与山墙。渔民们在河边石子上晾晒渔网。难道人们在这旋涡中捕鱼?是的,恐怕是的。由于鱼儿无法渡过瀑布,在那儿可捕到许多鲑鱼。此外,哪有人类不捕鱼的旋涡呢?
现在,我想概括一下所有这些如此强烈,几乎令人心碎的感觉。第一印象:不知说什么好,人们被所有那些伟大诗章压垮。随后,整体印象清晰了。美感从水雾中脱颖而出。总之,壮观、幽深、骇人、可怕、宏伟。难于言表。
在莱茵河的另一岸,转动着磨坊。
河畔一边是城堡,另一边是一个叫作诺伊豪森的小村庄。
任凭小船摇来荡去,我欣赏着河水的美丽颜色。人们好像是在蜿蜒的河水中游泳。
非凡的是,阿尔卑斯山的两大江河在流下高山后,每一条的颜色都与它去汇合的大海相吻合。罗讷河流出日内瓦湖后,蔚蓝如同地中海;莱茵河流出康斯坦茨湖后,碧绿好似大西洋。
可惜,天阴沉沉的。为此,我不能说我看到的劳芬瀑布是她最壮丽的景观。我向您讲过的,那远处瀑布飞溅的珍珠雨,其绚丽与神奇无与伦比,不过,当阳光使珍珠化作钻石,彩虹如同神鸟饮水一样,将她的纯绿宝石脖颈浸入耀眼的浪花中时,其景色应该更加宏伟壮观,令人惊叹!
从莱茵河的另一岸看——我现在正在这里给您写信——瀑布整个分为清晰的五大块,其面貌各异,构成了一种渐强的音乐。第一部分好似磨坊的倾注;第二部分差不多是波浪与时光共造的凡尔赛式喷泉;第三部分是个瀑布;第四部分如同雪崩;第五部分杂乱无章。
再写两句结束我的信件。在离瀑布几步远的地方,人们正在开采极为美观的钙质岩。在其中的一个采石场里,一个苦役犯正注视着瀑布,他身着灰色与黑色条纹相间的囚服,手握镐头,脚上铐着双镣。偶然这东西有时好似热衷于将大自然的杰作同社会的创造物进行反衬对照,时而忧郁伤感,时而令人惊恐不安。
9月于劳芬
威卫—奇隆堡—洛桑
给路易·B先生的一封信
亲爱的路易,给您写信,近于盲目,因为我不知信应投寄何方,也不知信能否到达您的手中。您现在何处?忙何贵干?您可在巴黎,或在诺曼底?您是否在凝视着您的灵感使之光彩夺目的画布?或是像我一样,正在参观大自然的画廊?我不知您在做些什么?不过,我想念您,我给您写信,我爱您。
我目前的旅行,正如燕子一般,哪里天空晴朗,就往哪里去。乌云、降雨、北风、严寒,就好似跟踪着我的敌人,我前脚走,它们随后便罩住那些可怜的地方。我半个月前刚参观过的斯特拉斯堡,我上个星期还在逗留的苏黎世,我昨天才去过的贝乐讷,现在都下着瓢泼大雨。我现在威卫,这是一座美丽的小城,整洁干净,英式风格,舒适怡人,沙尔多恩山的南坡如火炉一样温暖着她,阿尔卑斯山脉似屏风一般为她遮雨避风。展现在我眼前的是夏日的晴空,和煦的阳光,遍布山丘的成熟葡萄园,以及雪山环绕、好似一颗美丽的纯绿宝石镶嵌在银器上的莱芒湖——我为您感到遗憾。
威卫的特色有三,且都很迷人,即其洁净、气候和教堂——我只想谈谈教堂的塔楼;因为教堂本身并没有什么太出色的地方。教堂曾遭到新教强加于哥特式教堂的那种精心的有条不紊的涂刷一新的破坏。到处都被刮净、刨平、清除、毁损、刷白、磨亮、擦光。这种野蛮的破坏是愚蠢与傲慢的结合。没有祭坛,没有偏祭室,没有圣骨盒,没有绘画,没有雕像;一张桌子和一些木头的祷告席堆积在大殿中,这就是威卫教堂。
我相当不愉快地漫步教堂中,身边总是跟着同一个老妇人,她取代了加尔文教堂的执事。我的膝头一会儿撞到行政长官先生的坐席,一下又碰到法官或牧师的坐凳,等等,等等。这时,一个已封闭的偏祭室那几个漂亮的14世纪古托座吸引了我的注意,它们被严格的建筑师们遗忘了。在偏祭室的旁边,我发现昏暗的深处有一块嵌在墙上的大理石板。这是审判查理一世的一名法官爱德蒙·吕德洛的坟墓,他在避难中于1698年死于威卫。我原以为他的墓穴在洛桑呢。当我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铅笔时,我看到了刻在地面石板上的字:“墓穴”。我走向另一座坟墓,另一位弑君者,也是被流放者:安德鲁·布鲁东。布鲁东曾是吕德洛的朋友。像吕德洛一样,他判了查理一世的死刑,像吕德洛一样,他曾爱过克伦威尔,像吕德洛一样,他曾恨过克伦威尔,也同吕德洛一样,他安息在这冰冷的威卫教堂里。1816年,像吕德洛和布鲁东一样,大卫在逃亡中也从威卫经过。他是否参观了教堂?我不知道;不过,判处查理一世死刑的法官应该有许多话要对判处路易十六死刑的法官诉说。他们将会对他说,一切都崩溃了,即使是建立在断头台之上的财富;革命仅是一些浪潮,不要做其中的浪花,也不要做淤泥;任何革命思潮都是双面刃的工具,一面用来杀别人,另一面用来害自己;流亡者曾制造了流亡的人们,被放逐者曾是放逐他人者,他们的身后拖着不祥的阴影,怜悯中掺杂着愤恨,他人的悲哀就像天神之剑一样,反射到他们自己的不幸上。他们还可能对这位大画家——对吧,路易?——说,对于思想家,经过一整天的沉思,他从宁静的天空和蔚蓝色的莱芒湖中得出的崇高意念、仁慈之心以及有益于人类的主意,比他在十个世纪的二十次革命——例如杀掉了查理一世的革命和处决了路易十六的革命——中获得的还要多;再有就是,超越这些政治动乱,超越这些其浪潮造就了马拉也造就了米拉波的民族灾难性的暴风骤雨之上的,对于伟大的灵魂来说,是一种包含人类明智的艺术和包含上帝英明的大自然。
当我沉浸在所有这些胡思乱想中时,不知从哪个天窗透进一束夕阳,好似在这阴郁空荡的教堂中感到陌生一样,夕阳落在墓碑上,如同火炬的光芒,于是,我看清了墓志铭。这是长而严肃的申明,从中好像可听到两位老弑君者的灵魂在喘息,而且,这两个人是完全的人,纯洁的人,伟大的人。两人都陈述了他们真实的一生以及他们死去的事实,毫不气恼,但也决不让步。这是些高傲而掷地有声的词句,确实值得刻在大理石上由它代言。人们感到两人都很怀念祖国,祖国总是美好的,即便是从莱芒湖畔看到的伦敦。不过,使我感到惊奇的是,两位老人在墓穴中的姿态各不相同。爱德蒙·吕德洛愉快地飞向他的永久住所,“幸福之人飞向天国”,竖立于墙上的墓志铭如是说。安德鲁·布鲁东,倦于生存的劳累,投入大地的胸怀沉睡,“在上帝的怀抱中”,卧于地上的墓志铭如是讲。因此,一个愉悦,一个厌倦。一个在墓穴中找到了翅膀,另一个找到了枕头。一个弑杀了国王后想要升入天堂,另一个做了同样的事,需要的却是枕头。
您是否像我一样感觉到,这两个短句是区分两人的人品,以及两种不同信仰的关键?吕德洛是一位思想家;他早已忘却了死去的国王,他看到的是被解放的人民。布鲁东是一个工匠,他不再考虑人民,他脑海中抹不去的是将国王打翻在地的粗暴行径。吕德洛只追求目的,布鲁东只看重方式。吕德洛向前看,布鲁东往后瞧。同是告别尘世,一个显得骄傲光彩,一个显得疲惫不堪。
当我正要离开时,第三块墓志铭吸引了我的注意。这是一篇展示给游客的长而庄严的檄文,用金字刻在黑色大理石板上,像吕德洛的一样。我可怜的路易,任何伟大事物之侧,都会有滑稽的模仿。在两位弑君者旁边,有一位药剂师。这是一位可敬的开业医师,名叫洛朗·马特,是位极为正直仁慈的人,他曾在利布恩发了财,又在威卫退出生意圈,因而,他希望过客停下脚步,思考一下人间事物的易变无常:“经过此地的游客,请稍留步,看一眼人间事物的易变与轻率。”
晚上——这是昨天的事——我在湖边散步。当时,我很想念您,路易,我还回忆起我们1828年在一起的温馨漫步,那时,我们都是二十四岁,您正忙于完成您的《马泽帕》。我正赶写着我的《东方集》,而天际一抹洒在沃吉拉尔山上的晚霞就足以使我们满足了。月亮差不多是圆的,梅伊利山有着黑色的山顶和绵延起伏的半山腰,其高高的顶峰占满了天边。在我的左侧,远方的月亮下,奥什的巨牙咬住了一片珍珠色的迷人云彩,各式各样的山状云纷繁地飘荡在云雾中。皎洁的月光平息了景色中这暴躁的部分。我漫步湖边,此时正是秋分之夜。湖泊狂热躁动,在大涨潮时,它能抓住所有的水团,使之颤抖。小波浪时而漫上我行走的石子小路,打湿我的靴底。在西边日内瓦的方向,湖泊隐于薄雾中,看起来像片巨大的石板瓦。从城里方向传出阵阵欢声笑语,于是,我看到一条渔船驶出威卫港。莱芒湖的渔船形似湖泊。船上有两张三角帆,分别反向装在两个不同的桅杆上,以充分利用莱芒湖两边吹来的大风;一边是从平原地带日内瓦吹来,一边是从高山地区的维尔纳夫吹来。白天,阳光照耀下的湖水蔚蓝,雪白的船帆点缀其间,就好似振翅飞翔在水面上的只只海鸥。夜晚,湖色灰暗,海鸥也成了黑色。我凝视着这只慢慢驶向梅伊利山方向的大海鸥,月光下,其透明的膜翅清晰可辨。湖水在我脚下哗哗作响。无边的大自然中有着无穷的宁静。这很伟大,也很温馨。一刻钟后,小船消失了,狂热的湖水平静了,城市进入了梦乡。我独自一人,但我感到天地万物都活跃在我的周围,正展开着丰富的想象。
我想到了那两个弑君者,他们同样也在这美丽的地方安眠、休息。我沉浸在对莱芒湖的冥想中:上帝带给她的是和平,人类带给她的是战争。这最迷人之地享有的悲哀特权是吸引了众多的入侵与雪崩。人类也同积雪一样,他们建设,并跌入阳光照亮的山谷中。莱芒湖极美的低海岸边,三千年来,曾不断地遭到士兵蹂躏,奇怪的是,士兵们有来自南方的,也有来自北方的。罗马人在此曾找到希腊人的足迹;而德国人看到了阿拉伯人的行踪。格莱罗尔塔楼是罗马人为对付匈奴人而修建的。九百年后,沃州人建了古尔塔楼以打击匈牙利人。一座是用来防护威卫,另一座用来保卫洛桑。一天,在巴塞尔的图书馆里翻阅一本相当有趣的恺撒《评论集》,我的目光落在这一段上,恺撒说,在海尔维蒂阵营中找到了一些用希腊语写成的书板,我将此句抄在下面:“发现的书板是用希腊文写成的。”
罗马人给这美好的地方留下了两三座炮楼,一些墓穴,其中有朱利亚·阿尔比努拉忧郁感人的墓志铭,有徽章,有古罗马大道上的千步碑,有损伤了从瓦莱直到阿汪什,途经威卫和阿塔兰的那些美丽山谷的军事要道,今天仍可看到其零星痕迹。希腊人给她留下了可联想到戏剧理论的哑剧演出,今天,在演出队伍中仍有头戴常春藤冠的少女坐在马车上飞驰。希腊人还留下了格律耶尔的民间舞蹈。因此,堡垒,墓穴,一首哀歌墓志铭,一条战略大道,这便是罗马的遗迹;好像是由狄斯比斯指挥的戏剧演出队伍,以及“随笛声跳舞”,这是希腊的痕迹。
今天早晨,阳光灿烂,我出发去奇隆堡。小路蜿蜒穿行于湖边葡萄园间。风儿轻拂,使莱芒湖好似一巨幅蓝得发亮的缎子;湖面上白帆点点。路的下方,海鸥优雅地停靠在水花飞溅的岩石上。日内瓦方向的地平线看起来颇似大西洋。
奇隆堡是建在一大块峭壁上的整座塔楼,建于12世纪和13世纪,不过,有几块细木护壁板以及门、桌子、天花板等是例外,这些东西是16世纪的产物。奇隆堡今天用作沃州的军械火药库。炮口架设在射击窗洞上。
一位法国妇女极为优雅、聪敏地带领游客在城堡中参观。
地下小教堂同湖水水位齐平,分作三个主要的地下室。第一个是卫兵室,它好似另两个地下室的大门锁。这是一个宽敞的大殿,由两个并列的尖顶穹隆组成,起拱石置于大厅中央的一排柱子上。第二个地下室稍小些,分成两间光线极为昏暗的房间。第一个房间曾是个地牢,第二个房间是个阴森可怖的地方。在第一个房间里,可隐约看到一张挖进裸岩的大石床;在第二个房间里,当你待上几分钟后,你可在两根巨大的方柱之间——其中之一是墙——模模糊糊地分辨出一块厚木板,两头横向砌在天然花岗岩上,上部呈现锯齿状,就好像曾被拴在上面的绳子或铁链在不同点深磨开槽一样。在这块横梁中央,有一个洞,透进一丝光线,如果人们能把射在拱顶角落中几处微弱、灰暗的亮光称作光线的话。这模糊吓人的东西是个绞刑架。这些槽口正是被绞架链条磨出的。这个洞是用来挂备用绳的。曾面对面置于两个方柱上的受刑者与刽子手的两架梯子已不见了。绞刑架的对面墙上有一个大洞,尸体就是从这里扔进湖中的。这个洞已被堵死,变成了一个充满黑暗的低矮壁龛,墙角显出一大块黑迹。离壁龛两步远的地方,是一座旋梯,直达审判室那扇粗粗加工成方形的橡木大门。
第三个大厅与第一个很相似,只是昏暗得多。枪眼已塞住,改为气窗。每个柱子的间隔处都是一个单人囚室。隔墙已推倒,三个世纪以来装满了如此多各种不幸的黑牢已无踪影。其中第五个黑牢由于曾关过博尼瓦尔而闻名于世。现在,这个黑牢残留下来的仅为一根柱子,还有固定在柱子上的脚镣环,他的颈链留下的痕迹仅是石头上的一个洞,链环已被取走了。我伫立了很久,就好像自己也被铆在了柱子上;这个自由思想家在六年内就像一头野兽一样,围着这根柱子转。他得费很大的劲儿才能躺下去——在岩石上——而且无法伸直四肢。确实,除了被禁闭野兽式的一点儿消遣外,他没有其他的事可做。他用脚后跟蹭柱根。我把手放进了他蹭出的洞里。在链条长度可达的地方,他同样用脚在大理石突出处留下了痕迹。他的天地,仅仅是浸在湖水中的围墙对面可憎的粗糙岩石墙——1530年,人们把思想家就禁锢在这样的兽笼中。
五个单人囚室中的第一个也使我很感兴趣。禁闭博尼瓦尔的囚室闪烁着智慧,这个囚室意味着忠诚。日内瓦有一个名叫米歇尔·科蒂埃的年轻人,他对圣维克多隐修院的院长爱慕崇敬。当他知道博尼瓦尔被关在奇隆堡时,便想解救他。他以前熟悉城堡,可充分利用这一点;他又一次进入城堡,获得了一个仆人的工作。由于不够谨慎,他暴露了;当他试图与博尼瓦尔接触时,他被抓住了。他被当作探子关在一个囚室里(一进门从右数第一间)。本来会把他吊死,可萨瓦公爵试图获得有损于博尼瓦尔的供词。科蒂埃顽强地经受住了毒刑拷打。一天夜晚,他试图越狱;他用一颗钉子锉断了铁镣,并在墙上挖了一个洞。他爬上了其中的一个气窗,并拔下了一根铁条。到了这儿,他以为已获救了。深夜漆黑一团,他纵身跳入湖中;他以前只是夏天曾在城堡里逗留过,他曾注意到湖水涨到离气窗几法尺的地方;但此时是冬季;在严冬,山上无融雪,湖水退潮,露出了岩礁,奇隆堡就奠基其中;他没有看到,跌得粉身碎骨——这就是科蒂埃的故事。
他留下来的只有墙上的几幅木炭画。这是些有着某种风格的自然肖像画。一幅画的是十字架上的耶稣,几乎已被抹去;另一幅画的是跪姿圣女,其头部周围用哥特字体记述了她的传奇故事;还画了圣克利斯朵夫和圣约瑟夫。我感到极为遗憾的是,科蒂埃的传奇经历违背了关于克利斯朵夫肖像的传说,他的圣克利斯朵夫并没有把他从暴死中解救出来。
米歇尔·科蒂埃投身的气窗在第三根柱子的对面。拜伦正是在这根柱子上用一把象牙柄的旧凿子刻下了他的名字,这把凿子于1536年由解救了博尼瓦尔的伯尔尼人在萨瓦公爵的卧室里发现。用稍稍斜体的大字刻在花岗岩柱子上的“拜伦”这个名字,给黑牢注入了奇特的光芒。
此时是正午,我还在地下室里,我在给圣克利斯朵夫画速描——我偶然抬起眼睛,发现拱顶是蓝色的——蓝洞现象出现在奇隆堡的地下室里,日内瓦湖像地中海一样实现了这一壮景。您看到了,路易,大自然不会遗忘任何人;她并未忘却地牢中的博尼瓦尔。中午,她将地下室装扮得富丽堂皇;她用华丽的蓝缎子——我刚刚向您提到过——铺满了整个拱穹,莱芒湖给地下室装上了天花板。
而且,大自然还为囚犯们派来了翠鸟,它们到气窗里来嬉戏玩耍。萨瓦公爵们已从奇隆堡中消失了,可翠鸟一直栖身于此。阴森可怖的地下室并未吓住它们,它们好像认为这是专门为它们而建的;它们大胆地从枪眼飞进,时而为了遮阳,时而为了避雨。
地下室共有七根柱子,于是,便有七间黑牢。伯尔尼人在里面找到了六个囚犯,其中有博尼瓦尔,并将他们都释放了。只有一个名叫阿尔布里昂的杀人犯例外,他们把他吊死在黑牢的横梁上。这是最后一次使用绞刑架。
奇隆堡的每座塔楼都有一段凄惨的经历。在其中之一,人们指点我看三个重叠的单人囚室;上层的囚室可通过一扇门进去,揭开一块石板,再进入另两个囚室,然后再盖上石板,将囚犯困在下边。下层囚室有一个小天窗,可透进一线亮光;中间的囚室既无空气,也无亮光。十五个月前,有人用绳子吊着下到里边,看到地上有一堆稻草做床,上面人体位置还清晰可辨,这儿,那儿,时而可看到人的骸骨。在上层囚室里,囚犯画了一些阴郁的画,似乎是用鲜血画成的。这是些阿拉伯式装饰图案、花卉、徽章,一座三角楣断裂的宫殿,属文艺复兴风格——从天窗中,囚犯可看到一点儿壕沟里的树叶和野草。
在另一座塔楼里,我在一个快要塌陷,现已禁止行走的虫蛀地板上迈了几步后,从一个方洞中看到了挖掘在塔楼里的深渊;这是地牢。这地牢有九十一法尺深,底下竖满了尖刀。人们在这里找到了解体的骨骼和一条灰黑条纹的山羊毛旧毯子,人们把旧毯子扔在角落里,我在观看深渊时就站在上面。
在另一座塔楼里,有一个已填充的地窖。拜伦勋爵在1816年曾要求允许在这里进行挖掘。我不知人们是以什么为借口拒绝了他。后来,人们又清理了这个小地窖。我下到地窖里。皮埃尔·德萨瓦公爵的墓穴就在这里。他是当时那个时代的伟人之一,人们称他为“小查理大帝”(顺便提一下,这两个词连在一起极不合适)。1268年,皮埃尔公爵声势浩大地葬于此处。今天,墓穴与公爵已一齐消亡。我看到地下室的破门既无铰链又无锁,倚靠在邻院的库房墙上;皮埃尔大公爵的石棺当年被伯尔尼人从墙上拉出,现遗留下来的只有石棺头的方形痕迹了。
邻院本身也是一座墓地,好几位萨瓦大领主都葬于此地。现在院里只有一根破损梁木,周围有些杂草和干枯的常春藤。
我没能参观偏祭室,里面塞满了弹药筒。公爵们的卧室位于墓穴的上面。伯尔尼人曾损坏了护壁板,用这些材料做了一个看守岗。烟斗的烟雾熏黑了有百合花徽的藻井平顶和洒满银色十字图案的横肋。壁炉上绘的是伯尔尼熊。萨瓦徽章已被刮掉。墙上有个洞,据说,这里曾有宝物,伯尔尼人兴奋异常地将德萨瓦大公的华贵金银器物掏个精光。确实,所有这些奇妙的贝尼温陀器皿和哥伦布器皿在看守岗中混杂滚动时应产生过令人叹为观止的效果。您从中可看到那幅景象。如果您把它画下来,路易,那场面恐怕应该是富丽堂皇的。——卧室曾饰有漂亮的画框,绘着壁画,今天仍可看到残存之物。窗子为15世纪风格,外部雕刻得相当精致。
公爵卧室的房门遭到了攻击,被撞掉了。在旁边的一个大厅,人们将此门指给我看,附带说一下,这个大厅里有几张奇特的桌子,以及一个漂亮的壁炉。这是整块橡木制成的大门,上面包装了在铁砧上砸平的铁甲。门的下方有一个侧角圆洞口,从中伸出小型轻炮的炮口。一颗伯尔尼人的子弹射进铁甲,深入橡木中。将手指伸到洞中,可触到子弹。
审判室在公爵卧室的隔壁。这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厅,藻井平顶,大壁炉烧得暖暖的,墙上开有十至十二个13世纪的三叶形窗子,现在里面摆放的是大炮。即便如此,也未使它逊色。所有的相邻大厅里都装满了圆炮弹、炸弹、榴弹炮和大炮,其中有一些是上几个世纪保留下来的,有着漂亮吓人的外形。透过门缝,可看到这些铜制大口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审判大厅的顶头是行刑室。离天花板几法尺的地方,可时而见到一根粗粗的横梁。我看到上面有三个洞,行吊刑的绳子就从中穿过。
这梁架在木柱上,柱头是14世纪的产物,绘成金色,很漂亮。木柱的下部曾是捆绑犯人的地方,现在可见一些深深的黑色烧痕。刑具在施向犯人之身时,时而会触到木柱。这些丑恶的伤痕就是这样留下来的。房间从一个美观的窗子采光,从中可看到窗外美景。
值得注意的是,奇隆堡,尽管四面环水,却并不潮湿,窗子冬夏都敞开着,春天,小鸟飞临此地,在榴弹炮口上做窝。
在奇隆堡参观了三个小时之后,我离开了那里。回到威卫,我又去教堂看望了吕德洛。上天将吕德洛的墓穴置于博尼瓦尔的黑牢附近,据我看,这有着重大的含义。一条神秘的线,通过发生在两个世纪的事件,将两人连在一起。博尼瓦尔和吕德洛曾有着同样的思想,即精神的解放及人民的解放。博尼瓦尔曾参与了的路德改革,在一百三十年后成为吕德洛深陷其中的克伦威尔革命。当年博尼瓦尔想为日内瓦做的事,吕德洛也想在伦敦实现。只是,博尼瓦尔的思想受到迫害;而吕德洛的思想去迫害别人。当年萨瓦公爵施于博尼瓦尔之道,吕德洛变本加厉地治于查理一世之身。人类思想史充满了此类的惊人反复。因此,正是在此地,上天完成了其绝妙的三段论,将吕德洛的墓穴安置在博尼瓦尔的监狱附近。
9月21日于韦维
亲爱的路易,我在洛桑写完这封长信。此时,从窗口吹进一股寒风,但我仍开着窗,因为我喜爱湖泊,我在这里几乎可看到湖的全景。奇怪的是,威卫是瑞士最暖的城市,而洛桑却是最冷的。洛桑与威卫仅四法里之隔,但却如普罗旺斯临近了西伯利亚。
在巴黎,年平均降雨一百五十一天;而在威卫,是五十六天。无论您是否喜欢,您在那边都得常带着雨伞。
洛桑没有一座建筑物未被清教徒毫无鉴赏力地破坏。所有15世纪的精美喷泉都被难看的大理石短石柱所取代,这些短石柱同他们一样愚蠢而丑陋。市政厅的警钟楼还在,其屋顶和饰有铁边并涂了漆的带动物像檐槽喷口还在;但窗户和门都令人气愤地被修饰了一番。大法官们的古老城堡,石方上是砖石的突堞,四座小塔楼建在四个角上,从整体上看极为壮观。但所有的窗洞都被重建了。让·雅克的绿色外板窗愚蠢地紧紧扣在纪尧姆·德夏朗那古老的十字形窗扇上。大教堂是13世纪和14世纪的高贵建筑;但几乎所有的雕像都被仔细地截去了肢体;没有一幅画;没有一扇彩绘玻璃窗;还被涂成了灰糖纸色;他们可怜地重修了钟楼尖塔,并在正门钟楼顶上安放了魔术师罗多马哥的尖顶帽。不过,在南大门下还有一些精巧的雕像,除了几个女像柱外,洛桑最后一位主教德蒙福贡的火焰式漂亮大门完全保留了原貌。在教堂内部,唔,我刚才搞错了,还有一扇大彩绘玻璃,这便是玫瑰形圆花窗。他们还保留了过渡阶段的一条漂亮的工作长凳,为饰有花卉图案的哥特式和文艺复兴的混合风格,这是德蒙福贡大人的赠物。还有很多罗曼风格柱头,复杂而精致;有几座漂亮的墓碑,其中有格朗松骑士的墓碑,他躺在墓中,双手被割去:他死于一次决斗。在穿着铁甲的骑士的下方,我看到了邦雅曼·康斯坦的祖父德勒拜克大人的碑石。
我从教堂出来时,天色已晚。我又想起了您,我伟大的画家。洛桑有许多精美的房屋,以教堂的圆锥形冠顶为中心,分散在两三座山丘上。我站在教堂正门前的空地上,也可以说是在城市最高处。我看到了房顶之上的湖泊,湖泊之上的高山,云层之上的星星。就好像我的思想一级级登上的楼梯,每上一层思路都更加开阔,您曾像我一样注意到过,晚上,冷却的乌云变得扁平,形同鳄鱼。有一条这样的黑色大鳄鱼在空中慢慢地向西方游动;它的尾巴堵住了明亮的晚霞门廊;大雨从它的腹中降到隐在雾中的日内瓦上空;两三颗星星在它的嘴巴中闪闪发光,好似火星一般。在它的下边,是湖泊,阴暗暗的,呈金属色,就像熔化的铅水在大地上流淌。几缕轻烟袅袅升向城市上空。南方的天际是可怕的。人们隐约看到的只是雾气笼罩下的高山座基。这天晚上会有一场暴雨。
我返回来给您写信。我更希望握住您的手与您叙谈。我尽力使我的信成为一扇窗,您可以通过这个窗口看到我观赏到的一切。
再见,路易,过几天见。您知道我是多么惦念您,也请您想念着我。
您肯定在画漂亮的画;我呢,我想写些好文章,而且是为您而写的;因为,您是我最爱的人。这一点您是知道的,对吧?
我将于十天后回到巴黎。
9月22日晚10时于洛桑
- 维吉尔(Virgile,公元前70—前19),拉丁诗人。
- 塔西佗(Tacitus,55—120),拉丁史学家。
- 法里为法国古里,1法里约合4公里。
- 一千六百居民前本应为句号,而这里却是逗号。因此,下边一段作者把一千六百居民也算入了“名胜”范畴之列。
- 文艺复兴时期法国作家拉伯雷小说中食量惊人的巨人。
- 磅为法国古代的记账货币,相当于1古斤(490克)银的价格。
- 波舒哀(1627—1704),法国高级神职人员,神学家,作家。
- 16世纪至18世纪法国天主教徒对加尔文派教徒的称呼,含贬义。
- 拉封丹(1621—1695),著名的法国寓言诗人,他生在蒂埃里堡。
- 这是拉丁诗人维吉尔的诗句。
- 比约(Billaud,Billot)这两个词读音相同,后一个词billot本意为砧板,还可指执行斩刑用的木砧。
- 一月二十一日事件广场指巴黎协和广场。1793年1月21日法国国王路易十六在协和广场被处决。
- 蝾螈,传说中它能穿越火海而不受其害,法兰西斯一世将其作为国王的徽记。
- 特波尔镇,法国塞纳滨海省的一个小镇,位于英吉利海峡布雷斯尔(Bresl)河口上。
- 有格言说:“九十九头羊加上一个香槟人共一百只动物。”蒂博·德香槟曾对一百头以上的羊群征税,香槟人为了不赋税,便放牧九十九头羊的羊群。于是又决定将牧羊人也计算在内。
- 拉萨布莱尔夫人(M.de la Sablière),传闻说,她在不得不裁减仆人时说:“我只要留下我的动物;我的狗、我的猫和我的《拉封丹》。”
- 莫里哀(1622—1673),法国著名喜剧作家。
- 马杜兰·雷尼埃(1573—1613),法国讽刺诗人。
- 伏尔泰(1694—1778),法国启蒙哲学家。
- 此词做名词用时,表示“动物、兽类”;做形容词用时表示“愚蠢的,傻的”。
- 即德国城市亚琛。
- 18世纪初源于巴黎的一种精致的装饰风格。
- 蓬帕杜夫人(1721—1764),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情妇。
- 阿贝尔·丢勒(1471—1528),德国画家与雕塑家。
- 菲利普二世(1342—1404),法国国王。
- 中世纪拜占庭帝国(以君士坦丁堡为中心)以及受其影响地区的建筑、艺术风格。
- 在米兰附近的蒙札(Mmonza)。——原注
- 法寸(pouce),法国古长度单位,相当1/12法尺,1法寸约合27.07毫米。
- 墨丘利(Mercure),罗马神话中的商业神。
- 普路托(Pluto),罗马神话中的冥王。
- 密涅瓦(Minerve),罗马智慧女神,即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娜。
- 鲁本斯(1577—1640),17世纪佛兰德斯的伟大画家。
- 恺撒(公元前101—前44),罗马大将,政治家,曾征服高卢。罗马帝国和德意志帝国以“恺撒”作为皇帝称号。
- 历史学家们讲述的故事多种多样。其他的编年史家们说,在渡水流湍急的昔得努斯河或昔洛卡德努斯河时,杰出的弗里德里克二世皇帝在江中被撒拉逊人一箭射中,淹没在河里。传奇中又说,他并未淹死,而是不见了。有些人说是被牧人救了上来,另一些人说是被神灵救了起来,并奇迹般地从叙利亚回到了德国。莱茵河畔的传说是他后来在著名的凯泽斯劳滕山洞中以苦修赎罪。而在符腾堡地区的传说中,他是在基夫泽的岩洞中苦行。——原注
- 应为chamoines(议事司铎),这属于向导的拼词错误。后面,他又将拼错的词分开读,以示幽默。
- 沃帮(1633—1707),法国元帅,曾任防御工事修筑特派员。
- 科隆大教堂于1248年开始动工兴建,直到1880年才全部建完。
- 马里恩为比利时城市名。
- 这两个字bichons(狮子狗)和pigeons(鸽子)只是轻浊辅音不同,故侍者分辨不清。
- 布鲁克(Blücher,1742—1819),普鲁士元帅。
- 帕提侬神庙(le Parthénon),希腊著名建筑,建于公元前447年至前432年。
- 让·古戎(Jean Goujon,1510—1566),法国雕塑家与建筑师。
- 耶拿为原东德的一个城市,1806年10月14日,拿破仑在耶拿战役中大胜普鲁士人。
- 这一段话中的全部清浊辅音及圆唇音与扁唇音都混淆不清,所以显得有些滑稽。其中的咚咚声为模仿古代作战时的鼓点声。
- 沉默者威廉(1533—1584),德国王子,荷兰各省总督。
- 威廉·退尔,13世纪时传说中的英雄。
- 即亨利二世(1519—1559)。他是1547—1559年期间的法国国王。
- 狄安娜·丹古莱姆(Diane d’Angoulème,1538—1619),亨利二世与一皮埃蒙特女子的私生女。她嫁给了奥拉斯·法尔奈斯(Horace Farnèse)。她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聪慧女子,对亨利三世和后来的亨利四世之间的和解起到过重要作用。
- 哈莱(Halley,1656—1742),英国天文学家。
- 蒂肖(Tycho,1546—1601),丹麦天文学家。
- 即法国国王路易十四。
- 洛巴尔德蒙(Laubardemont,1590—1653),法国大法官。
- 布鲁图(Brutus,公元前85—前42年),恺撒的养子,参与了置恺撒于死地的阴谋活动。
- 赫洛尔特(Hénault,1685—1770),法国法官与作家。
- 合1.20米。
- 波吕斐摩斯(Polyphēme),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神。
- 在亚琛,为了看圣物,付给教堂财产管理委员会的小费定为一个塔勒(3法郎75生丁)。——原注
- 苏(Sou),法国古币名,相当于1/20法郎,即5个生丁。
- 法国古铜币名,相当于1/4苏。
- 狄安娜(Diane),罗马神话中的月亮和狩猎女神。
- 拉丁语,高贵的莱茵河。
- 希腊神话中的巨神族。乌拉纽斯和地神格伊阿所生的子女,共十二人,六男六女。
- 诺曼底地区濒临英吉利海峡的海滨城市。
- 诺曼底地区濒临英吉利海峡的海滨城市。
- 猫城堡于1806年就已成为废墟,随后,几易其主。1819年,克米尔尼齐是城堡主人,墙上的版画肖像应该是他的后代所挂。
- 希腊神话中的海怪,也指意大利墨西拿海峡的大旋涡。
- 六头女妖在希腊神话中居于意大利墨西拿海峡的岩礁上,也可指海峡上的岩礁。
- 希腊神话中生有三个头的恶狗,负责看守地狱之门。古希腊人在死者下葬时要把甜饼放在棺材里,作为投给恶狗的食物。
- 普森(1594—1665),法国古典画派的代表者。
- 表示轻蔑、嘲弄的手势。
- 巴尔波卢斯意为红棕色的胡须。
- 即希腊神话中的奥德修斯,荷马史诗中的英雄,曾献木马计,使希腊联军取得了特洛伊战争的决定性胜利。回国途中历经艰险,十年后终于回到故乡。
- 拉丁语“年代”,其另一个意思是“老妇”。
- 朱底特(Judith),传说中的犹太女英雄。为了解救贝杜里城(Béthulie),她迷惑了亚述王奥罗菲尔(Holopherne),并趁其酒醉时割下了他的头。
- 墨杜萨(Méduse),据说原来是美女,因触犯雅典娜,头发变成毒蛇,面貌也变得奇丑无比。谁只要看她一眼,就会变成石头。后来被英雄珀耳修斯杀死,并割下她的头献给雅典娜作为饰物。
- 万狄克(Van Dyck,1599—1641),佛拉芒画家。
- 汉萨同盟(La hanse),中世纪北欧诸城市结成的商业、政治同盟。
- 布吕娜奥(Brunehaut,543—613),墨洛温王朝时期奥斯特拉西王国的王后。
- 西格弗里(Sigefroi),德国传说中的英雄人物,曾杀死过毒龙,用龙血沐浴,刀枪不入,只背部有一处致命的地方。
- 克琳希德(Chrimhild),西格弗里的妻子。曾与其嫂布伦希德各自夸耀自己的丈夫,引起争吵。
- 指《尼伯龙根之歌》。德国中世纪英雄叙事诗,记叙了西格弗里被刺,克琳希德复仇的传说故事。
- 塔勒(Lethaler),日耳曼帝国时的大银币名。
- 阿波罗(Apollon),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
- 芬尼(pfenning),德国辅币名。100芬尼等于1马克。
- 克莱泽(kreutzer),日耳曼帝国货币名。
- “美的,漂亮的”的阴性形式belle同“铁锨”pelle,这两个词只是清浊辅音的不同,容易混淆。
- “波瓦洛的”(du Boileau)与“你毛茸茸的”(tu poilu),两词的混淆是由于发音不准。
- 挪拉(Nola),意大利城市名。
- 巴丽(Bari),意大利城市名。
- 伏尔泰的悲剧《查伊尔》中的主人公。
- 比利时的一个省份,其省会也叫拿穆尔。
- 意大利雕塑家(1500—1571)。
- 邦弗吕多·塞利尼的拉丁诗句。
- 意大利画家(1494—1540)。
- 意大利画家(1483—1520)。
- 法国贵妇,法王法兰西斯一世的情妇(1508—1580)。
- 位于巴黎塞纳河左岸,14世纪建的旅馆。
- 主神朱庇特的妻子,天后。
- 希腊神话中的海中仙女。
- 意大利东北部城市名。
- 古银币。
- 1618—1648年间发生的分裂德国的政治与宗教冲突战争。
- 瑞典国王(1594—1632)。
- 荷马笔下的英雄,特洛伊战争中最勇敢的大将。
- 西比奥(Scipion,公元前235—前183),罗马政治家与将军,曾在布匿战争中大败迦太基人。
- 波力比斯(Polybe,公元前202—前120),希腊历史学家。
- 公元前3世纪至前2世纪间发生在罗马和迦太基之间的三次战争。
- 福拉尔(Folard,1669—1752),法国军官。
- 布坎南(Buchanan,1506—1582),苏格兰戏剧家。
- 《麦克白》(Macbeth),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之一。
- 米利都(Milet),古希腊城市名。
- 克洛德·洛林(Claude Lorrain,1600—1682),法国画家。
- 日耳曼皇帝(1093—1152)。
- 艾泰奥克尔(Leocle)和波利尼斯(Polynice)都是拉辛的悲剧《忒拜依德》(Thébaide)中的悲剧人物。悲剧讲述的是俄狄浦斯的这两个儿子兄弟相残至死的故事。
- 约书亚(Josúe),《圣经》中的犹太人首领。
- 参孙(Samson),《圣经》中力大无比的勇士,以色列的第七十五代士师。
- 赫丘利(Hercule),罗马神话中的英雄。
- 大卫(David),《圣经》中的以色列国王。
- 歌利亚(Goliath),《圣经》中的腓力斯勇士,他身材高大,头上戴铜盔,身穿重甲,作战时所向无敌,后来被大卫所杀。
- 鲁莽者查理(Charles le Téméraire,1433—1477),勃艮第公爵。
- 这里指夏洛特·伊丽莎白·奥尔良(Charlotte Elisabeth d’Orléan),她小时曾听说蹦跳可变成男人,于是便拼命蹦跳,险些丧命。
- 此处指法王路易十四为给她争回部分继承权而侵入莱茵伯爵领地。
- 意大利画家(1528—1588)。《迦拿的娶亲筵席》是他根据《圣经·新约》所作的一幅名画,现收藏在罗浮宫。
- 从宫殿上方算起,第一排有:查理大帝;巴伐利亚选帝侯奥托·德维特尔斯巴赫;第一位莱茵河伯爵选帝侯、巴伐利亚公爵路易;选帝侯罗道夫一世。第二排有:皇帝路易·德巴伐利亚;皇帝鲁贝尔二世;匈牙利国王奥托;丹麦国王克里斯朵夫;第三排有:选帝侯老鲁贝尔;选帝侯胜利者腓特烈;选帝侯腓特烈二世;选帝侯奥托·亨利;第四排有四位选帝侯:虔诚者腓特烈,路易,让·卡西米尔和宫殿的建造者腓特烈四世。——原注
- 阿里斯托特莱(Arioste,公元前384—前322),希腊哲学家。
- 拉文纳(Ravenre),意大利城市名。
- 埃阿斯(Ajax),特洛伊战争中的希腊英雄。
- 维耳图诺斯(Vertumnes),罗马神话中的季节变化之神。果树女神波莫娜(Pomones)的丈夫。他掌管一年四季的变化,同时也是庭园和果树之神。
- 该尼墨德斯(Ganymèdes),希腊神话中的侍酒童子。
- 大约为1.14米。
- 巴黎的国家剧院。
- 罗班(Robin),萨克森的传奇式英雄。
- 爱西丝神(Isis),古埃及神话中司婚姻、农业的女神。
- 普律东(Prud’hon,1758—1823),法国画家。
- 维吉尔的诗句。
- 克莱贝尔(Kléber,1753—1800),法国将军,斯特拉斯堡人。
- 奥尔南河(L’Ornain),马恩河的小支流(120公里长)。
- 斯塔尼斯拉(Stanislas,1677—1766),波兰国王,曾为南锡市的建筑起过很大作用,使之成为科学与文学的中心。
- 罗安(1734—1803),红衣主教,在法国大革命前夕发生的那桩影响极大的“项链诈骗案”中起了中间人的作用。
- 拉莫特夫人(Lamette,1756—1791),“项链诈骗案”的主要人物。
- 原词应为Dentifrice,这是一个拼写错误。
- 正确的形式应为recollegit。
- 大约合162.5米。
- 皮加尔(Pigalle,1714—1785),法国雕塑家。
- kellner,德语,指饭店里的堂倌,或者是旅馆服务员。
- 玛丽·斯图亚特(Marie Stuart,1542—1587),苏格兰女王,被她的政敌处死。
- 玛丽·安托瓦内特(Marie-Antoinetle),法国王后,在法国大革命中于1793年10月6日被绞死。
- 安娜·赖德克利夫(Anne Rodcliffe,1764—1823),英国女小说家。
- 霍尔拜因(Holbein,1465—1524)与其子(1497—1543)均为德国画家。
- 埃尔维奥(1769—1842),法国男高音歌手,常扮作花花公子或年轻士兵。
- 醉酒(envins)与徒劳地(envain)发音完全相同。
- 荷兰学者、道德家、讽刺作家,曾编辑希腊文的《新约全书》(1466—1536)。
- 这是为纪念一次鼠疫流行病而于15世纪中叶绘制的壁画。克洛贝尔并非原作者,他于1568年修复了此画,因此而留名。
- 这差不多是拉封丹寓言诗《要和牛比大小的蛤蟆》中的最后一句。这里的侍从是指由少年贵族充当,古代帝王、王子、公爵才有权雇用的。侯爵没有资格用这种侍从。
- 万·昂布尔格在1839年8月曾在巴黎做了驯兽表演。他将自己的手、臂及头都伸入了狮子口中,引起人们极大的兴趣。戈蒂埃曾写了一篇文章,讲到了人们的热情,并说,即便是上演雨果的戏剧,人们也会让他让位于万·昂布尔格。
- 这是当时一家著名的小饰物商店,伏尔泰和法国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都曾光顾过此店。据说,此店已于1913年被毁。
- 即希腊神话中的赫拉克勒斯,伟大的英雄。曾扼死两条毒蛇,并完成了十二项英雄业绩。
- 维特利乌斯(15—69),罗马皇帝,69年在位。
- 伽尔巴(约公元前3—69),罗马皇帝,68—69年在位。
- 河神阿尔斐俄斯爱恋山林水泽女神阿瑞托萨。一日她在河水中沐浴被他发现,追逐。女神阿耳忒弥斯把阿瑞托萨变成海底之泉,河神于是和她混合在一起。
- 易洛魁人是北美的印第安人。雨果此处讽刺那位旅客发音不清,将Zuriguois和Iroquois混为一谈。
- 古埃及神话中司婚姻、农业的女神。
- 瑞士的一个中世纪风格城市,位于莱茵河右岸,有3.8万居民。
- 拉丁文,意为城堡、壁垒。
- 法国画家(1594—1665)。
- 古希腊地区名。
- 建于1827年。在1830—1900年间为上演音乐戏剧的中心。毁于1966年。
- 即神。据称神创造了天、地、万物和人类,是一切的主宰。他无所不知,无所不在,无所不能。
- 旧水深单位,约合1.624米。
- 威卫是瑞士城市,位于莱芒湖右岸,是著名的旅游城市。
- 欧洲湖名,或称日内瓦湖。
- 英国斯图亚特王朝国王(1600—1649)。在英国资产阶级革命中,于1649年被国会处死。
- 英国政治家(1599—1658)。
- 利布恩(Libourne),法国吉伦特省的专区政府所在地。
- 沃州(Vaud),瑞士西南部州名。
- 海尔维蒂(Helvetie),古时高卢的一部分,大致相当于现在的瑞士。
- 格律耶尔(la Gruyère),瑞士城市。
- 狄斯比斯(Thespis),公元前六世纪的希腊诗人,被尊为希腊悲剧的始祖。
- 圣克利斯朵夫(Saint Christophe),基督神话中的传奇人物。他被认为可保护人们免于暴卒。
- 圣约瑟夫(Saint Joseph),大卫的后代,圣母马利亚的丈夫,耶稣的养父。
- 吊刑(l’estrapade),古时刑罚。将罪犯双手背剪吊起,骤然松绳,使其落入水中或落到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