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恶念丛生(节选)

中国随笔年度佳作2015 作者:耿立(石耿立) 编


恶念丛生(节选)

周晓枫

二十

刚刚采摘的果实新鲜欲滴,等到腐烂,从一个坏掉的斑点开始扩散,侵蚀看似完好的部分,速度惊人。为什么在恶的带动下,轻易导致善的崩盘?难道,恶乃传染物,善属绝缘体?脆弱的善易被感染,它为何缺乏自我捍卫?

必须承认,恶本身是有魅力的,华丽的恶常常战胜朴素的善。即使受到挫折的恶也无妨,坏人有个获得拯救的捷径,只要他临时靠近好人。事实上,坏人只要和好人捆绑在一起就难以遭受惩罚,就轻易得到饶恕——因为,好人既乐于也适于用来顶罪,他们的牺牲是必然的命运。就像罗马总督彼拉多不得不应和群众的呼声,释放恶棍巴拉巴,而让耶稣的血流入十字架的木缝之中。

羔羊去死,让狼活下来。恶既易生存,又易脱险,有恃而无恐,似乎是风光旖旎、诱惑无限的旅程。相反,美德倒是一种沉没成本,一个人将终生被他的善行所剥削,乃至剥夺。当恶进行掠夺、占有,善在给予和牺牲——所以恶呈现力量的积累和爆发,而善,递减。两者对峙,相对善良的那个,永远处于被动和弱势的位置。

……在被出卖的道路上,羊看见了它的悲剧命运。裹紧外衣,裹紧自己即将与肉分离的皮,它眼里涌起的,依然是告别中的柔情;所有柔情者无不怀有近视的缺陷,在模糊的道德宽容里,它难以分辨屠夫和牧人的脸。低头向前,用小巧的蹄甲敲出倒计时的声响,除此,它至死保持安静的顺从。善良之辈始终散发着自身的肉香,召唤应约而来的刀叉。

二十一

多数时间里,我们对人宽厚,因为我们知道,挑剔只会带来日常性的磨损却难以彻底修改局面……这是我们由自私分泌而来的美德。之所以能够被坏人频繁触痛,因为,常常,善良是作为懦弱的外衣穿出来的。

正如尊严的过度发育,往往与更早到来的羞耻有关。受到损伤的树,分泌出琥珀色汁液——善,更大程度上,起源于一种可能的隐疾:某种生理或心理的轻度不健康,正在酝酿美德的诞生。所谓美德,除了是对他人的抚慰和关爱,它同时也以诗化而隐蔽的方式秘密处理着个人创伤。当我们试图理解他人不义背后的不易,其实也是为了自身的减震与缓冲,以降低我们被撞击的受伤级数,用以麻醉自我、钝化疼痛。这种善,使人安全无声地,从怯弱者转变为拥有隐形的道德优势,从而完成近于强者的私密化的心理翻转。

许多失眠者的病征,起源于某个难以逾越的具体障碍;随着时间推移,障碍得以解除,失眠依然作为身体上的习惯被沿袭。善亦如此,即使无需再去经历与恶交锋的考验时刻,我们依然沿袭了心理的隐疾——或多或少,我们都曾用“善”来回避冲突,以此达至与他人或自己的和解。

善,亦为捷径,这是一条因熟悉而安全的道路。缴械,以期不杀。我们每当看到他者不幸,并非是洋葱刺激下的辛辣眼泪,而是此情此境,促使我们进入真实或虚拟的创痕回忆……某种自怜轻微地燃烧,转而成为对他者的烛照与温暖。

二十二

我们讨论善的至柔,讨论面对邪恶如何才能利器在握。善恶,在书籍里代表分开泾渭的简洁原则。在宗教里,好人上天堂、坏人下地狱——仿佛在神的车间,优异品和残次品轻易区别,分别通过死亡流水线,到达各自的去路。现实中,善恶远非界隔阴阳,常常难以判断。英雄并非金戈铁马,怎样将他从庸众里区别开来,当他头脑里充满堂·吉诃德的理想主义,却拥有桑丘的体形?善恶之难以识别,肯定不仅外貌迷惑这么简单。

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从来不是两个被封存的固体名词,它们有时就像比重相似的液体,交融得密不可分,人类的智慧尚不能够提炼两者,并使之保持在各自的纯度里——我们终生需要警惕其中的化学配方,却又被迫饮鸩止渴。

二十三

恶对于善的攻陷,还有一种可能:并非是恶对善的俘获,而是,善对于自身的变节与背叛形成直接的恶。

是否坏人的最大坏处,并不在于他自身的毒素,而在于,为了抗衡恶源,原本的好人被激发起自身的邪恶潜能?我们可以在法庭上宣判“正当防卫”,但在法庭之外,假设一个穷凶的恶徒导致善良人的自卫和复仇,导致后者的指缝里浸满污血,暴力因此得到滋生的养料——那么恶徒之恶,是否在于他制造了新的恶人,他在靠近身边的天使体内注入了自己魔鬼的基因?

二十四

是的,合理的自卫可能带来灾难。就像人体的内毒素。按照托马斯·刘易斯博士为我们提供的医学解读:“内毒素并不真的是毒素,至少不是在对活细胞有毒性这一通常意义上说它是毒素。相反,它似乎是某种信号,一则误导的消息。当进入血液时,它携带着宣传,宣布大量的伤寒杆菌(或其他有关细菌)兵临城下。于是,数种防御机制马上自动开启。如果内毒素的剂量够大,这些防御机制便一齐起作用或一个接一个起作用,开始了规定套路的生理反应,包括发热、倦怠、出血、虚脱、休克、昏迷和死亡。这有些像兵工厂里发生的炸……这一现象为医学中大破坏理论提供了工作模型:疾病可以导源于机体自身的自我保护机制的正常功能,只要这些机制同时开启,起劲地投入,最终导致组织自杀。”原来无需真正的侵犯。一旦不受约束,善意上迅速滋生菌丝般的恶。顽强、繁茂、生生不息。

善会吸引恶,就像流血的伤口会吸引鲨鱼。所以,温驯的羊遭遇凶狠的狼,极端的好人势必与极端的恶人相逢。因为,善是恶的粮食:它一口一口喂养恶,直到,把恶喂大,大到可以消灭自己。有时,恶,只是作为微小的邪念存在,只有仰赖善的养育和滋补,才能具备罪行那强大非凡的破坏力。作为最有效的肥力,善的直接参与恶的建设,并成为恶事半功倍的催化酶甚至肌体本身。这个世界有着奇怪的运行法则:善因结出的恶果并不比邪念结出的恶果少,善,甚至成为行恶必须借助的某种捷径。

善里面,隐藏看不见的恶……我们难以抵抗恶的毒艳之美,也难以发现善的隐秘之恶。

三十

如果从善恶的辩证意义来说,从人类行为的广义来说,恩到最后几乎必以仇报——这种看似不公的平衡,减少了两善相遇导致的近亲繁殖。

为什么坏人逍遥、温顺者受惩?灾难中被无端夺去生命的信徒死于折磨,这都是为什么?难道,因为不公正对所有人都随时发生……对所有人都随时发生的不公正就成了天道的公正?

是啊,这个世界哪里会有那么多细致入微的公正呢?如果每当遭遇小人,我们就落实到对具体个人的追究,把受挫变成了不幸的偶然事件,就会平添对自己的怜悯。其实,幻想不遭遇恶人,幻想始终的温室,是一种活着就幻想进入天堂的贪婪行为,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懒惰。

我们不可能生活在一个无公害的世界里——或者说,公害帮助我们在集体主义色彩的所谓公正的社会尺度下凝聚和黏合,而不是在私属的不快中,把什么都处理成可以轻易降解的怨气。是公害和恶徒,让善良的人因软弱而团结。如同,对狼的敌意和恐惧让羊群紧紧团挤在一起——这是弱者的体温,虽然,希望天敌去死和希望同伴去死一样,是每只羊同等重量的渴望。

在散沙状的社会里,畏惧罪恶所产生的恐惧,是一种有效的聚拢方式;使我们对恶的屈服都显得不那么屈辱,因为,人人都不是关于屈辱的一个整数,而是整体屈辱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分母。是的,如此微不足道,远远小于一,更靠近零的程度。

三十一

且慢,把善良理解为一种怪异的平庸,是否本身就是一种恶意曲解?不断看到失信与寡恩,看到渐变色的悲剧,善者仍不悔其志。善意在运用过程中常常带来自我伤害和诋毁,行善意味着承受种种不快、冲突乃至痛彻的教训,这个过程,恰证善的不软弱——它不是莽撞的示好与妥协,而意味某种更大的运载力。真正的修善者去除功利诱惑,在坎坷路跋山涉水,并非为谁自证清白,并非道德春药激发的短暂公正,而是一以贯之的自省与自觉。

所谓善良,应该不是近于廉价语气助词的评判。即使弱力的善也应该包括令人尊重的成分,而大善,能够自我捍卫而不辱其名——菩萨慈悲心肠,金刚霹雳手段,它不吝以暴制暴,不吝消化恶,甚至把它变成自身无动于衷的部分。

善恶之间互为粮食,假设善消化了恶,究竟是一种彻底的灭迹,还是一种隐秘的继续养育?那么到最后,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我们修行的方向,什么又是品行的障碍?义玄大师曾说,为了向至善行进,可以遇佛杀佛、遇祖灭祖,因为这些佛与祖,都是意识里的心魔。我们何以区别神与鬼?对恶的报复导致善,还是更大的恶?甚至对善的护卫导致更大的善,还是更大的恶?这些都易于让我们陷入伦理的僵局。

善恶观念,既是主观也是客观的,否则这个世界无以界定、掌控和改良?还是说,善、恶,只是临时状态的某种命名,就像黑棋和白棋共同存在,是为了使游戏运行下去,两者之间并无天然的绝对意义的立场——它们可以在任何时候发生突然的倾覆性翻转?

三十二

暴雨天的电闪雷鸣,让人猜想天上的刑场,那里是否也有送死的神?还是说,之所以成为神,就是因为至善,他们得以永恒的赦免,从此享有至尊,再无更高的仲裁者施以审判?

窸窸窣窣的草丛里藏满伪装的动物,而云朵坦荡,是铺在天堂洁白而柔软的瓦砾——仿佛神不知道遍布世间的欺诈与残忍,更让人无从猜测,这一切,究竟是出自孩子般的纯真还是无情。

这不是一个能够自圆其说的世界,我们只能给出自欺欺人的解释。

然而,潮汐后退,不是为谁忍让;果实丰盛,也不是为谁慷慨。

《长江文艺》2015年第1期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