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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脚童年

晚清县令李超琼 作者:山长水阔 著


赤脚童年

合江古城西门外,在一座大山的半山腰间缘壁而立的“半山半城之庐”,就是李超琼的出生地,也是他度过童年、少年时代的地方。

出城往西,行约五里,有一条东流的小溪。傍着小溪倚山路逆溪流上行,翻越层层梯田,可以见到矗立在山头的一座小佛塔。在一棵浓荫覆盖的老椿树下有座野寺,据说叫做金宝寺。

山路在寺前分叉,循着左边那条长满竹丛的迂曲的道儿走一段,可以见到一座石桥。桥下小溪滹滹流泻,溪水清冽如寒玉。过了桥,沿桥西一条小径逶迤而上,来到一片石子坡,可以见到一片纵横百丈的巨大磐陀石。秋天的时候,农家在磐陀石上晒稻谷是最合适了。

李家的老屋傍石而居。那地方不知为什么叫“大字湾”,可能是大磐石横亘东南,对老屋构成迴抱之势吧。修篁细篠满山遍野,桂树、樟树、柏树、楠树掩画其间,更有成片的橄榄林和梨园、栗园环绕着大磐石,使它一年四季都有青翠拥抱。这就是父亲光祜借佛经用语为之命名的“活泼泼地”。

老屋近前,是一小块稻田。初春时,田里灌满水,沿田埂栽种的杉树都倒影在镜子般的水田里。踏上十级台阶,来到老屋的门前,老屋的粉墙上爬满了藤萝的枝蔓。屋旁红梅争相绽放,深深浅浅地依在墙边,煞是好看。

罩在大榕树浓荫下的那间三椽的小茆屋,便是李超琼儿时开蒙的书塾。

屋前院里,有棵高大参天的橄榄树,每年秋天都会结出尖尖圆圆的橄榄果。柴门边有株腊梅,雪天里会爆出一点一点、莹莹如黄玉的腊梅花,隐隐奇香随风飘散。屋角是好大一丛香橼树,每年都会结出几颗硕大的佛手香橼。不知哪天夜里,还会有苍然如翠玉的“长龙孙”破土而出,这是冬笋,味道极鲜美。

“西城睥睨枕山隈,山半吾庐向东开。”推门就可以见到“葫芦汇”里最高、据说也是最美的山峰——少岷山。少岷山的三个峰峦形同笔架,所以它的另一个名字“笔架山”传得更远。

大江两侧,惊涛拍岸,声如撼雷。

放眼望去,可以看见临大江而筑的古城的万家烟市。再往远看,是层层叠叠的苍翠大山。更远,还可以看到苍茫暮霭中的雪山峰顶。

离开葫芦汇十五年后的光绪十四年(1888)初冬,四十三岁的溧阳县令李超琼乘着一条小船,在大雨中巡视各乡灾情。那天天明,风起解缆。下午顺风驶过南渡镇时,雨渐停止,他掀开篷窗四望,冬景满目。这时,有一股莫名的乡思涌起,遂成《苦忆》二首:

苦忆家乡屋下田,正储冬水引流泉。翠禽三两鸣晴午,白鹭一双飞晚烟。

放犊人闲时聚话,得鱼客至便烹鲜。最宜夜月东坪望,百顷玻璃在眼前。

苦忆家乡屋后山,翠筠黄叶正斑斓。樟木郁郁霜无迹,桂影团团月自闲。

劚笋竟寻南竹去,拾薪偶采腊梅还。松毛橡实儿时趣,何日林中再破颜。(1)

兴许是溧阳的艄公正在船上用竹笋做晚饭,李超琼想起了家乡那种叫“长龙孙”的冬笋。“长龙孙”是葫芦汇里的一种带刺的竹子生出的笋,味道肥美无比。

葫芦汇里的合江东乡,是李超琼记忆中儿时的天堂。但他儿时的记忆中,也有刻骨铭心的饥饿和恐惧。

李超琼出世的十九世纪中叶,合江县户籍、丁口增长幅度很大。由于丁口大增,一度荒废的土地被重新垦辟,地方经济有所恢复,多灾多难的合江县也到了“犹有余粟分润境外”的水平。

但好景不长。咸(丰)同(治)时期,被称为滇匪、黔匪、粤匪的外省反政府武装频繁侵入,县境乱象渐炽。小小合江“十年九战”,一方面是窜匪奔袭,群盗满山,劫掠如洗;一方面是兵多饷绌,厘卡密布,暴征苛敛。所以,李超琼从孩提到弱冠这二十年的时代背景,几乎一片昏暗,不见亮色。

李超琼写过一篇《族叔字轩先生传》,说的是他族里的一位老叔李光澈以一介书生挺身而出为乡民利益抗争的事迹。故事里写到了晚清合江县的苛捐杂税情况。合江县核定征收的正银(地丁银)为五千八百多两,而附加征收的费用是正赋的若干倍。咸丰三年(1853),当局以地方防务的名义,“按正粮每亩派银二十两”的标准附加征收“防费”。一时间,县里“恶役四出,捉粮户如捕盗,勒捐限缴,稍延则鞭扑羁押,民不堪命。”之后,当局又想出一个名叫“夫马”的收费项目,按正银一两派钱四千的比例,每年摊派两次,为县衙收取“供应差使”的费用。连“零星小户”,也“无得免者”。官府还专设了一个“夫马局”,规定乡民缴纳田赋,必须先缴纳“夫马费”,谁人稍有迟疑,就“以抗粮罪之”,而且“追呼甚迫”。同治三年(1864)十月,有一刘姓田户就是在县衙里被杖毙的。

两三岁时,蹒跚学步的李超琼跟母亲进城。外婆家近傍县衙的东墙,经常有田户因为交不上田赋而被关押在那里。半夜里,严刑拷打的鞭仆声和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隔着高墙,不断传来。年幼的李超琼只要住在外婆家,半夜里都会被吓得大哭不止,噩梦连连。

在他孩提的心灵中,衙门就是要钱的,官兵就是打人的。任凭年龄增长,这块阴影还是挥之不去。直到十九岁那年,他跟随父兄去官府参加科考,经过衙门,见到官吏,还是如同见到虎狼,心有余悸。走在街上,与衙役或兵丁相遇交臂,他总是努力躲开,连抬眼正视都不敢。科举考试是官府组织的一种几百上千人参加的大型活动,为维持秩序,难免会出现某官一声断喝,全场一片应诺的场面。遇到这种“意外”,东乡考生李超琼会吓得浑身颤抖,连字都写不成,仿佛官家又来催粮要钱。考试总得在衙门里进行。东乡考生李超琼还是感觉这种复阁重檐的地方,太过阴森可怖,迈步都不敢,仿佛周边到处都是枷锁和刑具,仿佛听到无数受刑人的惨叫和呻吟。(2)

家境衰落,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开始于李超琼十六岁那年。那年是咸丰十一年(1861),东乡李氏他们这一支,经历了一次艰难的析爨。祖父母都已先后下世,兄弟几个都已各自成家。李超琼的父亲光祜,是这个大家庭里的长子,他这一家拖儿带女,人口最多,而他又偏偏坚持家里的男孩都必须读书上进,这份执着使得家里劳动力明显不够。如果继续合灶吃饭,必会拖累整个大家庭。所以李光祜就主动提出分家,并且宣布,大家庭原有的所有债务,都由他自己这一支来承担。

分家后,李光祜家庭立刻陷入穷窘,生计益蹙。一家十二口,茹蔬啜粥以为常。八月里,东乡遭受滇匪骚扰,他们又举家避难,在贵州的一个农村度过了很长一段寄人篱下的日子。冬春之交,米价翔贵,家里钱粮空乏,连麦麸饼都吃不上时,只好以野果草瓜充饥。

第二年春,石达开的太平军由湖北入川。为争夺江津县,太平军数度与清军激战。兵祸所及,比邻江津的合江县各乡轮番遭受洗劫。李光祜家庭雪上加霜,生活“奇窘”,到了“以一日再食为难”(3)的境地。

李超琼十九岁那年,四川大旱。大旱又造成大饥荒,饿殍遍野,十室九空。由夏而秋,李光祜家庭再次断粮绝粒。即使忍痛卖田卖地(4),也只能吃糠咽菜,而且日难一饱。

在合江东乡,李氏一姓“盛于他姓”。据李超琼说,他这个家族曾经有过家谱,但在康熙初年避难贵州时佚失。所以,像大多数中国农民一样,合江东乡李氏家族的历史主要靠世代口耳相传,只在子孙心目中留下些零星的、模糊的和不确定的记忆。

光绪二十一年(1895),李超琼五十岁,在常州府阳湖知县任上。随同他一起在衙门的官舍里生活的大哥超元起草编成了一部合江李氏族谱。李超琼请工匠带着石版印刷的全套家什上门,花了两个半月时间,印出二百套,并以合江老家的李氏祖先墓地命名,定名为《篆洞园族谱》。可惜后来失传了。在大哥忙着修族谱的同时,李超琼则为自己五十岁以前的人生修订了半部年谱。若干年以后,李超琼作古,娄县杨葆光先生为他补齐了年谱,定名为《合江李公紫璈年谱》。其抄本现藏国家图书馆。

李超琼兄弟,以及他们的父亲、祖父,都以“耕读传家”为自豪。“耕读传家”是中国农村流传深广、根深蒂固的一种观念。所谓“耕读传家久,诗书济世长”。耕田可以事稼穑,丰五谷,养家糊口,以立性命;读书可以知诗书,达礼义,修身养性,以立高德。合江李氏几代人都坚信苦读终能成才,他们虽然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刨土为生的农民,但世世代代且耕且读,理想坚定,终能出人头地。

书生兼农民的父亲光祜,为坚持家族的耕读理想,表现出了最大的坚韧。

分家后,光祜把自己第二个男孩朝寅,过继给了自己的哥哥;而让另外三个儿子超元、超琼和超瑜分担起家里的各种劳务,耕作、浇菜、砍柴、担水,样样都干。儿子们还要通过做雇工,替邻居人家耘田、舂米;或者做邻家小孩的“童子师”,换得一点报酬,充作家里的油盐开销。尽管如此,李光祜家庭还是顽强维持着儿子们的学业,一日不使中断。最后,实在无力延请塾师了,李光祜就自己来给儿子们上经史课。长子超元咸丰九年中了秀才,就改由他带着两个弟弟诵读诗书。

大饥荒的同治三年(1864),岁逢乡试。超元赶赴省城成都去参加考试,结果失败而归。有人就劝李光祜把十六岁的老四超瑜送去学做生意,以减轻家里的负担。李光祜不同意,认为超瑜无论如何要继续读书。他对人说:“学贾未必遂足救贫,徒使吾家少一读书种子耳。”让超瑜去学生意,未必足以帮我们摆脱贫困,却反而会使我家少了一颗读书的种子。话语中显示出一种不可动摇的信念。

在最困难的时候,李光祜的一位挚友,在泸县太平山里设馆授徒的纳溪县秀才王寅亮(清源)先生伸来仗义之手。他慨然表示,愿意收留超元、超琼、超瑜三兄弟为生徒,不但免去他们一切“束修”(学费),还以给贫困学生物质奖励的方式,补助他们的饭食。王寅亮不但是位慷慨仗义的豪侠之人,而且是位讲课理境透澈,有真知灼见,同时又注重因材施教的好教师。他开馆授徒数十年,追随学习的总计有上千人。

泸县是合江的邻县,太平山距李氏老屋五十里。李超琼兄弟珍视这个机会,他们每天天不亮就出发,翻山越岭,去听王寅亮先生的课。

毒日下、风雨中,人们常常会在路上见到兄弟三人头顶斗笠,肩背米蘘和书袋,光着脚,艰难行进在崎岖的山路上。这样日复一日的长征式游学持续了四个冬夏。赤脚长征开始时,老四超瑜还未成年。

兄弟三人一路还背诵功课,相互考问。背诵诸子名篇,是他们克服艰难险阻的法宝。这是父亲教他们的,实在困顿了,默诵孟老夫子的“发畎亩”章可以长力气:“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5)

第三年,合江东乡来的李氏兄弟中的老三超琼,经过县里的院试,得到了县学的入学资格,成为生员。在取入县学的生员中列第五名。阅卷老师赞赏他,说他的诗写得颇有“古意”。

所谓生员,就是“国家的学生”,俗称的“秀才”。秀才不但可以免纳田粮,还可以免除徭役;不但是本人免,还可以连带免除家里另外两个男丁徭役。免除徭役,实际就是免除了家里三笔“代役钱”,因为家里如果无力出徭役,就只好每年都出钱请人代徭役。秀才还有些特权,比如遇到纠纷不必去衙门起诉和应诉,可以派家人代理出庭;即使被控有罪,官府也不能随便抓来审问,尤其是不能动用刑罚。秀才还可以随时求见县里的长官。来到衙门前,递上两指宽的“治生”帖子,进去即可。这样,即使见不到长官,至少也和长官有个联系通道。秀才见到地方长官,不必像普通民众那样跪下来叩头高喊“青天大老爷”,只需拱拱手叫声“先生”即可。大家都跪着,而你能站着,那就是莫大的特权了。实质在于,中了秀才,就算“功名在身”,跨进了士人的门槛。

生员须再经过一次科试,才具备参加省一级的乡试资格。下一年,李超琼又凭科试成绩增补为“廪生”。廪生,又叫“廪膳生员”,比秀才更多一些优惠,县库里每月都发给廪米六斗,补助其日常生活;每年还发给廪饩银子四两,作为助学金。

同治六年,王寅亮先生的塾馆迁去了七十里外的安贤乡。这时,超元、超琼已离开,去追求更高的科举目标,剩下小弟超瑜继续追随王先生求学,若干年后他也考中了秀才,进入县里的邑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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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诗选自李超琼《石船居古今体诗剩稿》溧阳集卷,苏州工业园区档案馆馆藏。

(2)情节和引诗出自李超琼《石船居古今体诗剩稿》溧阳集卷,苏州工业园区档案馆馆藏。

(3)引自《合江李公紫璈年谱》,北京图书馆馆藏。

(4)情节见《合江李公紫璈年谱》,北京图书馆馆藏。

(5)情节出自李超琼《衔恤记日册》稿本,苏州工业园区档案馆馆藏。

(6)本节未加注释或说明的情节和引文出自《合江县志》和《合江文徵》,苏州工业园区档案馆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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