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渴望

遇见未来的旅行 作者:葛磊


谁也无法否认,我们普遍存在着一种不安。

对于年轻人来说,谈论梦想成了一件奢侈的事,买栋房子才能给自己带来“归属感”,总是削尖了脑袋寻找成功的捷径,实用主义比任何时候都广泛流行,碎片化的感官愉悦渐渐取代了况味持久的精神满足……

看上去,我们越来越富足了,但这种不安一点也没有消减。

那么多的人,被这个时代推搡着往前走,却不知要走向何处。那么多的人,每天都是在过重样的生活,今天和昨天看不出太大的不同。那么多的人,咬紧牙关只是为了维持现实生活的秩序,他们没有勇气打破这微妙的平衡。那么多的人,在日常生活的城墙之外,听到战马的嚣叫,看到刀戈的寒光,可他终究难以体会那种征服的快乐。那么多的人,察觉不到青春的稀有,对他们来说,生命似乎是静态的,当偶尔有一天回望的时候,又惊觉时光匆忙,人生蹉跎。

我有一个朋友,叫曹晟康,在十来岁的时候,因为车祸双目失明,他像很多盲人一样,做了一名按摩师。

这是一条“理所应当”的道路,盲人当按摩师,看上去没有任何不妥。

但曹晟康不甘心,他发了一个誓:“既然我看不到这个世界,那就让这个世界看到我。”

他选择了旅行,作为让世界观察他的方式。他从家里出发,带着一根盲杖。他越走越远,走到了越南,走到了柬埔寨,走到了泰国,后来,又走到了印度、尼泊尔,再后来,他去到了美国、澳大利亚,甚至欧洲。就在我写这篇文字的时候,他正在太平洋上的某个岛屿继续着他的旅程。

有一次出发去欧洲前,他来找我,他说自己整理好了所有以往旅行的录音、视频,托付给我和另一个朋友,万一,万一他回不来了,让我们帮忙整理出他的故事,好让更多的人听到。

你无法想象旅行对他来说有多艰难,我曾经试图想象,他站在异国的街头,面对全然陌生的、黑暗的世界,如何有勇气迈出脚步。也许,他的每一步,都是在“向死而生”,哪怕下一步真的是死亡,现在的这一步,也不会有丝毫的遗憾和后悔。

我们常会看见梦想破碎了,目标落空了,但我们不能停止渴望——你悄悄憧憬过的未来,你人生的最大秘密,都藏身于你内心的渴望里。

1 上学路上

我出生在河南的一处农村,爷爷奶奶都是农民,据说我出生的那天,爷爷正在田间锄作,烈日当头,他仰面朝天跪在了麦田里。

很快地,我们的麦田被越来越多的楼房包围起来,我的爸爸,做过出租车司机和水管工,在中国,很多年轻人都有着这样的出身——城市化对时代和空间都进行着改造,很多人的乡村变成了城乡结合部,而当城乡结合部彻底变成城市的时候,这些人遗失了土地,却仍然没有找到适应城市这个庞然大物的生存技巧,他们的后代,普遍从事着街边小贩、出租车司机等职业,或者离乡打工。

上小学的时候,从家里到学校是一段不远不近的路,路上会经过青葱的麦田,小伙伴们排成一队,走路都是蹦跳着。等到秋天,大地金黄,空气里散发着粮食的味道。麦田里有很多秘密,比如田埂上的荠菜,可以变成好吃的蒸菜;零星的狗尾巴草,被我们编成了小兔子;一种浑身是刺的小果实(后来听说学名叫苍耳子),很容易粘在头发上,常常被拿来搞恶作剧;还有一种紫色的小葡萄形状的果实,女生们常常用来染指甲。

那时候,觉得这段路实在有趣,走过了麦田,有一家奶牛场,我常常趴在大门的铁栅栏上,一声不响地看牛吃草。那时候,我对牛的感情真深啊,家里有时找不到我,可能就会到奶牛场来找找看。小孩子的心里,怀着很深的同情,很深的善良,我依稀还记得自己和牛长时间地对视,似乎彼此之间有很多的话要讲。

过了麦田和奶牛场,就上了柏油路。秋天时,路上每天都会有拉麦秸垛的驴车,那麦秸垛真高真大啊,高大到赶车的人无论如何都看不到车后的情形。我们年少淘气,常常趴在车后,抓紧麻绳,小身子贴着麦秸垛,在“嘚嘚”的蹄声中,怀着小小的幸福和忐忑,悠忽着就度过了童年。

牛的眼睛,吹动麦穗的风,驴车的“嘚嘚”声,是童年里不多的安静而美好的记忆,它们消失得那么快,来不及告别就不见了。我转校上了重点小学,埋头在书本里,开始为自己的人生去奋斗。家里人很早就明白教育的重要性,他们不希望我做个建筑工人、出租车司机,但那时,他们大概也没想到,孩子的前途和未来,是远走高飞。

为什么这本书的第一篇会啰啰唆唆讲一些童年的琐事?其实这本书应该讲的都是琐事吧,这些琐事构成了我们每个人不可复制的人生。未来并不是独立存在的,未来更不是人生的急转,未来和我们的过去有深深的连接。有时候深究起来,我们下意识的行为,内心深藏的渴望,对于某一事物或人物的执著,往往早在童年时代就已经有隐约的线索,任何未来的花开,都有过去和现在所播下的种子。

2 不敢相信的未来

我小时候读了很多书,其实大多是囫囵吞枣,消化起来很困难,我的记忆力也一般,迄今能记得住的情节寥寥无几。可古今中外,凡是语文书、历史书上提到的“名著”,我都想尽办法买来看。家里的经济状况并不好,每次胡同里来了挑担子卖白菜卖芹菜的小贩,都听到妈妈为了几分钱的菜价和小贩纠缠许久。今天的菜价已经涨了十几倍,可书价,二十多年前和今天没有太大不同,但只要我说去买书,妈妈总能变魔术一般凑出20块、30块钱塞给我,她很吝惜钱,但从来不吝惜给我买书的钱。

好笑的是,有一次为了买书,爸爸专程带我去上海,我们一个大人一个小人,衣衫褴褛,风尘仆仆,坐火车到了一个前所未见的、硕大无朋的城市,我们甚至还背着几条编织袋——方便装书用。上海的繁华超过了我的想象,上海接待我们的方式也挺特别——我们刚出火车站就被警察叫去查验身份证,我们的样子的确和这座时尚都市格格不入。

那时候对书的热爱,好像久旱的土地对于雨水的饥渴,又好像初生的羔犊尝到了第一口母乳,现在想来仍觉得感动。人生的某个阶段,一定会为一件事怀有近乎痴狂的热情,这份热情里隐藏着关于我们未来的最大秘密。

我夜以继日地看书,如饥似渴、不加选择地吸收,即使看不懂也满怀热情地看下去,三两天就是一本大部头,还置备了手电筒,晚上撅着屁股在被窝里继续看。结果呢,我还是一个农民的孩子,城乡结合部的孩子,可脑子里恨不得放眼整个世界,那些历史的壮阔、情感的跌宕、时代的幻变、人物的传奇,在我的小小脑仁里埋下了“理想主义”的种子。

我常常会去想,自己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我会像凡尔纳的《80天环游地球》那样,去探索这个世界吗?我会像《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样,拥有那么热烈的爱情吗?我会像写《老人与海》的海明威那样,成为一个坚强有力量的人吗?

那怎么可能会是我呢?那样的人生只是用来想想的吧?看,我的爷爷还在工厂里打零工看大门,我的爸爸才刚刚开上出租车,我的妈妈都没有一份正式的工作,每次学籍里要填家庭成分我都困惑好久:我是农民子弟?还是职工子弟?抑或全家人都是自由职业者?我的世界就这么小,我的家人就这么平凡,我能亲眼看到的社会都有那么多的“高不可攀”,我可能会拥有那样的一种人生吗?像书里写的那种人生吗?

我从小就是个胆怯的孩子,面对陌生人,甚至稍微不熟的人都会感到惶恐。十六岁以前,连去趟理发店都要父母陪着,更别说一个人出门远行了——远方的世界看起来很好,却让我没有安全感。我心里有很多很多关于未来的想象,可每一种都看上去遥不可及。

在未来和自己之间,曾经最大的距离是“不敢相信”。

3 远方

远方是什么?

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远方就是未来的另一个表达方式。

20世纪80年代、90年代,是一个躁动又巨变的时代,透过各种窗口,世代蜷居在小地方的人们,看到了“远方”碎片般的影像,“远方”传来的种种消息,正在摇晃着已经脆弱残破的传统生活。年轻人开始向往去远方闯荡、打工、见世面;有眼光的聪明人开始从远方倒腾来各种商品,做生意或投机,一夜暴富;学生们因为一则广告把“清华、北大、复旦、南开”四所远方的学校奉为人生的至高殿堂,通过高考的输送,这个国家开始了一场史无前例的人才迁移,最优秀的青年人聚集到了北上广深。

当然,远方还有更多的意义,对看着金庸古龙长大的这一代男孩子,远方是江湖,是流浪者的国土,是人生的大剧场。相对于偏安一隅、平淡、狭窄、琐碎的日常生活,远方一定是激动人心、令人神往的。

2000年冬天,在陕西延安,一望无尽的黄土陇,黄河上的浮冰撞击出巨大的响声,一个村里的孩子在河边唱起信天游,歌声悠远而苍凉。他告诉我,他的梦想是有一天走出这片黄土,让很多人能记住他的歌声。

未来啊,似乎都在远方,在那个不明所以、光怪陆离的远方,在那个遍地是黄金屋和颜如玉的远方,在那个一定有人理解我、欣赏我、重视我的远方。我有时会想,人为什么要出走?当我想了一千条远方的“好处”之后,才恍然发觉,出走不是因为远方有多好,而是我们太希望挣脱现实的束缚。因为对现实不够满意,才把所有的幻想寄托在了远方。

必须承认的是,无论你对这个时代有多少的抱怨,无论这个社会有多少的阴暗面和潜规则,无论在现实的挤压中我们如何委屈和痛楚,但无可置疑,这个时代给了每个人改变命运的机会。

高中的某个秋天的某个晚上,夜自习,教室里安静极了,只有唰唰的翻书声,我心里忽然有点莫名的异常,抬头看看四周,同学们埋头在书本里,看不出任何的表情,我座位靠着窗户,又仰起头,望向黝黑的夜空,那晚的夜空似乎格外的空旷,也看不见什么星星,黑压压的,如同不可预知的高考。可那一片漆黑中,我感觉自己在和一双眼睛对视,更确切地说,是在和一双来自未来的眼睛对视,在那一片黑暗中,好像有一个小小的,和未来连接的窗口打开了。

这么多年来,我常常能回忆起那个夜晚,不过每次回忆的时候,我都是在黝黑的夜空里,向下俯瞰那间亮着灯的教室的窗口,年少的我,正皱着眉头仰面和我对视,“我”的眼神里,有那么多的委屈、敏感、疲惫、怀疑,但这些情绪都抵不过最重要的一个内容——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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