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卷:零落万丈红尘

人生就是独自的旅行:柳永传 作者:随园散人 著


兜兜转转,走走停停。

红尘里,每个人都在漂泊。

从春到秋,从山到水,从清晨到日暮,从少年到白头。

岁月无声

岁月无声,人间寂静。

不声不响,是这世界的模样。

沉浮与聚散,属于浪迹其中的人们。

终究,我们只是人间的过客。如诗中所言,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来的来,去的去,是我们匆忙的身影;聚的聚,散的散,是无从猜测的故事。走在这故事里头,遇见或离别,欢喜或忧伤,或许都是风景,又或许,只是别人的谈资。

所有的心事浮沉,都是自己的花开花谢,与岁月无关。岁月,向来冷漠。它只是立在那里,冷冷地打量着或清醒或沉醉的过客,欣赏着所有的聚散离合与兴衰成败。

就在这冷漠的眼神里,许多韵味,许多情怀,渐渐成了过往,如唐诗,如宋词,如衣带生风的魏晋风流。后来的人们,只能凭借残存的只言片语,去时光深处寻寻觅觅。然后,回到现实之中,面对生活的繁芜。

不管怎样,有过那样的时代,是历史的幸运,也是我们的幸运。至少,我们知道,在这个狂乱的世界,曾有人那样活着。

宋词,让人爱不释手,也让人感慨丛生。这里面,有才子佳人把酒言欢,有将军志士纵横四方,有茅庐隐者坐看云起。但是更多的,却是悲凉的况味。乍看之下,是《清明上河图》里车水马龙的盛世华年,转眼之间,已是狼烟四起,万里河山风雨飘摇。整个时代如此,宋词也便是如此。这头是西北望射天狼的豪情,那头是陈迹危亭独倚的惆怅。

柳永,生活在大宋王朝初期。彼时的宋朝,结束了五代十国时期混乱的局面,不能说河清海晏,但至少是百废俱兴、蒸蒸日上的。然而,柳永的词,却总有几分凄凉。大概是因为,他的人生基本是在冷落中度过的。命途坎坷,人生艰难,加上天生的敏感,笔下的词也就难见欢喜之意。

一叶扁舟轻帆卷。暂泊楚江南岸。孤城暮角,引胡笳怨。水茫茫,平沙雁、旋惊散。烟敛寒林簇,画屏展。天际遥山小,黛眉浅。

旧赏轻抛,到此成游宦。觉客程劳,年光晚。异乡风物,忍萧索、当愁眼。帝城赊,秦楼阻,旅魂乱。芳草连空阔,残照满。佳人无消息,断云远。

他选择了放浪形骸,或许有些无奈。但那,又何尝不是性情的选择。

流连花间,徘徊月下。他的萧瑟中,少不了傲岸。

都说人生如戏,生旦净末,唱念做打,每个人都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而他扮演的,就是以婉约笔意,写尽千古风情的词人角色。人海之中,一袭月色,几杯浊酒,借着几分落寞填词,便是他的才子模样。

在文字的世界里,他是自己的王,无需谁为他加冕。

事实上,每个人都应如此。

活在人间,得几分兴味,看几重风景,简单地欢喜,便好。

别人如何评说,都是别人的事。我们只需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开花结果,相聚别离。毕竟,苦痛悲伤,飘零寂寞,旁人不会替我们承担。

现在,走入那段历史,走近那个才子,看看他人生的起承转合。

然后,看他在命运的藩篱中,如何看尽杨柳岸晓风残月。

据考察,柳永是唐代柳冕的后代。关于柳冕,《辞海》中有条目:“柳冕,唐代文学家。字敬叔,蒲洲河东(今山西永济)人。贞元中,官御史中丞、福建观察使。主张文章必须阐发六经之道,为韩愈文论的先驱。撰有《笔语》,已失传。《全唐文》辑存其文十篇。”

宋初诗人王禹偁是柳永父亲柳宜的至交,他在《小畜集》中有《建溪处士赠大理评事柳府君墓碣铭并序》:“公讳崇,字子高,七代祖奥从季父冕廉问闽川,因奏署福州司马,改建州长史,遂家焉。奥生诞,诞生琼,琼生祚,祚生瞪,瞪于公为显考。公十岁而孤,母夫人丁氏养诲成人。既冠,属王审知据福建,以公补沙县丞。时审知残民自奉,人多衣纸……”

自从举家迁居,福建崇安就成了柳氏的故乡。崇安,北宋属建州管辖,当时即是文风昌盛之邦。据《嘉靖建宁府志》卷四称:“建州至宋而诸儒继出,蔚为文献名邦……家有诗书,户藏法律,其民之秀者押于文。”又《崇安县志》载:南宋学者刘子翠赞家乡崇安之地灵人杰,作歌曰:“屯田词,考工诗,白水之白钟此奇,勾章棘句凌万象,逸性高情俱一时。”诗中之屯田即指柳永,考工是指北宋诗人翁挺,二人皆是崇安县五夫里白水一带的人。

柳永祖父柳崇,字子高,在当时以儒学闻名。唐末时局动荡,遍地烽烟弥漫,柳崇在故土隐居读书,不问世事。朝廷派人数次请其出仕,都被其婉言谢绝了。

不过,他虽发誓不入仕途,布衣终老,却没有阻止后人们入世。柳崇生有六子,前妻丁氏生柳宜、柳宣,继室虞氏生柳寘、柳宏、柳寀、柳察,都曾出仕为官。柳宜字无疑,是柳崇的长子,性情耿直,为官清正,颇得南唐后主李煜赏识。任监察御史时,柳宜不避权贵,多次直言进谏。入宋后,先后任山东费县、任城令,通判全州,赞善大夫,官终工部侍郎。

作为南唐旧臣,柳宜懂得忠孝节烈,但他清楚,四分五裂不是国家该有的模样,而大宋王朝,在结束割据和战乱的时候,会还给黎民百姓安乐与太平。所以,在宋太祖赵匡胤劝他降宋的时候,他选择了顺应时代潮流。只是,虽然宋太祖许诺过将会厚待南唐旧臣,但作为降臣,柳宜在大宋官场的日子并不好过。而且,他还必须面对自己曾经的君王客死他乡的事实。

李煜,作为君主,他无疑是失败的。但是作为才子,他配得上青史留名。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他都有着不浅的造诣。李煜的词,继承了晚唐以来温庭筠、韦庄等花间派词人的传统,又受李璟、冯延巳等的影响,语言明快、形象生动、用情真挚,风格鲜明,其亡国后词作更是题材广阔,含意深沉,在晚唐五代词中独树一帜,对后世词坛影响深远。

若不是身为君王,他的人生大概会是完全不同的模样。但是没办法,命运将他推上了皇帝的宝座,他只能在春花秋月的轮回里,接受宿命的洗礼。他是个多才的人,也是个仁慈的人,但是在历史的车轮下,他终于被碾成了尘埃。

其实,在沧桑之前,谁又不是尘埃呢?

风流恣肆,煊赫疏狂,终有结束的时候。

只是,沉在梦里的人们,总是不愿醒来。

宋太祖开宝四年(971)十月,宋太祖灭南汉,李煜去除唐号,改称“江南国主”。次年,贬损仪制,撤去金陵台殿鸱吻以示尊奉宋廷。开宝八年,李煜兵败降宋,被俘至汴京(今河南开封),授右千牛卫上将军,封违命侯。宋太宗太平兴国三年(978年)七月七日,李煜死于汴京。

关于他的死,历来众说纷纭。但可以肯定,他是带着无比的悲凉和绝望离开的。那首《虞美人》成了他的绝笔: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万里月明,江山不在。身为阶下囚的他,有太多的理由去愁苦和悲伤。他说,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他说,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就这样感伤着,走向了凄惨的归程。

几十年以后,同样感伤的,换成了那个叫柳永的词人。他们身份悬殊,一个是江山沦丧的君主,一个是流连风月的文人,但是性情相似,感伤也相似。世事变幻,时光匆忙,柳永这般感叹:是处红衰翠减,冉冉物华休。

总在想,他们若能相逢,定会把酒临风,带着几许感伤,笑看雪月风花。然而,这毕竟是痴想,柳永出生的时候,李煜已经离开人世六年。红尘陌上,他们无缘相见,只能以同样婉约的词句,隔着时光对酌。

我们该庆幸,千年前的大地上,曾有过他们。

不管命运如何,至少,笔下有着无比的风采和情意。

或许,这喧闹的人间,配不上他们的风雅。

初见红尘

来的时候,如尘埃;去的时候,如落叶。

这就是人生。不管你愿不愿意,人生都是从寂静到寂静的旅程。

花开的时候,开花;雨落的时候,听雨。漫长的路上,所见皆是风景。但仔细想想,所谓的风景,不过是心境的平上去入。看透风景,我们终会回到寂静。

柳永生平,不曾显赫,但无疑是风流恣肆的。他有他的萧瑟,亦有他的疏狂。不管结局如何,世人如何评说,他的人生足够精彩。只因,他活得真诚。有诗酒,有红颜,有风花雪月,虽然寂寥,却不曾让那至真的性情遗落。

宋太宗雍熙元年(984),柳永出生。

宋太祖开宝九年(976),柳宜随“江南伪官”降宋,最初为山东雷泽县令。期间,他与诗人王禹偁相识,并且成了至交好友。宋太宗太平兴国三年(978),柳宜移任山东费县县令,柳永就出生于这里。那年,父亲柳宜四十六岁,母亲刘氏四十四岁。

关于柳永的生辰,历来存在争议,研究者说法不一。根据多种资料推断,柳永中进士时年已五十,按景祐元年(1034)中进士算,柳永的生年应在984年左右。根据詹亚园先生《柳永事迹补正》,唐圭璋先生《柳永事迹新证》等研究资料,柳永也大约生于此年。那年,王禹偁三十岁,杨亿十一岁,林逋十七岁,李煜已去世六年,温庭筠已去世十八年。

就像所有人,来时如花开陌上。他呱呱坠地的时候,柳家上下欢喜不已。

至于此后的人生,是悲是喜,是长是短,无人知晓。

生命本就如谜,许多事都在迷蒙之中。

我们能做的不过是,看偶然的风景,历必然的尘缘。

这个初至人间的生命,还不叫柳永。父亲为他取名三变,字景庄,因家族中排行第七,世称柳七。多年以后,他改名为柳永,取字耆卿。尽管,柳三变这个名字,他用了大半生,但在本传里,统一用柳永这个名字。

柳宜给儿子起名“三变”,取义于《论语·子张》:“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俨者,意为庄重。《诗·陈风·泽陂》:“有美一人,硕大且俨。”《离骚》:“汤武俨而致敬今,周论到而莫差。”

父亲如此取名,大概是希望,儿子能长成圣人眼中的君子模样:远观严肃不苟,接近则温和坦荡,言谈庄重有节。自然地,父亲也希望他饱读诗书,考取功名,成为朝廷的股肱之才。柳永最终让父亲失望了,他虽然诗才满腹,但在科举的路上,却多次折戟。父亲去世的时候,他还在为功名而跋涉。

于是,孤傲的他,只好带着失落,将自己流放在秦楼楚馆。

幸好,还有月光伴他醉卧花间,还有红颜为他添香捧砚。

幸好,还有文字,让他安放自己。

关于柳永的出生,传说有三件奇事。首先是,柳永出生前后,屋顶有颗明亮的星辰,人们都说是文曲星,柳家人都认为,柳永是文曲星转世。

其次,柳永出生前夜,祖上留下的一架古琴不弹自鸣,柳宜走到琴房去看,发现琴盖并未打开,琴声却清晰可闻。

第三件奇事。太平兴国五年(980),柳永的祖父柳崇听说次子升官,高兴之余,渡江到济州去看柳宣和柳宜,没料到,到济州官舍后,竟然患病身故,葬于济州郊野。两年后,风水先生认为安葬之处于柳家子孙不利,建议另择坟地。柳宜便与五位兄弟商议,决定将父亲的坟墓迁往自己任职的忻州费县。寻觅数日,终于找到了一块风水宝地,却发现,下面是一块大石板,无法挖下去。

柳宜认为此非吉兆,询问风水先生。先生却认为,那是玉带缠腰的征兆,建议想尽办法将石板打开,以便安放棺木。石板打开之后,人们发现,下面竟然是一汪清水,水中有条鱼游来游去,众人都惊讶不已。安葬父亲后的次年,柳永出生。后来,说起这件事,柳宜和柳宣认为,那条鱼是柳永降生的征兆。

这些传闻,不过是人们的臆想。

只因柳永才名远播,人们便不免对其生平多加揣测。

肯定的是,柳永其人,生前身后,都是荒凉的。

柳氏家族,自唐以来便是书香门第。柳永的祖父柳崇,虽终生不仕,却是“以行义著于乡里,以兢严治于闺门。”其所生六子,皆曾为官。

柳宜,仕南唐,官监察御史,入宋后官至工部侍郎;柳宣,仕南唐,官大理评事,入宋后,以校书郎为济州推官,后为大理司直、天太军节度判官;柳寘,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中进士;柳宏,咸平元年中进士,知江州德化县,天圣年中,累迁都官员外郎,终光禄世卿;柳寀,官至吏部侍郎;柳察,十七岁举应贤良,侍诏金马门,官至水部员外郎。

柳永兄弟三人,也都是进士及第。长兄三复,为真宗天禧三年(1019)进士,官至兵部员外郎;次兄三接,与柳永同为宋仁宗景祐元年(1034)进士,官至都官员外郎。柳氏三兄弟皆才华不菲,号称“柳氏三绝”。而后辈之中,柳淇、柳悦都是进士,皆有史实可查。

出生于这样的门庭,柳永有机会饱览群书,培养其惊世才华。也正因如此,在科场多次败北之后,他仍能凭借无与伦比的才情,以词之名,倾倒众生。

他的人生,无疑是萧瑟的。

却也可以说,那样的人生,是绚烂多姿的。

寻常之人,过不了那种人生。萧瑟中尽情绽放,并非谁都可以。

柳永周岁时,家里举行抓周,以预测他的前程。在他面前,各色器皿里放置了果木、饮食、官诰、笔砚、乐器、书卷、算盘、经卷、胭脂等物,他先是抓起了胭脂,柳宜心里不大高兴,担心他长大后在脂粉堆里厮混,有客人赶紧圆场说,这预示着他将来会娶个才貌双全的妻子。

其后,柳永才如父亲所愿,拿起了笔砚和书卷。作为社会习俗,抓周之事虽无依据,但柳永的人生,的确不曾离开笔墨和书卷。只是,旷世的才华,未能换得人生完满。

许多年,浪迹人海,他只能焚字取暖。

这世上,多的是残缺,少的是圆满。

所谓圆满,很多时候,不过是无奈的自圆其说。

当然,柳永也不曾离开红颜。难得的是,在那些满是脂粉气的地方,他竟以才华与性情,换得了几许真情。可见,烟街柳巷并非只有虚情假意,只是去那里的人们,总是走马观花或者逢场作戏罢了。

宋太宗雍熙三年(986),柳永三岁。柳宜由费县移任濮州任城县令。父母带着柳永去了任城,幼小的他,开始了人生的旅程。此时的他,尚不知红尘路远,更不知世道艰难。他只知道,在父母身边,有无尽的温暖和欢喜。

对这个幼子,父母的确是疼爱有加。他不仅长相俊秀,而且天生灵气十足,可谓人见人爱。父亲对他期望甚高,盼着他习得孔孟之道,跻身官场,光耀门楣。所以,早早地开始教他认字。母亲刘氏虽然也希望他长大后出人头地,却又只愿他快乐地成长。刘氏擅长弹琴吟唱,时常唱些小曲给柳永听。

外面,是辽阔而厚重的齐鲁大地。那里,安放着柳永的幼年时光。原本,他也是喜欢那里的。只是后来,他去了别处,遇见了江南,终于发现,自己最爱的,不是齐鲁山川,而是江南云水。

到底,他的生命里,更多的是灵动和婉约。

他钟情的,是云水相依,是烟雨朦胧。

此时,他还在齐鲁大地上,肆意地欢乐着。这幼小的生命,不知道漂泊的味道,也无需知道。那样的味道,在后来的岁月里,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品尝。

人间辗转

清如镜,明如水。

云淡天高,风斜雨细。

童年大抵是这般模样。见底的是清澈,不见底的是快乐。

往往是这样,在那样不识愁滋味的年岁,我们却总是渴望着长大,长成足以承担风雨的模样。而真正长大后,我们又忍不住回味少年时光。成年人的世界里,有太多曲折和离乱、纷扰与彷徨。多年以后,怀念着从前的纯粹与天真,却发现,再也找不到了。

人生,都说漫长,其实何其匆忙!

来不及将春花采下赠予光阴,就已是秋月无言了。

柳永的童年,是无比快乐的。有书香墨香,有琴声雨声,还有无论阴晴雨雪都不曾离开的呵护备至。大概上天知道他会经历多年寥落,所以为他备了这样的童年。在这里,他爱上了许多事物,春的花,秋的月,窗前的清风,埂上的落日。后来才发现,那是流水落花的美丽。

那些年,柳永的父亲柳宜,虽有晚年得子的喜悦,但总的来说,是不甘和愤懑的。作为南唐降臣,他在大宋朝廷并未得到重用。他在南唐已官至监察御史,但在大宋,很多年过去了,他仍旧只是个县令。

更让他无奈的是,大宋朝廷对江南伪官,在服侍上也有限制。宋朝官员,按照级别高低,服侍颜色从绿到朱,再到紫色,从颜色很容易分辨官阶和资格。但对于江南伪官,无论官职高低,服侍皆为绿色。无疑,这是对降臣们在政治上的歧视。对柳宜来说,那身绿色的官服穿在身上,几乎与囚服无异。他有着不俗的才学,降宋后却久居下僚,心里的不甘可想而知。

雍熙四年(987),好友王禹偁来访,两人把酒闲谈,说起自己在朝廷的境遇,柳宜不胜感慨,王禹偁只好尽力劝慰。若干年前,他们在雷泽相识,虽然相差十四岁,但因性情相投,很快就成了莫逆之交,时常诗酒往来。

王禹偁,字元之,巨野(今山东巨野)人。出身寒微,据《邵氏闻见后录》记载,其父开了个小磨坊,以此为生。王禹偁自幼聪颖,七岁能联,八岁能诗,九岁能文,被誉为神童。据说,当时毕文简(毕士安,后入相太宗)为郡从事,让王禹偁作《磨》诗,他不假思索地吟道:“但存心里正,无愁眼下迟。若人轻着力,便是转身时。”

毕文简见他聪明,便将他留于子弟中讲学。某天,太守席上出诗句:“鹦鹉能言宁比凤”,在座无人能对,王禹偁略加思索对道:“蜘蛛虽巧不如蚕”。毕文简很惊奇,称赞他有经纶之才,必将名满天下,还赠他貂袍,以“小友”称呼。

王禹偁性情孤傲,喜欢臧否人物,非儒雅者不交。邻郡郓州须城人梁颢,因仰慕其才华,前来求教,竟被他拒于门外。梁颢从此发奋读书,后来又来求教,王禹偁大加赞赏。但就是这个耿介傲岸之人,却与柳宜一见如故,可见后者绝非庸常之人。

太平兴国八年(983),王禹偁中进士,其后仕途很是顺遂,到宋太宗端拱二年(989),入朝拜右司谏、知制诰,次年任大理寺评事。

王禹偁在任时曾明确提出政治改革主张,其主要内容与后来范仲淹庆历新政差不多,可见是个很有见识的人。文学上他主张恢复唐代诗文的现实主义传统,在诗歌上他学习白居易,是“白体诗”的领袖人物。王禹偁有《小畜集》《五代史阙文》《诗集》等传世。可以说,王禹偁的高洁品格和文学创作实绩,开宋代文学之风气,是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先驱。

王禹偁走后,柳宜仍在考虑自己的前途命运。要摆脱窘境,他有两条路可以走。首先是参加科举,成为宋朝进士。与他同为南唐旧臣的郑文宝,与王禹偁同年中了进士,后来仕途较为通达。而柳宜,许多原因,使他错过了数次科考。

于是,摆在他面前的,就只有“叫阍上书”这条路了。所谓“叫阍上书”,是指官员因冤屈等原因向朝廷申诉。但因为朝廷对江南伪官处处压制,他担心因此得罪上级。到宋太宗淳化元年(990)初,朝廷下诏,撤销对江南伪官服侍颜色的限制。由此可以看出,朝廷对降臣的态度有所改观。

柳宜马上决定走“叫阍上书”的道路,他带着三十卷文章去了汴京,上书乞试。这次上书惊动了朝臣,宋太宗听闻后,命新任宰相吕蒙正召试,后者对满腹经纶的柳宜很是欣赏。最终,柳宜上书成功,被派往荆湖南路全州(今广西全州)做通判。在那个时代,凭自己的才学得到升迁,无疑是件荣耀的事。

柳宜回到任城,全家都为他的升迁而欣喜不已。按照宋朝制度,包括川峡西路、广南东西路、福建路、荆湖南路在内的八路之地,不许官员携带家眷前往,否则将会受到重罚。柳宜去全州任职,只好先送妻子刘氏及柳永等家小回福建崇安五夫里(今福建武夷山市上梅乡茶景村,茶景村原叫白水村)。

少年柳永,对于齐鲁风物,颇有些恋恋不舍。

但那些熟悉的物事,注定要成为他身后的风景。

人生,本就是不停的辗转,从此处到彼处,从花开到花谢。

七岁的柳永,对读书非常感兴趣。虽然年岁很小,却已知晓了不少典故。他遗憾未曾去过太白楼,父亲问他原因,他给的答案是,想去看看,当年李白和贺知章饮酒赋诗的地方。接着,在父亲的引导下,他就背诵起了李白的《赠任城卢主簿》:

海鸟知天风,窜身鲁门东。

临觞不能饮,矫翼思凌空。

钟鼓不为乐,烟霜谁与同。

归飞未忍去,流泪谢鸳鸿。

几天后,柳宜带着家眷离开了任城。因他为官清正,深得民心,临走这天,任城百姓纷纷来送行。对柳宜来说,那些年虽然低落,但能受到如此拥戴,也算大慰平生。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是他的人生信条。他做到了,所以走得坦然。

离开任城后,柳宜绕道去看了二弟柳宣。此去全州,不知何日能重逢,兄弟两人十分不舍。但是,身在人间,即使是兄弟手足,也总是各有前程。不愿告别,也总要告别。

只是没想到,这次离别,竟然是永别。

世事无常,许多事如梦如幻。后会无期四字,往往是经不起风雨的。

于是,所有的离别,都带着几分绝望。

别了柳宣,柳宜已无牵挂,一路晓行夜宿。在汴京,他受到了故友王禹偁的款待。席间,王禹偁对柳永三兄弟赞赏有加,尤其是对器宇不凡的柳永,格外喜欢。

闲谈之时,说到了柳宜将要前往的全州。宋朝时,全州属荆湖南路,治所在清湘(今广西全州)。当时,荆湖南路府帅为魏羽,是柳宜的顶头上司。他也是南唐旧臣,在南唐时,为雄远军判官,官职低于柳宜。多年以后,地位与从前相反,所以说起这个话题,柳宜难免有些尴尬。

世间之事,正因为难测,才显得玄妙。

起落浮沉,循环往复,有了这样的变幻,才叫世界。

临别前,王禹偁写了篇《送柳宜通判全州序》赠给了柳宜:

河东柳无疑,江左之闻人也。在霸国时,褐衣上疏,言时政得失,李国主器之,累迁监察御史,多所弹射,不避权贵,故秉政者尤忌之。既出为县宰,所在有理声。皇帝平吴之明年,随伪县官得雷泽之令。

雷泽,仆之故里也。始与之交。逮今几十五载,连尹三邑。州县之职,困于徒劳,居低催穷辱之中,有死丧疾病之事,旅鬓生雪,朱衣有尘,知其气业者共惜之。

淳化元祀,始以任城宰来抵阙下,携文三十卷,叫阍上书,且请以文笔自试。天子壮之,下章丞相府。翌日,召试,且举汉时以粟米为赏罚事析而论之。无疑援笔剖判,灿然成文,吾君吾相,皆以为识理体而合经义也。故改官芸阁,通倅湘源。其官尚卑,其郡亦小,然由文艺而取,故有识者荣之。与夫谄权媚势、奴颜婢色、因采风谣司漕运者言而得之者,远矣……

汴京,对于柳永来说,算是个伤心地。这里的辉煌与煊赫,都是别人的。他有的,是多次折戟科场的失落。他自诩白衣卿相,听来骄傲,其实满是苦涩。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不管后来的人生如何曲折悲寒,至少,此时的他是快乐的。汴京这个地方,来和去,他都是欢喜雀跃的。擦肩而过的人们,绝对想不到,那个被叫做柳三变的少年孩童,未来会成为让天下人折服的词人。如今的柳永,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他将去往南方,在那里继续与书为伴。

无需播洒,童年自有云淡风轻。

他的性情,将在南方长成。

少年不见秋凉

我们在时间的琴弦上流浪,听它莫名弹出的悲伤和欢喜。

世界很大,我们很小,怎么走都走不出沧海桑田。

柳永随着父亲离开了停留未久的京城。那里的繁华与喧嚷,在他身后渐渐沉默。几番回首,是他对那座城市最初的留恋。他知道,那里有无数才子佳人在临风把酒。但他不知道,所有的沉醉与欢颜里头,都有寂寥。

他要去的,是他的故里福建崇安,那个他未曾踏足的地方。此后的许多年,他将在那里长成我们熟悉的模样。他的才华,他的孤傲,他的年少轻狂,都会在静默的日子里,来到生命中。

小住数日,柳宜领了各项文书之后,便带着家眷离开了汴京。王禹偁送至东水门,然后与他挥手作别。柳家人所乘的驿船,顺汴水而东,有兵丁护卫,很是热闹。柳永三兄弟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在船上跑来跑去,十分热烈。

离开北方,所见物事,渐渐呈现出了不同的风韵。对柳永来说,属于南方的典雅与温柔,是最入心的。以往他只是听说,南方风景秀美,如今身临其中,终于知道,那样的明山净水,是值得终身流连的。

终于,他们回到了崇安五夫里。崇阳溪、武夷山,都已等了很久。崇安在闽西,属建宁府,本来是唐代建阳县地,五代时伪闽从建阳分出置温岭镇,南唐时又改为崇安场。应该说,崇安是个钟灵毓秀之地,周围有十六山、十五溪、十滩。县南有武夷山,北有黄石山,西有三髻山、百丈山,东有寨山、仙洲山。

位于闽赣边界的武夷山,素以“碧水丹山”、“奇秀甲东南”的独具景色和丰厚的文化积淀而闻名于世。“三三秀水清如玉,六六奇峰翠插天”,“有声欲静三三水,无势不高六六峰”的诗句,就是对武夷山水全景式的大写真。

相传,远古的时候,武夷山原本是一片洪荒,处处浊浪横流,妖兽肆虐,哀鸿遍野,百姓生活苦不堪言。后来,彭祖率领彭武、彭夷两子,以夸父逐日之悲壮,披星戴月,餐风饮露,挥起大锄治山治水,终于把这蛮荒之地造成一方人间仙境。彭武、彭夷去世后,当地百姓为了纪念这对开山有功的兄弟,就以他们俩的名字命名此山,称这碧水丹山为“武夷山”。

武夷山风景区方圆七十平方公里,有武夷宫、九曲溪、天游峰、桃源洞、天心岩、水帘洞、虎啸岩、莲花峰等风景。区内万千峰峦凝紫叠翠,古木相间,翠竹掩映,整个岩石走向呈昂首向东之势,如万马奔腾,场面极为壮观,无不给人以恢宏的气度。

同时,武夷山还是座文化名山。著名历史学家蔡尚思有诗云:“东周出孔丘,南宋有朱熹,中国古文化,泰山与武夷。”自秦汉以来,武夷山就被历代朝野所推崇,道家称其为第十六洞天。许多禅家名士、文人墨客千里迢迢纷至沓来,在此悟道赋诗。

山在那里,水在那里。风雅亦在那里。

柳永的灵性与才情,都将在这里被深情滋养。

被滋养的,还有他骨子里的率真与狂傲。

在崇尚儒学的崇安五夫里,书香门第柳家颇受当地人敬重。柳宜带着家眷回到故乡,受到了乡民们的热情迎接。而柳永,则在那样的殷勤中,隐隐地感受着入仕带给人的荣耀感。何为功名,何为利禄,此时他并不懂得。他也不知道,这些东西会让人迷惘。他还太小,不晓得荣耀背后的苦楚和寂寞。

这天,是南唐后主李煜离世十二年的忌日,柳宜安排香案,摆好祭品,点起蜡烛,祭奠了自己的旧主。回想这些年的遭遇,不知不觉已是泪眼模糊。

这时柳永悄然走了进来,看到了香案上的那条素绢。素绢上写着的,是李煜那首《虞美人》。七岁的他,认字不少,但从前所见,都是五言或七言的诗,从未见过这种长短交错、似诗非诗的文体。父亲告诉他,这叫词,是能上口演唱的词章,又叫词曲小令。

次日,柳宜给柳永讲了词,柳永虽然懵懂,却听得饶有兴趣。

词这东西,长短平仄,其实都是人生。

纵然深情唱出,也难免在世事悲欢里陷入沉默。

与词相遇,大概是柳永的宿命。人生起落,风雨飘零,后来的他,都将诉诸词中。这个叫做长短句的东西,容得下世间所有聚散离合。自然地,也容得下柳永的悲喜。

几日后,柳宜别了家人,往全州赴任去了。临行前,他格外嘱咐刘氏,要对柳永严加管教和培养,促其苦读诗书,刘氏点头。此后的那些年,她的确做到了,对柳永的教导不曾有丝毫松懈。

聪慧的柳永,也没让父母失望。他喜欢读书,只不过,与所谓的圣贤书相比,他更钟情的,还是诗词之类的东西。后来,温庭筠、李煜等人的诗词,他读了又读,总是爱不释手。渐渐地,他学会了写诗和填词。于是,有了这首《读史怀今》:

金风送爽入吾庐,缅忆前贤九月初。

借得少陵大手笔,墨香重彩绘新图。

隔着迢递山水,遥遥地想念父亲,他也会有模有样地填词:

登山临水望春晖,屈指算来数月离。

闽江水涨鲤鱼肥。盼爷归,菽水承欢媛庭闱。

在私塾里,柳永也因为聪颖和刻苦,最得先生欢心。与同龄孩子相比,他无疑是出类拔萃的。他喜欢写诗填词,自然也喜欢对对子。老师出上联:“岭上古松,仰着龙头望月”,他对下联:“园中新柳,钻出凤尾朝天”;老师出上联:“梅花桂花玫瑰花,春香秋香”,他对下联:“蒲叶桃叶葡萄叶,草本木本”。

偶尔,回到家里,母亲也会试他的天赋。就像那日,母亲出了个上联:“风吹钟声花间过,又香又响”,柳永想了片刻,便对出了下联:“月照萤灯竹边明,且亮且凉”。

在母亲的熏陶下,柳永还学会了乐理和识谱。刘氏的外祖父是唐代著名乐师雷海青之后,她从小就随舅舅学习音乐知识。她不仅教柳永乐理,还教会了他吹笛。崇安是乐曲盛行之地,婚丧嫁娶都要奏乐。柳三变经常观看,受到熏陶,由识谱进而学会了记谱和自创新声。

都说命运是羁绊,其实,命运也是公平的。

它给你风雨,或许是为了让你看见风雨中的美丽。

它给你春花,或许是为了让你体会落花时节的凄凉。

对柳永来说,爱上填词是幸运的,他可以在那些长长短短的字句里,安置许多东西,比如情深,比如缘浅,比如古道残阳。但别忘了,因为填词,他的人生默然间,步入了荒野。花月之下,为红颜填词作曲,听来风流潇洒,心底的无奈,只有他自己清楚。此时,他只是单纯地爱着填词这件事。

柳宜时常寄回家书,询问柳永三兄弟的学业情况。刘氏在回信中,将柳永钟情于诗词的情况据实以告。柳宜很担心,诗词虽被许多人喜爱,也是怡情悦性之事。然而,对于科举,诗词几无用处。他希望柳永才华横溢,但他更希望,这个天性聪颖的孩子,能够笑傲科场,在仕途扬帆。

柳宜知道,若要在科场功成名就,就必须认真学习儒家典籍。他写信告诉刘氏,要严厉管束柳永,让他专心攻读经史子集。于是,刘氏找了位尹先生做西席,悉心教导柳永三兄弟。善于思考的柳永,总喜欢问些奇怪的问题。比如,孔子既然是圣人,为何不能将鲁国治理好;比如,颜渊那样好学,为何会短命而亡;比如,窈窕淑女,为何君子好逑,又为何辗转反侧。他的聪慧,让先生欣慰;但他所提的问题,却让先生头疼不已。

闲暇之余,柳永也会随几位叔父去游山玩水。崇安的山水草木,与这少年灿然相逢,彼此都不陌生。山的厚重,水的清澈,风的灵动,雨的跳脱,被这少年铭记于心。他恨不得,将崇安的十六山十五溪,连同武夷山的三十六峰,尽数游遍。

故事里,杨柳依依,流水脉脉。

少年时节,不见秋凉。

生命自有来去

宋太宗淳化五年(994),柳宜以赞善大夫调往扬州任职。

隆冬时节,赴扬州任职的柳宜路过崇安与家人团聚。期间,问起三个儿子的志向,柳永先说要做个词人,然后才说,要考取功名,光耀柳家门楣。

按照规定,去扬州任职是可以携带家眷的。不过,刘氏这年已经五十四岁,不愿再四处漂泊,最终决定,柳宜带着三复和三接前往扬州,柳永因为年岁小,留在崇安陪伴母亲。对于扬州,对于江南,柳永神往已久。在前人的诗里,他无数次与江南面对面。只是,他虽想同往,但父母既已决定,他也不能违拗。

临行前,长兄三复买了支箫,次兄三接买了支笛,送给柳永。他们知道,这个弟弟喜欢填词度曲,箫笛是必不可少的。柳宜则严肃地告诉柳永,要饱览群书,认真学习经史百家典籍,写诗填词只能当做闲暇之趣。

此前,弟弟柳宣去世。所以,柳宜是带着伤感前往扬州的。他没想到,几年前那次离别,竟然是诀别。历经世事变幻的他,心里很清楚,生老病死,离合聚散,都是必然的事情,谁也没有办法。但是,胞弟离世,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淡然视之。

到了扬州,遇见了温婉的江南,他的感伤消减了不少。

是个春天。莺飞草长,染柳烟浓。

虽然在官场混迹多年,但柳宜毕竟也是文人,面对秀色江南,他也有些欣喜。偶尔,行走在山间水湄,他也会吟几首诗,聊慰平生。

更让他欣喜的是,宋太宗至道二年(996),故友王禹偁来到了扬州。原来,淳化元年(990),送柳宜赴全州之后不久,王禹偁就因抗旨为友人辩护,于次年秋天被贬外任,降为商州(今陕西商县)团练副使。

淳化四年(993),王禹偁移官解州(今属山西)。同年秋召回京城,不久又外放,随即召回,任礼部员外郎,再知制诰。至道元年(995年),任翰林学士,后以谤讪朝廷的罪名,以工部郎中贬知滁州,次年改知扬州。

故友重逢,自是相见甚欢。此时,把酒闲话人生,倒是王禹偁有更多的感慨。这时期,柳宜请僧人神秀为自己画了像,托人带回故乡,以慰母亲倚闾之思。王禹偁为画像写了《柳赞善写真赞并序》:

河东柳宜开宝末以江南伪官归阙下,于后吏隐者二十年,年五十有八矣。堂有母思见其而,而不得归,浮图神秀为写其真,使其弟持还,以慰倚门之望,又从予乞赞。

赞云:好君好道,气形于貌。鹤瘦非病,松寒不槁。赤绂荧煌,白须华皓。秀师援毫,写于霜缟。杜口慎微,虚心养浩。寄献高堂,足慰亲老。

至道三年(997)初,柳宜由赞善大夫迁殿中省丞,由扬州赴京任职,王禹偁赠他《寒食诗》,称他为殿省柳丞。三月二十九日,宋太宗赵光义驾崩,太子赵恒即位,是为宋真宗。

五月,真宗召求直言,王禹偁在扬州上疏陈冗官冗兵之弊。同月前后,因真宗始政,新皇御极,举国称贺,因此柳宜又迁国子博士。这期间,王禹偁有和柳宜《贺国子柳博士喜晴见赠》诗。同时,应柳宜之请,为其父柳崇撰《墓揭铭》。

霖霪为害正忧农,昨日阴云散碧空。

泼刺退滩鱼失水,啁啾高树鸟知风。

洗开霁月婵娟色,放出秋花菡萏红。

劳寄新诗曲相贺,由来灾异系三公。

现在,远在福建崇安的柳永,还在书海中畅游。

风清月近,纸香墨飞。他还是个不识愁滋味的少年。

外面的世界,晴好或风雨,明媚或黯淡,似乎都与他无关。

他记得父亲的教诲,知道父亲对他期望甚高,所以对学业不敢有丝毫懈怠。尹先生对柳永的教导,亦是十分上心,唯恐误人子弟。之所以如此,不仅因为柳永父母对这个幼子寄予厚望,还因为柳永天资很高,而尹先生是个惜才之人。

尹先生告诉柳永,柳家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讲究的是正统,科举取士讲究经史策论,所以作为读书人,必须博学,多读经史。

他说,作为文人,要涉猎广泛,博古通今,更要有颗正直和慈悲之心。自然地,他也告诫柳永,词这东西,只适合偶尔怡情,不能太过沉湎,更不能沉迷于韩偓、温庭筠等人的香奁诗词之中。

尹先生对柳永的期望是,既要做个博学正统的文人,考取功名,齐家治国平天下;又能精于诗词,取百家之长,开词坛新风。那些年,柳永在熟读经史的同时,对《汉书》中的《艺文志》和《乐府杂录》反复钻研,对音乐的爱好与日俱增。

尹先生虽然不苟言笑,但是对诗词和音乐都颇有造诣。他见柳永喜好词曲,并且有极高的悟性,便在闲暇时悉心指点。如此,柳永的词曲创作得到了很大的提升。

当时的崇安,属建州管辖,那里可谓文风昌炽,《嘉靖建宁府志》记载:“建州(今福建闽江流域)至宋而诸儒继出,蔚为文献名邦……家有诗书,户藏法律,其民之秀者狎于文。”据唐圭璋先生《两宋词人占籍考》记载,两宋词人有籍历可考者七百余人,其中福建就有九十多人,仅次于浙江和江西。柳永生于典型的奉儒守官之家,从小养成功名用世之志,自然在情理之中。

事实上,古代的读书人,除了考取功名走上仕途,似乎也没有其他路可走。只不过,因为仕途险恶,处处可见曲意逢迎和尔虞我诈,总有人在历经宦海浮沉之后,渐渐淡了功利之心,选择了退隐。

在读书这件事上,柳永是很刻苦的。据说,他幼年每晚燃烛夜读,后来当地人就把他读书处附近的山命名为蜡烛山、笔架山。那时候,他立志功名。后来的几十年,始终不曾放下。

他想着,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他亦想着,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他深信,某年某月某日,黄金榜上会有他的名字。就像许多天赋超群的少年,读着诗书,带着几分轻狂,遥望自己的未来。十几岁的柳永,满身的书卷气,走在人群中,是令人侧目的翩翩少年。课读之余,柳永仍会与同龄的少年们,或几个表兄弟,畅游故乡山水。骨子里,他是喜欢自由,不喜拘囿的。山间林下,竹石泉流,都让他流连忘返。应该说,每个人都喜欢无拘无束,如果可以,谁都不愿身在樊笼之中。

但这世界,并没有绝对的自由。

红尘万丈,以及日日流走的光阴,本就是无法逃出的囚笼。

世事阡陌,名利是非,更是让人难以自拔。

其中,只有少数人放下,大多数人越陷越深。

柳永的母亲刘氏信佛,常在柳永的陪同下去中峰寺烧香礼佛。中峰寺在中峰山之麓,始建于唐景福元年(892)。中峰山有“一峰奇秀,特出众山之表”之美誉。宋真宗咸平元年(998),柳永再游中峰寺,写了首《题建宁中峰寺》。

攀萝蹑石落崔嵬,千万峰中梵室开。

僧向半空为世界,眼看平地起风雷。

猿偷晓果升松去,竹逗清流入槛来。

旬月经游殊不厌,欲归回首更迟回。

就这样,在平平仄仄之间,在经史子集里头,少年柳永流放着时光。渐渐地,时光将他雕琢成了才子模样。每寸光阴,他都不曾虚度。光阴也不曾辜负这少年,给了他烂漫,给了他清浅,还给了他日暖风和。然而,后来的岁月里,光阴给他的,却是荒烟蔓草,和满怀的萧索。许是因为,星月少年时,光阴给他的太多。

我们,敌不过光阴,只好学着与之温和相处。

其实,光阴从未与我们为敌。青春散场,年华老去,都是必然。

生命自有来去,时光只是雕刻。

词里人生

柳永的人生,烟云多于清朗,寂寥多于自在。

他在梗上筑梦,又在人海漂泊。那场旅行,走得凄凉。

终于发现,阅尽诗书,也未必能跃过龙门;看透云烟,也未必能守得月明。世间之事,如意者少,失落者多。很多时候,苦心的寻觅,不过是为了对自己有个像样的交代。

他大概会庆幸,爱上了那种叫词的东西。悲伤与落寞,都可以交给笔墨,落在纸上成为词句。想必,填词的时候,他是带着几分欢喜的。因为,他可以与词中的自己,把酒言欢。因为是词人,纵然落花满地,人生也不会苍白。

词是诗的别体,萌芽于南朝,形成于隋唐,五代十国后开始兴盛,至宋代达到顶峰。词最初称为曲词或者曲子词,别称有:近体乐府、长短句、曲子、曲词、乐章、琴趣、诗余等,是配合宴乐乐曲而填写的歌诗,词牌是词的调子的名称,不同的词牌在句数、每句的字数、平仄上都有规定。

词最早来自民间。据记载,民间产生的词比出自文人之笔的词要早几十年。在唐代,民间的词大都反映爱情相思的题材,所以在文人眼中难登大雅之堂,被视为诗余小令。只有注重汲取民歌艺术长处的人,如白居易、刘禹锡等人偶尔写词,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和自然风格。

唐末和五代时的词,大都脂粉气浓厚。温庭筠和五代花间派,题材比较狭窄,以绮丽闺阁为主,常被称为艳科。温庭筠是首位大力填词的文人,存世的词约七十首。南唐后主李煜的词,尤其是被俘后的词,开拓了新的深沉的艺术境界,给后世词人以强烈的感染。

词入宋,发展到鼎盛状态,成为一种完全独立并与诗体相抗衡的文学形式。北宋词的主流依然是沿袭晚唐五代,吟风弄月,注重词的抒情性与音乐性,如晏几道、张先等。但北宋还有些词人,如柳永、苏轼等,从词风词境入手,着意词体的变革。

北宋初年,范仲淹的《渔家傲》和王安石的《桂枝香》,大笔淋漓,墨浓意酣,词调慷慨苍凉,境界开阔悲壮,感情抑郁深沉,揭开了以苏轼、辛弃疾为代表的豪放派词作的序幕。

南渡后的词作者,在各自不同的创作道路上,以各自不同的态度与方法进行创作,为宋词的继续发展发挥了各自不同的作用。李清照亲身经历了由北而南的社会变革,生活际遇、思想感情发生了巨变,词也由明丽清新变为低徊惆怅、深哀入骨,但词的本色未变。后来,辛弃疾和姜夔等人,又创造了宋词新的繁荣时期。经历了元、明的衰落,到清代,词这种文学形式重又繁荣,出现了纳兰性德、陈维崧、朱彝尊等词人。

写诗填词,或许只适合消遣。

对很多人来说,这都是雕虫小技。

的确,写千首诗,填万阙词,也未必能换得功名利禄。但那又怎样?风前月下,一壶酒,几行诗,写人生滋味,敬岁月无声,也算是浮世清欢。

周国平说,世上有味之事,包括诗,酒,哲学,爱情,往往无用;吟无用之诗,醉无用之酒,读无用之书,钟无用之情,终于成无用之人,却因此活得有滋有味。

我以为,有情怀,有滋味,才算是活着。

如此,纵然身在尘埃,亦能寂静欢喜。

柳永钟情于填词,很简单,很纯粹。他喜欢将自己放置在平仄与韵律之中,看云来云去。只不过,少时的他,很多时候只是将所见之物,或磅礴,或清淡,或绚丽,或幽雅,记之以文字。虽然不失美感,细读之下,却只是泛泛之作,总觉得少了些味道。

蹙破眉峰碧,纤手还重执。镇日相看未足时,忍便使,鸳鸯只。

薄暮投村驿,风雨愁通夕。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

这是宋代无名氏所写的《眉峰碧》。据王弈清《历代词话》卷四记载,柳永少年读书时,将这首词写在墙壁上,反复吟诵,后悟体词章法。一妓向人道云:“柳三变于此并颇变化多方也。”然遂成“屯田蹊径”。

据说,柳永词名远播后,将这首词吟诵给相好的歌妓。后来,这个并未在柳永风流故事中出现的女子,将此事告诉了他人。很快,这则轶事就在坊间流传了起来。《眉峰碧》本是崇安当地的民谣小曲,就这样一夕之间传遍大街小巷。甚至,到了北宋末年,宋徽宗还曾派人去寻访这首词出自何人之手。

不论柳永是否因此词而领悟作词章法,反正后来他终于懂得了,词之所以美,是因为有情感在其中。反之,文字再华美,格律再工整,典故再丰富,读来仍是索然无味。爱与恨,悲与喜,诉诸字句,所填之词方能有翩然风情。

大约在咸平三年(1000)前后,柳永游览了武夷山的九曲溪。九曲溪发源于武夷山脉主峰黄岗山西南麓,经星村镇由西向东穿越武夷山,盈盈一水,折为九曲,因而得名。

九曲溪碧波荡漾,清澈晶莹;时而平缓,时而湍急,有的地方浅至脚踝,有的地方则深不见底。水绕山行,每一曲都有不同的景致。抬头可见山景,俯首能赏水色,既可听溪声,又能触清流。归来之后,兴之所至,柳永写了几首《巫山一段云》。

六六真游洞,三三物外天。九班麟稳破非烟,何处按云轩。

昨夜麻姑陪宴,又话蓬莱清浅。几回山脚弄云涛,彷佛见金鳌。

清旦朝金母,斜阳醉玉龟。天风摇曳六铢衣,鹤背觉孤危。

贪看海蟾狂戏,不道九关齐闭。相将何处寄良宵,还去访三茅。

萧氏贤夫妇,茅家好弟兄。羽输飙驾赴层城,高会尽仙卿。

一曲云谣为寿,倒尽金壶碧酒。醺酣争撼白榆花,踏碎九光霞。

这几首词,虽是写景之作,盛赞武夷山水犹如神仙境界,但是融入了神话传说,颇显得飘逸清致。其中,那些波诡云谲的想象,甚至有韩愈和李贺的味道。李调元《雨村词话》云:“诗有游仙,词亦有游仙。人皆谓柳三变《乐章集》工于闲帐淫蝶之语,羁旅悲怨之辞,然集中《巫山一段云》词,有飘飘凌云之意,人所未知也。”为了纪念柳永,这几首词如今刻于武夷山幔亭峰下。

纵情山水,吟风弄月,这是柳永最喜欢的。当然,出身仕宦之家,从小受儒家思想熏陶的他,虽迷恋填词,却时刻不敢忘记父亲的教导和期许。他每日穿梭于百家典籍,学习经史,只为他日皇榜高中。他天性狂放,不似追名逐利之人,但他,必然要带着这样的重量上路。

咸平元年(998),柳永的叔父柳寘和柳宏秋闱得中,同登进士榜。后来与柳永为忘年之交的孙何,其胞弟孙仅也在这年进士及第,两家从此有了交往。

这年,王禹偁因预修《太祖实录》,直书其事,被当时宰相弹劾,次年被贬出知黄州。临行,柳宜冒着得罪权臣的危险,将故友送至汴京东水门。两年以后,王禹偁改知蕲州(今湖北蕲春),未逾月而卒,年四十八,柳宜悲痛欲绝。

南方,少年柳永仍在苦读诗书经史。对他来说,宦海、沧桑这样的字眼,还太陌生。遥望远方的时候,他想的更多的,是春风得意,是笑看关山。

他只是,偶尔走出去,到山水之间。

偶尔,临着风,填几首词。

帘下清歌帘外宴。虽爱新声,不见如花面。牙板数敲珠一串,梁尘暗落琉璃盏。

桐树花深孤凤怨。渐遏遥天,不放行云散。坐上少年听不惯,玉山未倒肠先断。

爱上填词,于是红尘闹市,他有了寄身之所。

很多时候,可以让我们停泊的,不是广厦华宇,不是小径香园。

或许只是,半亩心田,一蓑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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