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霞光千里,彻夜不灭

我的青春是一场烟花散尽的漂泊 作者:(俄罗斯)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蒲宁


霞光千里,彻夜不灭

日落时分,空中下起雨来。雨水打落在大宅四周的花园里,发出单调而又嘈杂的哗哗声,从客厅的一扇敞开的窗户外飘来阵阵迷人的气息——那是五月草木经过雨水的润泽而散发出的清新而又甜蜜的芬芳。春雷在屋顶上空隆隆作响,每当微红的闪电划破天际,雷声便会骤然变响,并伴随以阵阵炸裂声,好似山崩地裂一般。乌云密布,隐隐呈现出压城之势,天空便随之暗了下来。不久之后,一群穿着湿漉漉的捷克曼的雇工们从地里回来,在板棚旁卸下沾满泥巴的木柄犁,然后把牲畜赶进院内,一时之间牛羊的叫声响彻整个庄园。农妇们把衣服的下摆掖在腰间,赤着雪白发亮的脚丫,在草地上追着畜群满院子地跑。头戴一顶大帽子,脚踩一双破烂草鞋的牧童在院子里赶着一头母牛,只听噼里啪啦一阵作响,母牛冲进了被雨水浇得湿淋淋的牛蒡丛中,牧童也跟着一头栽了进去……夜幕降临,雨也停了,却仍未见父亲归来——他可是一大清早就去了地里。

我独自一人在家,那时的我尚不知寂寞为何物:我还没尝够中学毕业后自由自在的滋味,也还没享受够女主人这一角色带给我的喜悦。弟弟巴沙在中等武备学堂读书,姐姐阿纽塔在母亲生前就出嫁了,如今居住在库尔斯克,因此我在乡间幽居的第一个冬季是和父亲一起度过的。那时的我既健康又漂亮,总会情不自禁地沉醉在自己的美貌中,甚至还欣赏起自己在屋里四处奔跑处理家务或者差遣佣人办事时的那种轻盈的步态。做家务时我总会哼着自己编的小曲,这些曲子总能让我感动万分。看着镜中的自己,我总会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虽然衣着素雅,但每一件衣服都像是为我量身定制的,非常适合我。

雨刚停,我便围上披肩,提着裙子往牲口棚跑去,农妇们正在那儿挤牛奶。空中飘来几滴雨,打落在我未戴头巾的脑袋上,轻盈如纱、如棉如絮的云朵高高飘浮于庭院上空,已在四下飘散开来,还有一缕缕苍白黯淡却又离奇古怪的微光正悠悠地在庭院中弥漫开来——当地五月的夜晚常常能看到这样的情景。田野里飘来雨后青草散发的清香,夹杂着下房里生火时炉子冒出的阵阵烟味。我也去那儿看了看,只见身穿白色掩襟衬衫的年轻雇工们正围坐在桌子旁,端着碗喝着稀粥,一看见我便都站起身来。我走上前,因为自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而笑了起来,问道:

“爸爸在哪儿?他去地里了吗?”

“去了,不过稍微待了一会就走啦。”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坐什么走的?”我又问道。

“坐的轻便马车,和西韦尔斯少爷一起走的。”

“难道他也来了?”西韦尔斯的意外造访让我大为惊讶,这句问话差点脱口而出,幸好自己及时醒悟过来,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就快步走了出去。

西韦尔斯毕业于彼得罗夫军事学院,目前正在部队服兵役。年幼时期,人们一直戏称我为他的未婚妻,因为这个缘故当时的我非常不喜欢他。可后来我却时常想起他,并将之视为自己的未婚夫。八月去部队之前,他还特意来我家拜访,像所有的后备军士官生那样,穿着一身佩有肩章的士兵制服,眉飞色舞地模仿一位来自小俄罗斯的司务长的“谈吐”。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习惯于要做他妻子的这个念头了。他开朗乐观,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只有额头的上半部分白得透亮,他在我眼里可爱极了。

“这么说,他回来休假了。”我激动地想。毋庸置疑,他是为我而来的——这一念头让我欣喜万分,可同时又感到惊慌失措。我风风火火地跑回屋,准备给父亲做晚饭,可一踏进下房,就看见父亲在大厅里来回踱步,皮靴敲击着地板不时发出笃笃的响声。不知为何,此刻能在这里看见父亲的身影让我感到欣喜不已。帽子被他推到后脑勺上,胡子乱蓬蓬的,长筒靴和茧绸上衣上溅了不少泥浆,然而此刻他在我眼中却是男性之美和男性力量的化身。

“为什么不点灯呢?”我问道。

“塔塔,”父亲依旧唤着我的乳名,“我这就准备去睡觉,晚饭不吃了。已经累得精疲力尽了,况且,你知道现在几点钟了吗?如今通宵都可以看见霞光,用庄稼汉的话来说——朝霞与晚霞齐飞。”紧接着他又心不在焉地补充道:“不过,牛奶还是要喝的。”

我伸手去点灯,可父亲却摇了摇头,朝着霞光举起杯子,查看杯中是否有苍蝇,然后才开始喝牛奶。夜莺的歌声已经在花园中响起,透过三扇面朝西北方向而开的窗户,依稀可见一片片轻柔而又美丽的淡紫色春云,而浮云上方的淡绿色天空则一直朝着远方伸展开去。无论是天上还是地下,周遭影影绰绰的万事万物都笼罩在一片轻盈如纱的夜色之中,显得分外柔和。在尚未褪尽的朦胧霞光的掩映下,世间万物的轮廓清晰可辨。父亲问了好些与家务有关的问题,我从容不迫地一一作答。然而当他突然提到明天西韦尔斯要来我家时,我能感觉自己的脸颊泛起了红晕。

“他为何而来?”我喃喃低语道。

“来向你求婚,”父亲边说边露出一个不自然的微笑,“是啊,是个英俊、聪明的年轻人,会成为一个不错的当家人……我们已经喝过许婚酒啦。”

父亲久久凝视着我,而后吻了吻我的额头,转身朝书房的大门走去。

“早晨脑袋瓜比晚上要来得聪明。”父亲讪笑着补充道。

我们的谈话打扰了苍蝇的美梦,它们开始在天花板上嗡嗡作响,轻声抱怨了一阵之后,才渐渐又进入梦乡。时钟也开始滴答作响,钟盒里的布谷鸟跳了出来,嘹亮而又忧伤地啼叫了十一声……

“早晨脑袋瓜比晚上要来得聪明。”父亲的这句给人带来慰藉的话又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让我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既感到幸福,又感到惆怅。

父亲已经进入了梦乡,他的书房里早已一片寂静,整个庄园也已悄然入睡。雨后幽静的夜晚里,在夜莺不绝于耳的幽幽啼鸣声中,蕴含着某种让人感到怡然自得的东西,而远处朦胧的霞光中则飘浮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美。我小心翼翼地收拾着餐桌,尽量不发出一丝声响,蹑手蹑脚地穿梭于不同的房间,把牛奶、蜂蜜和黄油放到前厅的那只冰冷的炉子上,用餐巾盖住茶具,最后才回到自己的卧室中去。然而夜莺和霞光并没有与我分别。我的卧室紧挨着会客厅,因此虽然卧室的百叶窗都放了下来,但是会客厅的门却敞开着,透过会客厅,依旧能看见大厅中朦胧的霞光,而夜莺的啼鸣声则回荡在大宅的每个角落。我散开头发,久久地坐在床上,一直试图做出某种决定。然后把双肘支在枕头上,闭上双眼,不知不觉间便进入了梦乡。此时突然有人在我的头顶喊了一声:“西韦尔斯!”我听得真真切切,猛地战栗了一下,从睡梦中惊醒。一想到嫁人这件事我便感到浑身发冷,阵阵甜蜜的恐惧感蔓延至我的全身……

我的头脑一片空白,仿佛失去知觉似的,久久地静躺在床上。然后开始编织这样的场景:我已经出嫁,孤身一人在庄园里,就在这样的夜晚,丈夫从城里回来,走进宅院,悄无声息地在前厅脱去大衣,而我早已起身相迎,蹑手蹑脚地来到卧室的门口……他欣喜若狂,一把将我抱起!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已经坠入了情网。我对西韦尔斯知之甚少。在我幻想而出的世界里,与我共度这个情深意浓的初恋之夜的男子并不像他,可我依旧认为他们是同一个人。我们几乎有一年没见过面了,黑夜让西韦尔斯变得更加英俊,更加迷人了。四周寂静无声,漆黑一片。我躺在床上,已然神游天外,现实世界离我越来越远。“是啊,长相英俊,人又聪明……”我微笑着闭上了双眼,凝视着眼睑内的黑暗世界,那儿正浮动着一些明亮的光点和人的脸庞……

我感觉到,子夜已经降临了。我想起自己的婢女玛莎,“如果玛莎在家就好了,可以马上去找她,两人能一直聊到天亮……”可转念一想,还是否定了这个想法,“不,还是让我一个人静静地待着更好……等我出嫁的时候再把她带上……”

大厅中的某个角落怯生生地发出一阵阵咔嚓咔嚓的响声。我警觉地睁开了双眼。大厅变得更加昏暗了,无论是周遭的一切还是我的内心都随之发生了变化,陷入了全新生活的漩涡——那是一种与众不同的夜生活,一种让清晨感到大惑不解的生活。夜莺已不再啼啭,只有今春栖息在阳台旁的那只鸟儿还在慢慢悠悠地舒展着歌喉,大厅里那座钟的钟摆还在小心翼翼、从容不迫、节奏精准地摆动着,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深夜的大厅里,万籁无声,静得似乎能让人嗅到几许紧张的味道。我从床上欠起身,侧耳倾听着每一个簌簌声,我的灵魂已经完全被这个为亲吻和偷偷拥抱而创造出的神秘时刻所主宰,此时此刻,即便是天方夜谭,即便是黄粱美梦,在我眼中也成了合情合理之事。我突然想起了西韦尔斯曾开玩笑般地许诺说,某天夜里他会到我家的花园里来和我幽会……倘若这不是一句戏言?倘若此时他正慢慢悠悠地、悄无声息地向阳台走来呢?

我把双肘支在枕头上,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变化无常的朦胧夜色,沉浸在幻想的世界里,想象着自己打开通往阳台的门,如情人般对他呢喃细语,然后甜蜜地失去自制力,任凭他牵着我,踏着林荫道上湿漉漉的细沙,往沾满露水的花园深处走去……

我穿上鞋,围好披肩,小心翼翼地走进会客厅,忐忑不安地在阳台的门前停下脚步。直到确定除了摆钟均匀的滴答声和夜莺啼啭的余音之外,整座大宅里鸦雀无声,这才悄无声息地打来了阳台门上的锁。刹那之间,回荡在花园里的夜莺婉转的歌声变得更加嘹亮,而充满了紧张气息的寂静也随之消失殆尽,终于能够自由自在地呼吸深夜时分湿润而又沁人心脾的空气了。

北边的天空乌云密布,遮住了天际朦胧的霞光。长长的林荫道两旁是一株株风华正茂的白桦树,我踏着湿漉漉的细沙往花园深处走去,那儿有一座掩映在白杨和山杨树丛中的丁香色凉亭。园中万籁俱寂,就连偶尔从低垂的树枝上滴落而下的水珠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万物都已昏昏欲睡,沉醉在各自的梦乡中,唯有那只夜莺还陶醉于自己甜蜜的歌声中无法自拔。每一处阴影里都仿佛藏着某个人的身影,我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当我终于踏入漆黑一片的凉亭,凉亭散发的温暖气息迎面扑来时,我几乎深信下一刻就会有人突然出现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将我紧紧拥入怀中。

然而四周依旧空无一人,我因为激动而情不自禁地战栗起来,同时侧耳倾听着杨树细碎而含糊的梦呓。随后,在湿漉漉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我仍在期盼着什么,不时朝着拂晓前的朦胧夜色里迅速地瞟上一眼……一种亲切而又难以捉摸的幸福气息萦绕在我左右,久久不曾散去——这是一种无以名状的巨大幸福,每个人在跨进生活的门槛时迟早都会与之相遇。这种幸福突然触碰了我一下,抑或是它只是做了自己的分内之事:轻碰一下后,再翩然而去。至今仍记得当初涌上我心头的缠绵情话,那些甜言蜜语让我忍不住泪沾衣襟。我倚靠在湿漉漉的白杨树上,捕捉着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树叶的絮语,仿佛是在抚慰伤心之人,我任凭泪水在两颊无声地流下,这让我感到幸福……

我聚精会神地观察着由黑夜迈向黎明的整个隐秘过程。夜色苍茫,天边正泛起鱼肚白;透过远方的樱桃园向北边的天空望去,暗白色的浮云正泛着一丝红晕。气温骤降,我忙将披肩裹紧了身子。朦胧的幕帘仿佛被掀起,天空逐渐变得明亮起来,眼看着它变得越来越深邃、越来越辽阔,而如水滴般晶莹剔透的金星则在夜空中闪烁着光芒。我已坠入情网,这份爱情无处不在:在黎明沁凉的寒气之中,在清晨迷人的芬芳之中,在绿意盎然的花园的清新气息之中,在这颗晨星之中……运水车从花园外驶过,马声嘶鸣,一路朝着河边飞奔而去……后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园中响起——某个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喊了一句什么话……我赶忙溜出凉亭,快步行至阳台,悄然无声地推开阳台门,蹑手蹑脚地跑进了自己温暖而又漆黑的卧室……

一大清早,西韦尔斯就来我们的园子里打寒鸦,起初我还以为是某个牧人闯进了大宅,在园子里将他的长鞭舞得啪啪作响。但这并没有打扰我酣睡。等我醒来之时,大厅里传来人们谈话的声音,以及盘子碰撞发出的叮当声。紧接着西韦尔斯走到我的卧室前,大声喊道:

“娜塔莉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多难为情呀!竟然睡起了懒觉!”

而我确实感到难为情,羞于出去见他,羞于拒绝他的求婚——此时此刻我已下定决心要去这么做了,于是我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看了一眼镜中脸色苍白的人儿,再用玩笑般的口吻很礼貌地回答了一句,仿佛呢喃细语一般,他大约是没听清楚我到底说了什么。

一九〇二至一九二六年

  1. 捷克曼是一种腰间有褶皱的高加索男式上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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