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日射病

我的青春是一场烟花散尽的漂泊 作者:(俄罗斯)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蒲宁


日射病

晚餐过后,他俩走出灯火辉煌、亮如白昼的餐厅,来到甲板上,在栏杆旁驻足而立。她闭上双眸,将一只手的手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发出单纯而又迷人的笑声——这个娇小玲珑的女子身上的一切都是如此得迷人。女子开口道:

“我好像喝醉了……您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三小时前我甚至没想过会遇见您。我甚至不知道您是在哪一站上的船。是萨马拉吧?反正没区别……是我自己头昏得天旋地转还是我们在转弯航行呢?”

前方的海面漆黑一片,点点灯光闪烁其间。阵阵海风从黑暗中吹来,时而强劲,时而轻柔。而灯火都聚集到了一侧——一艘有着伏尔加河气派的豪华轮船陡然一个大转弯,朝一个小码头行驶而去。

中尉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了一下。晒得黝黑的手小巧而有力,散发着阳光的味道。她在海边炙热的沙滩上躺了整整一个月,终日沐浴在南方的艳阳下,粗麻布连衣裙下结实的肌肤想必已是黝黑发亮,一思及此,幸福和恐惧齐齐涌上心头,他的心不由地为之一紧。中尉喃喃低语道:

“我们下船吧……”

“在哪儿下?”她惊讶地问道。

“就在这一站下。”

“为什么?”

他沉默不语。她又将手背贴向滚烫的脸颊,说道:

“疯了……”

“下船吧,”他神情呆滞地重复道,“求您了……”

“唉,随您所愿吧。”她边说边转过身去。

朝前滑行的轮船轻轻地撞向灯火昏暗的码头,他俩差点儿就倒在彼此的身上。缆绳的一端从他们头顶飞越而过,船便开始向后滑动,海水哗啦哗啦地翻滚起来,跳板也轰隆轰隆地响了起来……中尉匆忙返身去拿东西。

没过多久,他们就穿过死气沉沉的码头,来到河岸边深及轮毂的沙滩,沉默地坐上了一辆布满灰尘的四轮轻便马车。道路两旁零零落落地矗立了歪歪斜斜的路灯,这条通往山巅的缓坡上覆盖着一层松软的尘土,似乎看不见尽头。马车终于爬上了山坡,在马路上吱嘎吱嘎地行驶着,一路上经过了某个广场、某些办公机构、瞭望塔,空气中弥漫着夏夜县城的温暖以及种种气息……马车停在一处灯火通明的大门口,敞开的门后是一座陡峭的旧式木梯,一个身穿粉色偏领衬衫和常礼服的老仆役走了出来,这个未修边幅的老人不情不愿地拿起了他们的行李,拖着疲惫的步伐在前面领路。他们走进一间宽敞的客房,房间的窗户上垂挂着白色窗帘,镜台上摆着两根没有点燃过的蜡烛,这间客房一整日都曝晒在烈日下,因而此刻屋里异常闷热。他们刚一进屋,老仆役就关上门离开了。中尉猛地奔向她,两人热情拥吻,直至气喘吁吁。多年之后回忆起这一刻,无论是他还是她,穷极一生都未曾再有过这样的体验。

翌日清晨,骄阳似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幸福的味道。在教堂钟声、旅馆门前广场上的集市喧嚣声、干草和沥青散发的味道以及俄国县城散发出的复杂而又芬芳的气味中,这名身材娇小的无名女郎,这个始终不愿透露自己姓名、只是玩笑般地自称为美丽的陌生女郎的女子,于早晨十点钟离开了旅馆。晚上他俩几乎都没怎么睡觉,无名女郎醒来后,从床边的布幔后走了出来,仅花了五分钟便洗漱穿戴完毕,她看上去神清气爽,仿佛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女。她感到难为情吗?不,不怎么难为情。她仍旧像先前那样单纯、快乐——且有了理智。

中尉恳求她继续与自己同行,可她却拒绝了:“不行,不行,亲爱的,您得留在这儿等下一班船。倘若我们一块儿走,所有感觉都将不复存在。我会心烦意乱,会感觉很不舒服。实话跟您说,我根本不是您所想象的那种人。我从未做过哪怕是与此类似的事,以后也不会再做。大概是我一时糊涂,才会这样……抑或是我俩都犯病了——大概是得了日射病……”

不知何故,中尉很快就同意了她的话。他怀着轻松而又幸福的心情把她送上码头,恰巧此时那艘粉红色的“飞机号”轮船即将起航。中尉在甲板上当着众人的面与她吻别,差点儿没来得及跳上已经在往回收起的跳板。

他怀着同样轻松而又无忧无虑的心情回到了旅馆。然而那里却已悄然发生了某种变化。没有了她的客房,变得完全不同了。他的心中还满满都是她的身影,可这里却是空空如也。真是奇怪!空气中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迷人的英国香水的味道,托盘上的一只茶杯里还残留着她没喝完的茶水,可她却已离去……中尉的心中涌起一股柔情蜜意,仿佛无形中有一只手将他的心脏紧紧握住,他赶忙点上一支烟,在屋里来回踱着步。

“奇遇!”他微笑着大声说道,并且感到自己的双眼已泛出泪花。“她说:‘实话跟您说,我根本不是您所想象的那种人……’然后就走了……”

床边的布幔已被拉开,床铺依旧一片凌乱,还没有整理好。中尉感觉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看这张床。他重新拉上布幔将床遮住,关上窗户,以便不再去听集市的喧闹声和车轮的吱吱声,甚至还放下鼓鼓囊囊的白色窗帘,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是啊,这就是“旅途艳遇”的结局了!她已离他而去——此刻早已远在天涯,也许她正坐在白色玻璃客舱里,或是坐在甲板上,望着广阔无垠、波光粼粼的河面,望着迎面而来的木筏,望着黄色的浅滩,望着水天相连的熠熠闪光的远方,望着这一望无垠的伏尔加河流域……别了,一别就是永远,相见永无期……如今他们还能在哪里重逢?中尉心想:“我不可能无缘无故就跑去她的城市,要知道,那里有她的丈夫,有她三岁的女儿,有她的家人,还有她全部的生活!”于他而言,这座城市是多么与众不同,多么弥足珍贵。她将在这座城市中独孤终身,或许还会时时想起他,回想起他们这次短暂的偶遇,而他却再也无法和她见面,每每思及此,他总会愕然失色。不,不可能!这太荒唐,太不寻常,太不合情理了!今后的人生道路不会再与她有任何交集,那么这样的人生该是多么痛苦、多么无趣啊,一阵恐慌和绝望不由得袭上中尉的心头。

他重又站起身来,来回在屋里踱着步,竭力不去看布幔后面的那张床,心中暗想:“真是见鬼!她到底有何特别之处?这件事有何与众不同?事实上,的确像是得了日射病!而最主要的是,没有她,我该如何在这个偏僻之地消磨一整天的时光?”

他记得她所有的特点,即便是她身上最细微的一切也仍记忆犹新——记得她身上晒过太阳后散发的气息,记得她的粗麻布连衣裙上的味道,记得她结实的身体,记得她生动、单纯、快活的语调……不久之前他才享受过她全部的女性魅力,那种感觉至今仍无比鲜活地留在他的体内,而如今,他的身心却被一种全新的感觉所占据——这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奇怪的感觉。当他们尚且在一起时他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甚至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如此——昨天他还以为这只是一段露水姻缘而已,可是现在他却再没有机会向她述说自己的所思所想了!他心想:“最主要的是,永远都无法告诉她这一切了!应该如何处之?怀揣着这些回忆和这种无处释放的痛苦,又该如何在这座位于波光粼粼的伏尔加河河畔的被上帝遗忘在角落的小城里度过漫长无止境的一天!而她,正是坐着一艘粉红色的轮船沿着伏尔加河离我远去的啊!”

应该重新找寻幸福的感觉,做点什么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到什么地方去走一走。他毅然决然地戴上帽子,拿起马鞭,飞快地走过空荡荡的走廊,顺着陡峭的木梯直奔大门口,一路上靴刺不停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可是去哪儿呢?门口停着一辆出租马车,一个穿着合身的紧腰细褶长外衣的年轻车夫正悠然自得地抽着自卷的纸烟。中尉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车夫,心中大为不解:怎么能像这样悠然自得地坐在驭座上抽烟,总而言之,这么轻松平常,这么若无其事,这么漫不经心?“或许,整座城市只有我一个不幸之人。”他一面想着一面朝集市走去。

集市上的人群渐渐散去。他茫然地向前走着,不知为何自己要踩着大车之间的新鲜牲畜粪便,不知为何要穿行于载着黄瓜的大车以及崭新的瓦盆瓦罐之间。坐在地上的农妇们争先恐后地叫卖起来,拿起瓦罐向他兜售,还不停地用手指将瓦罐扣得嗡嗡作响,以此证明这些瓦罐的质量都是极好的;庄稼汉们则朝他大声喊叫:“大人,这是上等的黄瓜!”叫卖声震耳欲聋。多么愚蠢,多么荒谬啊!他赶忙逃离集市。随后又走进了一座大教堂,人们在教堂里放声高歌,歌声是那么坚定而愉快——人们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已尽。后来,他来到一个坐落在悬崖峭壁之上的、热得仿佛蒸笼般的花园里,并在这荒芜的园子里久久地徘徊着,而悬崖之下则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淡银灰色的水域……军服上衣的肩章和纽扣被太阳晒得灼热无比,烫得连碰都无法触碰。军帽帽圈的内里已被汗水浸湿,脸也被晒得通红通红……回到旅馆,他兴高采烈地走进一楼的大餐厅——空荡荡的餐厅里散发着阵阵凉意,然后脱下军帽,怡然自得地在紧挨着一扇敞开的窗户的小桌旁坐下。虽然窗外吹来阵阵热风,但毕竟空气在流动,他点了一份加冰的波特文尼亚汤……一切都是如此美好,一切都充满了无尽的幸福和巨大的快乐,甚至是这炎热的天气、集市上散发的一切气味、陌生的小城市以及陈旧的县城旅馆,无一不在散发幸福而快乐的味道,然而与此同时,他又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他就着腌得不是很咸的黄瓜和茴香,喝了几小杯伏特加,心中想到:倘若能借助什么奇迹让她回到自己身边,能与她再共度一日——也就是今天,只是为了告诉她,只是为了向她证明、让她相信——自己对她的爱是何等炽热、何等痛苦,那么他明天就能毫不犹豫地去面对死神……为何要向她证明?为何要试图说服她?他无从知晓答案,但这却比生命更加有必要。

“神经完全不受控制了!”他边替自己斟上第五杯伏特加酒,边说道。

中尉推开波特文尼亚汤,要了一杯黑咖啡,点着了一根烟,忐忑不安地思索起来:如今自己该怎么办,怎样才能摆脱这突如其来的、意料之外的爱情?摆脱它简直就是痴心妄想——对此他深有感触。他突然又迅速地站起身来,拿上军帽和马鞭,打听到邮局的地址后,便匆匆往邮局赶去,此时脑中已经拟好了电报的内容:“从今往后,您就是我生命的主宰者——我将至死不渝!”等走到邮电局,他却停下了脚步,惊骇地站在这座墙壁厚实的老房子跟前,心中暗想:自己只知道她生活的那座城市的名字,知道她有丈夫和一个三岁的女儿,却不知她姓甚名谁!昨天在船上吃饭的时候以及后来在旅馆里,他数次问起她的名字,但每次她都笑着回答说:

“您何必知道我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呢?”

邮局旁的一个街角里,陈列着一排照相馆的橱窗。中尉伫立在橱窗前,久久地凝视着一张军人的巨幅相片:照片里的军人佩戴着厚厚的肩章,暴突的双眼,低低的额头,蓄着十分漂亮的络腮胡子,宽阔的胸膛上戴满了勋章……如今他已切身体会到了这样的感觉:当一个人的心变得伤痕累累——被可怕的“日射病”、被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和巨大的幸福灼烧得千疮百孔的时候,一切平淡无奇的东西竟会显得如此古怪、如此可怕!他又看了眼一对新婚夫妇的相片——穿着长长的常礼服、系着白色领带、留着平头的新郎笔直地站着,手挽着身披婚纱的新娘的胳膊,随即又将目光转向一位歪戴着学生帽、热情奔放的漂亮小姐的相片……对这些无忧无虑的陌生人的羡慕之情让他感到痛苦无比,随后又紧张地朝街道望去。

“我该何去何从?该怎么办?”

街道空无一人。商人居住的双层楼房都是一模一样的白色房子,有大大的花园,里面似乎也没有一个人;马路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白色尘土;所有的一切都令人炫目,所有的一切都沐浴在如火焰般炽烈的阳光下,但这散发着欢乐气息的阳光在这里似乎显得毫无意义。远方的街道渐渐向上延伸,向高处拱起,直入云霄,最终消失在那片万里无云、闪着阳光的浅灰色天空中。此情此景颇具几分南国的特色,不禁让人联想到塞瓦斯托波尔、刻赤……阿纳帕。这一点尤为让人难以忍受。刺眼的阳光让中尉眯起了眼睛,他垂下头,专心致志地盯着脚下的路,步履蹒跚、踉踉跄跄地往回走,靴子上的马刺时不时地相互碰撞、纠缠在一起。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了旅馆,仿佛刚刚在突厥斯坦和撒哈拉的什么地方结束了一次长途行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走进空空荡荡的大客房。房间已被收拾得焕然一新,连同她的最后一丝痕迹也被抹去了,唯有一支发夹被她遗忘在床头柜上!他脱下军装上衣,凝视着镜子中的脸庞:那是一张普普通通的、已经晒得发灰的军官的脸,唇髭被太阳晒得褪了色,浅蓝得发白的眼睛被太阳晒得似乎愈发白了。此刻,他的脸上正露出一种激动而又疯狂的表情,白色细布衬衫和上过浆的立领让他显得很年轻,又显得极为不幸。他仰面躺在床上,把沾满灰尘的靴子架在床脚上。窗户敞开着,窗帘低垂着,阵阵微风从窗外拂来,时不时地将窗帘吹起;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铁皮屋顶上热气腾腾,冷冷清清、波光粼粼、无声无息的伏尔加河的世界里酷热难耐,微风将屋顶和河流散发的热气都吹进了客房。他把手枕在脑后,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然后咬紧牙关,闭上双眼,任凭泪水顺着双颊流了下来——最后终于进入了梦乡。等他一觉醒来,窗帘外的夕阳已经发黄,风停了,屋里变得闷热而干燥,仿佛躺在鼓风炉里一般……昨天和今晨发生的一切突然变得十分遥远,仿佛那是发生在十年前的陈年旧事。

他不紧不慢地从床上起身,慢慢悠悠地盥洗,拉上窗帘,摇铃叫来仆役为自己送来茶炊和账单。他喝了一杯加了柠檬的茶,喝了许久许久。然后叫人替他雇了一辆马车,帮他搬下行李。中尉爬上四轮轻便马车,坐在一个晒得褪色了的红褐色坐垫上,给了仆役整整五卢布的小费。

“大人,昨天晚上好像就是我把您拉到这儿来的!”车夫拉起缰绳,兴高采烈地说道。

当他们下坡来到码头上的时候,伏尔加河早已笼罩在一片深蓝色的夏季夜幕之中,河面上星星点点地散落着灯光,恰似一盏盏七彩的霓虹灯。正朝着岸边驶来的轮船的桅杆上也挂着五光十色的灯。

“刚好赶上!”车夫谄媚地说道。

中尉也给了车夫五卢布的小费,然后拿着船票,走过码头……如同昨天一样,船轻轻地撞了一下码头,脚下微微晃动起来,不由得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紧接着缆绳的一端又从头顶飞越而过,轮船稍稍向后退去,而轮子下的水则翻滚着向前涌去,不时哗哗作响……轮船上人头攒动,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厨房的香味,让人感到格外亲切和舒适。

不一会儿船便扬帆起航,逆流而上,朝着今晨她离开的方向行驶而去。

夏天的傍晚,远方天空中的霞光逐渐黯淡下来,在河面上投下昏暗、朦胧而又五彩缤纷的倒影。远方——在那片晚霞的下方,泛着粼粼波光的涟漪一圈又一圈地荡漾在水面上,散落在四周黑暗中的灯火则不停地向后漂浮而去。

中尉坐在甲板的敞棚底下,觉得自己瞬间苍老了十岁。

(法国)滨海阿尔卑斯(省)

一九二五年

  1. 日射病,即中暑,主要是由长时间接受烈日的照射或者室内温度过高、空气不流通而引起的病症。

  2. 波特文尼亚汤是用鱼、克瓦斯和蔬菜泥、罐头蟹肉等做的一种冷汤,吃的时候加些小冰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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