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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之思

长相忆 作者:叶文玲


水之思

地球上,最丰盈的物质当属水。

不是吗?“地球的十分之三是陆地,十分之七被海洋包围”——这是我们在小学便学得的知识。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中国最古老的诗歌总集《诗经》,开篇首句即写到了水。

“一条大河波浪宽。”——《我的祖国》这首歌曲之所以人人喜爱,大概也因第一句便唱起了水,水的波,水的浪,使风吹稻花的香意更透人心。

“洪湖水,浪呀么浪打浪呀……”瞧,还是水!

水,水,你这人类生存不可或缺的物质,多么纯朴,又多么慷慨。人们诉说穷,常叹“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却好像不曾听谁讲过“穷得连口水都没得喝”;可是,人形容富有曾说“银子花得像淌海水似的”;而论到吝啬呢,也还是有水,只不过“端出来一碗清汤寡水”!

水,水,对你这无色透明的液体,人类的爱心亦无穷无尽:诗词赋,歌曲咏,那些曲尽山水意态的水墨画,常被推崇为精品杰作;每当欣赏那些清妙洒脱的美文时,人们便又赞誉说:“读来如行云流水……”

子曰:“知(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我非智者也爱水。有水的佳处,常使我流连忘返;我恋水,那年到九寨沟和黄龙,一见轰轰而下的万千飞流,大家赞叹连声,我只默默痴想:“唯愿以后葬身此地!”

我爱水、恋水自有因缘,因为从小生长在江南水乡,河畔捣衣、对水梳妆几乎成为水乡女子的“传统”,阔别故土后,我更是常常梦见那条绕镇而流的清清小河,一提起笔来,那河之波、溪之流便漫上笔尖,所以我的散文和小说,很多篇与水结缘。

回归江南后,我对生活过二十四年的中原大地缅念不已,思绪万千条,思念千万缕,条条缕缕维系的,是那儿的人、那儿的土地。

令我最想念的,倒不是最熟稔的郑州、洛阳,也不是那些相交又相知的亲朋好友,而是那几位我至今叫不出名字的村人;我唯一记得的是那地方有条尘土弥漫、九曲十八弯的山道,那个说特别又不特别、说不特别又很特别的山村:黄道水。

我之所以特别记得住这个村名,大概是因为这个村名带着这个“水”字;所以我一直不曾忘怀它,但这个名字带“水”的村子,却异常缺水,缺到了若不是亲眼看见,便难以相信的地步。

我记得十年前去访时是个春日,在南方该是春雨绵绵的季节,这个豫北太行山区的山村,却照例点滴全无。在吉普车早已无法前进,我们同行三人的鞋袜都被干土遮掩得不辨颜色时,那盘旋山间的路,还是曲曲弯弯,没有尽头。

“还得走四五里呢,行不行?”同行的新华社记者老刘问。

“行!”我那时劲头很足,愈是穷乡僻壤愈吸引我,何况对太行山,我还只是初访。

但是,这个地区的干部要通知开会什么的,也每天这么跑吗?我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山里人跑腿倒不怕,有什么事,拿个话筒站在山梁上吆喝一遍,山里山外山旮旯的,也都能听见。山里的路就这样,见山跑死马,要真走遍,一天连半道山梁都走不完呢!”老刘来过好几次,对这一带很熟,“对山里人来说,最苦的不是路不好走,而是没有水,缺水!你看,这个小水库,就是这儿远近三个大队的救命水!”

我扭头一看,干黄干黄的山梁下,横着一个胃形的水坑,是的,充其量是个水坑,极小又极浅,那水说黄不黄,说绿不绿,如再不下雨,要不了多久,定会干枯。

“哦,这儿都这样缺水吗?老百姓怎么生活呀?”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老刘默然良久才答。

果然,一见来了我们这几个“公家人”,抢先跑出来的是村里的娃娃,大大小小七八个。

那七八个娃娃,全是一件盖过膝的破棉袄,裸露的脖子和细瘦的小腿,在料峭的春寒中冻得赤红;脸蛋倒滚壮,颜色也是赤红赤红的。当地人说那是长年吃红薯吃出来的“红薯色”,那脸颊……呀,怎么回事?脸颊上怎么全是黑色的疙疙疤疤?哎,那是积垢,那是长年不洗脸结成的疙疤。

娃娃们在我周围欢跳,有几个胆大的笑嘻嘻地伸手来拉我,不用说,那小手上也满是黑疙疤。

我困窘异常,唉,哪怕带一包糖给他们呢!

村支书和三位村干部全来了,大家一一握手,我立即看到了:这四位年龄不一的村干部,脸上、手掌心,全和孩子们一样结着黑疙疤。

我立即不再惊异:这个叫黄道水的村子,一向缺水异常,所以,一年到头大人孩子全不洗手、洗脸,那偶尔有限的天落水,被各家各户的大缸小缸接了盛着后,自然比金子还珍贵;一盆水常常要派三道用场:先洗米洗菜,再刷锅洗碗,再给猪煮食什么的;如果家里的存水吃完了,那就费劲了,得上水库、上极远处的大河挑,通常来回一天,只挑得一挑水。

这样的水,能舍得洗手洗脸吗?

经了老刘的“翻译”,我才听懂村支书的土话:去年,他们全村老老少少特别高兴,因为离村只有三里远的地方,刚挖成了一个新水坑。于是,每家每人分了五斤水过年。

锅灶上烟雾腾腾,支书的妻子烧滚了一大锅“鸡蛋茶”一一端上,面对这一大碗黄花花的热气扑鼻的蛋茶,我的喉头酸涩如堵,两颗泪珠一齐滴在了碗里,一个问号却在脑里盘旋:如此缺水,又没条件修水库,何不想法搬迁呢?

老刘向他们了解那座水库未能最后建成的原因,他们的土话,我只能听个大概。归途上,我又问:这样的穷山恶水,何不干脆搬迁呢?老刘长叹一声,道出了村人们的心曲:“他们惯了,祖祖辈辈都在这里,他们不想动,人恋故土,热土难离啊!”

哦,惯了,不想动,即便贫困到了连水也没有,还是不舍离去!

我半晌无言。那时,我把这看作山里人的拙朴和挚诚,现在却悟出了另一种况味,诚如学者们所说,惯性有时恰恰是惰性,这种只求稳定不思动的心态,是愚昧的听天由命的生存哲学,也铸就了落后被动和世代贫穷的命运,一个连地球上最丰盈的水都无望争取的村落,什么时候才有腾飞的希望呢?

但是,从黄道水回来后,我对生活中这寻常的水,也有了更深刻的体味,总觉得水也是不能暴殄的天物;此后,洗涤物品,我便很自觉地把流速放到最低。看电影《黄土地》,除了感同身受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外,我还恨不得把那条哗哗流淌的大河牵到黄道水去!

至今常忆黄道水,虽然再不会怆然泪下,但萌生的却是更强烈的意念:如果有机会再去河南,我第一个重访的地点将是黄道水。不知为什么,我断然相信,呈现在我面前的,绝不会是空寂无人的村落,是的,他们不会搬迁,死也不会搬迁!那脸蛋滚壮、小腿赤裸的娃娃儿,会一群群一代代地照样在那儿繁衍生息。

这是黄土地的魅力,也是黄土地的悲哀。

时时长忆黄道水,我将这怨艾又都归结于水;造物主从来都不肯公平,连柔情万种的水也不例外,不是吗?

我还得再絮叨一句:水,实在是不能暴殄的天物!

198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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