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之念
由于咸潮的侵袭,杭州的饮用水常常浑黄而带咸味。所以,抗咸已成了杭州市政府亟待向民众做出交代的政绩,欣慰的是,抗咸工程竣工在即,喝咸水将会成为不复再现的历史。
起初,这个景况我很不解。我以为像杭州这样有着清流滔滔的钱塘江、富春江的城市,怎会有饮水之患?若说为水所苦所忧,当数我的第二故乡河南。
也是从电视新闻所见,黄河在许多地段已越来越浅,陕西的渭河已见断流,山西的汾水也早已不再哗啦啦地流,水的污染也常像烽火连天时的警报,时时传来;水资源的匮乏并非在遥远的将来;每每得闻种种令人心忧的消息,总令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惦念河南。
我的惦记不无缘由。十多年前,我曾在一篇小文《水之思》中,简叙我在河南所亲见亲历的有关缺水的痛苦。至今我心心念念那个盘旋在山坳坳中的山村黄道水,那个缺水缺到了每人可分五斤水过年都会使村民们奔走相告的黄道水,如今到底怎么样了?曾经翻山越岭亲走过一遭,我自认对它的状况有一定的了解。我和当时一块儿去采访的报社记者都认为,在这个穷山恶水的地方要解决缺水之患,即使有兴水利之举,也会因劳民伤财而难以奏效,唯一可行的只有搬迁。可搬迁又和那里村民“热土难离”的观念十分相悖。
我在以后的几次回豫探亲中,时不时地,总要向人打听黄道水的近况,可是总听不到一句了然的回答。这也难怪,那村子的确太小了,小得不仅仅在地图上不存在,而且在河南人记忆里也被忽略得几乎不存在。
我如此惦记黄道水,全因为我在河南,对水的记忆太深切。
我到河南第一站的内乡高中,要吃要用的水,都是从几丈深的井里绞上来的;那时,力气太小的我,第一次就被这一望像个大碉堡似的井台吓坏了。我们雨水充沛的故乡遍地水井,尽管河多塘满,水井也是几乎家家必备,是江南小镇的一道不可或缺的风景。我家老宅的那口小水井,更是石栏围砌,青苔长绕,仿佛只是生活场景中颇有诗意的一件道具而非生存必需的用物。
记得当时的我,是端了一盆衣物去洗的,可是,累得满头大汗,竟未能从黑咕隆咚的井里绞上一桶水来。若不是伙房的大胖子师傅帮忙,我这盆衣服肯定洗不成。尽管胖子师傅说我以后要用水,尽可以用已经绞上来的在伙房里存得满登登的几大缸水。可亲知了水是要用这么大力气才能有所得后,你哪里还好意思随随便便享之用之?
于是,我在内乡学会的第一道本领是从水井里打水。
也是20世纪60年代初,第一次去哥哥叶鹏处做客。记得当时他所待的孟津海资、长华,也都有这种又大又深的井。到了那里,我对掘井的辛劳,以及一口井对于彼时彼地人的生存意义,就越发了然。所以电影《老井》总能使我热泪盈眶,不是没有因由的。
我还记得鹏兄在有次回家探亲时,告诉我们他在自家的小院里,建起了一个“压压葫芦”(即小水泵井)的兴奋;我还记得他在告诉我名噪一时的“小浪底”工程因为种种原因几上几下时的叹息;我更记得他后来探亲回故乡楚门,老要和弟弟争着去河边挑水。即便挑够了满满一缸,还总要在缸边存上满满一挑。
现在,我比当初更加能体会鹏兄的心情:他与欢流一河的家乡水的亲昵,当然是由于在河南备尝用水艰难所致;他那个“压压葫芦”,不仅在他的小窝,恐怕在许多农村也早已废弃或成无用的陈迹,但在当时,这的确是多么“现代化”多么可爱的“福器”呵!
也许,连鹏兄自己都未必记得这些琐屑的往事了,我之所以牢记不忘,可能还因为我现在已远离了河南,离开了越发亲近,惦念也就越发深切。人的情感皆因生存状态造就,又因别离而加深加浓。
使我更为兴奋的是,不久前,我终于又得悉了“小浪底”工程的进展消息。一则淹没在每日大量新闻报道中的水利新闻,使我如此动情乃至泪花盈眶,我想什么原因也不是,就是因为它曾是我所知悉和关注过的“小浪底”,而它亦将与河南特别是豫西人民的生活息息相关。
我们不相信因果报应,但我们也切不可忽视地球的警告和它常常给人类的惩罚。
所以,我愿千次万次地重复:水,是断断不能暴殄的天物。
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