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非常注重进士科出身的官员,宋之问和杜审言都曾经得到武则天的重用。比如宋之问曾被武则天任命为宫中习艺馆学士,相当于皇家女子大学教师,当时的宋之问才30多岁。能得到武则天的青睐,看来是很有才的。我们今天就说说宋之问和他的诗歌。宋之问是山西汾阳人,也有人说他是河南灵宝人。傅璇琮先生指出,之所以会出现两种不同说法,大概是因为一个是郡望,一个是实际出生地。宋之问与河南安阳的沈佺期并称“沈宋”,在近体诗发展方面做出了突出的贡献,文献中说两个人“回忌声病,约句准篇,如锦绣成文,学者宗之”①,看来他们写诗是非常注重形式美的。
武则天喜欢宋之问也主要是因为他的诗歌才能,《唐诗纪事》中记载了一个“香山赋诗夺锦袍”的故事。一次,武则天带领群臣到洛阳龙门游玩,龙门的景色是很漂亮的,用白居易的话说就是“洛都四郊,山水之胜,龙门首焉”。诗歌就是对所见所闻的记录,武则天看到眼前优美的景色,就让大家写诗纪念。为了激发大家的创作热情和娱乐气氛,武则天宣布,谁先写好就赐给谁一领锦袍,这就等于有奖品了。不说这个锦袍值多少钱,关键是如果能得到,既是对自己诗歌写作能力的肯定,又是一种荣耀,毕竟是女皇奖励的。于是大家一个个摩拳擦掌开动脑筋,想在皇帝面前露一手。
这次比赛东方虬先写好了,于是武则天就按照约定把锦袍奖励给了他。东方虬很得意,披上锦袍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东方虬还没有坐稳当呢,宋之问也写好了。武则天一看宋之问的诗,文理俱美,形式和内容达到了完美的统一。大家都觉得宋之问的诗歌比东方虬的更高一筹,于是武则天又把锦袍从东方虬手中要过来送给了宋之问。从这个故事可以看出来,武则天很欣赏宋之问的诗歌才能。那么为什么说武则天喜欢宋之问主要是因为他的诗歌才能呢?有一回宋之问向武则天请求想做北门学士,武则天没有答应,原因是宋之问有齿疾。什么是齿疾呢?就是口臭。我还真不知道口臭和能不能做北门学士有什么必然的联系。这么一比,就基本可以明白了,宋之问主要是因为文才受到了武则天的重视。
宋之问有一首人们耳熟能详的诗歌,就是《渡汉江》: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②
这首诗如果不考虑它的创作背景的话,很能让读者产生共鸣,但我们还必须交代一下它的创作背景。宋之问曾经一心一意媚附武则天的男宠张易之,不仅仅自己写的诗歌文章署名张易之,甚至“为易之奉溺器”,就是为张易之提夜壶。后来到了神龙元年(705)正月,武则天病得很厉害,正月二十日,张柬之等人就率领羽林军迎太子李显至玄武门,斩关而入,在迎仙院宰了张易之、张昌宗,然后把脑袋挂在了天津桥南。这其实是向武则天示威呢,武则天当时就在上阳宫,而天津桥就是通往上阳宫的要道。在这种情况下,武则天只好退位,庐陵王李显这才即位当了皇帝。
俗话说“树倒猢狲散”,张易之的靠山是武则天,武则天退位了,张易之被杀了,那些曾经和张易之眉来眼去的人,比如宋之问、沈佺期、杜审言等人,全倒了霉,被远贬他乡。宋之问被贬到了泷州,就是现在的广东省罗定市,真够远的。现在那里经济发达,都想“孔雀东南飞”。可是宋之问被贬那个时候可不是这样,你想,被贬的地方能好到哪里?一来路远,二来肯定环境很恶劣,几乎是文化最不发达的地方,跟京城的灯红酒绿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那是对一个人的惩罚,不是让他享福去的。要么见不着人,要么见个人也是披头散发腰里围着草帘子那种,不打招呼还好,一打招呼都是一个音节,跟野人没什么两样,挺吓人的。虽然还有相对的行动自由,但毕竟是戴罪之身,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那地方根本不适宜曾经在京城生活过的人生存。
更关键的是什么呢?当时的广东不像今天交通条件和通信条件那么发达,所以宋之问需要忍受“音书断”的折磨。肉体的折磨已经让人濒临崩溃的边缘了,如今又近乎与世隔绝,遭受着精神的煎熬。家人会不会因为自己获罪而受到牵连呢?朋友们的近况又如何呢?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在这个离不开手机和微信的时代,当我们丢失了所有朋友的一切联系方式时,心里会是什么样子?与这种情况相比,宋之问的心情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这种自然环境恶劣、心理情绪糟糕的境遇中,宋之问简直是度秒如年,因此他说“经冬复历春”,岁月漫漫,让人感觉他在贬地待了很久很久。尤其是一个“复”字,不仅反映了作者贬居岭外的漫长时间,而且揭示了作者孤独、苦闷、思念亲人的感情和难以忍受的精神痛苦。其实宋之问在贬地没待多久,他是在神龙元年张易之被杀后被贬的,当时没有高铁、飞机一类的交通工具,从洛阳到罗定市需要几个月,神龙二年(706)他就逃回来了,两头都算上也就是两年时间,所以他这个“经冬复历春”实际上只有一年。为什么还会给人感觉那么长呢?这是一个实际时间和心理时间的差别问题。就像薛道衡出使陈国,过春节没有回到老家,他就写诗说“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人日思归》)③,“七日”和“二年”形成了强烈的对照,一说短,一言长,再被“已”一烘托,越发显得时间漫长了。宋之问被贬的时候就不愿意离开京城,他在《度大庾岭》中说“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④,几乎是一步三回头,而且“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真是“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最终因为忍受不住肉体折磨和内心煎熬的双重痛苦,宋之问决定逃归。当他历经千辛万苦到达汉水边上时,距离家乡洛阳已经越来越近了。根据我们的生活经验,离家乡越近越感到亲切。但是宋之问却一反常情,“近乡情更怯”,离家乡越近越害怕。为什么会如此呢?因为作者这么长时间贬居岭外,与家人、朋友没有任何联系,他们现在是什么情况,自己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之所以逃归,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因此这是诗人急于知道的事情。但他又怕知道。为什么会如此矛盾呢?他担心结果不是自己想听到的。
这样一来,所有的纠结都落在了最后一句上,“不敢问来人”。想知道家里的情况就打听一下呗,不敢。之所以不敢,原因有两个:一是他害怕从来人的口中证实自己的担心,就像打一辈子仗的老兵回到家一样,邻居“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⑤,那就坏了。那样自己渴望与家人团聚的愿望将会被这无情的现实击得粉碎。不问,毕竟还为自己留下了一丝希望和幻想,使自己的心灵暂时不受到无情的打击。可是诗人是在压抑着怎样的痛苦啊!他不是不想问,他太想问了,可是他多么不希望自己遭遇《十五从军征》中主人公的悲哀呀。二是他的身份是罪人,是被贬谪之人,一问如果被发现是从贬地逃回来的宋之问,那将会被加重处罚的,甚至可能有生命危险,所以“不敢问”。透过“情更怯”和“不敢问”,我们不难深切地感受到诗人强压的急切愿望和由此而造成的精神痛苦。
宋之问逃到洛阳之后,藏在张仲之的家中,张仲之对朋友很够义气。但是张仲之和宋之问的关系就像农夫与蛇一样,宋之问没有知恩图报,反而给张仲之带来了灭门之祸。当时武三思骄横用事,虐害忠良,张仲之与驸马都尉王同皎等人商量谋杀武三思以安王室,结果被知情的宋之问告了密。还没等张仲之等人动手呢,武三思来了个先下手为强。后来因为告密有功,宋之问被提拔为鸿胪主簿,但也是因为这件事,“天下丑其行”,宋之问被钉在了耻辱柱上。看来,宋之问的人品和文品是不能画等号的。
注释
①〔宋〕欧阳修、宋祁等:《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2月版,第5751页。
②陶敏等:《沈佺期宋之问集校注》,中华书局2001年11月版,第440页。
③袁行霈:《中国文学作品选注》第二卷,中华书局2007年6月版,第203页。
④陶敏等:《沈佺期宋之问集校注》,中华书局2001年11月版,第428页。
⑤〔宋〕郭茂倩:《乐府诗集》,中华书局1979年11月版,第36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