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初识钟书

心若幽兰,品如秀竹:杨绛传 作者:朱致翔


(一)初识钟书

缘分真是妙不可言又触之不及,似乎人只要一降生,他的缘分就已经注定了。在此之前,无论多少人与他擦肩而过,无论多少人为他驻足,都无法令他心生涟漪,只要与那个人见上一面,他就知道,他的心是属于那个人的。谁都无法改变,谁也无法阻止。这种莫名的羁绊也许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杨绛的好友蒋恩钿正就读于清华大学,得知杨绛来到北京后极力邀请她来清华大学相见。燕京大学与清华大学相隔不远,考完试后,杨绛再也按捺不住了,便急着要去清华。一来,清华大学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地方;二来,那里还有一位自己相识多年的好友。正巧,同行的孙令衔想要去清华看望表兄。于是,两人便结伴同行。两人在校门口分道,杨绛去古月堂见蒋恩钿,孙令衔去找他的表兄。

与杨绛相见后,蒋恩钿自是不胜欢喜,但同时又有个疑问:杨绛为何不来清华借读呢?杨绛原以为清华是国立大学,不愿意接收美国教会大学的学生,可没想到借读清华根本无须考试,只要有个住处就行了,而且蒋恩钿也愿意为她从中接洽。

没过多久,孙令衔带着他的表兄来到了古月堂门口。这位表兄就是钱钟书。这也是杨绛与钱钟书的第一次见面,可仅此一眼,他们心中便认定了对方。在此之前,杨绛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但是她可以笃定她愿意跟眼前这个人相伴到永远。此情此景似乎在杨绛心中定格了,多年之后,她依旧能够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画面:

他身着青布大褂,脚踏毛底布鞋,戴一副老式眼镜,眉宇间蔚然而深秀。

至于钱钟书对杨绛的第一印象,他后来回忆说:

颉眼容光忆见初,

蔷薇新瓣浸醍醐。

不知腼洗儿时面,

曾取红花和雪无。

其实杨绛早就去过钱钟书的家,只是当时未曾与钱钟书见面,也不知道他是何许人。早年间,杨绛一家曾暂住无锡沙巷,后来杨荫杭不幸身染伤寒。病愈后,一家人就开始合计着另换住处。杨绛曾跟着父母到流芳声巷的朱氏宅看房子,而钱钟书一家此前曾在此居住。

蒋恩钿帮杨绛办好了借读手续,杨绛就转入清华借读,其余四人则留在燕京大学。

虽然几天前在古月堂门口两人只是匆匆一见,甚至都未曾开口说话,但是对方的身影一直在各自的脑海里不断闪现,似乎只要一闭眼,眼前就能出现二人初见时的情景。两人都没有直接去找对方,而是向孙令衔打听消息。这样做最合适了,既免除了见面时的尴尬与羞涩,又能够得知对方的习惯和品行。

然而,孙令衔却在不经意间向两人传达了一个错误的信息,这让他们立马坐立不安起来。孙令衔对钱钟书说,杨绛已经和人恋爱了;对杨绛说,钱钟书已经和人定亲了。

孙令衔的话并不是无中生有的,只是有些言过其实了。杨绛和费孝通是多年的同学,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可以说是青梅竹马。费孝通早就对杨绛心生爱慕,直至暮年,还写文章称杨绛是他的初恋。只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心,杨绛也曾明确地回绝过他:“朋友,可以。但朋友是目的,不是过渡;换句话说,你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不是你的女朋友。若要照你现在的说法,我们不妨绝交。”晚年的费孝通曾登门拜访杨绛,扶她上楼梯,杨绛借此机会说:“楼梯不好走,你以后也不要再‘知难而上’了。”

而钱钟书定亲一事也是有说法的。其实,杨绛在启明女校上学的时候就听说过他的这位“未婚妻”,只是未曾与她见过面。至于对她的印象,几乎都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有的说她面容姣好,有的说她调皮可爱,有的说她生性好动不谙世事……而钱钟书呢,杨绛早就听蒋恩钿说起过,说他是一个大才子。说起他的才学,怕是整个清华大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杨绛虽然心里掩盖不住对钱钟书的好感,但是对那位未曾露面的“未婚妻”仍有所顾虑。

可事实上,钱钟书与这位姑娘可以说是关系甚微。虽然双方家长都赞成这门婚事,可钱钟书从来没有答应过。

之后,钱钟书和杨绛两人开始有书信来往,相约在工字厅见面。一见面,钱钟书就说:“我没有订婚。”杨绛也连忙答复道:“我也没有男朋友。”

虽然只有短短的几个字,但是没有人比他们更能明白其中的含义。

(二)携手赴英

1

杨绛与钱钟书可谓是郎才女貌,犹如一对金童玉女,很快,他们就确定了恋爱关系。而此时,杨绛在清华大学的借读生活也进入了尾声,二人不得不面对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去还是留?

七月,杨绛完成了在清华的学业,顺利从东吴大学毕业。钱钟书给她的建议是,趁着暑假的时间好好复习功课,争取考上清华研究生。当时钱钟书即将升入大学四年级,如此一来,他就可以与杨绛一同在清华校园多待一年。

这何尝又不是杨绛的梦想呢!与一个相爱的人携手走在自己神往的学府里,这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可是美梦如同泡影,终究会有幻灭的一天。现实的打击永远那么令人猝不及防。

杨绛深知以自己目前的水平和精力要想在短短几个月内将清华本科四年的功课全部温习一遍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单是从头至尾看一遍也需要不少时间。所以,她做出了一个艰难又无奈的决定—回苏州工作。她也试图用各种理由说服自己留下,然而做出这个抉择是一种必然。

回首过往人们会发现,自己在人生关键时刻的选择大多都是错的,但又无可奈何。我们永远无法设想自己如果选择了另外一条路会是什么结局:也许一片光明、一帆风顺;也许蜿蜒崎岖、满目狼藉……可是在那个当下,在那个做出选择的当下,相信自己做出的选择一定是最切合实际的,哪怕是一时兴起。

回到江南后,杨绛在亲戚的介绍下进入上海华德路小学任教。她原以为当小学教师应该非常轻松,闲暇的时候还可以看看外国文学。当她正式进入工作岗位的时候,才发现全然不是这么回事。每一位教师都要做例行的身体检查,还需要打三次预防针。不幸的是,杨绛打完最后一次预防针后就得了荨麻疹,皮肤上出现了很多疙瘩,而且一直没有好转的迹象。之后的几天,她一直带病工作,身体乏累不说,光是备课、上课就让她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她发现自己需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很多。

几天过后,杨绛趁着学校放假抽空回家看看父母。与天下所有母亲一样,当唐须荌见到杨绛第一眼时,她的眼泪就留下来了,她不忍女儿在外面受苦,于是极力劝说,希望杨绛可以辞掉这份工作。教师岗位在当时的社会里可以说是“金饭碗”,除了每月的薪资,还有各种额外福利。普通老百姓是享受不到这种公职人员的待遇的,所以总有很多人千方百计地想挤入这个行列里。

母亲的话无数次在杨绛的耳边响起,她很清楚,以自己现在的状态实在无法胜任现在的工作。所以,她毅然而然地辞掉了这份在众人看来稳定安逸的工作。在她眼里,教育于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是最重要的事情,她一刻也不想耽误孩子们的成长。

在家养病的这些时日里,杨绛也曾产生过放弃考研的念头。她写信告诉钱钟书,说自己不想考清华了。钱钟书得知此事后时常来信劝说杨绛,希望她可以重拾课本。说的次数多了,也说得杨绛有些心烦了。钱钟书何许人也?他是清华出了名的才子。杨绛知道自己辩不过他,所幸不回信了。这可把钱钟书急坏了,他以为杨绛从此以后再也不会理他了。不过,没过多久他们就和好了。为了寄托相思之情,钱钟书还作了不少诗,其中一篇写道:

缠绵悱恻好文章,粉恋香凄足断肠;

答报情痴无别物,辛酸一把泪千行。

依穰小妹剧关心,髾瓣多情一往深;

别后经时无只字,居然惜墨抵兼金。

良宵苦被睡相谩,猎猎风声测测寒;

如此星辰如此月,与谁指点与谁看。

困人节气奈何天,泥煞衾函梦不圆;

苦雨泼寒宵似水,百虫声里怯孤眠。

相思对于一对恋人来说是致命的疾病,单凭鸿雁传书已难解心头的思念。新年伊始,钱钟书趁着寒假南下江苏与杨绛相见。在钱钟书的帮助下,杨绛顺利考进了清华大学研究生院。

在这期间,钱钟书的书信一直没有间断过,可杨绛回信寥寥无几。他无奈地感叹道:别后经时无只字,居然惜墨抵兼金。是杨绛惜墨吗?任何一个女子在面对这样一份火热而厚重的爱情时都会有些手足无措。在钱钟书的《围城》中也能找出似曾相识的画面来:方鸿渐给唐晓芙写了十来封书信,最后也只收到一封回信。

后来,杨绛的一封回信不小心被钱钟书的父亲钱基博接收了。他早就发现了钱钟书的异常举动,只是心照不宣。出于对儿子的关心,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拆开了那封信。当他看完那封信的时候,他不禁对这位写信的女子青眼有加。信上说:

现在吾两人快乐无用,须两家父亲兄弟皆大欢喜,吾两人之快乐乃彻始终不受障碍。

如此一来,钱钟书与杨绛的关系算是被摆上台面了,两人之间的那一层薄纱算是被彻底戳破了。1933年,两人在双方亲朋好友的见证下订婚了。无论在任何人看来,这桩婚姻都是天作之合。杨绛与钱钟书的恋爱是自由恋爱,从相识到相知,再到订婚,都没有经过第三人,然而他们还是选择了传统婚姻的流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后来杨绛回想起这件事时自己都有些茫然,她已然忘却了当时订婚的场面了,也忘记了是如何订的婚,忘却了在座的都有哪些朋友,只是记得从那以后,她就是钱钟书的未婚妻了。

九月,杨绛前往清华大学上学。此时,钱钟书已经从清华毕业了。他申请了英庚款留英奖学金准备出国留学,然而奖学金申请条件中有一项需要申请人有两年的授课经验,这让他有些措手不及。随即,他便应聘到上海光华大学担任讲师。

自此,两人又分隔两地了。

来年春天,钱钟书特地赶到北京看望杨绛,杨绛也抽了空陪他游览北京的名胜古迹。钱钟书虽然也曾在北京待了数年,但他一直深居简出,极少出游。因此,除了学校附近的地方,北京城于他而言也算是一座陌生的城市了。在杨绛的陪同下,钱钟书显得格外兴奋。其实,出游最重要的不是目的地,亦不是景色,而是与谁一起。初春,寒意尚未退去,花草仍被冰雪封冻着,不过这些都冷却不了两颗年轻、炽热的心。只要阳光穿透云层照射下来,他们的脸上依旧能浮现出笑容来。幸福发自于人的内心深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不受外界因素的影响。

然而,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春节假期过后,钱钟书又要回上海教书了。他将这几天的感受全写在了一首诗里:

分飞劳燕原同命,

异处参商亦共天。

自是欢娱常苦短,

游仙七日已千年。

对于杨绛而言,她的精神世界是丰富的。能够在自己梦寐以求的学府进修是她最享受的一件事。她说:

我在许多学校上过学,但是最爱的是清华大学;在清华大学里,最爱清华图书馆。

后来,杨绛回忆起在清华大学读书的那段时日,除了一个人,还有一个地方让她念念不忘。那就是清华的图书馆。

对于一般人而言,图书馆是最容易被人忘却的。很多人极少去图书馆,即便去了也只是看书,没有谁会在意图书馆本身。正如一个人在一个闲暇的午后去了附近的一家咖啡厅喝了一杯摩卡,倘若有人问他,咖啡好不好喝,他可以马上回答好喝或者不好喝。如果有人问他,你知道哪儿有只猫吗,他或许要想上一阵子,或者直接回答不知道。很简单,因为人专注的东西不同。去图书馆是为了看书,去咖啡厅是为了喝咖啡,仅此而已。但是,这不是杨绛的风格。她记忆中的图书馆是有故事的。

只可惜一直被杨绛视为神圣殿堂的图书馆并没有见证她和钱钟书的爱情。当她还是一个借读生时,他们并没有在图书馆里相遇过;当她成为清华的研究生时,他已经离开清华了。

此时,杨绛的文学创作水平已到达一定的高度了,这与她的老师—著名文学家朱自清先生—分不开。她曾在朱自清的课堂上完成了自己的处女作《收脚印》。任何一位作家对自己的第一部作品一定会有深刻的印象,直至暮年杨绛仍记忆犹新:

这是我在朱自清先生班上的第一篇课卷,承朱先生称许,送给《大公报·文艺副刊》,成为我第一篇发表的作品。

朱自清也曾将杨绛的一篇习作《璐璐,不用愁》推荐给了《大公报·文艺副刊》。很快,这篇作品就发表了。她的文章描写细腻、情感动人,后被林徽因选入《大公报·文艺副刊·小说选》中。同期入选的还有沈从文、萧乾、老舍等著名作家的作品。这对于一个初入文坛的作者来说是一种莫大的鼓励和荣耀。

2

几乎每一对新人在结婚的时候都希望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与自己心爱的人举案齐眉直到青丝转成白发。然而,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白头到老对一部分人来说几乎成了一种奢望。无论如何,惨淡收场总是让人难以接受。即便自己已经预料到会有那样的结局,但当这样的结局真正摆在眼前时仍然会心痛如刀绞。所以,杨绛是幸运的。他们的感情是如此纯粹,以至于两个人的心里都只留得下对方一个人。

有人用这样一句话描述一段真挚的爱情:我见到她之前,从未想到要结婚;我娶了她几十年,从未后悔过,也未想过要娶别的女人。当杨绛把这句话读给钱钟书听时,钱钟书回答道:“我和他一样。”杨绛也回复说:“我也一样。”

1935年,钱钟书在上海光华大学完成了为期两年的授课任务,再次申请了英庚款留学奖学金。同期报名的学生有290人,其中不乏佼佼者,而他心仪的专业—英国文学—却只接收一个人。这就意味着,他将面临巨大的竞争压力。然而这一切很快就化为乌有了。不少同学听闻钱钟书填报了英国文学专业后都纷纷转报其他专业去了,在他们心里,钱钟书早已成了他们的“劲敌”。果然,钱钟书不负众望,以87.95分的优异成绩被录取。

杨绛得知这件事后自然是喜出望外。即便自己还没完成研究生的学业,即便自己所在的学科没有留学奖学金,她毅然决定自费出国留学,陪伴在钱钟书左右。她非常了解钱钟书,如果让他一个人出国留学,她不放心。所以,她想先与钱钟书完婚,再随他一同出国。

下定决心后,她与自己的导师商量用论文来代替考试,未等毕业便提前回家了。由于事情突然,杨绛甚至没来得及给家里写信告知父母自己不日要回家,便开始匆忙收拾行李了。火车抵达苏州时已过中午了,当她领了行李雇车回家时已是下午三时了。

总有人认为父母与子女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不可言明的联系,无论离家多远。在杨绛踏入家门之前,父亲杨荫杭就隐约地感觉到她今天要回来。当天中午,杨荫杭刚刚睡下就觉得杨绛要回家了。于是,他立马起身朝唐须荌的房里走去。到了那儿时才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他并没有灰心,以为杨绛是因为担心打扰他而跑去其他房间了。他又去找,结果只发现唐须荌一人在屋子里做活。

杨荫杭问:“阿季呢?”

唐须荌回答说:“哪来的阿季?”

“她不是回来了吗?”

“这会子怎会回来?”

杨荫杭只得回房继续睡觉,可是怎么也睡不着。

杨绛一下车,把行李丢在门口,便飞速跑向父亲的房间。杨荫杭“哦”了一声,然后下了床,说:“可不是来了!”他与杨绛说起这件事,还自鸣得意地说:“真有心血来潮这回事。”自此,他终于明白“曾母啮指,曾子心痛”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原本以为父母与子女是独立的个体,两者之间的确存在着某种联系,但是各自有各自的生活,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隔阂。然而,这种看似无懈可击的隔阂,在情感面前却不攻自破。

面对着逐渐老去的父母,杨绛心里有些不舍。不知何时,皱纹已深深地镶嵌在母亲的眼角了,而且只会越来越深,越来越多。年少时与众兄弟姐妹一起嬉闹的场景已然不复存在,家里似乎少了些什么,一下子变得冷清了起来。也不知从何时起,父母突然变得沉默寡言了,也许是大家一时间找不到契合的话题吧。这是成长带给人的烦恼。

父亲倒像是看透了杨绛的心思一样,劝她放宽心,放手去追求自己的理想。她想起自己曾经在小说里塑造过的一个人物—璐璐,虽然主人公在两个男孩之间抉择不定,但是说到底还是对两种不同生活模式的抉择。最后,主人公还是选择了一种开放式结局—出国留学。杨绛目前的处境与小说中的主人公有不少相似之处,但是她比主人公幸运,她心里有自己的打算。

1935年7月13日,杨绛与钱钟书在苏州庙堂巷杨家举办了婚礼。杨荫杭主婚,张一各证婚,杨桼为伴娘,孙令衔为伴郎,鲜花礼炮,掌声不断,场面好不热闹。一对新人踏着《结婚进行曲》,携手走过红毯,互相交换戒指,并在结婚证书上盖上各自的印章。

当天宴请的宾客几乎都是良师益友,有同学不远千里从清华大学赶来,但是这些人当中她只能记住个别人,其余的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也记不清了。但是有一个人,却让她印象极为深刻。这个人就是她的三姑母杨荫榆。后来,杨绛回忆起这位三姑母时,她毫不避讳地说: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