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托马斯·杰斐逊的美国 1801年
1801年3月4日,当托马斯·杰斐逊宣誓就任美国第三任总统的时候,美国的人口是5308483人。其中将近五分之一是黑奴。尽管东西国界从大西洋一直延伸到密西西比河,南北国界从五大湖几乎延伸到墨西哥湾(大概是1000英里乘以1000英里的面积),其中却只有一小部分是有人居住的。三分之二的人口居住在距潮水区域55英里以内的地方。穿越阿巴拉契亚山脉的道路只有四条:第一条路从费城到匹兹堡,第二条路从波托马克河到孟农格希拉河,第三条路穿越弗吉尼亚并向西南方通往田纳西的诺克斯维尔,第四条路穿过坎伯兰山口进入肯塔基。
托马斯·杰斐逊,油画摹本,原作由查尔斯·威尔逊·皮尔绘于1791年(Courtesy Independence National Historical Park)
美国的潜力,即便不是无限的,也非常大——如果能把泛密西西比地区纳入国家领土,潜力会更大。但是在1801年,美国能否保有阿巴拉契亚山脉和密西西比河之间的领土都很难说,向西扩张领土这件事就更不用提了。
如同19世纪著名的编年史学家亨利·亚当斯指出的:“山脉以西的全部人口,包括自由人和奴隶,还不到50万;但是这批人已经部分倾向于认为——旧的13个州也不反对这么认为——他们是一个独立帝国的源头,这个帝国要考虑的,是如何向南将国界从密西西比河拓展到墨西哥湾,而不是穿过阿勒格尼向西海岸去。”1这种分离国土的威胁在当时是非常真实地存在的。美国当时才成立18年,它是经由叛乱和分裂行为而独立的,12年前联邦政府才刚刚成立,因此当时正处在不稳定的政治局势中。
此外,由一个国家来占有一整片大陆也显得不太现实。距离问题实在是太严重了。在1801年的世界,一个重要的事实就是,没有什么能比马跑得更快。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人造的物件,没有任何一蒲式耳的小麦,没有哪一侧边的牛肉(或者就这件事来说,蹄子上的任何一处牛肉),没有任何信件、信息、想法、命令或指示,可以跑得更快。此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比马跑得更快,而且仅从杰斐逊所处的时代来看,未来也不会有什么能比马跑得更快。
同时,除了在赛马场的跑道上,马的奔跑速度也不是很快。美国的道路不仅少,而且状况普遍很糟糕。国内最好的公路是从波士顿到纽约的;一辆搭载着乘客以及行李和邮件的轻型马车,需要在每一个驿站换马,总共要花三整天的时间才能走完这175英里的路程。从纽约到费城的100英里则要花两天的时间。在新首都华盛顿以南则没有适合马车行驶的道路;一切的运输都得单纯依靠马匹。“这里[蒙蒂塞洛]到华盛顿之间有八条河流,”杰斐逊在1801年写道,“其中有五条河没有桥也没有渡船。”杰斐逊花了十天时间,才走完了从蒙蒂塞洛到费城之间的225英里路程。2
阿巴拉契亚山脉以西根本没有道路,只有一些山野小径。将人或者邮件从密西西比河运往大西洋海岸需要花费六周甚至更久;任何重量超过一封信件的物品的运输都要花费至少两个月。大体积的物品,比如大量的谷物、大包的皮毛、成桶的威士忌或者火药,都需要依靠马、牛或者驴拉的四轮货车来运输,即使在有道路的地方,这些货车的运输能力也极其有限。
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事情一直就该是这样的。基于科技进步或者机械制造学的进步观念,以及肌肉、流水和风以外的动力来源,对现实中的美国人来说很难想象。19世纪末,有关杰斐逊就职那一年的情况,亨利·亚当斯评论道:“在美国,道路上的实物障碍很多,但是更严重的障碍存在于人们的观念中。直到18世纪末,这个世界都没有什么变化,务实者们很难想象,伟大的变革即将到来。”3
杰斐逊是一个例外。他有着非凡的想象力;蒙蒂塞洛的家中堆满了他发明的小玩意。他还做了一些对人类一般福祉有益的改良。直到18世纪末,欧洲和美洲的农民还在使用直木犁,和古罗马人用的没什么区别。杰斐逊改良了犁,发明了弯木犁。4
1793年,他目睹了一只热气球升起的过程。尽管这在那时只是一项娱乐性的演出,他马上就想到了热气球在实际中的潜在应用。“这个东西的安全性看起来很不错,”他在给女儿玛莎的信中写道,“我希望能乘坐热气球旅行,坐它回家的话,我想用不了十天,五个小时就够了。”5
就空中旅行一事来说,杰斐逊领先世界整整一个世纪;就陆地旅行一事来说,他设想过一种不依靠马力的运动方式。他被使用蒸汽来拉动马车这一想法所吸引。他在1802年预测:“将蒸汽这一如此强劲的动力搭载到[四轮马车上],这将极大地改变人类的状况。”杰斐逊身在汽车时代的一百年前。他从没有见过火车。6
就借由水路旅行一事来说,对于水路这一贸易运输中的重要渠道,1801年的杰斐逊想不到什么能够克服或者降低运输难度的办法。19世纪初期,所有通过水路运输的沉重物资,包括任意数量的物资,其交通工具要么是人力的独木舟,要么是顺流而下的木筏,或者是运河上由驴子牵引的驳船,再就是由风推动的帆船。
因为贸易的运转是靠水路,1801年的美国人一直在思考关于水路的问题。他们的脑袋里满是修建运河的计划,想利用水坝在上游蓄水或者绕过急流。杰斐逊记述道:“人们忙于拓宽河道,开凿可供航行的运河,建造道路。”7
直到19世纪初期,商业和运输的方式自文明诞生以来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当时的美国人生活在自由和民主的社会里,这是自古希腊以来第一个自由和民主的社会,是个阅读莎士比亚的社会,诞生了乔治·华盛顿和托马斯·杰斐逊,但是这个社会的科技并不比古希腊时期进步多少。相比于古希腊和古罗马的人们,1801年的美国人有更多的小玩意、更好的武器、更丰富的地理知识以及其他一些优势,但是他们在通过陆路和水路运输物品、人和信息这一点上,并没什么进步。
用亨利·亚当斯的话来说:“瑞普·凡·温克尔,大约1800年从长眠中醒来,发现除了原来挂着乔治国王头像的地方被换上了华盛顿的头像以外,没什么新奇的事情。”描述当时人们的思维的时候,亚当斯写道:“经验使得人们坚信,世界是一成不变的。”8
但是仅仅60年后,当亚伯拉罕·林肯宣誓就任第16任美国总统的时候,不管是通过陆路(通过铁路,25英里每小时)还是水路(乘坐蒸汽船逆流而上,10英里每小时),美国人在一小时内所能运输货物的距离,都比1801年的美国人花上一天所运输的距离还要远。除了另一项科技革命——信息传输以外,这一短时间内实现的在运输效率上超过20倍的极大进步,可以认为是最伟大、最意想不到的一项技术革命。在杰斐逊的时代,将信息从密西西比河传递到华盛顿需要六周的时间;而在林肯的时代,通过电报在同样的距离上传递信息,则几乎是即时的。
时间和距离、山脉和河流,它们之于托马斯·杰斐逊相比于它们之于亚伯拉罕·林肯,有着全然不同的意义。
河流主导了杰斐逊对于北美的考量。为了不久的将来计,杰斐逊决定为美国获得对新奥尔良的控制权,借此来防止西部从美国分裂出去。此外,他还在寻找一条位于未经探索的西部,横贯三分之二大陆的全水路通道。
当罗伯特·格雷驾驶“哥伦比亚号”驶入一条河流的入海口,以船名将之命名为哥伦比亚河并确定其经纬度之后,人类第一次了解到这个大陆有多宽。对哥伦比亚河入海口的准确定位,代表着18世纪科学和探索的巨大胜利。第二次大发现时代和英格兰的库克船长紧密联系在一起,这一时期人们使用了六分仪等航海仪器来精确地描绘大陆和海岸线、重要的港口和河流入海口,并在地图上相应的位置标注了地形以及当地人的描述。
在地球上还有一些区域有待人们去探索,它们是非洲内陆、澳大利亚、南北极,以及占北美三分之二面积的西部。西部地区对欧洲人和美洲人来说是最重要的。
大家都知道这片土地是广阔的,从密西西比河到哥伦比亚河口有大概2000英里。大家都知道这片土地上有丰富的毛皮资源。人们认为这片土地上蕴藏着数量巨大的煤炭、盐、铁、黄金和白银,并且认为这片土地的土壤和降雨情况与肯塔基、俄亥俄及田纳西很相似——也就是说,非常适合农业生产。
但是,对于这片土地,人们所不知道的以及对它错得离谱的假设,比所知的看起来更为重要。研究刘易斯和克拉克的著名学者唐纳德·杰克逊指出,尽管杰斐逊在地理学、绘图学、博物学以及密西西比河以西那未知土地的人种学方面拥有最为广泛的资料,但在1801年宣誓就职的时候,他相信以下这些事情:“弗吉尼亚的蓝岭山脉可能是北美大陆上最高的山脉;猛犸象、大树懒和其他一些史前动物将会在密西西比河上游被发现;在北美大平原的某处有一座一英里长的盐山;密西西比河上游巴德兰兹地区的火山还有可能喷发;西部的所有重要河流——密苏里河、哥伦比亚河、科罗拉多河和格兰德河——都发源自同一块‘高地’,各自向不同的方向流入北半球的两个大洋。最重要的,他相信通过横贯山脉的运输通道,可能连贯出一条通往太平洋的水路。”9
1801年的路易斯安那——北美大陆上位于密西西比河和落基山脉之间的土地——等待着人们去占领。当时有意夺取这一地区的,是从加拿大来的英国人、从得克萨斯和加利福尼亚北上的西班牙人、从新奥尔良北上来到泛密西西比——密苏里河地区的法国人、从西北部南下的俄国人和从东部而来的美国人。当然,同时还有长期占有这片土地并决意捍卫它的土著。
居住在路易斯安那地区的数十个印第安部落也曾赢得过胜利,但是由于缺乏有效的政治组织、无法组成有效的军事联盟、极度依赖白人来提供枪支,以及对阿巴拉契亚山脉以东的17和18世纪美国人的认识和1790年代在肯塔基和俄亥俄的作战经验,这些都决定了对印第安部落的征服虽然充满血腥、代价高昂且耗时长久,却也是必然的。
杰斐逊对于印第安人的态度,与对待黑人的态度完全相反。他认为印第安人是高贵的野蛮人,可以被文明教化并能够以公民的身份加入美国。1785年,他写道:“我相信印第安人在身体和思想上将可以和白人平等相待。”他认为印第安人和白人的唯一区别就是信仰和印第安人的野蛮行为,而这都是由印第安人的生存环境决定的。但他从来没有说过,人们所感觉到的黑人的缺点——比如懒散或偷窃——是由他们身为奴隶的客观状况引起的。杰斐逊对于印第安的人种学非常感兴趣,并且积极地搜集印第安词汇,但是他对非洲的人种学和词汇毫无兴趣。10
当杰斐逊或者诸如刘易斯和克拉克这样的年轻弗吉尼亚人看到印第安人的时候,他们看到的是准备好成为文明公民的高贵的野蛮人。看到黑人的时候,他们看到的是高于动物但是低于人类的存在。终其一生,他们都没有想象过黑人转变为完全公民的可能性。威廉·克拉克曾尝试收养一个有印第安血统的男孩。他可从没想过收养黑人男孩。
西班牙声称其拥有路易斯安那,这一地区大致包括密西西比河及其西南部支流所灌溉的内陆地区。但是,除了沿密西西比河散落的,以及驻扎在南边的南新奥尔良和北边的圣路易斯之间的少数卫戍部队,西班牙在帝国之内没有什么军事力量。
英国人对上路易斯安那的毛皮贸易有兴趣,同时也对落基山脉以西的俄勒冈地区有着类似的领土要求。俄国人对哥伦比亚河口周围及其北部的地区有兴趣。西班牙对整个太平洋沿岸有着模糊的领土要求。而法国人曾经占有过路易斯安那,而且他们的人(法裔加拿大人)是唯一详细了解路易斯安那的白人,他们正考虑再次占有这一地区。
但是欧洲人对于这一内陆地区的野心更多是理论上而不是现实上的,部分原因在于,这些竞争者之间在欧洲的战争才是他们主要考虑的事情;更主要的是,距离和时间、山脉和河流让这些野心难以实现。在1801年,欧洲国家再也没有能力像在此前的三个世纪那样,在占北美大陆三分之二的西部探索、占领、定居和剥削了。
短期内美国也没有这个能力;不过,相比于其欧洲的对手,杰斐逊先生的美国有两大优势。首先,美国的公民当时正在穿越阿巴拉契亚山脉,并在密西西比河东岸的北部,即俄亥俄地区定居。诚然,已经有一批美国人穿越密西西比河,他们中大部分人已经非法地在上路易斯安那定居。简而言之,美国人正在从事实上占有欧洲人宣称或希望占有的土地。第二大优势是,美国的领袖是托马斯·杰斐逊。
但是在杰斐逊宣誓就职的时候,西部的开拓者们只能通过水路将大量的农作物运往市场,这就意味着得通过俄亥俄——密西西比河路线。这一经济现实决定了政治——西部的美国人将会加入新奥尔良的实际控制者,不论是西班牙、法国或英国,或者他们会组建自己的国家并夺取新奥尔良。副总统阿龙·伯尔费尽心机想让西部从美国分裂出去,组建一个新国家。
杰斐逊对此不以为然。他深信他所说的“自由帝国”。“我们的联邦应当被视为由全美国,包括南方、北方共同组建的,是属于人民的。”他甚至在宪法确立前就这样写道,并以总统的身份说,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有一天,这个大陆上的居民“说着同样的语言,有着相似的政体和法律”。11
在帝国主义时代,他是最伟大的帝国缔造者。他的思想涵盖了整个大陆。从独立战争开始,他就设想一个横跨两大洋的美国。杰斐逊的过人之处是,他让这一设想成为了现实。
他有过很多动机。他为国家和他个人追求伟大的成就。他不效仿欧洲,拒绝了将北美分成许多民族国家这一想法。他想让北美独立战争的理念遍及整个大陆,被人们平等分享。他是1787年《西北土地法令》的主要起草者之一,这一法令如同他的《独立宣言》一样是革命性文件。这一法令规定,当人口达到一定数量时,密西西比河西部和俄亥俄河北部的地区,将可以建立三至五个联邦州。这些新建的州将和最初的13个州享有完全同等的地位。多亏了托马斯·杰斐逊,美国才在日后成为了一个没有殖民地的帝国,一个平等的帝国。这一法令加强了泛阿巴拉契亚地区和美国的关联;杰斐逊通过一个政治行为,克服了山脉和河流所造成的天然的分裂风险。
但是,杰斐逊成为一个帝国主义者,并不仅仅是因为思想的广博。他的基本动机之一,是对土地的渴望。杰斐逊和他的弗吉尼亚种植园主同胞们,是依靠烟草种植和奴隶制生存的,而烟草种植和奴隶制都需要对新土地的无尽获取。
杰斐逊身为战争时期弗吉尼亚州州长这一事实,比任何事都更清晰地表明西部的领土在他政治理念里的核心地位。他是于1779年被选为州长的。次年,英国人入侵了南、北卡罗来纳州。当时弗吉尼亚没有能力帮助遭受围困的南部邻州,因为杰斐逊已经将弗吉尼亚的军事力量投入到乔治·罗杰斯·克拉克在俄亥俄河北部、旨在占领英国人哨所的战役中去了。杰斐逊对于西部土地的占有欲差一点就导致美国独立的失败。
作为一名政治家,杰斐逊对于选民的需要和梦想有着非常敏锐的把握。在弗吉尼亚,他的支持者们都是小农场主,他们在独立后对于由奴隶耕种的种植园规模持续扩大的趋势忧心忡忡。他们指望着向西部寻求新的、更便宜的土地,尤其是山脉另一边肥沃的处女地。在那里,他们可以利用俄亥俄——密西西比河良好的河运系统来将丰收的作物快速运往国际市场。
正当人们陆续在西北部地区定居的时候,杰斐逊认为泛密西西比西部帝国可以作为被从密西西比河东岸驱走的印第安人的广大居留地。在那里,印第安人可以学习耕种,变得文明起来,由此成为国家的一部分。最终,路易斯安那将可以接纳从东部移居或从欧洲移民而来的农民。获得这一土地,将使得美国成为横跨两大洋的国家,而这里的土地足够接纳所有美国人,并足以供养他们数个世纪,直到美国梦实现。亨利·亚当斯写道:“杰斐逊的追求超越了国家和民族,并如他所料地把握住了人类的未来……他希望带来一个新的时代……[1801年]他以开启黄金时代为目标开始了执政生涯。”12
西班牙人或许有路易斯安那的所有权,法国人或许对路易斯安那有兴趣,英国人或许对路易斯安那有企图;西班牙人、法国人、俄国人和英国人或许都曾仔细考虑过行使对俄勒冈模糊的所有权,或插手俄勒冈的事务;但是在杰斐逊看来,这些土地都将在适当的时候,成为美国的一部分。
绝大部分国人都同意他的看法。如同杰斐逊一样,这些国人都雄心勃勃。亨利·亚当斯是如此描述1801年的美国人的:“为了辛勤工作而精赤上身,每一块肌肉都紧致而有弹性,大脑随时可以开始思考,紧张而灵活的身体上没有一处赘肉——美国人代表了这世界上一种新的人类秩序。”13
亚当斯是在作一种归纳,但他也可以是在描述梅里韦瑟·刘易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