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从华盛顿到匹兹堡 1803年6月—8月

抵达华盛顿后，刘易斯和杰斐逊立即开始着手于指令方面的工作。此前，杰斐逊已经将指令的草稿在他的内阁中传阅过，并获悉了内阁成员对此的看法。

国务卿詹姆斯·麦迪逊一直想知道“对于美国以外的地区，我们目前是否有法律上的权力？”¹这是一种隐晦的表达，实际指出的是：探险队所要前往的地区属于法国，并由西班牙管理，法国和西班牙政府有可能将这一探险行为视作军事侦察，甚至将之视为侵略。

总检察长利瓦伊·林肯告诫杰斐逊，“反对党一直怀有敌意，蓄意作对并心怀不轨，而且他们有能力影响公众的看法并煽动公众，任何由行政部门发起的议案都会被恶毒攻击”，包括这次探险。林肯宣布，对他来说，“我视这次探险为有全国性影响的计划”。

作为一名政治家，林肯知道还需要有更多的理由来阻止联邦党人对开支的反对。他想出了一个会让新英格兰的神职人员感兴趣的办法：将这一探险计划宣传为对印第安人异教徒的教化。“如果这一计划看起来是对他们的教化，那么对很多人而言，不论问题有多么严重，这一计划都会显得很正当。”杰斐逊采纳了这一建议；在最后确定的指令里，他要求刘易斯尽可能了解印第安人的信仰，因为这可能会帮助“那些试图教化他们的人”。

林肯还提出了另一个很重要的建议。杰斐逊曾写信给刘易斯，告诉他如果遇到一定程度的伤亡，应该选择撤退而非对抗。林肯建议道：“以我对刘易斯上尉的认识，在困难的时候，他更有可能迎困难而上，而不是快速后退。是不是更换一下措辞，把‘一定程度的伤亡’换成可能产生伤亡，并加上这样的指示——以合理的代价，保持警惕和注意力以避免遇到这样的危险。”²

建议中的意思已经比较明显了，因为弗吉尼亚的绅士们对于挑战他们荣誉和勇气的行为总是反应过度，包括林肯在内的一些总统幕僚担心刘易斯也是这样一个鲁莽的冒险者。杰斐逊或许也同意这个看法；不管怎么说，他采纳了林肯建议的内容。

财政部长艾伯特·加勒廷认为杰斐逊的指令里没有什么需要修改的部分，不过他想要在其中补充一些内容。有关西班牙人在路易斯安那的据点和英国人沿密苏里河的活动，他想要了解得更细致。“密苏里地区的未来命运对于美国来说至关重要，”加勒廷写道，“这一地区是美国人民在联邦范围之外大面积定居的第一个地区，可能也是唯一的一个。”因此，他想要尽可能多地了解密苏里河流域的情况。

正如这些指令所显示的，杰斐逊有相当多的理由去派遣这支探险队，其中最重要的理由就是寻找通往太平洋的一条全水路通道。不过对加勒廷来说，这不是最重要的目的。他坦白地阐明，“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要确认，从土地面积和肥沃度上来说，密苏里河和俄亥俄河地区，是否能够容纳大量的人口”。他希望刘易斯利用对土壤的描述，通过对土地上主要林木种类的辨别来判断土壤的肥沃程度，并估算年降水量、温差和其他对农民来说重要的因素。³

杰斐逊采纳了加勒廷的大部分建议，但是在总司令杰斐逊最后发给刘易斯上尉的指令中，探索和贸易的目的还是优先于农业。“你这次任务的目的，”杰斐逊写道，“是探索密苏里河的干流，探明其水路航道以及与太平洋的交汇处，从而从贸易的角度，辨明在哥伦比亚河、俄勒冈河、科罗拉多河和其他的河流中，哪些可以提供最便捷、最实用的横贯大陆的水路通道。”

以贸易作为主要目的，很自然地，杰斐逊就希望刘易斯尽可能了解，英国商人自加拿大南下，并与密苏里河流域印第安部落交易的路线，以及他们贸易的方法和习惯。他希望，对于如何利用密苏里河航路、由美国人代替英国人主导毛皮贸易一事，刘易斯能够提出建议。

优质的地图对于贸易来说至关重要。所以杰斐逊的指令里说：“从密苏里河河口开始，你要非常仔细地记录下河流上所有重要节点的经纬度，尤其是河口、急流、岛屿以及其他可辨别的、稳定持久的自然标记和特征。”杰斐逊提醒刘易斯，要“清楚明了地”记录数据和观察结果，并且要多作备份，有一份备份要用“桦树皮做的纸，因为相比于其他纸张，这更不容易受潮”。

进行毛皮贸易就需要了解印第安部落。杰斐逊教刘易斯学习印第安种族的名字、数目、各个部落所控制的土地范围、部落之间的关系，各个部落的语言、传统、古迹、职业——务农、捕鱼或打猎——以及他们使用的工具，他们的食物、服装和居住情况，他们当中流行的疾病和治疗方式，他们的法律和习俗，以及——清单上最后一条但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他们需要或者能给出的贸易条款，以及对应的条件”。这是让一位人种学学者梦想成真的出发令。

“在所有你和原住民的交流中，”杰斐逊继续说，“你都要以他们能够认可的方式，非常友善和温和地对待他们。”但是，同时也要告诉他们美国的规模和实力。他需要让印第安部落相信“我们只是想做邻居”，并让他们相信我们的目的是友好的，缓和他们受到威胁的感觉：美国人只想跟他们进行贸易往来。刘易斯可以邀请一些酋长来华盛顿访问，并安排一些印第安孩子来到美国，“由我们抚养，并教他们艺术之类可能对他们有用的东西”。

关于遭受印第安人攻击的可能性，杰斐逊的指示非常明确。如果遇到更强的力量想要阻止探险，“你必须停止前进，并且返回。如果损失了你，我们就会损失你在探险中获得的所有信息……我们必须让你自己来裁断，你可能冒多大的风险，在何种情况下应该撤回；这里只是说，我们希望你慎之又慎，宁愿你少获得一些信息，也要把探险队安全地带回来”。

杰斐逊告诉刘易斯：“现在授权你指定，如果你不幸遇难，由谁继任探险队的指挥者。”

刘易斯抵达太平洋海岸后，他应该找一艘欧洲的贸易船，尽可能乘坐它回到美国。或者，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派两个人先行送回一份日志的副本，然后原路返回。

总的来说，杰斐逊下达的军事方面的命令，和即将出发前往征途的刘易斯所想的一样。刘易斯获得了他所需要的授权，包括来自总司令的明确许可，允许他在前线依个人判断行事。

杰斐逊意识到，当刘易斯抵达太平洋的时候，“你将会身无分文，缺衣少食”。为了应对这一情况，杰斐逊给了刘易斯一份信用证，允许他从世界上任意的美国政府机构获取任何他想要的东西。“我还要求驻在所有国家的领事们、政府官员、商人和公民向你提供可能需要的补给……为了让人们更乐于并且更有信心地帮助你，我，美国总统，托马斯·杰斐逊，亲手为你写了这张无条件信用证，并签上了我自己的名字。”

这张写于1803年7月4日的信用证，一定是史上由美国总统所发出的最不受限制的一张。

除了贸易以外，探险的目的还包括发现植物和动物。这些指令要求刘易斯留意土地上的东西，动物、植物——尤其是那些在美国没见过的——恐龙骨头和火山，并对它们做出注释。杰斐逊想要了解他所列出的石灰石、石炭和盐以外的“所有种类的矿物产出”。

并没有人明确要求刘易斯每天都要写日志。不过杰斐逊曾指出，可能的话，派印第安人携带信件和“你的日志、笔记和观察的副本”沿密苏里河而下到圣路易斯——这是指令里唯一用到“日志”这个词的地方；同时他还告诉刘易斯，如果有可能，通过海路送“一份你的笔记”回来，但指令中没有提到关于日志记录的命令。⁴或许，关于日志的记录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也或许，在他们之间漫长的关于指令的讨论中，杰斐逊口头上做出了指示。

唐纳德·杰克逊对于杰斐逊做出的指令的描述是最棒的：“它们包含了多年的研究和疑惑，是他的政府同僚和费城朋友们的智慧结晶；对于未经探索地区的石山、河流走向、荒野里的印第安部落和动植物，这些指令毫不掩饰地显示出，当杰斐逊意识到他将获得关于这些事物的事实而非猜测的时候，他是多么激动。”⁵

刘易斯和杰斐逊讨论这些指令的时候，还讨论了一些别的事情，比如，刘易斯出发时可能还需要的其他一些器械和地图、探险队的规模和额外的补给、陆军部能为探险计划做出什么贡献，以及关于路易斯安那的谈判。这些话题都掺杂在一起。在谈论这些话题时，他们还谈到了对第二名军官的需求。

很显然，这一需求的出现是自然的，而且是和其他需求同时被认可的。这一需求是非常合理的。给探险队的指令，要求探险队搜集众多领域的相关信息，让一个人来做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完成的质量也不会高。在探险队中配置两名军官是一种常识，这样当一名军官发生不测时，另一名军官可以将地图、科学发现、对途中遇到的印第安人的描述和其他的所有东西带回来。在执行纪律，或者遭遇印第安人与之战斗时，第二名军官是很有助益的。没有什么好的理由去反对配置第二名军官，除了成本问题——不过，鉴于杰斐逊已经批准花费数百万美元购买新奥尔良，此时他已经全心全意地投入刘易斯的探险，不会让开销成为问题。

杰斐逊为刘易斯打开了陆军部的金库，以他总司令的身份支持国会批准的这次探险。在这一过程中，杰斐逊做了一些超出宪法规定的事情，但是对他来说，对探险队的吝啬比对自己严格的法令解释原则做出让步更不能容忍。他让陆军部预支了刘易斯18个月的薪水，这笔钱可能是用于土地投机或偿还债务；刘易斯还从杰斐逊那儿借了108美元。⁶陆军部部长亨利·迪尔伯恩还命令哈珀斯费里“在最短时间内”向刘易斯提供任何他需要的武器和钢铁制品。杰斐逊确保了刘易斯拥有无限的购买力；陆军部的书记长（chief clerk）收到命令“［为刘易斯］采购那些他无法在公共商店买到的东西”，同时财政部被命令为刘易斯购买的物品拿出1000美元。⁷甚至有一些虚假的账目，使得当时超支达到100％，并且超支的额度每日都在增加。

采购是需要时间的。杰斐逊希望刘易斯能于6月28日，甚至比这更早出发，但是6月28日都过了，刘易斯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完。刘易斯预计他能在9月1日之前航行在密苏里河上，这意味着将有两个月的航行时间，他希望能在建立冬季营地之前，逆密苏里河而上航行700甚至800英里。⁸

6月29日，迪尔伯恩命令军需官拨给刘易斯554美元，“作为一名中尉、一名中士、一名下士和十名列兵六个月的薪水”。⁹

这相当于刘易斯正式获得了许可，可以在探险队里增加一名军官。其实刘易斯早就依这一计划行事了，因为在刘易斯抵达华盛顿的一两天内，杰斐逊就已经同意了为探险队增加一名军官。6月19日，他致信威廉·克拉克。唐纳德·杰克逊将信中包含的内容描述为“国家的文献中所能找到的最伟大的邀请”。¹⁰

这封信是一份至关重要的文件。它开启了一段历史上最伟大的友谊之一，让这对朋友开始了一段史上最伟大的冒险之一、一段史上最伟大的探索之一。

这封信也有着启迪意义。今天，刘易斯和克拉克已经被历史紧密缠绕在一起，以至于对很多美国人来说，他们的名字就是“刘易斯克拉克”（Lewisandclark），但是在1803年的时候，他们还不是密友。克拉克先于刘易斯四年出生在弗吉尼亚，但是他很小的时候就搬去肯塔基了。只是当刘易斯在克拉克手下服役的六个月里，他们对彼此有了认识。此后的十年里，只有一次，刘易斯给克拉克写过一封商务信件，请他帮忙了解俄亥俄的土地；除此之外，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通信往来，也没有任何他们之间的逸闻流传下来。

但是在那共同服役的六个月里，他们已经对彼此有了深入的了解。在刘易斯给克拉克的信以及克拉克的回信中，他们互相称赞，可以清楚地看出，他们都欣赏对方。克拉克是一个坚强的、习惯于服从命令的山林中人；他担任过连长，并曾率领一支部队远赴密西西比河南部的纳奇兹。他很善于亲近士兵，甚至不需要事先熟悉他们。他比刘易斯更善于地面测量，在行船方面也比刘易斯更有经验。而且很显然，刘易斯也很了解他的制图能力。总而言之，在能力方面，他们之间有着很好的互补。

最重要的是，刘易斯知道，克拉克足以胜任这一任务：他是个言出必行的人，而且非常坚忍。同样，克拉克也如此看待刘易斯。甚至在开始前往西部的征途之前，他们就完全信任彼此了。我们无法得知这样的亲密是怎样实现的，但是毋庸置疑的是，很显然在探险开始之前很久，他们就已经这么亲密了。

克拉克1796年就退伍了，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健康状况；一部分原因是他要尝试一下自己的商业头脑，主要是帮他哥哥乔治·罗杰斯·克拉克将军处理那些繁杂混乱的财务。收到刘易斯的信件的时候，他正住在印第安纳准州的克拉克斯维尔。

刘易斯的邀请是这样开头的：“因为我们之间长久而持续的友谊和信任，我毫不犹豫地要与你进行下面的交流。”他陈述了这次探险的缘由、国会的作为、他在哈珀斯费里和费城所做的准备工作，以及他打算在6月末出发前往匹兹堡的计划。他估计大概会在8月10日的时候在克拉克斯维尔与克拉克会面。途中，他打算“雇一些好的猎手，要求结实、健康、未婚，习惯丛林中的生活，并且能够忍受高强度的身体疲劳：凡是你周围符合这些条件的年轻人，我希望你能在我抵达俄亥俄河瀑布的时候给我他们的资料”。

刘易斯实事求是地向克拉克描述了这一可能让克拉克喘不过气来的探险计划：“我的计划是乘坐一艘平底货船顺俄亥俄河而下，然后逆密西西比河而上直抵密苏里河口。在航行条件允许的前提下，尽可能逆密苏里河而上，然后准备好以毛皮覆盖的独木舟，乘之抵达密苏里河源头。接下来，如果可能的话，通过哥伦比亚河或者俄勒冈河，顺流而下抵达西边的大洋。”

刘易斯写道：如果可能的话，他将会乘坐一艘贸易船回到美国。他向克拉克提供了一份从杰斐逊那儿拿到的指令的摘要，并描述了他搜集到的用于观测的工具。

刘易斯告诉克拉克，为了完成任务，他从杰斐逊那儿获得了授权，可以从西部的军事据点挑选不超过12名士官和士兵。他还提到，他也被授权“挑选任何非军人成员，只要我认为这些人有益于成功完成探险”。他考虑了猎人、向导和翻译。

刘易斯总结道：“因为，我的朋友，你对于这次探险的计划、方法和目的已经有个大致的概念。根据这些情况，在这个计划中如果有任何东西会吸引你和我一起迎接这些辛劳、危险和荣誉，请相信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人能比你更让我想要与之分享。”

刘易斯写道，他已经和杰斐逊讨论过一个提议，总统“热切希望你会同意和我一起参加这一计划”。接下来就是这一非同寻常的提议：“他［杰斐逊］已经允许我告诉你，如果接受这一提议，你将会被授予上尉军衔，并获得相应的薪水和酬劳，同时和我一样，你将会被授予与独立战争中那些同等级军人所获得的同样面积的土地；如果你和我一起加入这一计划，在各个方面，你的职位都将和我的一样。”

刘易斯对于平等指挥权的提议是很了不起的。其实，他甚至不需要在探险队里添置一名中尉，更不需要分享指挥权。分散指挥权这一行为几乎从来没有奏效过，而且几乎是每一名军人的噩梦；对于军人而言，指挥体系是一切的基础，而且在关键情况下，有两个意见不同的指挥官是非常糟糕的事情。但是，刘易斯一定觉得分享指挥权这件事是正确的。这一定是基于他对克拉克的认识和理解。

即使克拉克不是探险队的正式成员，刘易斯也希望克拉克能够同行。在信件的结尾，刘易斯说，如果私人的、商务的或者其他什么事务导致克拉克不能接受这一邀请，刘易斯希望他能够“以朋友的身份陪伴我走完逆密苏里河而上的这段路。有你同行，我会非常开心”。¹¹

克拉克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才能收到刘易斯的信，此外克拉克还需要十天时间来做出答复。这一期间，发生了一件令人难解之事。向克拉克提出共享指挥权这一提议后十天，刘易斯收到向迪尔伯恩部长预支的探险队成员的薪水。根据预支的薪水，批准的军衔只是中尉。没有记载显示刘易斯对此提出了异议。杰斐逊也应该很清楚，当刘易斯提出上尉军衔的时候，迪尔伯恩所考虑的只是中尉，而且他也应该纠正这一情况。他没有告诉迪尔伯恩，如果克拉克接受刘易斯的提议，那么克拉克的军衔应该是上尉。但是总司令杰斐逊什么也没做。对于刘易斯和杰斐逊而言，忽视任何细节都是不寻常的，何况是这样一件可能会导致尴尬、误解和不满的事情，但是他们确实忽略了这一细节。

6月的整个最后一周，刘易斯都在采购补给和器械，搜集更多的书籍和查阅地图。他还安排了一名军官候补，以防克拉克拒绝提议。他选择的候补军官是他在1799年结识并共事的摩西·胡克中尉；他向杰斐逊保证，胡克是军队中最好的军官，“天生具有一副好体魄，思维敏捷且见多识广，勤奋、谨慎、坚忍、勇敢而有魄力”。刘易斯从不轻易夸奖别人，同时，显然当时刘易斯也有准备要和胡克一起穿越大陆，他对胡克出众的能力的夸赞肯定都是诚心实意的。不过，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刘易斯打算晋升胡克为上尉，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刘易斯打算与他分享指挥权。¹²胡克是很优秀，但他不是威廉·克拉克。

时至7月2日，刘易斯已经基本完成准备工作，即将出发前往匹兹堡。这一天，他给他母亲写了一封信。

信的开头，他就没能在出发去西部前回家探亲表示了歉意，尽管一年半以前他就有这个打算。按照即将开启探险旅程的人们的惯例，他再度向母亲保证：“这次探险一点也不危险，我的探险路线上都是对美国非常友好的印第安部落；没有什么危险，你可以认为这就和我在家中差不多安全。”

在让母亲不要担忧之后，他写到被杰斐逊先生选中对他的意义：“指挥这次探险，对我个人而言是一种荣誉，对国家而言也很重要。”

然后，他又再次保证：“我感觉自己已经完全准备好了，我也毫不怀疑，我强壮而健康的身体完全能够应付这次探险；我非常确信我将安全归来，希望你不要为了安全问题而担忧。”

此后的内容是刘易斯对他同母异父的弟弟约翰·马克斯的教育问题的一系列要求。刘易斯坚持，即使要靠出售地契来付学费，也要让约翰去位于威廉斯堡的威廉和玛丽学院学习。鉴于弗吉尼亚的农场主都非常痛恨出卖土地，刘易斯的选择显示了他对教育的重视程度。经历过在费城的那些速成课程，刘易斯肯定认为自己如果曾去学院学习就好了。

信的结尾，他希望母亲代他向家里人问好，尤其是玛丽和杰克两个少年：“告诉他们，我希望他们在学业上的成就能够符合我的期待。”¹³

同是在7月2日这一天，迪尔伯恩将授权书交给刘易斯，允许他挑选最多12名士官和士兵。他可以在位于俄亥俄河下游的马萨克和位于密西西比河卡斯卡斯基亚的驻地挑选成员。迪尔伯恩已经分别给这些驻地的指挥官发出了命令，让他们在“挑选并说服合适的人员随同他前往对西部的探险”一事上给刘易斯提供一切帮助。对指挥官们来说，这个指令形同打劫；这将使他们失去最好的手下，因而必然会让指挥官们不悦，但是迪尔伯恩的命令不容商榷。“如果你的连队里有人想要加入刘易斯上尉的探险队，”同时刘易斯上尉又想要这些人，“你必须放行。”

同时，卡斯卡斯基亚的罗素·比斯尔还接到命令，要向刘易斯提供据点内最好的船，以及一名中士和“八名会划船的好手”。他们将为刘易斯把行李搬运至密苏里的冬季营地，然后在上冻之前顺流返回。比斯尔拒绝了帕特里克·加斯要求加入探险队的申请，可能是因为他不能损失手下最好的士官。但刘易斯使用了迪尔伯恩的授权，强行征募了加斯。¹⁴

为了顺俄亥俄河而下，托马斯·库欣中校从位于宾夕法尼亚的卡莱尔的据点调派给刘易斯八名新兵。随命令一起，库欣还写了许多封信，让刘易斯交给西部据点的军官。他请刘易斯在抵达圣路易斯之后，派这八名新兵顺密西西比河而下前往亚当斯堡。库欣用一段很善意的附言收尾：“你的探险将令你愉悦，令国家受益；当辛苦的跋涉和所有危险都过去的时候，你将会安享长久的幸福、富贵和荣誉。阁下，这是来自你最忠顺的仆人的诚挚祝愿。”¹⁵

1803年7月4日，是这个国家27岁的生日，对梅利韦瑟·刘易斯而言，这也是一个重要的日子。他完成了准备工作，并打算在早晨出发。他从杰斐逊总统那儿拿到了最终确定的信用证。同时，华盛顿的《国民通讯员报》也在当天发行的报纸中报道了拿破仑已经将路易斯安那卖给了美国。

这是一条非常重要的、令人震惊的新闻。亨利·亚当斯对它的描述最出色：“对于路易斯安那的吞并是非常重要的事件，它经得起考量；它让政治局势有了新面貌，而且，它在历史上的重要性可以比肩《独立宣言》和宪法的颁布——这些都是合乎逻辑的结果；从外交的角度看，这是无与伦比的事件，因为它的成本几乎为零。”¹⁶

拿破仑出售整个路易斯安那而不仅仅是新奥尔良的决定，以及接下来的各种谈判，和杰斐逊为了完成并购而不再严格遵循宪法的决定，是非常戏剧性且广为人知的故事。亨利·亚当斯在他的《托马斯·杰斐逊执政时期的美国史》（History of United States in the Administration of Thomas Jefferson）一书中，很好地记述了这一故事，这本书也是关于美国历史的经典著作。

拿破仑很高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他拥有路易斯安那名义上的所有权，但是他并没有实力去行使这一权利。即使他有能力在路易斯安那部署军队，美国人也绝对会在他部署兵力之前夺走他的权利。“可能一天都不到的占有权换得了600万法郎！”他欢欣鼓舞。他知道他放弃了什么，也知道美国获得了什么——以及法国获得的金钱之外的益处：“这笔交易确保了美国的实力，我给了英格兰一个对手，它迟早将会击碎英格兰的骄傲。”¹⁷

对于刘易斯而言，重要的不是路易斯安那是如何获得的，毕竟在这一过程中他没起到任何作用。对他而言，重要的是那些现在属于美国的，从密西西比河到大陆分水岭之间，他将要穿越的领土。如同杰斐逊所描述的，路易斯安那购买“减轻了对于来自其他国家的干涉的担忧”。

这次购地对于探险队的意义，不仅是使探险队免于遭受来自西班牙人、法国人或英国人的威胁。如同杰斐逊所评价的，它“极大地增加了我们对于探险的兴趣”。¹⁸

当亚当斯写到购地“让政治局势有了新面貌”的时候，他的意思是，购地案意味着联邦党的终结；联邦党是如此短视、如此充满了党派的偏见，以至于联邦党的代表们都批评购地行为。亚历山大·汉密尔顿聪明地表示，杰斐逊只是运气好而已，以此来安慰自己。他说，这项购地案源于“对天意的善意的干涉”。但是一份波士顿的联邦党报纸完全不喜欢这个协议：它称路易斯安那“是一大块荒地，一块除了狼群和四处游荡的印第安人之外，什么也没有的野地。我们是在用本来就不富裕的资金来购买我们已经很富裕的土地”。杰斐逊是在冒着国家破产的风险购买一块荒漠。¹⁹

当时充斥着愤怒的党派偏见。参议员约翰·昆西·亚当斯在他的日记中抱怨：“这个国家已经完全陷入党派情绪里面去了，不盲目跟从某一个党派的行为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行。”但是历史证明，新英格兰的联邦党人错误地选择了反对购地。他们谴责购地是“一个大祸端”，还害怕购地会“在不久的将来颠覆我们的联邦”。²⁰

刘易斯曾经的导师、费城的卡斯珀·维斯塔的选择是正确的。他写信祝贺杰斐逊：“你为我们国家完成了一笔令人愉快的并购。尽管这儿好像没有人知道这次购地的面积和价格，但总的来说，这笔交易是自独立战争以来最重要和最有利可图的，而且非常有可能影响或决定我们国家的命运。”²¹

这次购地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它改变了刘易斯和他即将在大陆分水岭东部遇到的印第安部落的关系。这时，印第安人已经在美国的领土上了。刘易斯将有责任通知他们，他们的领袖现在是杰斐逊，而不是西班牙和法国的统治者。杰斐逊希望刘易斯能把印第安部落纳入美国的贸易网络，这意味着要在他们之间实现和平，同时通知曼丹村落附近的英国人，他们此时是在外国领土上。

当时，购地对探险计划所造成的最重要的影响是负面的，其根源是这样一个事实：没有人知道路易斯安那的边界在哪儿。拿破仑出售的路易斯安那“领土范围和西班牙现在所掌握的，以及和法国拥有它时的面积相当”。通常的看法是，路易斯安那由密西西比河流域的西半部分所构成。这意味着，这一领土范围是从墨西哥湾向北直到密苏里河最北端的支流，以及从密西西比河向西直到大陆分水岭。但是，美国人、西班牙人、法国人和英国人都不知道，最北部边界到底在哪儿。将更多的土地纳入购地范围的前景令杰斐逊非常激动，他立即敦促刘易斯探索北部的支流，而在此前的正式指令里，他强调的是对南部支流的探索。

杰斐逊想要获得领土。他想要一个帝国。他向外夺取想要的土地，首先就是不断地扩大路易斯安那的范围。外交史学家托马斯·梅特兰·马歇尔很好地对此作了记述：“在最初的概念里，购地案的领土范围限制在密西西比河谷西部的流域，但杰斐逊对其领土范围的构想不断扩大，直到［1808年］它包括了西佛罗里达、得克萨斯和俄勒冈地区，这一理念将是后来差不多半个世纪里美国外交的基础。”²²

1803年7月5日，购地消息抵达的第二天，刘易斯出发前往匹兹堡。尽管心情很好，他还是有很多需要操心的事情。威廉·克拉克会接受提议吗？还是说他的健康或商业事务会让他无法接受提议？补给从费城抵达匹兹堡了吗？在哈珀斯费里挑选的武器和其他物品已经被送往匹兹堡了吗？他选择的物品合适吗？数量够吗？将与他在匹兹堡会合、一同顺俄亥俄河而下的士兵是什么样的？他在匹兹堡订购生产的平底货船完工了吗？

他很有紧迫感。已经消耗了一个多月适合旅行的时间，他知道随着秋天的临近，俄亥俄河的流量会减小，如果想在寒冬来临前逆密苏里河而上航行足够长的距离，那就要赶紧行动。但是，他在哈珀斯费里和匹兹堡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所以，在他看来，调转马头向西部出发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他心中必定充满喜悦。他肯定有着这样的决心：既然迈出向西的第一步，那么在抵达太平洋之前，他绝不打算回顾东方。

7月5日晚，刘易斯抵达了位于马里兰的弗雷德里克敦。在那儿他得到一个好消息：十天前，从费城运送补给到匹兹堡的马车路过了弗雷德里克敦。同时也有坏消息：在抵达哈珀斯费里的时候，车夫认为，刘易斯订购的武器对他的运输队而言太沉重了，所以他决定不带这些武器去匹兹堡。刘易斯在弗里德里克敦雇了一名车夫，他向刘易斯承诺将在7月8日前抵达哈珀斯费里。刘易斯加速前往哈珀斯费里，在那儿“我试射了枪，并检验了在这里为我生产的其他几样物品；看起来，这些东西的做工都很好”。最令他开心的事是钢铁骨架的船已经完工了。

但是好心情很快就被担忧冲淡——车夫“令我失望了”。刘易斯又在当地雇了另一名车夫；这名车夫保证，他将把枪支、钢铁船骨和其他东西都装上车，并在第二天一早出发前往匹兹堡。于是刘易斯出发了，并于7月15日下午2点抵达匹兹堡。²³他立即写了一封报告给杰斐逊，以便随下午5点的邮车寄出。当时天气一直又热又干，道路“布满灰尘，但我自己觉得从路途中受益匪浅，并且我可以愉快地宣布，目前一切都好”。俄亥俄河水位很低，但如果他尽快出发的话，河上还是可以航船的。此时，他还没得空看一看他订购的船只。²⁴

船只合同约定的完工时间是7月20日，但是，令刘易斯非常失望的是，这时的进度离完工还早着呢。船只承造人声称，很难弄到合适的木材，但是现在木材送到了，他保证将在7月30日之前完工。刘易斯向杰斐逊汇报称，他“无法乐观地认为”船工能在7月30日之前完工；8月5日则比较现实。“我每天都去巡查，”刘易斯写道，“尽可能地加快进度；我已经劝说他雇用更多的人手……船只一就绪，我就上船。”

有一些好消息：从哈珀斯费里来的货车于7月22日抵达了。即将一同乘船沿俄亥俄河而下的七名从卡莱尔来的新兵（第八名新兵拿了入伍金之后立即就当了逃兵）也到了。但是令人困扰的问题是水位不断下降的俄亥俄河。“俄亥俄河的水位已经非常低了，同时水位还在持续下降，”刘易斯告诉杰斐逊，“这可能会对进程有所影响，但是不会阻止我们前进，即使没法让一天的行程超过一英里，我也会坚定地前进的。”²⁵

接下来的一周对刘易斯而言充满煎熬。船匠酗酒，几乎从不在早上工作，而且有时候下午也不工作。他完全没有刘易斯的紧迫感。但是在匹兹堡，没有第二个人有能力完成这一工作了。所以刘易斯尽管又烦恼又愤怒，还是没有解除和承造人的合同。

7月29日，邮件带来了可能是最好的消息。这是一封来自克拉克的信件。他接受了提议！“这一计划正是我长久以来一直期盼的，我对此感到很高兴，”克拉克写道，“目前以我的情况，我有时间来完成这一探险。我非常高兴，如你信中提到的，将以‘官方人士’的身份加入你的探险队，并一同面对危险、困难和疲劳。我期待着这次探险所带来的荣誉和奖励……这是一项充满困难的事业，但是我的朋友，我向你保证，要完成这一旅程，你是我最愿意与之同行的伙伴。”

他请刘易斯告诉杰斐逊，将对他的任命寄往与克拉克斯维尔一河之隔的路易斯维尔。克拉克称，他将为探险队找一些出色的人手，这将是他在路易斯维尔的主要任务。²⁶

在接下来的一封写于7月24日的信件中，克拉克说道：“一些年轻人（绅士的儿子）已经申请加入我们——因为他们不惯于做体力活，而探险队需要队员们从事相当程度的体力工作，所以在给予他们鼓励方面我非常谨慎。”他告诉刘易斯，一旦平底货船抵达路易斯维尔他就会尽快出发，因为他也想在合适的季节内尽可能地逆密苏里河而上。“我的朋友，”他在信的末尾写道，“我全心全意地加入你的队伍。”²⁷

“我对你的决定感到非常开心，”刘易斯在8月3日的信件中告诉克拉克，“因为我无法希望、请求或期待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人能对我的任务中的一些职责提供更好的支持或帮助，相信我能从与你的合作中获得这一切。”

刘易斯说，他很高兴地得知克拉克已经吸引了一些人，并提醒克拉克这并不是他目前最重要的工作。这一计划“取决于我们对人手明智的挑选；他们的资质需要完美地合乎任务的需求，否则他们将会阻碍而非促进目标的实现；基于这个原则，对于你没有招募或鼓励那些年轻人，我感到很高兴；我们必须坚决反对这类申请，并尽可能避开他们。他们并不适合”。²⁸

克拉克绝对赞同刘易斯的看法。8月21日，他通知刘易斯“我已经收到一些看起来很勇敢、坚定的家伙的申请，但是拒绝了其中的一些，并婉拒了另一些人，只是向他们保证‘在我见到你或收到你的来信后给他们一个答复’”。刘易斯一抵达匹兹堡，就被想要加入的年轻人缠上了。

显然，消息已经在西部地区传开了，年轻的未婚的边民们——不管是绅士们的儿子还是种植用于生产威士忌的谷物的农民子弟——如何能抵御如此良机的诱惑？这是最重要的历险。成功的奖励将是和那些参加独立战争的老兵所获得的差不多大的一块土地，对于边民来说这是一份极大的奖励。

刘易斯和克拉克可以精挑细选。克拉克对人的判断力极佳。他已经召集了七名“这个国家最好的、熟悉林木的年轻人和年轻猎手”——这些人在等待刘易斯的许可，以加入探险队。他们是：查尔斯·弗洛伊德、纳撒内尔·普赖尔、威廉·布拉顿、鲁宾·菲尔德、乔治·吉布森和约翰·希尔兹。刘易斯在对人的判断上和克拉克一样敏锐；在匹兹堡，他挑选了约翰·科尔特和乔治·香农（18岁，探险队里最小的成员），也等待着克拉克的认可。

刘易斯指责船匠“不可饶恕的失职”。8月5日来临的时候，只有船体一侧的一部分覆盖了木板。无可奈何的刘易斯想要购买两艘或三艘平底独木舟。他混用了“平底独木舟”（pirogue）和“圆底独木舟”（canoe）这两个词，所以没法判断到底要买哪种独木舟。顾名思义，平底独木舟是平底，适用于沼泽和浅水地带，今天这种船经常用于在路易斯安那猎鸭。但是刘易斯和克拉克所设想的那种独木舟，要大得多（有可能根本不是独木舟，而是一种大型的平底船，是有桅杆的，用厚木板制成的划艇）。圆底独木舟的底部是圆的或者弧线形的，要么就是掏空一棵大树的中部制成，要么就是覆以树皮或兽皮的框架，今日这种船经常用于在流速很快的大河中消遣。但是，刘易斯所说的“圆底独木舟”，是一种圆底的、比今天的体育用皮划艇大得多的独木舟。

由于刘易斯急着出发，同时也因为他对于船匠能否最终做好这艘内河平底货船心怀疑虑，他提议乘独木舟顺俄亥俄河而下，直到他在河流下游某处买到一艘平底货船。但是，当商人告诉他以后买不到船，同时船匠也保证在8月13日完工的时候，刘易斯放弃了他的想法，继续满怀怒气地等待。

四天后，船匠醉酒，并和他的工人发生了口角，以至于几名工人不干了。刘易斯以取消合约作为威胁，但是没什么实际效果；船匠在方圆几百英里内没有竞争对手。船匠确实保证会节制饮酒，但是这一保证并没能持续一周。刘易斯指责他“要么老是生病，要么老是醉酒”。大多数的时间里，刘易斯都待在船厂，“时而劝说，时而威胁”。他买了一只狗，给它起名为“水手”，以此让自己缓和下来。

河流的水位每天都下降一点。情况变得很糟，刘易斯被告知，“河流的水位已经比这一地区最年长的居民所记得的最低水位还要低了”。²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