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
岁寒三友中,唯一树梅花,最为妩媚。梅为落叶乔木,早者冬至前即开,晚者春分时始放,若栽植多株,则可以次第繁荣,相续不断。厥色或红或白。在含苞初坼之际,红者似点点胭脂。白者微晕嫩碧,遂有“绿萼华”之称。梅更有黄色者,《烬宫遗录》云:“西苑黄梅最多。上所好也,花时临赏。每折小枝,簪于小瓶,遍置青霞轩、清暇居等处几案间。”
“十月先开岭上梅。”古人名句,传诵至今。或谓岭指百粤,非大庾岭。百粤地气较温,故梅花早放,说亦近理。
《长物志》云:“幽人花伴,梅实专房,取苔护藓封。枝稍古者,移植石岩或庭际,最古。另种数亩,花时坐卧其中,令神骨俱清。绿萼更胜,红梅差俗。更有虬枝屈曲,置盆盎中者,极奇。”盖梅含春绰约,缀雪清妍,自是人间尤物也。
梅宜曝日。春间取核,埋诸既壅之地,即能茁生。着花后,旧枝条均宜剪去,使其老干复生新条,则枝枝有花。若惜其旧枝不剪,则新枝细而且弱,不宜蓓蕾也。剪枝后,须灌粪一二次,以培其元气。春季用肥,叶上反生蜏虫。灌水须在午前,则花繁而有力。
我吴虎阜居民,都以莳花为业。附近有地名磨坊基者,尤多古梅。劈干而旁生枝茎,着花有致。以视沪上所见之只以剪扎为能事者,相去不啻霄壤。
武林留下镇之百家园,最近忽发现梅花泉。泉水澄清,深可见底。泉中有小孔五六,泉源自小孔中涓涓而出,形似朵朵梅花,照以日光,色彩耀目,遐迩来观者,途为之塞。
灵峰处西湖之北,介桃源秦亭之间。道光时,长白固庆于山下广栽果木,植梅尤夥。洪杨乱后,梅悉无存。有清末季,周梦坡补栽数百本,得复旧观。
《梅谱》:“成都有卧龙十余丈,相传唐物也,名梅龙。”《群芳谱》:“芒种后,有黑壳虫似萤火,肚下黄色,尾上一钳,名曰菊虎。”梅龙、菊虎,天然巧对。
折枝梅宜火烧折处,始得多日不萎。然花插瓶中,瓶水极毒,最忌入口。
邓尉以产梅著。曩岁,许指严丈过苏,当筵醉酒,遍征粉黛于金阊。蜡屐登临,来访梅花于玄墓。其时同游者,为尤半狂、程得时、赵眠云、叶柳村诸子及爱天香眉史,予亦趋陪杖履焉。一路梅花,低枝碍帽。柳村遂有触梅头之雅谑。而指严丈亦逸兴遄飞,口占绝句,有云:“金阊游侣尽多情,踏遍名山一日程。为爱天香春自在,万峰寺里证仙盟。平生梦想香雪海,到此偏疑未是春。我欲子妻都敝屣,重来学做种花人。”以纪一时隽游之盛。奈曾不几时,而指严丈与程君得时,先后下世。爱天香嫁作商人妇,美人迟暮,绿叶成阴,抚今追昔,不禁感慨系之。
沧浪亭可园,为予友蒋吟秋君治事之地。予访吟秋,辄据亭榭一隅,作半日清谈。而池上有铁骨红梅一株,着花秾赤,折枝亦表里同赭。徘徊花间,暗香笼袖,使人心脾俱清,此身几欲仙去。
同社朱君枫隐,善制谜,尝有林和靖寻梅,射予名逸梅者,尤见巧思。
梅性高野,宜山隈,宜篱角,宜小桥溪畔,宜松竹丛中。若置诸金屋玉堂,便非梅花知己。
我友贺天健君,尝评产梅之地。谓:“排列如豆瓜,无锡梅园之梅也;枯秃如老桑,苏州邓尉之梅也;欹瘦如剥皮松,江宁龙蟠之梅也;攒处交错如荆榛,杭州孤山之梅也;放旷高骞如散人,江西大庾之梅也。”又云:“梅宜静观之,更宜于山深林密中观之。”语绝隽妙,是真识花有眼者。
彭雪琴誓画十万梅花,士林传为韵事。既归道山,湘绮老人挽以联云:“诗酒自名家,看勋业烂然,长增画苑梅花色;楼船欲横海,叹英雄老矣,忍说江南血战功。”哀感豪迈,一时传诵焉。
仙家清供,将梅之落英净洗,用雪水煎煮,名梅花粥。食品清雅如许,彼羊羔美酒辈,岂知有此味者。
清高宗朝,和珅当国。有某太史者,欲得和相欢心,曲事其左右。既而恃才傲物,对于旧所援引之人,不复在其心目,左右咸不悦之。时又有与之争宠者,见某太史所呈和相梅花诗,有“相公妩媚”等语,因谓:“此盖讽刺相国者,意在讥相国附谀顺旨也。”按此诗系相府有梅一树,春日盛开,招诸翰林之在门下者,饮酒赋诗。某太史独有妩媚一语,他翰林虽有用宋广平典作谀颂者,顾“妩媚”二字咸避而不用,可谓黠矣。太史因是谪官,后读宋刘潜夫句云:“却被梅花累十年。”因笑曰:刘公被抑于史弥远,与余将毋同。
杨云史佐吴孚威戎幕,素有才子之目,于汉上识校书陈美美,备极缱绻。云史固擅丹青,遂掣金笺调红脂,绘梅花四帧,有枝头交颈,花底同心之致,并媵八绝。其警句如:“自是上阳高格调,一生悲喜为梅花。”又:“近来英气消磨尽,只画梅花赠美人。”非名士风情,曷克臻此。
游梅花胜地,而非其时,最为可憾。予曩年与石予师至无锡梅园,时为孟冬,梅未蓓蕾。然天寒气肃,忽而降雪,霏霏不已。石予师遂有“多感天公忙点缀,满山飞雪代梅花”之句。常熟徐枕亚游湖过时,抵孤山未见癯仙踪影,亦有诗云:“芳时已过客停车,来访孤山处士家。底事行迟二三月,料无清福对梅花。”
周瘦鹃录近人香奁诗,为绿窗艳课。其中佳什颇多涉及梅花者,录之以实我梅话:“曾约西园载酒过,相携团扇赌新歌。爱郎诗句清如雪,绣上梅花小幅多。”“扫将晴雪试煎茶,暖阁层层翠幔遮。小饮助郎诗思好,一盘生菜是梅花。”“才向窗前罢晚妆,纤纤手捧小筼筜。梅花纸帐银艳,别有氤氲一种香。”“迎年佩要隔年装,里外浓薰豆蔻香。体贴檀奴有深意,梅花绣上紫纱囊。”
予爱读古人咏梅诗,偶检某诗话,得读天目山释明本中峰有九字梅花诗,为从来所罕觏。诗云:“昨夜西风吹折千林梢,渡口小艇滚入沙滩坳。野桥古梅独卧寒屋角,疏影横斜暗上书窗敲。本枯半活几个恹蓓蕾,欲开未开数点含香苞。纵使画工奇妙也缩手,我爱清香故把新诗嘲。”虽非正派,足备一格。
沈子咏清,园艺家也。昨承邀往其所设之绿杨花店,一赏其所藏之古梅。冷蕊疏枝,巡檐索笑。彼势禄中人,几曾领略此寒香高格,足以傲视之矣。梅由吴中虎阜收罗而来,都数百盆,加以剪栽,自成隽品。有骨里红,花秾艳胜常,予曰:“此唐宫美人之酒晕妆也。”咏清笑颔之。玉蝶梅与绿萼梅,含苞时最难辨别,盖玉蝶梅亦微带浅碧,至盛开则白绿自异。且白者黄蕊,绿者绿蕊,亦各判然有别。绛梅最多,雨浴脂凝,欹斜有致,若映衬雪中,则其妩媚又将何若。嗜梅如予,不觉有鄙弃一切,愿为花奴之想。绝名贵者,乃古梅数株,干已半劈,如无生意,而忽旁茁枝茎,依旧着花,且弥复艳冶。咏清云:“年愈久则干愈枯蚀,至仅剩一皮,犹能蓓蕾而红,盖纤维不断,生意亦不绝也。”世俗往往以梅与兰若菊若竹并称,顾只能求之于丹青,无从见诸事实,因四者不同时,难以骈致一室以为供玩也。咏清以善于护藏栽培故,于是晚菊尚存,早兰已放,罗得虞山寿星之竹,与此瘦影姗姗为伴,而四者全矣。更以梅偶石菖蒲者,询之,则曰:“此梅花古且艳,只合伴蒲郎也。”为之留连者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