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
“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此李正封咏牡丹之诗也。牡丹为落叶灌木,乃吾国之特产。茎高二尺许,叶分裂甚深,有重瓣、单瓣之别。古无牡丹,统称芍药,自唐以来,始分为二。以其花似芍药而干为木,又谓之木芍药,且有牡丹花王、芍药花相之说。见《通志略》。
牡丹凡一百三十二种。正黄色者,有御衣黄、女真黄、姚黄、蜜娇、太平楼阁等十二品。大红色者,有锦袍红、石榴红、醉胭脂、金丝红、七宝冠、小叶大红、九蕊珍珠等十八品。桃红色者,有凤头红、西子红、四面镜、醉仙桃、殿春芳、海天霞、娇红楼台等二十七品。粉红色者,有玉楼春、合欢娇、满园春、倒晕檀心等二十四品。紫色者,有魏家紫、紫金盘等二十六品。其他白色二十二品。青色计三品,水晶球、玉天仙、佛头青,其尤著者也。牡丹有一艳韵事:唐明皇时,有献牡丹者,时贵妃匀面,口脂在手,印于花上,诏栽于仙春馆。来岁花开,瓣有指印,名为一捻红。
牡丹为富贵花,故洪北江有作牡丹诗不宜寒俭之说。其所咏佳什,如“当昼乍舒千尺锦,殿春仍与十分香”。又,“十里散香苏地脉,万花低首避天人”。皆一本其说,自然富丽。
瓯香馆主人论画牡丹云:“粗头乱服,愈见妍雅。罗纨不御,国色何伤。若必踏莲华,营金屋,刻玉人,直绮艳之余波,淫靡之积习。”说亦隽永有味。
我苏林杏春写牡丹,名重一时,润利每花一朵,须银币一枚。若求者出半枚,则画将放之蕊半朵。光绪初年有“林牡丹”之号。
叶楚伧先生善作隽语,有云:“买上绫一尺,得绝世美人为我画红牡丹一枝,又得一绝世美人为我写小诗一两行,我则罩以玻璃,范以锦架,向月明风定时,焚香对之,问并世雅人,此乐何似?”不知先生年来一行作吏,尚有此风怀否?
鱼儿牡丹,以其叶类牡丹,而亦二月开花得名。又秋牡丹蓓蕾于秋,叶亦仿佛相似,遂袭牡丹之称。
《瓮牖闲评》云:“牡丹谓之真花,见《牡丹记》。又谓之宝花,见宋咸诗。独欧阳文忠公名为‘最好花’。尝见王君贶诗云:‘最好花常最后开。’又云:‘好事者多用牛酥煎牡丹花而食之。可见其流风余韵。’此事得之苏东坡集中,东坡《雨中明庆寺赏牡丹》诗云:‘故应未忍着酥煎。’又诗云‘未忍污泥沙,牛酥煎落蕊’是也。”牡丹开于寒食前者谓之火前花,其开稍久,火后花则易落。又云:“栽接剔治,各有其法,谓之弄花。其俗有‘弄花一年,看花十日’之语。”见陆游《天彭风俗纪》。
牡丹性宜凉畏热,喜燥恶湿,忌烈风酷日。秋间可以移植。根留少许宿土,而将白蔹末拌匀新土内。因其根甜,易引螨虫,白蔹所以杀之也。复土宜松,则根茎舒展,自然蕃茂。灌以河水或天落水。子黑。六月收置向风处曝干,以瓦盎拌湿土盛之。至八月中,投水而沉者取种于畦。待其春芽长大,至次年即可移植矣。然结子畦种,不若根上生苗分栽之便。夏月灌溉,必于清晨或晚间。秋时隔数日一浇。天寒地冻,则用猪粪为壅。花未放时,去其瘦蕊,谓之打剥。花将放,必用高幕护之,则花耐久开。既残便剪,勿令结子,留子则来年不盛。干茎有蛀眼,用硫黄塞之,虫自死。忌麝香、桐油、生漆等气。栽培殊费手续也。予在苏时,曾亲种之,不活,盖未得其法耳。
折枝插瓶,先烧断处,溶蜡封之,可贮数日不萎。或用蜜养更妙。如将萎者,剪去下截,用竹架起,投水缸中,浸一宿,鲜艳如故。又以白术末置根下,花色悉带腰金。洛下名园,多植牡丹,花时,主人邀客宴赏。若遇风日晴和,花忽盘旋翔舞,香馥异常,此乃花神至也。主人必起具酒脯,罗拜花前,移时始定,岁以为常,此乃习俗之神话也。
《长物志》云:“牡丹用文石为栏,参差数级,以次列种。花时设宴,用木为架,张碧油幔于上,以蔽日色。夜则悬灯以照。忌与芍药并列,忌置木桶及盆盎中。”
欧阳公《牡丹释名》云:牡丹初不载文字,唐人如沈、宋、元、白之流,皆善咏花。当时有一花之异者,彼必形于篇什,而寂无传焉。唯刘梦得有《咏鱼朝恩宅牡丹》诗,但云一丛千朵而已,亦不云其美且异也。予按,白公集有《白牡丹》一篇十四韵。又《秦中吟》十篇内《买花》一章,凡百言。云:“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而讽谕乐府有《牡丹芳》一篇,三百四十七字,绝道花之妖艳,至有“遂使王公与卿士,游花冠盖日相望。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之语。又《寄微之百韵》诗云:“唐昌玉蕊会,崇敬牡丹期。”注,崇敬寺牡丹花多,与微之有期。又《惜牡丹》诗云:“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醉归盩厔》诗云:“数日非关王事系,牡丹花尽始归来。”元微之有《入永寿寺看牡丹》诗八韵、《和乐天秋题牡丹丛》三韵、《酬胡三咏牡丹》一绝,又有五言二绝句。许浑亦有诗云:“近来无奈牡丹何,数十千钱买一窠。”徐凝云:“三条九陌花时节,万马千车看牡丹。”又云:“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然则元、白未尝无诗,唐人未尝不重此花也。见《容斋随笔》。
相传黎美周在扬州郑氏影园,与诸名士同咏牡丹。黎诗如“月华蘸露扶仙掌,粉汗更衣染御香”、“燕衔落蕊成金屋,凤蚀残钗化宝胎”,皆丽句也。诸名士以黎年少轻之,置为殿军,及钱虞山至,大为击赏拔置第一。时人遂呼黎为牡丹状元。
张约斋作牡丹会,风流韵事,倾动士夫。王简卿侍郎赴会,有文纪其事云:“众宾既集,坐一虚堂,寂无所有。俄问左右云:‘香已发未?’答云已发。命卷帘,则异香自内出,郁然满座。群伎以酒肴丝竹,次第而至,别有名姬十辈皆白衣。凡首饰衣领皆牡丹,首戴照殿红一枝,执板,奏歌侑觞,歌罢乐作乃退。复垂帘谈论自如。良久香起,卷帘如前。别十姬易花与服而出,大抵簪白花则衣紫,紫花则衣鹅黄,黄花则衣红,如是十杯,花与衣凡十易。所讴者皆前辈牡丹名词。酒竟,歌者、乐者无虑百数十人,列行送客,烛光香雾,歌吹杂作,客皆恍然如仙游也。”文亦诡丽奇恣,足为牡丹生色。
海中鱼类,有秋牡丹者,游于水中,状若秋牡丹之蓓蕾,故名。骤视之疑为植物,及知而捕之,则已潜遁矣。专食微虫,为鱼类中之最奇殊者。
曩在吴门,闲居多暇。观枫于天平山麓,品兰于涵碧庄头。而冷香阁之梅,青阳堤之樱,结伴往寻,流连竟日。而培德堂牡丹,亦曾一度趋赏,记以文云:“白莲泾之牡丹,夙有声于吴邑。谷雨后二日,余与二三素侣,掎裳连袂往赏焉。由朱家庄行,绣塍野陌,逶迤修迥。已而流水一湾,粼粼微皴,即白莲泾是。泾涘有培德堂,趋而入,宇舍杳窕,小有园林之胜。而庭园中累石嶙峋,牡丹丛植其中,绕以曲栏,复以幄幕。盖皆所以护花者也。时花方怒坼,其大盈碗,都数十本。有作魏家紫者,有丹艳媲鸡冠者,有浅绛比美人之飞霞妆者,而以浅绛者为夥。飔来拂之,倾侧不定,宿雨滴泻,石苔为润。对面一厅事,额有四字曰‘香国花天’。更进为微波榭,别有牡丹数十本,亦以栏幕护之。而浅绛纷披中,杂以娇黄之杜鹃,益觉绚烂炫目。榭侧停槥,纵横储积。向者桐乡严独鹤君履兹,曾有‘牡丹花下死’之雅谑。今日思之,犹为失笑。境既遍历,乃相率出门,折至永善堂。是堂亦以牡丹名,有素色含苞似儿拳者,尤称佳种。庑后藤萝蓊荟,奇石竦列。有螺谷者,深窍幽旋,谷口屹立一幛,仿佛螺之具掩盖然,殊有趣致也。时天已垂暮,而余踌躇花前,不忍遽去。昔李义山有‘暮烟情态’之诗,不意适于斯际领略之。且牡丹花期綦促,而俗又有谷雨三朝翦牡丹之例。蜡蒂筠篮,用饷绅衿,吾侪之来也,却先一日,否则跋涉徒劳,有仅吊空枝之怅惘矣。故为之文以志喜。”
女明星某生小落籍平康,芳标号“小金牡丹”。明星公司为之赎身,声誉乃鹊起。故毕几庵之《银灯词》云:“神女生涯梦未残,良心最后耐人看。银灯照澈烟花海,不惜黄金赎牡丹。”即咏此也。
唐罗虬撰《花九锡》。一重顶帷以障风,二金错刀以翦折,三浸以甘泉,四贮以玉缸,五安置于雕文台座,六画图,七翻曲,八赏以美醑,九咏以新诗。其宠异牡丹,可谓至矣。又宋张敏叔以二十花为十二客图,贵客牡丹居首,亦牡丹知己也。
有以白牡丹为谜面,射四子一为素富贵者,殊妙。
伶人颇喜以牡丹为名,如荀慧生之白牡丹,黄玉麟之绿牡丹,坤伶之粉牡丹,皆曾享盛誉于红氍毹上者也。
有植牡丹蔚为大观者。如兴唐寺有牡丹一棵,元和中着花一千二百朵,其色有正晕、倒晕、浅红、浅紫。见《酉阳杂俎》。洛阳临芳殿,庄宗所建,牡丹千余本。其名品亦有在人口者,如百药仙人、月宫花等。见《清异录》。中军都虞侯金治所居堂东,植牡丹一本,着花三百朵,其色如血,谓之金含棱。见《洞微志》。两京牡丹,闻于天下,花盛时,太守作万花会。见《墨庄漫录》。
古人咏牡丹诗,为予所爱诵者。如王珪云:“压晓看花传驾入,露苞先坼御袍红。”石延年云:“独步世无吴苑艳,浑身天与汉宫香。”方干云:“花分浅浅胭脂脸,叶堕殷殷腻粉腮。”徐夤云:“龙分夜雨资娇态,天与春风发好香。”高明云:“诗呈金字怀仙客,手印红脂出内家。”徐凝云:“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娇万态破朝霞。”罗隐云:“当庭始觉春风贵,带雨方知国色寒。”皆妙什也。
牡丹江,源出吉林敦化县南,北流至伊兰,入松花江,盖即唐之忽汗河,金之瑚尔喀是也。倭人侵略华北,我方义勇军与之鏖战于江畔,报纸一再载之,江名遂深印人脑,一经忆想,似见健儿之浴血捐躯也。
传奇有《牡丹亭》,为明汤显祖撰,记杜丽娘与秀才柳梦梅事。演之红氍,声誉益著。
牡丹樱,为樱之变种,开花较迟,硕而重瓣,厥色红艳,可供观赏。
欧洲素无牡丹,比年,其园艺家颇有购之吾国,讲求移植法者。
廉南湖夫人吴芝瑛曩居小万柳堂,与南湖日以吟咏为乐。并喜栽植卉木,花时张宴其中,与诸闺友共赏。某年牡丹盛开,或一白似雪,或红艳欲烧,而姚黄魏紫,诸色齐备。某闺友讶其罗致之富,夫人曰:所栽只白牡丹耳,其余则以人力为之。某闺友叩其法,则云:以红花汁沃白牡丹,花放自然绛赤。黄则手续较多,先取新笔蘸白矾水,涂其花瓣,俟干,再以水和粉,调淡黄色描之。因有矾水故,虽经雨淋不致脱色也。魏紫乃灌紫草汁所致。此法早载于《秘传花镜》,予乃师其故智耳。闻南湖曾有古风咏诸色牡丹,盖为夫人艺花而发,然《南湖集》中未之见,其殆已芟割之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