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云乡
六十多年前,在我很小的时候,正月里到镇上亲朋家坐席,有一味菜叫“葛仙米”,做成甜羹,小孩子们很爱吃。可是为什么叫葛仙米,却从来没有听大人们说起过。后来到了北京,却再没有吃过葛仙米,日久也忘了。六十多年后的今天,在遥远的上海延吉新村,孩子们都外出到亲戚家吃饭去了,只我一人在家纳福,歪在沙发上看闲书,大本木版乾隆间汪启淑《水曹清暇录》(是中国书店影印的傅增湘藏飞鸿堂藏版钱竹汀序本,有“藏园” “沅叔校定” “傅沅叔藏书印”等章,古韵依稀可见。但非套色,印是黑的,书是假古董,不是真乾隆版,附此声明,以免被印藏者误会),忽见一条云:
“广西北流县有葛洪岩,相传晋葛洪为勾漏令修炼于此。床灶犹存,岩下产米类小木耳,可治肺热,味亦清香,堪作羹材,名葛仙米,充上方岁贡,户部主政……述。”
这一条短短的笔记,一下子勾起我童年的回忆,真是有趣极了。但亦有许多难理解要思考者,其趣味更在此处。一是遥远的广西北流,查地图在广西东南角,现在也是市,在北流江边上,大概是县级市。离广东高州不远,我去年到过广东高州。而我的故乡却在山西东北角灵丘县东河南镇,距离真可以夸大说十万八千里,即使现在交通极为发达,这两个偏僻的山乡,也很难沟通。我客居北京、上海,还只到过高州,也未能去北流。我北国山镇的老乡,想来就更没有人去过了。而葛仙米却一样的出产,一样的叫法,汪文说“类小木耳”,一样的形状,而且又都是野生的。既不是北传南,也很难说南传北。北流有道家葛洪的修炼故事,所产叫“葛仙米”。而葛洪生活的东晋时代,只是半壁河山,葛洪能由建康(今江苏南京)到遥远的广西,却不能北上到我老家,因为我老家当时是北魏拓跋氏统治的地方,是北朝交通要道,葛洪不能来,这里出产的“类小木耳”的野菜,怎么也叫“葛仙米”呢?当时又没有“大哥大”全球通,也没有“FAX”等现代化传媒工具及电脑联网,为何这样相同,实在叫人纳闷。而北京皇上也奇怪:让遥远的广西北流年年进贡葛仙米,却不要离得不太远的灵丘老乡来进,即使当年交通不便,我们乡下到北京,骑牲口走旱路,有六七天也到了。皇上老儿舍近求远,为什么?想来不是皇上的本意,他不会知道万里之遥的广西山乡有“葛仙米”,这一定是大小官儿一层层地孝敬上来的。而自古当官的有一种遗传病,就是千方百计以自己权力所及讨好上级,讨好上峰……不然,北流的葛仙米又如何万里迢迢地贡到北京呢?这个带有神仙味的名称,又如何传到我们乡下,或者是由北京辗转贩运过来的吧?说来也很有意思了。
山镇还有一种叫“地皮菜”,也是类木耳的菌类野菜,同葛仙米差不多,但是上不了酒席,只是一般人家偶尔吃,而且大多是包馅用,包子、饺子都可以,大多好像是素的,记忆中好像只是和炸豆腐、粉条剁碎了同包,没有同肉拌过,吃口自然远不如白菜、菠菜等。故乡山镇是苦寒地区,冬天可到零下十五六摄氏度,但城里种菜园的高手,不但能种出极为软、糯的长山药,也能种出大棵赤根菠菜,也是很特殊的。新中国刚成立时,我在燃料工业部给老干部陶伯泉做秘书,他抗战时去延安,抗大毕业,后在太行山打游击,到过灵丘,和我很谈得来,一聊起来,就夸我们县冬天还能吃到菠菜,赤根绿叶。他是南京北面滁县人,却在乱世中到我们那个偏僻的北国山乡打游击,说起吃菠菜总是眉飞色舞……可是就这样一个人,却在“文化大革命”前一年,在上海电力设计院院长任上,吃了一百五六十片安眠药,自杀死了——多么不可思议!
由葛仙米说起,忽然说到老干部陶伯泉的自杀,这文章算是怎么写的呢?真是乱七八糟的思路,乱七八糟的经历,乱七八糟的……
见报日期:1998.05.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