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品慢

品味 作者:静子


品慢

就这样慢慢地老去

陪伴多日,又无可奈何地目送着日渐苍老的父母,在机能衰竭殆尽后猝然离世,撒手人寰。在木然地经历了烦琐的土葬仪式后,见面后人们都这样说,这孩子真老了,就是我自己也感到,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仿佛多年前我看到父母苍老的瞬间。

在父母面前,或眼里,再大,也还是孩子。我看见,已经六十多岁的大哥,要上厕所,八十大几的母亲忙撕拉着卫生纸,折叠好递上,那种温情,让我不由地落泪。有妈的孩子的确像块宝。

自然,没妈的孩子,无论多大,都像根草,随风飘摇。

一直急速前行的时光,仿佛戛然而止,或者一下子缓慢下来,几近乎凝固了。眼前是那块多年前收藏后,已落满尘埃,一直懒得或无心再多看一眼的琥珀,轻轻擦拭后,似乎比当年还要宁静,发着陈年松香般的幽光,却缺少松香所散发的香味。瞬息凝结在里边来不及振翼的昆虫,并不因又经历了漫长的时光而苍老,深深打上岁月的印记,依旧像当初壮烈牺牲时一样,音容笑貌丝毫未改,以为是去赴一个美丽的约会。在凝固的瞬息,永远将过去、现在、未来一块凝固了,只有空间,没有了时间。

人,却不会如此幸运,或者说不幸。眼睁睁地看着,岁月匆匆流逝,先是鬓发微霜,继而雪白,由不得老去,仿佛落花流水,几多无奈。又眼睁睁地被看着,生命在急骤的衰老中一点一点割肉般消亡,几乎一夜间,春秋几度,直至入土化灰,完完全全回归于自然。春月秋花,成为最后的遥远的记忆,冬天的绿茸茸的春梦。

对着镜子,苍老的容颜更加真切。没有一点回味和想象的余地。也许,早就如此,但我却从未发现,鬓角的几缕银丝,跳跃着,散漫着,向上向后传染式地延续着,一簇簇,一片片,近于三月的杏花,一树堆雪。去年的三月,看着满园银色的花海,我还充满诗意。今年,那煽情的诗句再也飘逸不起,被覆盖着,倒有几分沉重了。亲历了太多的白色,和白色联系在一起的总是突然走近的甩不脱的死亡,以及死亡前挣扎中愈苍老的映像,在我的脑海叠演着,幻灯片似的,还来不及丽亮,就又沉入更深的黑暗,那形象的确是刻骨铭心的。皱巴巴的,老杨树皮似的面容,眼角鱼尾纹旁,是连绵起伏延伸不断的沟壑,像一沓揉过的脏兮兮的皱纹纸,随意地丢弃在那里,被踏来踩去,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注意到,似乎压根儿就不存在。这就是无可逃脱的衰老,就是衰老过程真实的幻境,或者说最直接的现实。

倘若不是亲历父母亲在衰老中一点一点最后的消逝,我想,我不会这样的释然,一下子抖落最沉重的重压,那种轻松感恐怕没有比叫作释然更贴切了。人,迟早都有这样的经历,像大自然的秋冬,无法抗拒,即使温暖如太阳的光辉,也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冬天的现状,冬天就是冬天,凝固的时候依旧凝固,光芒只增加冰的晶莹度,触摸下,依然冰凉依旧。经历太早,懵懵懂懂,不会有太深的理解。只有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巨变,再面对死亡,才会有大彻大悟后的释然。

送走父母的那个黄昏,其实午前已下葬,我回来后一直沉睡到黄昏,醒来后,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苍老,感觉到这是在父母家最后一次安睡,从此再也没有父母家了,虽然房屋还在。屋里空荡荡的,窗外似乎也空空荡荡,繁华世界似水流过,忽儿遥远起来。洗尽留下的铅华,沉重地压在地上,我却毫无感觉,似乎与我无关。我懒得亮灯,懒得拉上隔绝外面世界的窗帘,往日杂音总是穿透玻璃,一波一波撞击耳鼓,散发出挥不去的轰鸣。这天,却是如此的沉静,一切都消失了,模糊的雨线,从午到晚,织着一锭看不见头尾的布匹,灰茫茫的。我的思绪,先时还是清晰的,往事一幕一幕,穿越时空而来,经历着,重叠着,渐渐就模糊了,如黏黏的糨糊,消失了,时间和世界的脚步,慢慢地慢了下来,几近乎凝固。恍惚是一个宁静的夜晚,我坐在巷子的尽头,听着另一边巷口响起沉重的足音,一步,一步,分得出举起落下的声音,由远及近,缓缓地、缓缓地走来。我甚至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也随着这种缓慢律动起来。

我心中忽儿一动,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老去,如树,如石,如水,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一切随缘,自然一些。我已经不会为了更年轻一些,刻意修饰自己,染黑已经发白的头发,也不会为了消减脸上的皱纹,做个面膜,在美容床上一躺半天,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不会,绝对不会。衰老,乃至死亡,是自然规律,天地若此,何况人类。一切随意,自然最好。

曾经,我是那么心急如焚,想匆匆地远行,却总感到负载超重,步履维艰,走的是那么辛苦,却发现,并没有走多远,甚至像太阳的旅行,走了一圈,又回到原先出发的地点。现在回首,不禁哑然失笑,其实,人生本没有那么匆匆,是我们自己,总喜欢给自己设置许多障碍,安排许多不必要的急行军,把自己弄得身心疲惫,而不觉意中,在坎坷的经历后,衰老已经降临,如影追随,再也无法推开。即便如此,也大可不必惊慌,有孔夫子站在河边,夕阳西下的感慨:逝者如斯夫,逝者如斯夫。其实,河水从来都是这样,从盘古开天辟地之始,就潺潺不断地日夜流淌着。只是许多时候,被我们忽略了,包括对白天黑夜的忽略。苍老也是这样,一直在不觉意中量变着,直到有一天,我们突然看到了质变,一时难以接受,不免伤感起来。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人生本来不是一条直线,是一条完整的抛物线,从出世那一刻就被抛起,注定要经风雨见世面,抛到一定的高度,就开始落下了,只是有的人落得快,有的人落得慢,相当缓慢,其实,那只是一种感觉,加速度的,往往不是外力,而是我们自己。落,终归是要落的。

想到这些,我真的释然了许多,也没有了匆匆忙忙的感觉,实在没有一件事,需要我们放弃自我,匆匆地慷慨就义的。今天做,和明天做,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甚至于,做与不做,其实也没有多少所谓的意义。我们买了鲜花去看病危的恩师,老人家淡然一笑,买那干么,又不能多挽回我一天生命。许多时候,我们在玩虚的,却当实的,玩的相当认真。那种匆匆,真的很累,且没有必要。

像画一幅画,心静时,或者说有感觉时,随意地画上几笔,不想画时,就放下,勉强自己,就像强扭的瓜,并不甜。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或者泡一壶茶,看着茶香隐在雾气中氤氲地弥散,即使一口不喝,也已经是一种享受。半躺着,捧着书卷,即便读后一句都没记得,但读时那种悠然心会的快感,已然足矣。

在某个黄昏,我想到一位久未谋面的朋友,就踏着月光去寻访,慢慢悠悠地走街串巷,到了楼下,已近半夜,见他屋里的灯依旧亮着,虽然看不见他灯下的身影,是弯曲依旧,还是躺在床上,一个人静静地读书。我想都懒得想,知他安好就行了,忽儿心清如水,就像踏月访友的这个夜晚。初时访友的激情荡然无存,就是见面,已没有多少话要说,我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缓步踱回,绝不会再像从前,为了一个心愿,违心地去做早已索然无味的事情,专给别人看。

回到家中,仍无睡意,就亮起所有的灯,我随意地躺在地板上,什么也不做,不听音响,不读旧书,不喝咖啡,不看手机上排了一串的短信,甚至不翻翻就躺在身边矮腿书桌上一沓大大小小的信件。不思,不想,任意识,或者说无意识,随意地,无意地,像偌大的客厅卧室弥散,回环,轻烟似的,若有若无。我只感觉到自身的存在,轻飘飘的,飘飘欲仙。我想,我还是就这样慢慢地老去吧。

一切,等天亮后,太阳冉冉升起,霞光漫进窗纱再说吧。

来日方长。

素生活,慢生活

终于放下,平静下来,平淡起来,过上了我喜欢的素生活,慢生活。

一说素生活,很容易使人产生一种误解,以为只是素食,最多青灯古佛,麻衣素食,出尘了。或者说落魄了,清贫起来,鬻粥度日都难。这也难怪,千百年来形成的定式,又是在这样一种商品大潮下,观念的改变并非一朝一夕的事,被人误解也情有可原。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不是做给谁看的,原本是自己的事情。我所向往的素生活,不仅仅是吃素,或者说参禅打坐那么简单,虽说也包含着一种禅意,如拈花微笑那么自然、简单,悠然心会。

在我,素生活,与其说是一种形式,倒不如说是一种生活的姿态,一种精神,再拔高一点说,是一种境界,一种淡然悠然的生活意境。麻衣布履,轻便飘然,是素生活;温酒读夜,煨茶听雪,是素生活;玉壶美酒,花下独酌,也是一种素生活。只要心清如水,淡然处之,举手投足,都是素的,所谓一片冰心在玉壶,心素自然素。不然,利欲熏心,浑浊不堪,什么也放不下,素又如何?

说彻了,素生活,就是从身到心清淡、简约的生活,是慢格调的,重质而不重量,质高,量随意,但这一切又不是刻意追求的,过度则累;是自然而然的,如阳光流淌,清辉漫溢,小桥流水,是一种纯自然的状态,恬淡,安谧,漫随时光流淌消逝,而并不在意。

这质朴,这纯粹,自然是一种素,一种别有韵致的素。看似简单,做到却更难。明显与时代的快节奏不大合拍,有些时光倒流的感觉,但我喜欢,发自内心的喜欢。

经历了才知道,蓦然回首的超然和重要。

曾经,在素生活之前,相对于素生活而言,我有过一段荤生活。那也是我曾经特别渴望的、羡慕的、热衷的梦寐以求的生活,在窒息的平淡中,真是淡出鸟儿来了,便竭力追逐所谓的潇洒,终于闯进滚滚红尘中的名利场,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以为这才是真正的人生,男儿自当如此。在酒精中眩晕迷失,在歌舞中沉湎陶醉,在商海中驰骋搏战,如戈如剑,如木偶,几不知自己了。身心疲惫,又不得不亢奋,在金钱利益面前,吃了麻醉剂一般,兴奋,疲软,沉沦,我终于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太荤了,不止一次唤醒自己,这荤生活,并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也不适合自己。

生活的步子,自然慢了下来,我沉思,忆想,探求,究竟什么样的生活,才是我应该并喜欢的。四十年恍如一梦,瞬息流过,但似乎又很漫长,稠稠的,浑浑噩噩,自我迷失其中,沉浮起落,浑然不觉,还自以为沧海横流,浪遏飞舟呢。其实,于大自然而言,连沧海一粟都谈不上,生生灭灭,亦如朝生夕死的蜉蝣,没有谁会在意,自我感觉都麻木了。

我陷入悠远的回忆里,有时是一种漫忆,天上,地下,过去,未来,来来回回地漫游,不着边际。回忆,并不完全是美好的,也不会因逝去而美好起来,有时很沉重,叠上许多沉淀的重复的记忆;有时又很空洞,轻飘飘的,烟缕一样消散了,空茫茫的,一无所有。曾经的辉煌,是那么虚幻,归于空寂。我想,人生纵然长命百岁,一直随波逐流,得过且过,没有一点自我,纵然百年,又和一天有什么区别呢?

就这个意义而言,人生一世,的确像一张白纸,至于画什么样的图画,留下什么样的轨迹,真的全靠自己了。选择什么样的生活,就会留下什么样的痕迹,是美,是善,是真,是虚,是幻,真的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到明白时,为时已晚,木已成舟了。人生无悔,不过是说说而已,悔又如何?逝者如斯夫,孔圣人都无可奈何,我辈怎又追得回呢?

我曾经很喜欢岳飞《满江红》的悲怆壮烈,自以为那是最高尚的情操,男儿当如此。每每击节高歌,慷慨悲凉,热泪沾襟,可激情消退,却分外寂寞,倍感曲高和寡。英雄的时代业已遥远,英雄的本身就是一个光环,愈黑暗愈闪亮,在阳光流溢的时候,天光明柔,风和日丽,一切趋于平淡,再伟大的英雄壮举,也如堂吉诃德的长矛和风车了。况且,那本来就不是生活的全部,即使是在那个诞生英雄的史诗年代,也是放大了的特写镜头。成就英雄是瞬间的,之前是凡人的生活,之后被光环笼罩着,内里其实还是凡人的生活,若不自知,不识庐山真面目,那就只有痛苦相伴了。后来听得有学者论证,《满江红》也非岳飞亲传,是后人仿造的,震惊之余,我还是觉得,不管作者是谁,《满江红》却是一首英雄主义的杰作,将慷慨激昂的英雄情怀演绎到了极致。梦醒已黄昏,就是现在,也常常被这种情怀激动着,一时不能自已,但也只是潮起潮落的情形。

也曾经喜欢范仲淹《岳阳楼记》的格调,反复诵读,烂熟于胸,挥笔泼墨,几度书法悬挂于壁。自以为深得其髓,常以“先天之下忧而忧,后天之下乐而乐”勉励自己,着力塑造一个天下为公的自我。直到处处碰壁,举步维艰,才发现,光明的背后并非还是光明,而漫漫无边的黑暗,光明只是一层壁膜,如纸一样薄,一捅就破,瞬间便被黑暗淹没了。人,生来都有两面,一面是给别人看的,驴粪蛋一样表面光滑,一面留给自己,那才是真实的,有时急了,就真相毕露了。

于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我从另一面理解着张说的《钱本草》,整日只与孔方兄为舞,沉湎其中,乐以忘忧,病入膏肓而不自知。直到有一天,累极,病倒,幡然悔悟,才从正面读出《钱本草》的本意,明白了张说救世的良苦用心。钱,如药,于生活固然重要,钱不是生活的全部,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尤其在这样一个拜金主义占了上风的时代,甚至代表着身份,维护着尊严。大把大把的钱,从手里流过,但都是必需的,与快乐无关。起码在我是这样的。花钱,不在多少,主要看是必需的,还是不必需的。花必需的钱,比如柴米油盐水电费,有何快感而言?为爱好,花再少的钱,是非必需的,不花也行,花了就快乐。人生八雅,雅虽雅矣,哪个不是钱堆出来的,光有爱好是远远不够的。

那段心路与经历,无疑与素生活是格格不入的,甚至背道而驰。但正因为有了这一段荤生活,才使我豁然醒悟,断然结束了即将沉没的荤生活方舟,回头是岸,开始寻求另一种生活方式,这就是更适合自己的素生活。

人生一世,如匆匆过客,稍纵即逝,生命的小舟,稍不注意就迷航了。人生要义,无非有三,一是赡养孝敬父母,二是将子女培养成人,三便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一二是义务,责无旁贷,但也不是轻易能做到的,有人倾其一生都做不好,身心疲惫,哪里又有精力时间和心情再做自己喜欢的事呢?有素生活可过,实在是一种福气。

在一般人的眼里,想过荤生活难,要有一定的条件,要有强大的经济基础做后盾,不然,捉襟见肘,荤不起的;相反,素生活就容易多了,穷人的生活,一天三素,想荤都难。其实,这又是一种误解,素生活,并非穷生活,缺少了素的韵致,亦如清淡不等于清贫,简约不等于一无所有,清,而淡雅,简,而质朴,有度,有品,这才是素生活的本质。顺其自然,顺应自然,并非随波逐流,也不是守株待兔,迷失自我,一味任其飘摇,而是使自我更完善、更纯洁、更高尚、更轻松,大有陶渊明种豆南山下的意趣,归于自然之道,天人合一的境界。从某种意义上说,素生活的确是一种境界,更趋于艺术化的境界。生活不是艺术,但艺术化的生活,无疑是美得,如一幅水墨画,一首明快的诗,一曲怡人的舞。

结束过去容易,开始新生活却难。趁着报纸广告承包经营到期,我关闭公司,解散团队,全身而退,彻彻底底结束了奋争八年、正如日中天的广告生涯,甚至屡屡谢绝朋友的各种邀请,完全远离商海,决绝地与昨天再见,突然消失于客户同行的视线,停用了手机,切断过去的一切联系,回到很少有人知道地址的新居,悠然地过起渴望已久的素生活。

自然,这不是隐居。素生活,也不是隐士式的生活,现代社会,交通通讯如此发达,定位仪之准确令人匪夷所思,没有桃花源,更没有悠然见南山的清幽,只是选择一种淡然、简单、轻松的生活态度,少受世俗干扰,过自由自在的生活而已。

原有的一切,戛然而止,淡出了我的日常生活,睡个自然醒,不必故弄玄虚地吟什么“大梦谁先觉,平生唯我知”,自负中充满出山的期待,心静如秋水。再也不用担心广告业务的多少,版面够不够,没完没了的协调;也没有烦人的电话铃声,在耳边响个不停,腻人的饭局鸦片一样缠住被吞噬的胃。一切是那么安谧、寂静,阳光自然地漫过窗纱,悠闲地在红木地板上流来流去,屋里是那么宁静空旷,思想可以毫无遮拦地自由流淌,或者凝固了,琥珀一样闪着淡淡的柔光。时光就这样静静地漫溢,流淌,随意挥洒。

读一些自己喜欢的书,写一些自己喜欢的文字,发表不发表,随意。品茗,小酌,弹琴,漫步,自由自在。这生活的确是雅致的,素净的,虽和理想中的素生活有差距,但相去不远,不过是更慵懒一些。悠闲的下午茶后,我常常沉浸在绵绵不绝的音乐里,有古典的,有回归自然的班得瑞,临帖,手谈,直到黄昏,然后下楼,沿着路边的林荫小道,悠然地散步,有时中途折回,有时绕一大圈,本来要去某个地方,兴尽就止步了,沿原路回来,做一些喜爱的美食,慢慢享受,包括做得过程。

远离了暴饮暴食,再也不用看杯盘狼藉的残景,为一点点业务,堆满笑脸,忍受别人的无理。那种窘境的确遥远了,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现在,这属于自己的空间,完全是自由的,任性的,几个小菜,一小杯烧酒,装在玉杯、青花杯里,随意地把玩品饮着,不急不缓,有些微玄晕,更多的却是惬意。

只有这时,远离人情世故,离真正的素却很近,伸手可触,甚至感觉得到轻微的呼吸,吐气如兰的气息。过去,吃腻了大鱼大肉,几个人相约着去素食坊吃素,素鱼,素鸡,仿真面桃,素而烦琐,不要说吃,就是想象中浩繁的加工程序,就有违素的本意,并不素。

现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理后,一切都规律起来,自然起来,情趣如音乐,散漫的音乐,水一般地随地势的高低起起伏伏,简单,轻松,成了生活的主旋律,和风细雨,或风和日丽,成了素生活的主格调。自然与自我,达到了最完美的和谐。

然而,很大程度上,这素生活的环境是自造的,需要许多额外的非素的东西来维系,自己明明知道,却又有意忽略罢了,仅仅是心素而已,其实周围的一切并不和谐。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不时地侵略着、吞噬着,使我舒展的空间愈来愈小,有些窒息,我甚至忧虑,怀疑,这样不合群的素生活,究竟能走多远?荤也罢,素也罢,都需要一定的条件来维系,一旦失去雄厚的基础,变得空洞起来,如空中楼阁,那大厦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颓然而倾,夷为废墟。

我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过去,为钱所困,现在依然被钱所困。物价飞涨,积蓄贬值,出多进少的现状,时时冲击着素生活的堤栏,有决堤的危险。原本完美的构想出现了许多缺陷,一时危机四伏。虽然,素生活并非一味闲适,也包括适度的、自由的工作,前提是不太累,有意义,有意趣,服务别人的同时成就自己。但这种近乎理想化的工作状态,赚钱是漂亮、潇洒,但速度太慢,更主要的是可遇而不可求。我正是这样做了,所得收入,很不均匀,来得快,去得更快,不必需的钱花起来如流水,这才有快意可言。这种随意性,愈来愈打破素生活的宁静。看来,我们不仅仅是一个自然的人,还是一个社会的人,除了悠然清闲,更多的是责任和义务。

何况,宁静的心境,不时就被打破,不得不为了所谓的人情世故,委曲求全,参加不喜欢也没有任何意义的活动。尽管几乎切断了不必要的联系,但想找你的人,即使多年不联系,偶尔碰面也是装作不认识,低头擦肩而过,但需要时,却会通过各种途径找到你,把收钱的请柬送到你手里,千叮咛,万嘱咐,多亲密似的,非出席不可,面子上的事情,使你不得不拿上大礼,赴一个完全陌生的宴会,味同嚼蜡地咽下去。每次后,总需要几天的时间,才能回归到原有的平静,找回素生活的感觉。

我一直努力坚持着,并坚守着我的素生活的底线。

我喜欢,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素生活,慢生活,轻松,自在,但亦如院里的花草树木,舒展的同时,也经历着风风雨雨,以及自身的疾病、衰老,真是欲素难素,荤难,素更难,岂是一个简单的素字了得。

况且,做自己喜欢的事,开始还淡然,做着,做着,就认真了,难免患得患失,偏离了素生活的初衷,变得世俗起来,和原先没有什么两样。

怎么说呢,素生活也许有个度,也许没有,就连那个难以把握的度,也是自造的。譬如作文,文成则就,本无定式,到底该生活在哪个层面的素,管它呢,随它去吧,自然为上。

时光简史

风流过,从身边,从竖起的指尖,急速或缓缓流过。我感觉到了,却无法留住,哪怕片刻,像寒冬腊月呵出的气,霎时凝冻成雾冰,时光也仿佛随之凝固。这只是我瞬间的思绪,其实凝结留住的只是雾冰,时光早悄无声息地远去,无影无踪,看不见,也难以追逐。不要说时光,就是火轮一样滚动的红日,夸父的追逐,也已成了远古的神话。

我掬一捧风缕,想连同时光留住,但手里空空如也。我却仍被时光包裹着,久久停伫,发呆。

身边的花无声无息地开着,阳光流淌,叶上闪烁间消隐了水珠,更加葱绿。

流浪的大黄狗,灰头土脸,四处觅食游荡。

哦,这就是时光,伴我走过无数岁月,从孩童,到青年,直到如今夕阳缓缓西下霞光明媚绚烂的下午,黄昏远没有降临,但我同样感觉到了天之垂暮。时光,沐浴着我,若即若离,却又似乎从未远离的时光,似乎看得见,随阳光和天光的颜色在变化,却又无从捉摸。连孔夫子也只能以河流比喻时光:逝者如斯夫。站在河边远眺,除了感慨,真的无可奈何。

滚滚长江东逝水,而时光又流向何处?阳光四溢,黑暗弥合,却不知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我常常久伫一处,阳台上,或马路边,沉浸在天光里,任风流过,车水马龙从身边流过,即使思绪凝固,想象着时光如我一样停止流淌急骤凝固,但似乎并没有阻止住时光的流淌,也没有阻止住自己的衰老,留下这样或那样树一般的年轮,清晰可寻。无形的手,驾驶的生命之舟,漂流回溯在时光之河,像潜艇一样,毫无声息地随意穿越。

一切的意志,在时光面前,显得无能为力,束手无策。

浪花淘尽的何止英雄。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只是没有赶上看见沧海桑田巨变罢了。

站在湛蓝辽阔的天穹下,城还算壮观,我却相当渺小。我感觉,我将朽去,如花开花落,落红成泥,化为炭水,归于土地。而时光从我身上越过,依然勇往直前,奔流而去,不再复回。站在时光之巅,回眸,我不过如露珠,如草芥,于别人简直可以忽略不计。这时,我才觉得,我想给时光写史的幼稚可笑。

是有点不自量力。但我是夸父的后代,身上还流淌着夸父的血液,有时就喜欢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即使如祖先,力竭渴死,化为桃林,一样将日追到东海隅谷。

但真要下笔,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坐在奶白的荧光屏前,灵活的手指渐渐僵硬起来,敲不出一个字,我仿佛听见时光流过时摩擦纸的声音。几千年的时光,是不是就这样眼睁睁地流过,一个模式,重叠而毫无变化。就像此刻凝伫在时光里的我,久久的凝伫,早麻木了,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甚至毫无感觉,连经过的风缕也是那么迟滞。

时光史,想复杂也复杂不起来,只有简,起码在我是这样的。

况且,想给时光作史也难。如我,在时光里生活了近五十年,看似漫长,但真正回想,也不过是刹那间的事情,连过眼烟云都谈不上,除了不觉意的苍老,似乎并没有多少刻骨铭心的印痕,时光依旧不可捉摸,流去的,空空如也,未来的,感觉到时,又已经消失。即使如大树,也不过是刻下时间的印记,岁月的年轮,一圈一圈,没有同历过,一样读不懂年轮所包含的内容,像麦圈似的,还是个谜。或者如幸运或不幸的蜜蜂,在瞬间永久地凝固在琥珀里,千万年留下并保持着最初的身影,讲述着一个偶然的故事,看似留住了时光,其实什么也没有留下,在时光的大海里,连一滴水都算不上,不过是某时某刻的一个标本,因某种原因存在下来,虽活灵活现,但生命早已停止,仅此而已。

我实在分辨不出,远古的蜜蜂或蝴蝶,和今天的蝴蝶,又有什么外形乃至于本质的不同。除了一个古老的时光概念,真的没有更丰富更实际的想象空间。鸡,还是鸡,羊还是羊,只有猴子,或者叫猿,据说进化成了人,但老猴子还在不断地生生息息,至于人与猿的缉别,还真的想象不出,总缺少必要的环节。

我是凡人。但亦如伟大的天才霍金,写了本著名的大作《时间简史》,相对而言,可谓洋洋大观,我读了起码不下五遍,但对于时间的历史,还真的不甚了了,并不比读前多多少,甚至更糊涂了,有些身在其中云里雾里的感觉,一旦阳光明媚,云雾散去,和此刻的感觉差不多,抓不住的风缕,抓不住的时光。

时间和时光,有什么区别,还真说不上,我理解,时间是一个时与空的量化概念,似乎又不准确,而时光,比之于时间,似乎更形象、更透彻些罢了。

风缕至不必说,或强或弱,就是和煦的晚风,一样能感觉到其存在。时光,水一样,又和水完全不一样的时光,看不见,摸不着,留不住,匀速而不紧不慢地流淌着,我感觉得到,并相信其存在于我的意识之外,而我不过是时光的过客。

但,就我所经历过的时光,似乎并不完全独立在意识之外,真的是可感的,且感觉并不一样。虽然我知道,时光随天地而诞生,与日月同辉,但那只是一种知识学养,我更有感受的,恐怕还是我所亲历的时光。

沉睡中的时光,不仅没有因黑暗而凝固,或稠粥一样流淌迟缓,在无意识中,反而流淌的更快,如箭穿梭。无梦自不必说,即使多梦,也似乎是瞬间的事情,大多时光是一片空白,或者像夜色一样朦朦胧胧,几近乎黑暗。失眠是痛苦的,纷乱的思绪和几近乎黑暗不动的时光,背向而行,那种漫长的拉锯撕扯,深刻地感受到时光真实的存在,此时的时光是黑色的,闪着看得见的幽光。像逆向的风缕,或水流,阻力愈大,愈感觉流淌迟滞中的加速。天色渐亮,鸟语婉转,站在含露沁香的花草旁,不嗅自香,头脑异常清晰,反感觉时光的流淌匀速起来。在眼前,仿佛真有条时光隧道,洞门大开,阳光涌进,一片光亮明媚。

这个时候,我清晰地感觉到,时光的脚,在我的意识内外迈出迈进,只是步履的快速缓慢而已,时光一直不停地在流淌,无论我的感觉如何。太阳,或月亮,不过是一个清楚的参照物,黑暗中一样不断行驶,停顿或缓慢,那仅仅是一种感觉,很个人化的感觉,甚至可以称作情绪。

但这种感觉,在我是深刻的。世界各地的时光,是不是一样长短,一样迅速,一样缓慢,我不知道,但我在乡村和城市,乃至小城镇度过的时光,似乎并不一样,起码感觉上是这样,泾渭分明,虽然最终流逝后同样不可捉摸。

曾将储存在记忆中的乡村时光,转化成文字,鲜活起来,像分装在罐里的奶或酒,然后在某个时候,打开封口,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咂巴享受,有滋有味。那时的时光,和记忆里感觉中的乡村时光一样散漫。其实,我只描摹最普遍的感觉,乡村的时光何止散漫,有时简直就处于空旷、凝固状态。小时候,生长其间,感觉上只是缓慢,最多是懒散。后来长久离开,偶尔回去,在村庄,看见记忆中龇牙咧嘴的土墙老屋,历尽风雨岁月,以为早已倒塌了,却依旧龇牙咧嘴着,和存储的记忆并没有多少区别。只是房屋的主人,被时光抛弃或融化了,回归到泥土里,不见踪影。其他的一切都存在着,几乎就没怎么变,尿浆石小巷的路,墙上的苍苔,豁沟打牙的墙头,甚至伸出墙头杏树的枝丫,就连流来荡去的光影,比之我童年的记忆,仍相差无几。我不知道,我离去三十多年的日子,乡村的时光是不是伫步了,或者在我意识之外凝固了。

但我知道,这只是痴人说梦。

熟悉的景象,在瞬息之后,竟渐渐陌生起来,因为我无意中发现了许多地方并不一样,相似的只是轮廓,就像一位多年不见的朋友,忽儿遇见,一眼便认了出来,还是过去的模样,过去的笑容,但是站得久了,才感觉,物是人非,忽儿陌生起来,甚至像从未相识过。某个时光的片断,一旦逝去,就无法追回,所复原的,也不过是今日的河水,一样流淌,却是不一样的时光了。

我站在村庄之外,背对村庄,面向田野。不仅寻不见留存于记忆中的影子,甚至感到从未有过的陌生,仿佛是第一次踏上这片原野,那土,那树,那庄稼,愈看愈陌生,愈看愈遥远。但我知道,这的确就是我儿时玩耍播种收获过的田野,每一寸土地上,都曾留下我的脚印,有的地方还留下汗水,甚至鲜血,热天的鼻血和镰刀割破流出的血,只是,只是消失在时光里,却留存在记忆中。此刻,田野空旷,远山高天,我自己几乎渺小到不存在,和地上遗落的草芥没有区别,我感觉田野仿佛凝固了,和过去一样,凝冻了,就像多少年前那个苍茫荒凉的冬天。

一个小时后,随汽车穿越,路边的村庄和树急速划过,我又回到生活了多年并将继续生活的城市,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还掺杂着其他的声音,一墙之隔,其实并没有墙,那墙只是我突然的臆想,时光骤变,飞速起来。感觉上是两片天地,两个世界。像有一张纸竖在中间,隔绝开来,形成多维的空间。要写史,城市和乡村,乃至小城镇的时光,的确不一样,要列专章,那是必须的。

所不同的,除了快慢,疏散,还有许多许多,这种时光差异的感觉,非亲历无以言表。尽管我们的祖先已深深地感受过,什么度日如年,什么白驹过隙,如隔三秋,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但人们历来都相信,那不过是对时光的形容。并没有当历史来读,况且,片言只语,实在也算不上时光简史。

在进入这座城市前,离开生我养我的村庄后,这段日子里,我先后在四个小城镇待过,除了第一个待了两年,其他三个都是三年,从时间上说,说长不长,说短真的也不短了,但似乎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时光如水流过,我甚至记不清如何流过,以至于多少年后重返后,改变了原有的格局,我不仅不认识,连仅有的一点点印象都模糊了,仿佛从没有来过,是第一次。我不知道,那曾经历过的时光,度过的日日夜夜,怎么一下子,或许很久了,只是我没有感觉,挥洒得一干二净。也许是物是人非的缘故,也许不全是,但我真的没有一丝故地重游的欲望,仿佛毫无相干,逃离了。

我想,就是忘记的时光,模糊的时光,确曾经历过,只是在某个瞬间遗落在某个地方,也未可知。过去心不可留,未来心不可留,现在心不可留,但不可留,并非没有存在过,也许像冷冻的冰,凝结的琥珀,仍存在于我们尚未知晓的时光隧道。

儿时的时光还留在破落形将倒塌的故乡,封尘了,还存在,在裸露的石碾上,斑驳的旧木门上,坑坑洼洼的石板小巷……

小城镇的时光,究竟流到了哪儿?乃至于我故地重游,再也无法追寻,甚至于没有追溯的勇气。

不自觉地形成一段时光的真空。但也无法否认,说不上在什么时候,像曾经出现的故宫幻影,那失落的时光,又会在瞬息被唤回,像原先一样清晰,影碟重现。真的,不是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像此刻,站在古城的街上,随便一个角落,不用闭眼怀想,已逝去遥远了的时光,可随意地回流,想怎么流就怎么流,想流哪一段就流哪一段。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我看不见的背后,操纵着时光的影碟机一样,播放,停伫,随心随意。曾经飞速的时光,在瞬间慢了下来,车,人流,脚步,都成了超然物外的慢镜头,仿佛播放另一个星球遥远的故事,但我知道,我当年所经历时,是那么匆匆又匆匆,简直没有回想的余暇,风一样从指间穿过,潮起潮落,我只能随波逐流。

其实,这座城市,名曰古城,基本已都是新建的,最多也只能叫修复,就是和我二十多年前初见时比,也已面目全非了。但我所经历过的时光,业已远去的时光,却还流淌在宽敞的街巷,久久徘徊不去,随时随意可以捕捉。但再往前,我还没有来到这座古城,甚至还没有我,城市却早已存在的时光,却无法捕捉,哪怕是时光里从前的一声鸟鸣,尽管我相信,那鸟叫确曾存在过,何止一声。

我忽儿觉得,这格局似曾相识,像一只葱头,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着,但那模样颜色味道,总是相似的。我忽儿明白,或者说恍然大悟,那小城镇的影子,是被古城硕大的身影淹没了。

重新审视,这种感觉或顿悟,愈加清晰。

古楼是原有的,城市建设翻天覆地,五百年来,蹲在原地上一动不动,不要说其本身,就是后来亲历的、所见所闻的,就是一部惊天动地的时光史。然而,蹲在那里,从清晨到黄昏,到漫长的夜晚,像站在路边仰望楼尖的我一样,古楼仰望着苍穹,默默无言,任周边群燕呢喃,任闲人嘈嘈,仿佛与自己毫不相干。尽管古楼的历史我记得滚瓜烂熟,却如干巴巴的教科书,没有一点历史时光的云烟。就是在原模原样的上下寺、云冈石窟,有的人感动的稀里哗啦,我却一直无动于衷,无法穿越过去的时光,感受历史的云烟。

我真的想象不出,千百年,甚至更漫长的时光里,这里的时光是如何流过的。但仿佛隔空看见,在未有城市之前,这里的湖泊森林,花鸟鱼虫,甚至不知名的野兽,如何自由自在的消磨无忧无虑的自然时光。

人,包括我,本来就是一个莫名的怪兽,根本无法也无能为力给时光作史。我所写的,不过是我所经历的时光碎片,像镜子的影像,真切,但未必真实。

多少年后,我去了,带走我的时光印象,但匆匆草就的文字,所谓的时光简史,依旧留在时光里,天知道。

别茶人

曾有位茶道中人,是个女孩,自号别茶人。和我也算网上茶友。

这号我喜欢,就拿来自用了,别茶谈不上,但几十年来,对茶还是情有独钟的,无论是品茗,还是茶器的收藏把玩,乃至于茶叶的鉴别,绝非纸上谈兵,实践中说起来还是头头是道,很得圈中朋友的赞赏和认可,于是颇有茶名,在朋友们眼中,就属茶道中人了。

我还刻了一枚篆字闲章,别茶人之号盖在许多茶书的扉页,普洱茶饼的包装纸上,也落款在有关茶的书法作品上,自以为很雅致,也相得益彰。

不要说别人,就是我自己,也不免有几分飘飘然,某些场合,竟毫不谦虚,以别茶人自称了,谈兴浓时,有些忘乎所以,侃侃而谈,不免以茶圣陆羽之徒自诩了。

此时我想起《红楼梦》中妙玉奇妙怪诞的茶论,以及宝玉相对于妙玉的名号自称鑑外人,固然有自谦的成分,若从品茗的品位境界看,还真有高下之分,内外之别的,连黛玉那样的雅人,于茶而言,也不免俗了。

看来,真正的茶人并不多,别茶人更少,亦如饭谁也会吃,美食谁也爱,但美食家却寥寥无几。曹雪芹擅写美食,生活中却鬻粥度日,算不算美食家真要打个问号了。古有苏东坡,今有陆文夫,近处有王祥夫,美食吃到了禅境,其余的还真没听说过。至于自称别茶人,也不过是虚荣而已,我很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其实,静下来时,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虽饮茶多年,爱茶至深,但说到茶禅茶道尚有距离,茶艺,或者茶文化,倒是略知一二,大多还是亲身感受。

最初对茶的兴趣,是在乡下建立的,很是粗糙。乡下人解渴的饮法,就是妙玉所谓的牛饮,甚至还粗犷。我爷爷的饮茶,虽也粗豪,但在乡下就算有品的了。我爷爷毕竟念过私塾,入过乡村戏班,走南闯北,最远还去过相临的县,也算见多识广的人了,况且,还培养出两个有文化在外边上班的儿子,买块大砖茶,买几纸袋花茶,几板兰州水烟,过时头八节孝敬老汉,是常有的事。

村里最美的茶具,还要数云二爷的,有一把提梁青花瓷桶壶,几个小茶碗,一把长嘴铜水壶,是祖上传下来的,很有京城茶馆的韵味。不过,到我记事时,已不是摆在红木八仙桌上,而是放在挑了顶的碾坊大碾盘上,碌碡推倒当了石凳,烧一瓦罐滚水,烟笼雾罩地冲茶喝。喝茶的,全是他那帮打拳玩石锁的徒弟,五大三粗,光膀子,亮嗓门,小茶碗捏在大手里,像玩核桃一样灵动,那茶喝得是相当豪气。我只是远远地看着,自然没有喝的份儿。

相对云二爷而言,我爷爷的喝茶,就文雅多了。我家有把卤壶,是粗瓷的,没有名号,大概是地方小窑的,我奶奶说那可是东边阳原泥河湾窑的,在桑干河一线很有些名气。最初大概放卤也沏茶,且放卤的时候多,才称卤壶。后来一般不用,储存了铜钱及针头线脑等杂物,除非来了客人,或过节日吃了挂油腻的东西,我爹会泡一壶浓茶,不住地续水,待客时泡花茶,自家喝时是砖茶,茶壶是直桶的,一壶能装半暖瓶水,泡一会儿后,茶水相当浓,花茶米汤一样黄,砖茶黑糖水似的,或者说,更像头滚的中药汤。花茶还能喝几口,砖茶我就享受不了,喝半口就直皱眉头,苦到心肝了,不像我爷爷一样,倒在碗里凉一会,待热气淡时,端起来放在唇边,咕嘟咕嘟,喝井拔凉水似的,将残留在唇边的茶渣抿进嘴里,嚼着,相当过瘾。

现在想来,那种饮茶方式,远比妙玉所谓的牛饮更粗犷,甚至不及刘姥姥文雅,是典型的乡下人把式,不值一提。但我最初的茶缘,就是从那时建立起来的,印象深刻。

每次爷爷用卤壶泡茶后,我妈就说,你姥爷有把小茶壶,是紫砂蛋的,长长的嘴儿,泡好后,端在手心,一小口,一小口,慢悠悠地抿,喝烧酒似的,茶香溢满屋子,那茶是上好的香片。对姥爷的紫砂小壶,以及饮茶的姿势,很是羡慕。姥爷早已仙逝,舅舅家去过几趟,目光搜遍柜顶,以及可能放壶的角角落落,并没有妈妈描述的小壶。也许六表哥小时候还玩过,至今村人仍喊他的外号六沙蛋。柜顶上只有一把红花白瓷卤壶,不过比我们家的大卤壶精小些,滚圆的肚子,那富贵牡丹鲜艳耀眼,壶盖也别致,但既不盛卤也不沏茶,早成了收藏针头线脑的储物罐了。

那记忆,想起来都很遥远了。

工作后,买了只带盖鼓肚玻璃茶缸,在商店称了二两花茶,装在一只印油空铁罐里,每天午后泡一杯,拿盖子刮着茶沫,慢慢地喝,续过几回水,茶味淡了,还舍不得倒掉,第二天加点茶再喝,自以为很雅致,就这已让几个用搪瓷缸喝茶的老教师颇有了微词,太讲究了。直到后来,听城市来的同僚说,隔夜茶不能喝,且三泡后就该换茶,这才改掉旧习惯,每天喝完后清洗杯子,就这清亮的玻璃缸上已结了一圈一圈深浅不一的茶垢,清洗不去了。又买了一只内胆是紫砂的茶杯,学生送了只木鱼石内胆水杯,轮流着用,从宿舍提到办公室,又提回,来来回回,泡茶喝。

真正学会饮茶,已是多年后走进城市了。在集贸大厦外围,见到几平方米大的一间紫陶居,里边几乎全是茶器,有单个的壶,有成套的,摆在板式多宝阁上。经过精心挑选,我买了一套粗砂冬瓜壶,壶有饭碗大,小杯也有橘子大,色泽是纯紫色的,纯手工的,很质朴,当时只是喜欢,后来看电视剧里陈布雷先生家中亦摆此套茶具,便浅薄起来,愈加珍惜。壶胎很薄,我担心不结实,会碰碎,店主一笑,握着壶把,猛地击在木案上,一连几下,直到我心抖着喊停,沉闷的击打声后,壶体完好无损。花二十二元,我工资的四分之一,买下了这套带盘的宜兴紫砂壶。那时,我先在总经理办做秘书,后到业务科,常有待客的茶,有过去难得一见的香片,淡绿的,是龙井,也有圆圆如豆银灰的绣球,是碧螺春,用信封装一些,拿回家和爱人品饮,在一个壶里泡。喝着,喝着,就上了瘾,每天午休后,尤其是吃了肉食喝了酒后,舌干口燥,忙滚水泡茶,直喝的两腋生津,神清气爽时才作罢。拿回家的茶接不住时,自己也买些,像草味特重的花大方、毛尖、银毫等,都喝过。

现在想来,那品饮很是粗糙,有些猪八戒吃人参果的味道,还没来得及品,就下肚了,并不知其中的韵味。

那套粗砂壶,一用多年,内壁结了厚厚的茶垢,外边的颜色愈来愈深,近乎深紫了。即使不放茶,白水泡一会儿,喝时,也有淡淡的茶香,清爽甘醇。这把南瓜龙头壶使用过一段后,就发现,壶体色泽也在变化,阴雨天水润,干旱季焦枯,颜色淡了许多,甚至可由此预测近来的阴晴气象。有回外出,忘记清理壶里的残茶,半个月后发现,茶渣干透,结了板,木乃伊一样,并没有馊,无一丝异味。

我这才知道,紫砂原来如此奇妙。在之后的日子里,无论走到哪里,最喜欢逛茶具店,遇到喜欢的,价格适中的,就会买下,为买新壶常挨饿,每每花光身上最后一个钢镚。有一把大肚小嘴壶,很像母亲形容的姥爷的那把壶,出自名师之手,价格不菲,咬咬牙,我买下了。还有一把青蛙莲叶旧壶,印章风格很像鸣远壶,喜欢,就收藏了。日积月累,真真假假,买下好多把紫砂壶,有的还出自名家之手,有的却是因为做工精细模样别致,色泽养眼,才买下的,摆在博古架上,闲时把玩。入行后慢慢才知道,除了小时候见过的青花茶壶、白瓷茶壶,听说过的紫砂蛋外,从材质,从样式上分,还有许多种类的茶壶,像我后来收藏的玉壶、铁壶、陶壶等等,几乎摆满两个铁梨木多宝阁。

天长日久,慢慢地,圈内的朋友都知道我爱喝茶,懂茶道,喜欢收藏茶具,就每每送我几桶新鲜的好茶,得到心仪的茶器,也拿出来让我鉴赏。有时能说出个一二三来,朋友们便鼓掌竖指,夸我是茶人,别茶人;有时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不免支支吾吾,回家后赶快翻阅茶书,或上网向茶人老师请教,时间一长,见多识广,倒真学到不少茶知识,或茶文化。

近年,我的饮茶习惯渐渐讲究起来,不仅讲究茶叶等级,茶器精美,也讲究用水及冲泡方法,享受饮茶的整个过程,就是自我感觉,也近乎品茗了。我有一只鸡翅木小茶船,使用多年,浸水的地方已发黑了,乌亮,有了灵气,一直舍不得丢弃。至于不同的壶泡不同的茶,已坚持多年,有的壶,如泡铁观音的壶,已养了几茬,由初时壶体敲击沉闷短促,直养到发出轻灵悠长的声音,才依依不舍地换壶。还用喝剩的余茶养了一些茶宠,如胖乎乎的小猪,笑态可掬的大肚弥勒佛等,时间愈长,感情愈深,那种滋养后的水润温厚,真的让人心静,灵光甫现,就有了拈花微笑的禅意。大多时候,我不愿上茶馆喝茶,喜欢午休后坐在自家的罗汉床上,泡一壶陈年老铁,点一炷锥形沉香,在淡淡的沉香茶香烟雾中,静静地品饮茶味,洗涤肠胃的同时,连心灵也涤荡了,那种出尘舒爽的感觉,非亲历无以言传。很多时候,喝着喝着,我感到自身轻盈起来,坐禅坐到了禅境一般,空寂,静寥。

惜乎,北方,或者说塞北不产茶,一直无缘与茶树结缘,所见都是成品茶,不像对其他树木或庄稼,有更深的界面的理解。茶,尤其是茶饮,于我,已近乎神。城外采凉山上有种矮树丛,似茶非茶,乡人采摘叶子当茶泡,味苦而涩,称野山茶。我尝过,不以为然,一直认为,那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茶。和所谓的苦荞茶、大麦茶一样,清热解暑尚可,要品出茶味,却万万不能。水都讲究地域,何况于茶,仅隔一河,在南为橘,在北就是枳了。

喝的全是来路茶。但有茶喝就是福气了,有好茶喝,那更是福中之福,不是人人能享得了的。所谓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下的苦。

茶,愈喝愈多,喝剩的铁观音茶渣,我积攒起来,装了两只茶枕,每天午休时枕着,沉入梦中,都能感觉到别样的神清气爽。

茶,不仅清新降火,还养神,在经历每道茶序烦琐的茶艺中,渐渐进入茶境,几近乎茶道了。

我写了一幅斗方“茶禅一味”,署名便是别茶人,挂在茶室墙上,品茗时静观,固然有附庸风雅之嫌,但努力做个别茶人的意愿,却是真诚的。至于禅茶一味,不要说禅境,就是茶道,本来就有高低之分,境界究竟到了哪一个层面,也只能靠自悟了,不像围棋,还有段位标准,禅茶自古讲论虽多,却并无定准。其实,说到底,还是一种由雅致的物质层面到达更高的精神层面的享受,深浅自知,意趣自知,诚如苏东坡所言:不足以向外人道也。哪一天,你达到了如此境界时,我们自会会意微笑,悠然心会的。

茶煮人生

煮茶,所煮的,不仅仅是茶,还有水,还有时光、心情、人生。

古人的茶全是煮出来的,起码茶圣陆羽的茶,是精心煮出来的;一部茶经,洋洋洒洒,几乎都讲的是煮茶之道。到了宋徽宗时,茶,还是煮,煮精致的龙凤小饼,徽宗是此中高手,乐于养水煮茶,意犹未尽,还将煮茶之道记录,成了有名的茶文大观。书法家蔡襄,煮了一辈子茶,到暮年,已不能喝茶了,依然坚持煮茶,分茶闻香,乐此不疲。至于泡茶,那是明清时的事了,饮茶崇尚清淡,就有了鲜嫩的绿茶,清明雨前采摘,杀青,揉搓,炒茶,鲜美嫩香,非泡不足以保其鲜,这才有了泡茶之说,也有了泡茶的紫砂小茗壶,出了鸣远、曼生等制壶大师。在漫长的茶饮史上,无论家饮还是茶楼,煮茶都占据着主导地位,甚至是独统的。

我一直喜欢煮茶,不仅仅喜欢浓郁悠长的茶香味,更喜欢煮茶氤氲的氛围,红泥火炉,陶罐煮水,紫砂茶壶,取水,洁具,点火,煮水,不要说喝,就是听见沙沙的水响,闻着一股股扑鼻而来的茶香,早陶醉了,和半躺着,一个人静静地捧读一本好书,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美妙的感受。况且,我一直以为,即便是泡茶,也有一个选水、煮水的过程,不然,随便泡茶,譬如名茶龙井、碧螺春、君山银针,不讲究水质、温度、器具,那就失去了品茶的意趣了。《红楼梦》中妙玉的大观茶论,虽偏激,但还是深谙品茶个中真昧的。品茶固然讲究随意、随缘,妙趣天成,更讲究精致,喝茶喝到艺术的境界,那才是一种真正的享受。茶道,茶艺,艺之精湛深厚,有了禅意,几近乎道矣。

泡茶,固然简单,似乎快了节奏,但如八戒吃人参果囫囵吞枣,少了滋味,止渴生津而已,不过是比白水多了一点草味,味蕾有些感觉,易下口罢了。与品茶是背道而驰的,也远离了人生生活的真谛,流于庸俗了。茶,非煮不可,有的直接煮,有的先煮水,再沏茶,这只是因茶而异而已,煮总是要煮的,不然,就无法体味到煮茶的乐趣,在短暂的品饮中,感受不到人生的况味。

人生何尝就是一个烦琐,走了很远,回头看时,才讶然发现,再伟大的追求,也是自以为是的,不过如此,并没有多少意义,乐趣重在烦琐的过程。结果,再美丽,也是短暂的,瞬息的,昙花一现,而真正陪伴着人们走过的,并不是甫然而至、瞬息消逝的诗意,连散文都不是,而是小说一样的琐碎。所以,烦琐的煮茶过程,才是煮茶的本意,也是人生的本来,才算得上意味无穷的茶煮人生。

煮茶,不像乡村女人烧饭,由生变熟,就满足了。煮茶就要有煮茶的讲究,像茶圣陆羽一样,将煮茶看作了人生的一个部分,用生命和青春,在无数次的煮茶中,写下了《茶经》,这才煮出了精彩的人生,其品质和历程,与日月同辉了。这种殉道士的精神,对一般人而言,大可不必,要随意,随缘,煮出禅意。自然,随意不是随便,不然,太随便了,就和俗人一样,浑浑噩噩,没有酸甜苦辣五味俱全的历练,便缺少煮茶的过错和感悟,那喝茶还有什么意义,还叫什么茶煮人生?

茶为神品,源自天然,是上天对人类最大的恩赐之一,也是东西方文化迥然不同的见证。西方崇尚浓烈浪漫,便产生了咖啡;东方尚清淡,便赐予茶。与茶相关相对相连的还有一个酒,酒的浓烈,尤甚咖啡,醉态朦胧,不能自已。好在还有一个茶,彰显了东方的中庸之道,清心、清醒、淡泊,体现了东方人的另一面,禅意,茶意。茶,源于田野,下吸大地精髓,上食日月精华,雨露,风,蕴涵了大自然无穷的英华,凝结了自然中许多优良属性。而煮茶的过程,就是用火用水,将吸收蕴涵的精华释放出来,溶于水,是与自然的一种再融合,再贴近,在氤氲的氛围中,天地人茶,达到有机的融合,为一,为道。这过程,自然是神奇的,美丽的,享受的。就这个意义而言,说茶煮人生并不为过。

金木水火土,是天地间最基本的元素,相互生生克克,演绎了自然界,乃至人世间生生息息的变化。茶煮人生,自然也包含着金木水火土生克变化的过程。茶之器,茶之煮,几乎涵盖了这五种元素,及其五行的变化。茶具,多为紫砂、陶瓷,均源于土。日式茶道有铁壶,国人却钟情宜兴紫砂、景德镇细瓷;茶几、茶船,为名贵硬木制成,最平常也是竹制;陶罐瓦盆煮水,下有红泥小火炉,放上木炭,点燃,红亮的火焰升腾着,炽烤着,水先是沙沙作响,不久就沸腾了,便可煮茶。此时,五行合一,近乎人生,几成道矣。

茶分五色,红黄白绿黑,同样的茶树,地域不同,制作工艺手法不同,就成了风格迥异质地不同的茶品,煮法自然迥然不同了。绿茶、白茶,叶嫩茶鲜,经不起水煮,自然是煮水沏茶了。水,煮到一定的温度,投入茶叶,看香片或银针在水中悠然起伏漂浮,慢慢地沉落,水变成淡绿或浅黄的颜色,清香的茶味从茶汤飘出,若有若无,仿佛名门闺秀的体香,淡雅,宜人。泡这样的茶,最好用透明的杯或壶,才能欣赏到茶叶舒展翻飞飘逸的身姿,有沉鱼落叶的意趣,很像人生的起伏沉浮,从开始的大起大落,到后来的悠然漂浮,茶叶又像刚刚采摘下一样鲜嫩美丽,这时,茶香才溶入水中,那香,那色,那味,清雅,淳朴,山泉水一般清纯无味,只有淡淡的草木茶香,弥散着,这实在便是人生的真谛。而红茶、黑茶、黄茶,就得煮了,泡是泡不出浓香的茶味,不及三泡,就味淡如水了,可惜了上好的名茶。

我喜欢煮茶,有一个红瓦罐,是从乡下带来的,有两只猫耳朵般可爱的提手,在粗陶中,也算精致。一直放在红泥小火炉上,煮水用。煮好的水,倒进各式的壶里,这要看喝什么茶了。夏天,炎热,一般喝龙井、碧螺春、毛尖之类的绿茶,在玻璃壶里直接泡。春秋两季,喝铁观音、乌龙、大红袍等,在铁壶里煮,壶底有点燃的香烛,淡淡的火苗,炙烤着壶底,发出轻如蝉翼震动的声音,壶里的茶不会滚沸,只是保持着始终如一的热度。有两只米色的仿官窑茶盏,茶水盛在晶莹的釉上,不会改变茶色,只增加柔和度,一边把盏赏玩,一边慢慢品饮,唇触及盏边,仿佛触到少妇的香唇,有肌肤的感觉。还有一套煮普洱的茶具,连壶带炉灶,全是紫砂的。炉灶里有精制的茶灯,添上酒精或白油,点燃,几分钟后,壶里的开水又轻轻沸腾起来,普洱茶块煮开了,茶叶舒展起来,上下翻腾,倒出来的茶水,即便没有阳光映射,也是琥珀一样的色泽,凝脂一般的沉静、厚重。那种煮出的浑厚的茶香,喝一口,真有洞透肺腑的感觉。

煮茶时,不仅选茶,还得依茗茶不同,选水择火。尤其是水马虎不得。苏东坡南下赴任,回京述职途中想起宰相王安石的嘱托,可船已近长江下游,东坡随便取了些水,送给相爷。不想,试水煮茶时,宰相直摇头,质问东坡,为何拿下游船尾的水糊弄他,东坡作声不得。《红楼梦》栊翠庵妙玉请茶,连黛玉那样的雅人,也品尝不出是陈年雨水,还是梅花上的积雪水,被妙玉讥笑而无言。看来,古人饮茶,历来比较讲究。据说,最好的西湖龙井,非虎跑泉水是泡不出真味道的。我虽没有那么讲究,但也喜欢择水煮茶。好在现在交通发达、商业繁荣,哪里的泉水都有,随意挑选。有回去世外桃源花塔大黑沟,提回一塑料桶山泉水,水质虽好,却有渣滓,就倒进瓦盆里,里边放了碎卵石,一夜里,渣滓全沉淀在卵石下,水清冽无比,用来煮茶,味道果然不同。

煮茶,重在一个煮字,水太老太嫩都不行,最好是鱼眼连珠的沸点。煮前,煮后,煮中,烦琐的过程,正是最好的茶境,乐在其中,其享受不可言说,非亲历无法感受。在煮茶中,体味由忙到静,水由凉到热,茶由热到凉,苦尽甘来,直到壶空兴尽的沉寂,这本身的过程,已是一部丰富多彩的人生了,更不用说人走茶凉,老和尚请东坡喝茶,从茶,到请茶,请喝茶的变化,更是饱含了世态的炎凉,是整个人生的浓缩了。

我每每享用午后闲茶的妙境,一边又羡慕古人“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的诗境,那种纯情的快感,已经远离了我们的生活,成为遥远的童话了。常常慨叹,现代一日千里的速度,将本来很美的茶境禅意简单化、庸俗化了,即便相约茶楼,泡一壶名茶,却各怀心计,意不在茶,谈着未决的生意,充满铜锈的味道,哪里又有心情品茶呢?更不用说没有时间,在品饮中,体会人生了。不要说买得青山全种茶的胸襟,就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煮茶品茗的情趣都少之又少了。除了钱,似乎再也没有什么感兴趣的东西了。一个忙字,连生活都忘记了,哪里想得到细细品味。

其实,真正的人生,像煮茶一样,在烦琐的过程中,享受消磨时光的过程,不停地、漫不经心地打磨时光的过程。

不然,忙忙碌碌,纵然忘我,迷迷蒙蒙一生,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又怎么会享受过真正的茶煮人生呢?

那天,你若能放下一切,静静地,心无旁骛地煮一壶茶,慢慢地把盏品饮,尽情尽心随意地体味整个过程,那么,你就了悟或彻悟了人生的真谛,离禅茶、茶道不远了。也会像赵州观音堂从谂禅师,脱离了尘世苦海,洒脱自然,只看到人生那一处妙境,妙不可言,只道:吃茶去,吃茶去。

研磨时光

时光是流动的,也是凝固的。

流淌的时光,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绵绵无尽,不知流向何方。相对而言,江河成了小溪,大海仿佛湖泊,人不过是河边的看客,徒留感叹:“逝者如斯夫。”

凝固的只是瞬间,挥舞飘动的黄手帕一样,按动快门,镜头定格在某个瞬间。更像琥珀,存储在记忆的某个角落,任凭时光慢慢打磨,里边凝结的蜜蜂的翅翼,保持一个姿态,永远是那么透明鲜亮。

甚至不及风缕、花香,还可以掬一把,品尝出某种味道。时光有时是无形的、无色的、无味的,虽然水一样流动着,但伸出手,舒展手指,无意、有意中也许都看不到时光是如何从指间流过的,没有一点感觉,更不用说回味了。只有在细细的研磨中品味,才能感觉到时光缓慢地流淌,进而体会时光的流畅、时光的闪亮、时光的美好。

研磨时光,不仅仅是一种闲,是所谓的闲情逸致,闲情中更多的是雅趣,或者说雅意。确切地说,像悠闲时半躺着读一本好书、赏一幅名画、听一曲优美动听的乐曲,甚至喝一壶美酒,品一杯佳茗一样,更生动鲜活。因为在研磨中,所研磨的不仅仅是咖啡,还有我们自己,我们的心情,我们的岁月时光,也一起细细地磨着,真的有一种古代文人研墨作画的意趣雅兴,起码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在如孩儿面的名砚上,一圈一圈,悠然缓慢地磨着松烟墨块,清澈的水,渐渐浓起来,有了墨意,黑亮幽深。旋转研磨中,浮躁的心情渐渐归于平淡,无意中酝酿出的墨意,在心里,随宁静的时光流淌起来。这种感觉,和我研磨咖啡时的感觉很相似,宛然若现。好多回,研磨咖啡时,我感觉,与其说在研磨品饮咖啡,倒不如说在研磨时光,更为妥帖。

我喜欢咖啡,却不喜欢速溶型的。有时我就想,我们真的有那么忙吗,有必要那么忙吗?如果忙到连研磨的时间也没有,那还叫什么生活,连自我都没有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生活是需要品的,人生的质量全在过程,“朝闻道夕死可矣”,不过是恨铁不成钢的气话,当不得真。孔夫子也扼腕慨叹颜回的短命。更不喜欢三口两口匆匆喝下,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囫囵吞枣,尝不出个滋味。我有一套精致的欧式研磨煮咖啡器具,洁净,丽亮。在一个清静悠闲的清晨,自然也可以是午后,阳光散漫地洒落在窗帘上,从缝隙爬入,随时光舒缓地在身上流淌而过,一波一波,仿佛一双轻柔的手在按摩。随意地坐在休闲式的皮沙发上,从密封玻璃罐挖几勺纯正的咖啡豆,或蓝山,或哥伦比亚,哪怕是粗糙的老巴布,轻轻倒入乳白色的磨盘里,握着木制摇把,一圈一圈,慢慢地研磨,伴随着嘎嘣嘎嘣的豆子碎裂声,一股股醇香的咖啡味,轻柔地,淡淡地飘来,没有一丝雾霭烟霞。这味道,很像我在灰色的小石磨上磨黄豆,或磨大麦的味道,生涩,纯正,是自然的原味。预计喝多少,就磨多少,绝不多磨,留待下一回享受研磨。磨碎的咖啡豆,色泽尤为鲜亮滋润,像第一遍磨碎未经筛箩的面粉,躺在漏斗下的小木抽屉里。然后,拧开热喷式自滤不锈钢咖啡壶,将磨碎的咖啡豆装满网状的圆槽里,压平,旋紧。点燃壶底下的酒精灯,静静地等待着壶底的水烧开,喷发,穿透槽里的咖啡层,溶解吸收,浓郁的咖啡便停留在壶的上端,倒出来便是一杯香浓的原味咖啡,在象牙般的台湾咖啡杯里闪着古铜光,仿佛清冽幽深的龙潭。那袅袅升腾的热气,炊烟一样地旋转升腾着,原始的味道分外迷人。杯沿贴近嘴唇,浅浅地尝一口,苦苦的,有股焦煳味,细细回味,别有滋味,醇香渐渐浸润口舌。喝前,最好用温凉的清水漱下口,舌尖上的感觉,更会敏感。之后,依据个人的口味,加糖,加奶,拿不锈钢异型搅棒,顺时针慢悠悠地搅动,金光闪闪的旋涡随搅动而起,愈来愈大,色泽变得金黄褐亮,一圈一圈,慢慢散去,归于平静。这时,就可以悠然地、细细地品尝了。一股一股不一样的热流,从嗓子散向周身,浑身便舒畅起来,精神起来,有种冬日里阳坡上艳阳下晒暖暖的感觉。

这研磨煮饮的过程,是烦琐的、缓慢的,但更是享受的。

所以,研磨咖啡,不仅要有充裕的时光,可以任情挥洒,还需要宁静的心情,淡雅的品格,特别是高深的虚怀若谷的素养,并不比参禅打坐简单得多。就这种意义上而言,研磨咖啡,就是研磨时光,与功利无关,甚至于连附庸风雅都谈不上,绝对是享受一种过程,不是追求一种结果,也不会有大喜大悲出现,不会压翻得与失的天平,只是享受时光在研磨中缓缓地流淌。这种享用,是生理感官的,更是精神层面的。在消磨时光中,体味人生的意趣,感悟人生的流逝,充分体现一个闲字,闲而有聊,闲而雅意,实在比吟诗作画高雅享受的多,更接近人生的本意。

研磨时光,就不必感叹时光的匆匆流逝。是如白驹过隙,欣赏的就是白驹过隙的瞬间,那姿态,那意趣,那过程,也许,这才是人生,才算享受人生,诚如古人所言:“富贵本无心,清闲为第一。”其实,人生本来就是一个过程,结果是自然的,并不需要刻意去追求。况且,我们所看到的最后结果,并没有多少意义,倒显得苍凉、沉重。

如此说来,“一寸光阴一寸金”,的确是商人的眼光,倒有几分短见或俗气了。一旦以追求结果为目的,欲速则不达,痛苦忧愁接踵而来,就不会享受到过程的乐趣,也就失去了造物的本意。吃喝,最基本的是为了活命,但人活着,却是为了更好地生活。舒缓,流畅,像时光一样,这才是人生的一种理想境界。太阳,月亮,高山,流水,这些看得见的东西,都不过是生活的陪衬物,只有时光,看不见的时光,在研磨中缓缓流逝的时光,才是活的本意,渊源。而人们一味无休止地追求永远无法满足的物欲,而放弃了生活的乐趣,本末倒置,那才是最可悲的。

只有走到一定阶段,回首时,我们才知道,原来光阴并不如金,更无法阻挡,只有细细研磨,如磨咖啡一样,在研磨中才明显增加了时光的长度,增加了生活的厚度,人生才会丰富多彩,厚重无比。像白天的太阳,黑夜的月亮,慢慢地自然地旋转着,我们甚至看不见她的起落,看不见她的行走,她却照亮环宇,温暖,靓丽。

研磨的美好,实在是一个过程,享受的过程,比艺术家创造一幅作品,譬如书画,譬如雕刻,更恬淡,更轻松,也更享受。灵魂所经历的,是一缕轻柔的春风,如阳光明媚,或者说一种感觉一样流淌而过的时光,轻柔,淡雅,若有若无,似回味,又似在发生,一种妙到极致的感觉。这就是研磨时光,也就是最惬意的生活,优哉游哉,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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