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田、砍柴的日子
一切农业活动都离不开土地。《永康县志》中把田土分成“田、地、山、塘四等”,又说“农务耕耘,习为勤苦。近山兼樵采,濒溪则渔钓”。
永康地区山多地少且缺水,土地也不算肥沃。地处丘陵地带的岩下老街,农耕状况更加不尽如人意,这就让耕种成为一种异常辛苦的劳作。正如清康熙《永康县志》里所描述的,“记称‘三时之劳,一时之乐’。若吾县之农,盖四时俱劳,不惶逸乐者也。缘地狭不能多得田,且壤瘠不能多得,稍惰则无以糊口矣”。可能正是因为这一点,永康人对土地则更加珍视。他们一方面努力开垦新的良田;另一方面尽量控制因人口增加而新建房屋对耕地所造成的蚕食。永康人口从明初的63967人,增长到明末83022人。相比之下,田地的总数在这三百年中,不但没有减少,反而略有增加。县志记载,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永康有田4365顷,地616顷;到清康熙六年(1667年),有田4370顷,地634顷。
依旧的农家小院
老街上的程氏后人,一直把土地作为他们的立足之本。三世祖程权(1333—1385年)初来岩下村,就在上坑口内建造了以“得耕”为名的住宅,并欣然于“终身得耕陇亩”的生活。从此,“得耕”这两个字,就成为岩下程氏立家的根本。近二百年后,七世祖程(1474—1548年)在老屋西侧建造了一座更大、更华丽的住宅,起名为“得耕居”。程在独松村的侄子,礼部侍郎程文德(1497—1559年)还对“得耕”这两个字作了“耕者生民之本,衣食之原也。得耕则以勤而兴,不得耕则逸而亡”的评论,以此来勉励程氏的后人。又过了二百多年,即十八世纪中后期,岩下程氏建造了一座美轮美奂的世远公祠。这座祠堂是以六世祖程坦为名,为全村程氏共有,也是村里众多祠堂中地位最高的祠堂。世远公祠的正堂,仍旧因袭“得耕”这两个字,取名为“得耕堂”。正堂前金柱上还刻有一副对联,“六世衍宗祧有典有则,千秋隆孝享是训是行”。这里的“典”、“则”、“训”、“行”中一定包括“得耕则以勤而兴”的家训。
由于耕地数量十分有限,仅凭勤劳还是不能解决生计问题。于是这里的人们就想尽一切办法在同样大小的面积里,比别人打更多的粮食。在两宋时期,浙江地区由于农业生产技术水平的提高和经济发展的需要,在大面积种植水稻的基础上,还积极发展麦、粟、黍、豆等农作物,从而做到“种无虚日,收无虚月,一岁所资,绵绵相继”。岩下村的程氏更是把这种“绵绵相继”的精神推广到了极致。每到正月,村里的老人就会督促子孙:“十二月讲过年,正月讲种田。”正是因为老街上的人从正月就开始忙碌起来,所以这里一年四季都有播种和收获。大体上说,这里的耕地分为水田和旱地,水田以种植水稻为主。当地人讲“清明料谷籽,立夏开秧门”,立夏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吃可以让人“长”力气的红枣鸡、蛋汤,标志着新一年农作的开始。水稻在立秋(8月7~9日)后收获,随后马上种玉米;到阴历八月的时候再利用玉米之间的间距夹种萝卜菜;等到霜降(10月23~24日)的时候玉米熟了,收割以后再套种大麦;冬至(12月22~23日)前后则可以收获萝卜菜;来年小满(5月20~22日)时再收获大麦,随后便马上开始新一年的水稻插秧。旱地在阴历八九月时开始种小麦,到清明(4月4~6日)时在小麦之间夹种豆子;等到小满时收获小麦,再套种番薯;阴历八九月番薯熟了,便重新播种小麦。至于蔬菜,则在离家较近的边角地上种植,主要品种有南瓜、蒲菜、白菜等。田间套种的萝卜是当地人的当家菜,它既可以拿来做干菜,又可以用来喂猪,永康人也因此被戏称为“永康萝卜”。
岩下老街虽没有“濒溪”,却“近山”,穷苦的村民也需要靠打柴卖钱来贴补家用。由于附近的山多为石头山,少林木,再加上砍柴的人太多,所以已经成了秃山,正因为如此,所谓的“狮子”、“蜥蜴”、“蜈蚣”才显得格外逼真。橙麓村的程水保老人讲,由于老街只有很短的一部分从橙麓村穿过,所以这里的村民不能像岩下村那样做旅店和蜡烛生意。村里的土地很少,虽然解放初只有500多人,但是“土改”时人均只能分到一分地,所以半个村子的人都要靠卖柴为生。附近的山没有柴可采了,就要到20里外的金竹岗去。还好这里砍柴不受“开柴期”或“封山”的限制,除了方岩山和属于胡氏的寿山之外,附近的山上都可以砍柴。卖柴可以去派溪或者胡库,派溪的集市虽然近,但是因为卖的人太多,赚不到钱,所以大家都要不辞辛苦走到十里外的胡库。
用萝卜做干菜的传统在老街上依然盛行
晾干菜
二、背井离乡的手艺人
永康由于地少人多,在勤苦耕耘并“兼樵采”的情况下,还有可能会入不敷出。于是民间便流传有“家有千秧八百,不如手艺缠身”的说法。手工业者人数的增加,使本地的市场过于饱和,导致竞争激烈。但是由于交通不够发达,不便于货物运输,所以无法形成以手工业产品为主的商业。这些手艺人只好挑着担子,背井离乡,到别处去谋生路。这种独特的经营方式使永康手艺人的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于是就有“府府县县不离康,离康不是好地方”的说法,永康也因此素有“百工之乡”的美称。
永康手工业发展的历史可以从历年的县志中找到些许痕迹。据明正德年间(1506—1521年)编纂的《永康县志》户口篇里记载,当时户数总和为16706户,其中有民户16351户,各色人匠192户。也就是说,平均每87户才有一户匠人。这种比例,应该仅仅能满足当地人生活的需要。到了清康熙六年(1667年)编纂的《永康县志》中就有这样的记载,“承平以来,生齿甚夥。而农利不加修反损焉。此又近数十年之变也。民鲜技巧,工多粗劣。持斧凿者,不及雕镂,操机杼者,不及锦绮。秉针线者,不及绣,攻泽饰者,不及文章。商贾鲜,百金之赍。其缴利他郡”。从这里可以看出,清朝创立以来,天下太平,人口增多。农业的不济,使得手工业在十七世纪中叶开始得到发展。由于水平有限,所以由此并没有形成商业,反而是手工业者行走他乡赚钱谋生。二百多年后,清光绪十七年(1891年)编纂的《永康县志》中再次提到,“工、土、石、竹、木、金、银、铜、铁、锡,皆有匠,然朴拙不能为精巧……多育技于他乡”。工匠、土匠、石匠、竹匠和木匠都离不开尺子,所以被合称为五尺工匠。这里的“工”指的是裁缝;“土”为泥水匠,过去泥水匠除了垒墙砌砖之外,还兼画祠堂、住宅里的壁画。金、银、铜、铁、锡匠又称为五色工匠,永康以铜、铁、锡匠最为兴盛。此外,还有以修理小五金为主的“小铁匠”和用白铁皮为原料制作日常用品的“白铁匠”。
橙麓村的程水保老人眼睛虽然已经看不见了,但他对当年砍柴度日的辛苦还是记忆犹新(右侧为清华大学李秋香老师)
在那些永康籍手艺人挑着担子远走他乡的年月里,岩下老街上的百货业和旅店业正在蓬勃发展。这里的大多数人,托胡公的福,还不至于要背井离乡。就算他们没有开店,还可以在家里做一些香烛、玩具、雨伞之类的小商品卖钱。这种好年景一直持续到解放前的几年,由于连年的战乱,来拜胡公的人越来越少了,村里才开始有一些年轻人到附近的村庄去学打铁。由于老街上的程氏一直十分重视教育,这里各个姓氏的子孙都可以到祠堂里接受免费的初级教育,所以从老街上走出去做学徒的男孩都比外村的要大上好几岁。
现住在作公祠里的程茂发(1934年生,崇字辈,程氏21代)老人,他是在虚岁16岁的时候(1949年)去仙居学徒打铁的。这里学徒的头两年一般以练习基本功、学行话、熟悉工序为主,此外还要负责日常工作和生活中的一些杂活。第三年称“半作”,即在师傅的指导下,开始独立完成一些工作。“出师”后,师傅通常会送徒弟一两件工具,还要传授徒弟挑选本行工具的一些方法。程茂发老人讲,他学徒三年,师傅管吃管住,每年还有700斤谷子的收入,但是并没有得到任何礼物。20岁时,他开始带着徒弟到江西上饶去打铁,当时两人每天收入3.2元,徒弟得5角。程茂发老人回忆他每年一般只在过年的时候才回家,在夏天农忙的时候也偶尔回来。年底回家要到腊月十五以后,一般待过正月十五才离开。来回一次在路上就要花费四五天的时间,从上饶到金华可以坐火车,尽管快车比慢车在时间上快一倍,价钱也只多八角,但是他还是会花3.8元坐六个小时的慢车;从金华到方岩这145里就只能靠走了,快走也要用上一天半。程茂发老人讲他这样打铁一直打了37年,到1990年才歇业在家。这里的很多人都到江西去打铁,因为江西是老区,各方面都受到照顾,而且人少田多,所以相对富裕。
集市中的各式竹编制品
新街上一家方岩百货店中销售的各式铁制器具
现在的永康人再也不用远赴他乡了,现代化的机器和运输工具替代了他们的双手和一条扁担,把“永康制作”送到了更多更远的“府府县县”。老街上现在也只剩下了一位铁匠,他叫程明星(1944年生,圣字辈,程氏22代)。老人住在松门桥以南,老街以东的第一幢房子里。他的小作坊就是院落西北角,临街的那间。每每走过老人的窗前,都可以看到他站在红彤彤的炉火前,挥舞着手中的铁锤。他嘴里常叼着半支香烟,那一缕青烟就会随着有节奏的叮当声,在炉火中冒出来的虚虚渺渺热气的衬托下,翩翩起舞。老人说,这幢房子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是他的太公和祖父先后建成的。以前这里曾经卖酒、卖瓷器,供香客们歇脚。“土改”的时候,他家有800把地(70把为一亩)。这在当时的岩下村可是了不得,算是数一数二的富农。富农的身份,加上本是教书的父亲在1958年“反右”运动中失去了工作,让全家的生活变得更加窘迫。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他离开家到新昌去学打铁,后来又先后去了江西和浙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