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至
(1905—1993)
原名冯承植,字君培,河北涿县人。1921年考入北京大学外文系,大学时代开始写诗,曾被鲁迅称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1925年与同仁组织“沉钟社”。鲁迅曾这样评价“沉钟社”作者群:“那时觉醒起来的智识青年的心情,是大抵热烈,然而悲凉的。”在这一时期冯至的《昨日之歌》及《北游及其他》中,“热烈”而“悲凉”正构成了抒情风格的二重奏,是冯至既敏感又内敛的天性与“周围的无涯际的黑暗”共同塑造的结果。
冯至是少有的在两个历史阶段都有特出技艺的诗人。40年代的冯至贡献了被文学史家称为现代中国最佳诗集的《十四行集》,二十六首十四行诗追求的是里尔克所达到的境界:“使音乐的变为雕刻的,流动的变为结晶的,从浩无涯涘的海洋转向凝重的山岳。”这时期的冯至善于从普通意象中生发深刻的哲理,“倾听事物内部的生命”,“从充实的人性里面提炼出了最高的神性”。这种神性蕴涵在看似凡俗的事物中:原野的小路、初生的小狗,一队队的驮马,白茸茸的鼠曲草……这些事物都笼罩在诗人沉思的观照中而带有了哲理和启示意味。李广田说他是“沉思的诗人”:“他默察,他体认,他把他在宇宙人生中所体验出来的印证于日常印象,他看出那真实的诗或哲学于我们所看不到的地方。”朱自清则说“闻一多先生说我们的新诗好像尽是些青年,也得有一些中年才好”,并说冯至的《十四行集》“大概可以算是中年了”。
出版诗集:
《昨日之歌》,北平:北新书局,1927年。
《北游及其他》,北平:沉钟社,1929年。
《十四行集》,桂林明日社,1942年。
《冯至诗文选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
《西郊集》,北京:作家出版社,1958年。
《十年诗抄》,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
《冯至诗选》,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
另著有散文集《山水》(文化生活出版社1947年),中篇小说《伍子胥》(文化生活出版社1946年)等。
蛇
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
冰冷地没有言语——
姑娘,你万一梦到它时,
千万啊,莫要悚惧!
它是我忠诚的侣伴,
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
它在想着那茂密的草原,——
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
它月光一般轻轻地,
从你那儿潜潜走过;
为我把你的梦境衔了来,
像一只绯红的花朵!
“南方的夜”
我们静静地坐在湖滨,
听燕子给我们讲讲南方的静夜。
南方的静夜已经被它们带来,
夜的芦苇蒸发着浓郁的情热。——
我已经感到了南方的夜间的陶醉,
请你也嗅一嗅吧这芦苇丛中的浓味。
你说大熊星总像是寒带的白熊,
望去使你的全身都觉得凄冷。
这时的燕子轻轻地掠过水面,
零乱了满湖的星影。——
请你看一看吧这湖中的星象,
南方的星夜便是这样的景象。
你说,你疑心那边的白果松
总仿佛树上的积雪还没有消融。
这时燕子飞上了一棵棕榈,
唱出来一种热烈的歌声,——
请你听一听吧燕子的歌唱,
南方的林中便是这样的景象。
终觉得我们不像是热带的人,
我们的胸中总是秋冬般的平寂。
燕子说,南方有一种珍奇的花朵,
经过二十年的寂寞才开一次。——
这时我胸中忽觉得有一朵花儿隐藏,
它要在这静夜里火一样地开放!
给几个死去的朋友
一
我如今知道,死和老年人
并没有什么密切的关连,
在冬天我们不必区分
昼夜,昼夜都是一般疏淡;
反而是那些黑发朱唇
时时潜伏着死的预感,
你像是一个灿烂的春
沉在夜里,宁静而阴暗。
二
我们当初从远方聚集
到一座城里,好像只有
一个祖母,同一祖父的
血液在我们身内周流。
如今无论在任何一地
我们的聚集都不会再有,
我只觉得在的血里
还流着我们共同的血球。
三
我曾经草草认识许多人,
我时时想一一地寻找:
有的是偶然在一座树林
同路走过僻静的小道,
有的同车谈过一次心,
有的同席间问过名号……
你可是也参入了他们
生疏的队中,让我寻找。
四
我见过一个生疏的死者,
我从他的面上领悟了死亡:
像在他乡的村庄风雨初过,
我来到时只剩下一片月光——
月光颤动着在那儿叙说
过去风雨里一切的景象。
你的死觉是这般的静默
静默得像我远方的故乡。
——一九三七
十四行集(选五)
一
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
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
仿佛在第一次的拥抱里
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
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
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
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
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
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
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
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
六
我时常看见在原野里
一个村童,或一个农妇
向着无语的晴空啼哭,
是为了一个惩罚,可是
为了一个玩具的毁弃?
是为了丈夫的死亡,
可是为了儿子的病创?
啼哭得那样没有停息,
像整个的生命都嵌在
一个框子里,在框子外
没有人生,也没有世界。
我觉得他们好像从古来
就一任眼泪不住地流
为了一个绝望的宇宙。
一五
看这一队队的驮马
驮来了远方的货物,
水也会冲来一些泥沙
从些不知名的远处,
风从千万里外也会
掠来些他乡的叹息:
我们走过无数山水,
随时占有,随时又放弃,
仿佛鸟飞翔在空中,
它随时都管领太空,
随时都感到一无所有。
什么是我们的实在?
从远方什么也带不来?
从面前什么也带不走?
二一
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
我们在灯光下这样孤单,
我们在这小小的茅屋里
就是和我们用具的中间
也生了千里万里的距离:
铜炉在向往深山的矿苗,
瓷壶在向往江边的陶泥,
它们都像风雨中的飞鸟
各自东西。我们紧紧抱住,
好像自身也都不能自主。
狂风把一切都吹入高空,
暴雨把一切又淋入泥土,
只剩下这点微弱的灯红
在证实我们生命的暂住。
二七
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
取水人取来椭圆的一瓶,
这点水就得到一个定形;
看,在秋风里飘扬的风旗,
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
让远方的光,远方的黑夜
和些远方的草木的荣谢,
还有个奔向无穷的心意,
都保留一些在这面旗上。
我们空空听过一夜风声,
空看了一天的草黄叶红,
向何处安排我们的思,想?
但愿这些诗像一面国旗
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