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田
(1906—1968)
山东邹平人,号洗岑,笔名黎地、曦晨等。1929年考入北京大学外语系,读书期间开始写作诗歌、散文,是“汉园三诗人”之一。1935年回济南教书,主要从事散文创作,著有散文集《画廊集》、《银狐集》等。1941年秋赴昆明,在西南联大任教。抗战胜利后,先后在南开大学、清华大学任教。1952年后历任云南大学副校长、校长。
李广田在诗中表现出一个脚踏大地的形象。在汉园三诗人中,李广田更像一个“地之子”:“我的脚却永踏着土地,/我永嗅着人间的土的气息。”《那座城》中所抒写的“城”,也都携上了一抹乡土性,是倾颓之地,却也是回忆之乡。怅惘和怀恋的情绪交织其间,表现出本土经验和感受在拒斥与眷恋,离弃与回归的矛盾犹疑之间的徘徊不定。这也正是旅居北京的诗人、作家对乡土的共性情怀。
李广田的《窗》则集中呈现出“汉园三诗人”所共享的一个典型形象:临窗的冥想者和眺望者的形象。这首诗感染人的是“我”的孤单怅然,耽于幻想而拙于行动,在漫长的等待和守候中度过了自己的青春年华。等待和怀想已成为诗人的一种典型姿态。“想”也构成了《流星》一诗的关键词,而诗中的“辽远”则带来一种冥想的氛围和阔大的境界。
卞之琳称李广田的诗“不大令人注意到其中有什么警句,却给人留下整个一片的有分量的印象”。这个特点使李广田的诗有一种浑然一体的总体感,和连贯的内在气韵。
出版诗集:
《汉园集》(合集),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
《春城集》,北京:作家出版社,1958年。
《李广田诗选》,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
另著有散文集《画廊集》、《银狐集》、《雀蓑集》、《圈外》、《回声》、《日边随笔》,长篇小说《引力》,文论《诗的艺术》、《创作论》、《文艺书简》等。
窗
偶尔投在我的窗前的
是九年前的你的面影吗?
我的绿纱窗是褪成了苍白的,
九年前的却还是九年前。
随微飔和落叶的窸窣而来的
还是九年前的你那秋天的哀怨吗?
这埋在土里的旧哀怨
种下了今日的烦忧草,青青的。
你是正在旅行中的一只候鸟,
偶尔的,过访了我这座秋的园林,
(如今,我成了一座秋的园林)
毫无顾惜地,你又自遥远了。
遥远了,远到不可知的天边,
你去寻,寻另一座春的园林吗?
我则独对了苍白的窗纱,而沉默,
怅望向窗外:一点白云和一片青天。
乡愁
在这座古城的静夜里,
听到了在故乡听过的明笛,
虽说是千山万水的相隔吧,
却也有同样忧伤的歌吹。
偶然间忆到了心头的,
却并非久别的父和母,
只是故园旁边的小池塘,
萧风中,池塘两岸的芦与荻。
地之子
我是生自土中,
来自田间的,
这大地,我的母亲,
我对她有着作为人子的深情。
我爱着这地面上的沙壤,湿软软的,
我的襁褓;
更爱着绿绒绒的田禾,野草,
媬姆的怀抱。
我愿安息在这土地上,
在这人类的田野里生长,
生长又死亡。
我在地上,
昂了首,望着天上。
望着白的云,
彩色的虹,
也望着碧蓝的晴空。
但我的脚却永踏着土地,
我永嗅着人间的土的气息。
我无心于住在天国里,
因为住在天国时
便失掉了天国,
且失掉了我的母亲,这土地。
一九三三年春
唢呐
卖鼠戏的人又走过了,
唔啦啦地吹着唢呐,
在肩上负着他小小的舞台。
我看见
远远的一个失了躯体的影子
啼泣在长街
作最后的徘徊。
今天是一个寂寞的日子,
连落叶的声息也没有了。
愈远,愈远,
只听到唢呐还唔啦啦地,
我是沉入在苍白的梦里,
哑了的音乐似
停息在荒凉的琴弦上,
像火光样睡眠
当火焰死时。
一九三一年十一月
那座城
那座城——
那座城可还记得吗?
恐怕你只会说“不”,
像夜风
轻轻地吹上破窗幕,
也许你真已忘去了
好像忘去
一个远行的旧相识,
忘去些远年的事物。
而我呢,我是个历史家,
总爱翻
厚重的旧书叶
去寻觅
并指点出一些陈迹,
于是,我重又寻到了——
当木叶尽脱,木叶
飘零时
我重又寻到了
那座城:
城头上几点烟
像梦中几朵云,
石壁上染青苔,
曾说是
一碧沧州雨。
城是古老的了,
古老的,又狭小的,
年久失修的城楼,倾颓了,
正好让
鸱枭作巢,
并点缀暮秋的残照。
街道是崎岖的,
更没有多少行人,
多少喧哗,
或多少车马,
就在这冷落的街上,
不,就在这古老的城中吧,
偶然地,我们相遇了,
相遇,又相识,
偶然地
却又作别了,
很久很久,
而且也很远很远了吧,
你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你可曾又落到了什末城中吗?
你曾说,“我要去漂大海”,
但大海我也漂过,
问去路
也只好任碧波,
是的,你又说
“随你到世界的边缘”,
但哪儿算世界的边缘呢?
就驾了这暮秋的长风
怕也难
寻出你一些儿踪影!
但我却总想到
那座城,
城上的晴天
和雨天,
雨天的泥途上,
两个人同打的
油纸伞,
更有那城下的松林,
林荫下的絮语和笑声,
那里的小溪,溪畔的草,
受惊的,草间的鸣虫…
每当秋天,
当一个阴沉的日子
或晚间,
偶然地,我便这样想到了。
是呢,都是偶然,
什末又不是偶然呢:
看一只寒蝉
坠地,
看一片黄叶
离枝,
看一个同路的陌生人
远隐了,
隐到了不可知的异域,
一席地,盖一片草,
作一个人的幽居。
这一切也都是偶然吧,
于是,偶然地
一切都完了,
沉寂了,
除非我还想:
几时再回到那座城去呢?
几时再回到那座城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