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氏父子
叶兆言
北大是个浙江村
近代史上说起一个人对地域的影响,首推曾国藩。人杰地灵,有了曾国藩,便有了后来源源不断的湖南人才。唯楚有才,于斯为盛,能和湖南人叫上板的,大约也只剩下浙江人了。记得沈从文曾发过牢骚,说湖南人倔犟木讷,怎么斗得过精明的浙江人。他说这番话,是上世纪的三四十年代,那时候正是蒋委员长得意之际,手下养着一大批能征善战的浙籍大将,陈诚、汤恩伯、胡宗南,个个都是手握重兵,炙手可热。湖南人沈从文有感而发,再过个十年二十年,就不会这么说了。国共争雄,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天下到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手里,湖南人终于深深出口恶气。出水再看两腿泥,历史最后证明,还是湘人厉害,以毛泽东领衔,刘少奇、彭德怀、贺龙、胡耀邦,竖起手指数数,有一大串。
熟悉一些掌故的人都知道,毛泽东当过北京大学图书馆的管理员。当时正是新文化运动期间,北京既是中心,又是风口浪尖。秦琼卖马,对处在愤青阶段的人来说,这段经历十分重要。毕竟是世界观形成阶段,有这个开始,才有了后来的正果。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史书上说毛经常去旁听蹭课,深受高人启发指点。蹭课听了什么内容,已记不清了,长知识不用怀疑,变深刻也理所当然,感觉中他一定会有些郁闷,因为听来听去,都是些浙江口音的人在讲课。
当年的北大,差不多就是个浙江村。先说大学校长,大名鼎鼎的蔡元培是浙江绍兴人,他的前任胡任源任职时间不长,是浙江吴兴人。外举不避贤,内举不避亲,像蔡元培这样堂而皇之,好玩一把同乡会的倒也不多见。在现代教育方面,蔡元培差不多就是祖师爷了,他取消了分科制,改设十五个系,据朱偰先生回忆,这些系的领导人,竟然比一半还多的是浙江同乡。数学系主任冯祖荀,浙江杭县人;物理系主任夏元瑮,浙江杭县人;化学系主任俞同奎,浙江德清人;地质系主任王烈,浙江萧山人;哲学系主任陈大齐,浙江海盐人;中文系主任马裕藻,浙江鄞县人;史学系主任朱希祖,浙江海盐人;经济系主任马寅初,浙江嵊县人。后来又增加了几个系,教育系主任蒋梦麟,浙江余姚人,以日语为主的东方文学系主任周作人,浙江绍兴人。
蔡元培当北大校长,后来又当中央研究院的院长,此后许多年,各省的大学校长和历任教育部长,按照朱希祖先生的说法,都是“蔡先生振拔之人”,所谓“枝叶扶疏,弥漫全国”。浙江人果然厉害,文武俱佳,一百年前已经证明。今天北京的浙江村居民,与当年同乡比较起来,口袋里银子会多一些,说到文化要逊色许多。竟然会有这么多的系主任,清一色的浙江人,恐怕连地处本土的浙江大学,也不敢这样无所顾忌的放肆。当时北大系主任中,坐头把交椅的照例是中文系,而偌大的中文系,又是“三沈二马”的天下,同样是浙江同乡会。三沈是沈士远、沈尹默、沈兼士,浙江吴兴人。二马是马裕藻和马衡,浙江鄞县人。鲁迅和周作人兄弟日后名声很大,成为新文化运动的领军人物,那年头像他们这样的浙江人,也就是中文系跑跑龙套,一个讲授中国小说史,一个讲授新文学和东方文学。
说到近现代教育,蔡元培之外,还有一个浙江人章太炎绕不过去。这两个人都是光复会的领袖,都为推翻清朝建立民国做出巨大贡献,到民国以后,又都把精力转移到教育上。他们在中国教育史上的地位,举足轻重不可忽视。蔡元培的门徒是教育界的权贵,章太炎的弟子则是文史方面的精英,是各大学国文和历史系的主任或名教授。一代通儒尊绛帐,千秋大业比青田。与蔡元培乐意关照同乡一样,章的弟子也多为浙江人。1936年,太炎先生逝世,其弟子十人联名呈请政府国葬。这十大弟子个个都有头有脸,都是显贵,以朱希祖为首,然后是马裕藻、钱玄同、许寿裳、周作人、沈兼士、汪东、曾通、马宗芗、马宗霍,自然又是浙江老乡占绝大多数。
现代史学的开门人
也许领衔的缘故,对朱希祖先生我一直是多个心眼。章太炎弟子中,众所周知的应该还有两位,一个是大弟子黄侃,他先于老师过世,否则为首也轮不到朱先生。还有一个是鲁迅,他没来凑这个热闹,却一气写了两篇纪念文章,这是鲁迅生命中最后的文字,因此值得记上一笔。
朱先生应该属于那种圈子里的人物。知道的人,都觉得他了不得,如雷贯耳。不知道的,就得绕点弯,要借助其他名人或掌故来说事。譬如说他是章太炎的得意弟子,是鲁迅的师兄,比鲁迅还要大两岁。当年北大有卯子号名人之说,所谓卯子号,就是几个属兔的大腕。这窝名声赫赫的兔子中,两只老兔是陈独秀和朱先生,四只小一轮的兔子是胡适、刘半农、刘叔雅、林公铎。时过境迁,大家今天耳熟能详的,大约也只有陈独秀和胡适了。
朱希祖在政治上无法与陈独秀匹敌,反过来也一样,提到学问,陈与朱相比要逊色许多。在中国的传统学问中,向来有文史不分家一说,朱先生留给后人可议论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文史离婚分家。朱先生是大学文科中,自有历史系以来的首任系主任,是现代史学的开门人。“以科学方法,为治史阶梯”,历史系从无到有,朱先生首尝螃蟹,功不可没。历史为社会科学之一,欲治史学,必先通政治经济法律社会诸学,是朱先生的努力,改变了历史系的形象和地位。事实上,蔡元培刚设历史系的时候,历史系并不被大家所重视。当时,考不上中文系的人,才勉强报考历史系。在我印象中,已经考入北大的名人中,像傅斯年和罗家伦,像朱自清和俞平伯,都不是历史系的。
朱先生早年参加过科举,后来又考取官费留日,进早稻田大学攻读历史。在日本学历史,和鲁迅郭沫若学医一样,都不能作数。章太炎说起爱徒,以太平天国为例,封黄侃为天王,汪东为东王,朱先生为西王,钱玄同为南王,吴承仕为北王。他对朱先生的评价,是“逖先博览,能知条理”。经史小学,章太炎的学问中,最得史学真传的是朱先生。当年北京大学刚分系科,朱先生是中文系主任,后来才改任历史系主任,其中原因,今天已经很难说清楚。朱先生也说自己“所学得章先生之实”,事实就是,自从掌管了历史系,他才把治学重点转移到历史方面。
朱先生乡音很重,他的浙江口音,北方学生听起来很吃力。周作人《知堂回想录》里有过记载,说学生听朱先生讲孔子,反复听到“孔子的厌世思想”,心里觉得奇怪,看黑板上引用的孔子语录,都是积极向上的,一点厌世痕迹都没有。稀里糊涂听着,过了很久才弄明白,原来朱先生的海盐腔,将“现世”的“现”念成了“厌”。当时的北方学生都老实,调皮捣蛋的反而是南方学生,譬如后来一度很有名的历史学家范文澜,特别喜欢跟朱先生玩点恶作剧。范是浙江绍兴人,主编《中国通史》之前,曾写过一本与《文心雕龙》有关的著作,颇有些小才气,他发现讲义上有漏洞破绽,自己从不露面,写在小纸条上丢给同学,让好出风头的站起来起哄,责问指摘,常把朱先生弄得很窘。名师出高徒,那年头的大学生就是这么厉害,用心读书的学问好,调皮捣蛋的学问也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名教授的学问好,也是被学生逼出来的。
汉语注音符号的第一个版本,是因为朱先生的建议,才得以确立。这套注音符号,以古文篆籀径省之形为字母,既采其形,复符本音,今天的很多人已不明白,当时却是最简易可行。或许正是因为这件事,朱先生获得了最初的名声。那个时代的精英,最大特点就是多面手,什么都会,样样精通。袁世凯称帝,曾设博学鸿辞科,欲网罗天下名士,年轻的朱先生也曾被征入选,但是他羞与袁贼为伍,“坚辞不就”。
朱先生是新文学历史上,最初的文学社团“文学研究会”十二个发起人之一。这十二人,后来都有些名声,譬如茅盾周作人郑振铎叶圣陶,换了别人,此事值得大树特树,在其子朱偰为其撰写的年谱中,竟然一字未提,由此可见他并不看重。
渊衷硕学
到目前为止,我仍然搞不明白唐朝皇帝的身世,这个问题被专家学者搞糊涂了。抗战前夕,为了大唐皇室身世,史学界展开了一场激烈讨论,一方认定李唐出自夷狄,一方认定李唐出自陇西望族。朱先生花了很多力气来考证这件事。他认为李唐出自夷狄是“欲以曲解历史之邪说,摧毁吾国民族主义之思想”。让他老人家感到愤慨的是,中国人绕不明白,跟着起哄,“论者蜂起,流毒所被,浸至认唐太宗、李白、明成祖辈皆非中国人,为亲者痛,为仇者快,邪说误国,莫此为甚”。
应该说在这件事情上,朱先生有些意气用事,考虑到当时的抗日救亡局势,也容易理解。李唐出自夷狄的观点,最先是一个叫金井之忠的日本人提出来的,中国学者跟着胡乱响应,难怪朱先生要生气,要拍案而起。但是他把站在第三方的陈寅恪,当作了冤家对头,考证矛头都是冲他而去。陈的观点是李唐既不出于夷狄,也不出自陇西望族,他的意思是两家的说法都不对。这是个非常专业的问题,非大学者说不出所以然。陈寅恪后来似乎不愿意再谈这事,晚年自编文集,也不愿意将有关李唐先世的文章收入。我倒是真希望有人站出来,用确凿无疑的证据,把这事最后弄弄明白,省得大家都不服气,也顺带解了我心头之疑问。以辈分论,朱先生要大陈寅恪一辈。陈的门人罗香林是朱的女婿,陈先生曾推荐他撰写《唐太宗》。这似乎是故意要与自己弟子为难,对于李唐宗室的姓氏,罗香林在写作时“也必极难下笔,到底依照老师的说法好呢,还是依照岳丈的说法呢”。
历史不应该为政治左右,历史又不可能不被政治左右。作为历史学家,朱先生晚年的力作是《伪齐录校补》。时至今日,熟悉伪齐历史的人,应该不会有几个,抗战前,包括抗战期间,南明史和伪楚伪齐史一度都成为显学。这些中国历史上的特定时期,与当时救国存亡的国情十分吻合。伪齐的历史非常短暂,1130年,金立刘豫为齐帝,仅仅做了七年的儿皇帝,到1137年,金又废刘豫。这与汪精卫伪政权如出一辙,历史总是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古为今用,朱先生的用心由此可见。
“及身未见中原定,辜负伪齐编纂心”,可惜朱先生没有亲眼看到汪伪政权垮台。1944年7月,朱先生在陪都重庆病逝,一个月以后,中央图书馆举行公祭。“国府主席”蒋介石特颁“渊衷硕学”的挽词,以蒋的学识,能想到这么四个字,也不容易。公祭场面十分壮观,党国元老和社会贤达济济一堂,各界名流赠送挽联三百余幅,由戴季陶主祭,极一时之哀荣。
用句俗白的话就是,做人能死到这份上,也算撑足了面子。朱先生生前享受了极高的礼遇。当然是与学术地位有关,在《国民政府褒扬朱逖先先生令》中,他的第一个头衔是“考选委员会委员”。这个委员不是一般的委员,基本上就是学术界的政治局常委了,比院士要强得多。他还兼过公职候选人检核委员会主任,平心而论,国民政府没亏待他,一直把他当成偶像供着。朱先生曾作诗自嘲,“不与人物接,不与山海游,终生伏几案,天地一书囚”。这个“书囚”想把自己关起来做学问,可是别人未必就肯,名分大了,这样那样的干扰难免。大殓之日,一位高人吊唁朱先生之后,曾感叹地说:贤者国之宝也,天不慭愿,不使为国人传道解惑,在国家今后似应规定凡耆儒硕彦,每至晚年,则勿使其参加政府或地方工作,应厚其廪饷,供应于静雅场所,将其一生经历或特殊心得,认为系属发明,可以信今传后者,尽笔之于书表,后人观书览表,得其经验,免再自己尝试,多耗一番精力,是亦国家发扬文化,增进学术之一方法也。这番感叹说出了文化人的尴尬。历史研究不能过于实用,不能被别的因素所左右,恰恰又最难做到。对于历史学这学科,朱先生做了不少贡献,可是他最想写的,也是最应该写的国史和南明史著作,最后都未能完成。不能不说是个很大的遗憾,“人间遽失先生,从此南明无史”,现实就是这么无情。
大师有子
最初知道朱偰这个人,与他父亲朱希祖毫无关系,有瓜葛的是朱自清。朱自清欧游归来,途中顺道观光威尼斯,正好遇上学成回国的朱偰。两人结伴而行,那时候朱偰还是翩翩少年,春风得意,刚在德国获得博士学位。朱自清日记中没有记录他们如何相逢,只是在到达上海的前一天,留下了这么一句话:与朱偰君一同赋诗,朱得句敏于我,诗成,皆出彼手。两人合作写诗,对句居多,自然是谁的才华好,谁占便宜。二朱联手,以威尼斯为题,吟颂南欧佳丽地,共得三十二对句。朱自清没把他们合作的诗写进日记,但是这件雅事,却在南京传为美谈。后来,我看到了朱偰的《金陵古迹图考》和《金陵古迹名胜影集》,是复印本,并不完全,照片拍得好,文字也漂亮,看了让人感慨不已。再后来,听章品镇先生闲聊,忽然说起了朱偰,说他是朱希祖的长子,吃了一惊。这是真正的少见多怪,大师有子,能以诗史世其家,本来应该是预料中的。朱偰的诗见到的不多,他的姐姐朱倓也会写诗,这位才女的如意郎君,便是前面说到的陈寅恪得意弟子罗香林,不妨抄一首她的《台城》让大家开开眼:古道荒凉夕照西,
台城柳色最凄迷,
空余一片城头月,
来吊萧梁乌夜啼。我不懂诗,不想评价这首诗的好坏,只想说明一个简单事实,那就是朱希祖老先生对子女的诗教。写古诗需要童子功,诗的传统是熏陶出来的,小时候得到教育,长大了才能写诗,这和女子裹小脚的道理仿佛,过时间就不行了,过了这村便没这店。朱氏后人正是在诗教的环境下成长起来,一门儿女各专家,通常都是事出有因。朱先生有帮孩子改诗的嗜好,改了以后,还喜欢收在自己的诗集里。朱倓的诗大家能够读到,就是因为经过朱老夫子的亲手改削,作为附录收在《郦亭诗稿》中。同样可以见到的,是朱偰《万里长城歌》:君不见,长城万里气吞胡,
秦皇汉武逞雄图,
但使长城名不灭,
大汉天声终不绝……这首诗歌曾在学校和军队中广为传唱。朱自清与朱偰斗古诗,甘拜下风,说白了就是童子功不如人,毕竟他没有朱希祖这样大师级的父亲。常人的想象中,朱自清这样的大教授,古典文学功底一定了不得,可是没想到,最后竟然栽在年轻差不多十岁的人手下,家学渊源,不服不行。要说朱偰还是学经济出身,当时刚二十五岁,因为有洋博士的招牌,一回国,便成为中央大学经济系的教授,不久又当了系主任。写几首古诗,对他来说,不过是旁门左道,玩一把而已。人要是厉害了,就算是像票友那样玩玩,也是非同小可。
朱偰这样的人,很容易被人当作谈资。首先是新派,北京大学毕业,受五四新文化运动影响。其次是洋派,德国留学,受欧美人文思想改造。用今天时髦的话,属于地道的成功人士,精英中的精英。他没有子承父志,以文史为专业,而是选择了对国家更为实用的经济学。朱偰后人曾为我提供了一份他亲手制订的书目,其中有大量谈经济的文章,共有六十二篇。朱偰将这类文章分为五类,泛谈经济的为一类,譬如写于战前的《世界经济恐慌与德国政局之变迁》,写于战时的《中日经济战争决胜之关键》,《川中公路及东西公路沿线经济财政调查》。其他,如货币史,如币制,如金融,如外汇,又各为一类。
作为中央大学经济系主任,一度又当过财政部专卖事业司司长,朱偰的观点对当时国民政府的财经政策,有点指导意义是显而易见。索性再摘几个题目供大家欣赏,譬如写于抗战期间的《展开沦陷区域经济的游击战》,《建设四川经济首当注意林垦业》,《重建后方证券及物品交易所问题》,《从民主主义立场观察物价问题》,单看这些标题,就知道朱偰的观点已经高于常人,重要的是,这些文章写得不仅专业,而且有趣。
金陵古迹图考
朱偰最有影响的两部书,应该是《金陵古迹图考》和《金陵古迹名胜影集》。50年代初期,朱偰正在南京大学给学生上课,突然来了几位办事人员,说刘伯承和陈毅二位将军心血来潮,很想见一见朱先生,要和他面谈一次。约好了第二天派专车来接,让他做好准备。
我想朱偰当时一定吃惊,心里七上八下,横竖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两位将军权重一时,一位是上海市长,一位是南京市长,都是开国元勋,都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他们要想接见谁,那绝对是给谁面子。促成这次会面的媒人,是《金陵古迹图考》。说起这本书,又是朱偰的副业,又是一个歪打正着。他的本行应该是经济,可是让他成名或产生重大影响的,大多与专业没有直接关系。造化弄人,旁门左道也会折腾出大出息,这倒是个现成的成功例子。
朱偰30年代初从德国回来,正赶上国民政府大兴土木,疯狂建设新首都。那时候的南京,日新月异,时刻处在剧烈变化之中。今日城市发展中的矛盾和难题,当时也是一样遇到。去旧迎新,许多文物在建设中不可避免遭到破坏,有的干脆就是灭顶之灾。有识之士为此感到心痛,奔走呼吁,竭尽全力保护。赛珍珠在自传中,就曾写到过这件事。突如其来的巨变,让这位在中国长大的洋人感到深深恐惧,她在这个城市已居住了很多年,在这里教书,写作,完成了让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大地》。赛珍珠热爱这个城市,在她的思维中,南京像古耶路撒冷城一样古老,然而轰然作响的推土机,无情地摧毁了她的梦想。成片的老房子转眼间灰飞烟灭,她和国民政府的关系,也因此弄得非常僵。
平心而论,国民政府的官员,对南京文物的破坏,还算是手下留情,毕竟当时官场上,仍然有几位懂点文化的官僚。加上南京的文物实在是多,也禁得起糟蹋,毁坏一两样算不上什么。朱偰授课之余,纠集同好三人,开始对南京的名胜古迹,“加以实际调查,从事摄影测量”,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举凡古代城郭宫阙、陵寝坟墓、玄观梵刹、祠宇桥梁、园林宅第,无不遍览”。他又爱好摄影,而且水平不错,用德国人生产的相机,为后人留下了大量珍贵的历史镜头。《金陵古迹图考》从千余幅照片中,精选三百二十幅编写而成。这部书完稿后,朱偰还不过瘾,又编印了《金陵古迹名胜影集》出版,“一图一考,相辅而行”。这两本书在当时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好评如潮。出版不久,抗战爆发,南京失陷,这书更有了一层不同寻常的意义。国破山河在,自古以来,南京这个多灾多难的城市,就与民族患难息息相关,此次作为首都失陷,更易牵动人们的爱国情绪。刘伯承就是在延安时期,读到了《金陵古迹图考》,想到这么好的名都正沦落在敌寇手里,心潮澎湃感慨万千。“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刘伯承和陈毅一样,都是共产党里“身经大小百余战,麾下偏裨万户侯”的超级帅才。换句话说,天下就是他们亲手打下来的。武人尚文,自古都是雅事,刘陈骑着马来到这个城市,他们要让朱偰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知道,自己不只是“公侯干城”的赳赳武夫。朱偰的遗孀凌也徽在《金陵图考寄深情》一文中,记录了这次不同寻常的会面:
落座后,刘将军高兴地说:“昔日在延安读你书时,很想与作者一见。可那时我在解放区,先生在国民党统治区。今日书与作者俱在眼前,可谓如愿以偿。神交已久,终于遂了心愿。”朱偰当时的心情不难想象,受宠若惊毫无疑问。接下来,便是陪二位将军按图索骥,游览南京名胜。首先登清凉山绝顶观莫愁湖,观石头城,然后去凤凰台吊瓦官寺遗址及阮籍衣冠冢,这只是一个上午,饭后继续,再登紫金山,北望六合八卦洲,南望中山陵灵谷寺。一闲对百忙,再也找不到比朱偰更好的导游了,刘伯承和陈毅游兴不减,过了几日,又邀朱偰陪同去南唐二陵,胜利者访问失败者,实在是很有意味。
赤子其心
朱偰晚年回忆自己的少年志愿,曾说:那时我佩服鲁仲连,功成不居;我爱好乐毅,君子交绝不出恶声;我喜欢荆轲、聂政,支持正义,剪除强暴。那时候,我立志要做一个大丈夫,干一番伟大的事业。一个人活着要有用于国家,这是五四一代青年的美好理想。朱偰多才多艺,不但擅长旧体诗,还写过新小说。在朱偰后人提供给我的编目中,有大量谈古典文学的文章,还有八篇小说,其中单行本《泡影》写于1927年,此时朱偰刚刚二十岁。所有这些都不过玩玩而已,都不是学问的主攻方向。我想他当年选择经济学,未必是因为真心喜好。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我甚至怀疑这个选择,只是更看中了经济学的实用。虽然朱偰天生就是文人,怎么脱胎换骨,还是个文人,难免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想法。在朱偰所处的时代里,立志要当大丈夫,第一等事业是投笔从戎,枪杆子里出政权。其次是搞政治,大小混个官做做。再其次实业救国,办厂,弄企业,当总经理当董事长。这三项都不沾边,临了又回到了传统文人的老路上,便没什么好戏可唱了。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朱偰的专业在今天吃香喝辣,在当时却是报国无门。抗战,内战,好不容易盼到和平,盼到安定,可是在国外学的那些资本主义经济学玩意,于社会主义建设毫无用处。刘伯承和陈毅二位将军的亲切接见,他的两本玩票似的旧著,竟然如此这般地得到开国元勋的重视和赏识,所有这些都让朱偰感到“最大的幸福和鼓舞”。识时务为俊杰,从此,他开始改头换面,把自己做学问做研究的辎重,全部投入到了历史文化研究中。经济系主任朱偰正式下海了,先后撰写了《南京的名胜古迹》,《苏州的名胜古迹》,《江浙海塘建筑史》,《大运河的变迁》,《中国运河史料选辑》,《中国人民开发台湾反对侵略斗争史略》等等。
1955年,朱偰被任命为江苏省文化局副局长,负责分管文物保护。一时间,似乎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位置。他的天性,大约是做什么事情,都可以津津有味,都能做出一番不同凡响的成绩。业余爱好变成了专业,身上的旧文人气质得以尽情发挥。朱偰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尽力抢救散落在南京郊区的六朝古墓,在他的直接过问下,这些濒临灭绝的陵寝,一个个被定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树立标牌加以重点保护。
可惜好景不长,正当他如鱼得水干得欢快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朱偰遭遇上了轰轰烈烈的大拆城墙运动。南京的城墙举世闻名,在当上省文化局副局长的第二年,拆城墙的愚蠢行为,一下子变得势不可挡,转眼之间便昏天黑地。等朱偰闻讯赶到事发现场,就像刚发生了一场攻城恶战那样,好端端的城墙早已被拆得面目全非,东缺了一个口子,西扒开一大片,或夷为一地,或变成废墟。突如其来的大劫难让朱偰目瞪口呆,如丧考妣,他立刻向市政府提出紧急建议,反对这种野蛮破坏古代文明的荒唐做法,又奔走呼吁,为广播电台写稿子,联合社会各界保护古城墙。
谢天谢地,在舆论的监督下,古城墙遭受了重大破坏,总算没被完全拆光。可以这么说,南京城墙最终得以保留,朱偰功不可没。在接下来的反右运动中,因为护城墙有功,因为奔走呼吁,他竟然被打成了右派。朱偰不服气,不服气也没用。他向政府提出批评,完全是从爱护文物出发,没有任何恶意,可是党说你有,就是有。朱偰错在不知道自己是谁,或者说忘了自己是谁。
被打成右派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转折,一前一后,冰火两重天。朱偰有两个夫人,俗称两头大,洋太太德国人欧兰女士,本土太太凌也徽女士,和平共处相安无事。有一大堆可爱的子女,被打成右派前,他享受着高级知识分子体面而有尊严的生活,打成右派后,官被免了,薪水降了,只能乖乖地夹起尾巴做人,过着狼狈不堪的日子。这还不算完,对他的残酷迫害,从来没有停止过。1949年以后,叶灵凤去了香港,成了海外华人,偶然读到《金陵古迹图考》,他是南京老乡,对这本书激赏不已,睹物思人,大发感慨:前几年听说朱氏仍在继续他的南京一带文物史地调查研究工作。现在的工作条件自然比二三十年前更好了,希望他能有新著作问世,以慰我这个羁旅天涯的游子。叶灵凤并不知道,经过十年的苦难,在1968年7月15日深夜,学究天人的朱偰,因为不能再忍受对他的人格污辱,上吊自杀,他在遗书中写道:我没有罪!你们这样迫害我,将来历史会证明你们是错误的。
2005年1月7日于河西
(选自《万象》,200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