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女性的尊严
舒芜
母亲教我尊重女性,不是言教是身教。她是不幸的女性,平凡的女性,可是女性的尊严在她身上闪闪发光。我是她唯一的儿子,完全在她的这道光的照耀煦育下成长,不可能不尊重女性。
一
母亲是桐城书香名门闺秀,写得一笔方形圆意、隶味十足的小楷,会弹七弦琴,认识琴谱上那种稀奇古怪的字;照片很像谢冰心,出生年龄也差不多,也进过新学堂,可不是新女性,不是自由恋爱结婚,而是自幼许配累代世交之家一个神童美男子。两家同在桐城县城,婚礼却在北京,完全新式:新郎燕尾服,新娘白婚纱,来宾中有著名新派学人陈独秀、胡适,而女方家长是老派学人,不愿与他们相见,拒绝出席婚礼,婚礼当然还是热热闹闹举行。人们满以为这门当户对的一对,应该是美满姻缘,不料没几年,仍然在北京,就发生了婚变,来了另一个女人。母亲从此成为弃妇,名分上仍然是原配夫人,度过了从二十几岁到八十二岁的一生。
父母亲婚变之时,我还是婴孩,什么都不知道。以后几年,他们都还在北京,分为两个家庭:母亲带着我仍然住在原宅;父亲他们搬到一个公寓去住。母亲曾带我去公寓看望他们,三个大人谈谈说说,我在一边玩,一起吃了午饭,我们母子回去,像走了一趟亲戚。我始终高高兴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大约我七八岁、母亲三十一二岁的时候,母亲带我回到桐城,住到夫家,在以公婆为首几房合住的大家庭里做一房儿媳。父亲他们继续留在北京,过些时又移家到广州去了。单就我母子这一房说,我事实上是在单亲家庭中成长的,但一点没有感到缺憾,不是我特别麻木,全是母亲的身教言教的良好效果。
桐城五大家,张姚马左方,结成复杂的姻亲网络。母亲娘家马家,她的父亲(我的外祖父)马其昶(1855—1930),是桐城派文家在《辞海》上有专条的最后一人。母亲嫁到我们这个方家虽是小方,不是五大家中那个大方,同姓不同宗,但也是后起的书香之家。母亲就以马家姑太太、方家夫人的身份,周旋来往于这个姻亲网络之中,很受到尊重。记得有个亲戚家嫁女儿,特别请了我母亲替他们主持操办,专程到上海、苏州采买嫁妆,办来的嫁妆受到大家啧啧赞美,佩服采买者的眼光。逢年过节婚丧庆吊之日,母亲去人家应酬,我要上学,她很少带我去,偶然带了我去,常见她在麻将桌上手挥目送,谈笑风生,尤其善于“告牌状”,就是一面洗牌砌牌,一面诉说:刚才起手什么,想做什么,来了什么,打出什么,吃了什么,碰了什么,哪张打对了,哪张吃错了……原原本本,复述总结一遍。她神采飞扬地说,别人饶有兴趣地听。但是她不认为打麻将是好事,绝对禁止我靠近牌桌,怕我学会。我还是后来二十多岁入了社会才学会的,技术水平比母亲差太远了。
每当我放夜学回来,老屋青灯之下,准备就寝之时,也是我们母子娓娓倾谈之时。母亲谈话最善于描写细节,引人入胜。她谈得最多的,是父亲如何才高学博,到处受人尊重。那仅有的几年中她与父亲共同度过的幸福生活,也是她经常谈论的话题;父亲编译过一本《大陆近代法律思想小史》,这本书中也有着母亲的劳动。那时,父亲躺在躺椅上,手捧英文书,口授中文翻译,母亲坐在桌边笔录,得努力跟上念的速度,唯恐听不清楚多问了,惹得父亲发脾气。说到父亲的脾气,母亲总是微笑着摇摇头说:“唉,脾气真坏。”连他们的吵架闹离婚,母亲叙述起来都是津津有味。有一次吵到半夜,父亲要到法院去离婚,母亲说:“离就离,总要等到天亮吧。”父亲说:“不,现在就去。”母亲又是微笑着摇摇头说:“唉,就是这样的脾气!”还有一次晚上吵架,父亲把母亲关在门外不让进来,母亲在门外小声说:“有什么事让我进去说,邻居看见像什么样子……”父亲就是不开门。母亲焦急地继续小声说着种种开门的理由,忽然间,父亲一下就把门打开了。“他说我有一句话说得很聪明,就让我进去了。”我问,说了什么聪明话呢?“我说了那么多话,哪里晓得他说的是哪句话?”还有一次,夏天晚饭后,父亲提议到公园去散步乘凉,要坐两站电车。母亲上了车,不知道怎么父亲没上得上去,跟着车跑了一站。“这可不得了!到了公园,也不和我说话,一个人往前冲,我又穿不惯高跟鞋,拼命地跟。看到他在前面了,他又跑。一个晚上,你追我赶,满身大汗,还乘什么凉!”我问,不是他自己没上得上车吗?母亲笑着说:“哪个还跟他讲这些,那不是又要惹得他更生气了。”我听着这一个个开心的小故事,也跟着开心。母亲晚年还常常将这些小故事讲给我的女儿们听,真是“祖母的故事”了,孙女们一样听得津津有味。朱古微词句云:“身后牛衣怨亦恩。”有人不懂,怨怎么成了恩?我自以为能够懂得。
二
桐城老家我们母子住的三间屋,一间作为客房,陈设着一套三件的沙发,围着一个圆茶几,当时桐城几大家中都还没有这样新家具,母亲绝对禁止我坐,她自己不坐,也从不见客人坐。墙上挂着什么人送的贺新婚的对联:“钓竿欲拂珊瑚树,海燕双栖玳瑁梁。”旁边挂着一张古琴。原来这一套是他们新婚家庭的陈设,母亲既然这样珍重地漂洋过海千里迢迢地全套搬运回来,不让人坐自是当然的了。
对于父亲的另娶,母亲没有责备过一句,只有一次顺便涉及说:“那是他昏了头的时候。”根本上还是原谅。母亲不止一次对人说:“我不能因为我,离间他们父子的感情。”母亲经常督促我给父亲写信,至少每月一封请安信。父亲也不是完全不负经济责任,每月汇给我们二三十元,大家庭吃饭吃公堂的,二三十元做零用,那时倒不是小数目。父亲给我的信,母亲都仔细看过,我都呈送祖父看,祖父以书法家眼光,总是对父亲的书法赞不绝口,嘱咐我务必帖存下来,好好学习。(附带说一下,书法家的祖父对我母亲的书法也非常赞赏,多次将需要录副珍藏的文籍,派这个儿媳精抄)从家人亲戚们口中,经常反复听到对父亲才学的赞美,证明母亲的赞美不是偏私之言。我的小伙伴们的父亲多在家中,我的父亲不在,我不感到缺憾,反而骄傲,觉得我的父亲最有才学,在外面当教授,还著了《中国文学批评》这样的书寄回来给我,岂是别人赶得上的?
父母亲婚变时候,母亲的心情究竟怎样呢?她从来没有透露过。仅有一次,她对我说:“一天,奶妈抱着你在下房里,我一个人正要把两个手指插进电插销,忽然听到你一声哭,我又放下了。”仅仅这么一次,还是轻描淡写,闲话别人故事的口气。我们卧房后院有两株芭蕉,一个雨夜,听着雨打芭蕉声音,母亲似乎随便地说:“‘隔个窗儿滴到明’,恐怕就是这个样子。”说过就过了,我却觉得好像窥见了一点什么。
我大约十岁时,母亲就常常把我当作朋友似的谈心。她告诉我,她还没有出嫁时,同县有个姓黄的青年人追求她,寄来几首情诗,念了诗给我听。我记得一首:“沪树桐云两渺茫,相思几度断人肠。恨无紫燕双飞翼,难入深闺傍画梁。”当时我就觉得很平庸,没有说什么。还有两句:“繁华过眼皆如梦,死死生生总为卿。”母亲一面念,一面调侃道:“死死生生哩!不晓得他有几条命!”我们一起笑起来。
堂兄方玮德,比我母亲只小十岁,读中央大学时就以新月派诗人后起之秀著名,与他齐名的是同学陈梦家。方玮德不知道怎样介绍了陈梦家与我母亲通信。陈梦家寄来一本《圣经》,上面题道:“君宛女士病中伴读梦家二十年深秋寄自秣陵之蓝庄。”民国二十年就是1931年。他还寄来他的一张照片,题赠给我说:“送给小珪”。其实当然不是送我。母亲与他通信中,不知道怎么谈起了梁实秋翻译的《潘彼得》。陈梦家来信说:“希望不要重铸文黛的错误。”母亲把她的回信给我看,信中写道:“可惜文黛的错误早已铸成。”还征求我的意见:“这样写行不行?”母亲那年还是三十三四岁的盛年,我最多不过十岁吧。三十多年后,1956年“百花齐放”之时,早已成为考古名家的陈梦家重返文艺界参加活动,与我初次相识,到我宿舍来看望,问我:“你就是马君宛的儿子吗?”言下颇有慨然之意。可惜那天母亲不在家。方玮德早在抗战前逝世了。
母亲督促我读书,毫不放松。她还注重我的课外读物,选择非常贤明:《小朋友》、《儿童世界》、《中学生》这三个好刊物,她按照不同年龄段,从北京到桐城一直给我订阅未断,每期我都如饥似渴地读过。《木偶奇遇记》、《阿丽斯漫游奇境记》、《潘彼得》、《爱的教育》、《续爱的教育》、《小妇人》、《好妻子》、《好男儿》、《稻草人》、《小雨点》、《风先生和雨太太》这些著名少年儿童读物,都是母亲陆续购买来供我读的。当年小伙伴里,没有像我一样读过这些刊物书籍的,后来的道路就和我大为不同。
这些都是我儿童和少年时期的事。我刚进高中,抗战起来,母亲携带我逃难后方,奔走流离,辛苦备尝,且不多说。直到1957年我打成右派,她知道时,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说:“吃亏在你身边没有一个好爸爸!”当时我只觉得她这话太那个了,简直无从说起。“文化大革命”中,我和父亲见面谈起五七年的事,父亲说:“你们就是太相信了,我就不信。中山大学开座谈会,陶铸来动员鸣放,话说得恳切无比,我一言不发。别人暗地催我谈谈我评级太不公平的问题,他们发言,把话往我这里引,我还是一言不发。哪里像你们把事情全当真?”回忆母亲的话,的确有她的道理,尽管当时如果听到父亲的警告我也不会信。
三
今年我已经八十三岁,回想我成年之后,没有给母亲带来多少欢乐,她跟着我一直是穷困艰难的日子居多。我得到右派改正之后,生活逐渐稍有改善,母亲却没有享受到。她最爱看电影,我在她逝世之后才有能力买电视机。看电视剧时,一想到母亲如果能看会怎样高兴,就感到心酸。唯一可以告慰于她的,现在只有对女性的尊重老而弥笃这一点。一位女作家说,离婚的女性,最不要成为怨妇的形象。我不知道她臆想中是不是要取女强人的形象。我以为,我的母亲才是弃妇而绝非怨妇,正因为不是怨妇才受到尊重,保持了女性的尊严,也绝非女强人,而是温润圆和、柔中有刚的形象。她对爱情婚姻的绝对信仰,使我怀疑包办婚姻是不是绝对不可能产生爱情。她不仅是我的慈母,我那不同母的两个妹妹,她们的生身之母后来别嫁了,她们全把我的母亲看作慈母,当面背后,甚至几十年后追述,总是娘啊娘的叫得特亲。一个平凡女性身上,女性的尊严能够体现到如此高度,可见女性是应该受到尊重的,一切歧视女性的观念都是绝对要不得的。也许先入为主之故吧,尽管我也听到看到过女性的恶劣、低贱、愚蠢……仍然坚信女性应该得到最大的尊重。我只能以此告慰母亲在天之灵。
末了,应该将父亲母亲的略历正式开具一下——
先父方孝岳教授(1897—1973),名时乔,字孝岳,以字行。1918年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后,历任北京大学预科国文讲师,华北大学、东北师范大学、圣约翰大学、中山大学教授,在中山大学时间最长,前后三十多年。主要著作有《中国文学批评》、《中国散文概论》、《左传通论》、《春秋三传学》、《尚书今语》、《中国语音史概要》等。
先母马君宛夫人(1898—1980),安徽桐城人,别的上面都说过了。
2005年2月28日,于北京。
(选自《万象》,200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