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芬正气传当世——清华大学校庆随笔之三
今年,一九九六年的四月二十八日,清华大学八十五周年校庆。逢五逢十,庆祝活动比往年隆重,返校校友也比往年热闹。几位从外地赶来的中文系老校友,知道校园中早就树立了朱自清先生的雕像,自告奋勇号召了一队人马,信步向《荷塘月色》环境所在的“荒岛”走来。
记忆中杂草丛生、野兔出没的荒岛,已是一个假山亭榭、步道逶迤的休闲场所,此时也游人如鲫,俨若一次游园盛会。
这个岛面积大约二公顷,是近春园遗址。一八七三年,同治皇帝下令重修圆明园,近春园的“空闲园寓二百余间”被全部拆除,所得木植充当了重修圆明园的材料。一座皇家园林,沦为一片废墟。岛的周边,为荷塘所环绕。荷塘北岸,当年就有朱自清先生日常必经的煤屑路,《荷塘月色》(一九二七年)的灵感,就是在这里生发起来的。一九四八年朱先生去世,他的同事就在岸边土丘上建了“荷塘月色”草亭,冯友兰先生亲笔题匾(已毁)。
但是,今天还不是赏荷时节。只有些瘦弱的荷叶尖子刺破了平静的水面,几许张开的小圆叶,懒洋洋地平躺着。荷塘岸边的小山丘上,有一座六角攒尖亭子,挂着“荷塘月色”四字木匾,墨底金字,是朱自清先生手迹。
几位老人在亭中小憩。此时有人发问:“怎么见不到朱先生的雕像呢?”有人又站了起来,环顾全岛,在继续寻觅。一位站在亭外的年轻人解释道:“朱先生的雕像不在这里,在水木清华那边。”老人们一齐“啊!”了一声。他们记得“水木清华”那边有另一个荷塘,那是一个小荷塘,不是当年朱先生经常行走的地方,更不是《荷塘月色》的典型环境。
荷塘岸边土山上的“荷塘月色”亭
《荷塘月色》这篇文章,我是在一九四九年读到的。那时,我是初中一年级新生,故乡潮汕平原刚刚解放,用的还是解放前的“国文”课本。课堂上读完《背影》一文,从老师那里借来《背影》一书,老师特别指出其中有篇《荷塘月色》,是好文章。村外八九里处,就有一口大荷塘,这也增加了读《荷塘月色》的兴趣。
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
老师讲《背影》时,本来就听不懂,我们这些十二三岁的小孩还没有《背影》那样的人生阅历。这回读《荷塘月色》,没有老师的朗诵,也没有老师的讲解,比起“父亲的背影”那一段来,更不好懂了。荷花为什么就像“刚出浴的美人”呢?“刚出浴的美人”不就是在池塘里洗完澡沿着石阶爬上来的女人吗?这我看多了。村里多池塘,女青年就爱和着衣服在池塘里洗澡。为了雅观,下水时都换了黑色衣裤。她们从水里爬上来时,湿淋淋的一身黑,长长的黑发贴在脸上、脖上、肩膀上,老太太都骂她们“水鬼”。那时候,还没有读过杜衍的“晓开一朵烟波上,似画真妃出浴时”,没有读过杨万里的“恰似汉殿三千女,半是浓妆半淡妆”,也没有想到趁着月夜跑到荷塘去体味一下。
长大了,成了知识分子了,知道了《背影》和《荷塘月色》所流露的,是一种典型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温情。但在刚解放时,对阶级的理解是很糊涂的。一九五〇年初,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后来改称共产主义青年团)从秘密转为公开,动员学生们加入。在填申请书时,我就犯愁了,其中“阶级成分”怎么填?我去找支部书记,他问我:“家里有田吗?”“有多少?”“那就填小资产阶级吧!”我心里不同意,我认为家里很清苦,远不够小资产阶级的水平,自作主张填了“半小资产阶级”。
那时候,关于国旗的意义的宣传大体是这样说的:四颗小星从上到下分别代表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大星代表中国共产党,领导全国“四大阶级”。工人、农民、资本家我都见过。什么是小资产阶级?还是在小学时读巴金先生的《爱情三部曲》(《雾》、《雨》、《电》)时留下的印象。在这个“三部曲”中,有三个女青年知识分子,被称为“三个小资产阶级的女性”(对比郭沫若的《三个叛逆的女性》)。我想,书中那些“小资产阶级”,衣食住行那么排场,还能上大学;他们是小资产阶级,我至多也就是“半小资产阶级”。当时填入团申请书时,就是这么个认识水平。
后来,关于国旗图案的含义,似乎不再谈“四大阶级”了;再后来,小资产阶级好像又被并入资产阶级,不再是独立的阶级了,而小资产阶级思想(也是资产阶级思想)一直是要不得的东西,是思想改造的重要内容。五十年代初期,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过后,就曾有所传闻:北京文艺界人士月夜中泛舟北海,郑公振铎叹曰:“月色这样美,诸公如此良夜何?”几位有身份者竟面若冰霜,警惕地沉默着,弄得郑振铎很尴尬,暗自埋怨自己不该为月色所诱,露出了小资产阶级的尾巴。彼一时此一时也,郑振铎不是朱自清,一篇新的《荷塘月色》,只好胎死腹中。
毛泽东在《别了,司徒雷登》这篇著名社论中说:
许多曾经是自由主义者或民主个人主义者的人们,在美国帝国主义者及其走狗国民党反动派面前站起来了……朱自清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
我们应当写闻一多颂,写朱自清颂,他们表现了我们民族的英雄气概。
这里,我们看到革命领袖对两位知识分子的极其隆重的表彰。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朱自清先生在写《背影》和《荷塘月色》的时候,在他“站起来了”之前,是属于“自由主义者或民主个人主义者的人们”,也即属于资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
话分两头。由于毛主席在同一文章中把闻一多和朱自清这两位清华学人同时进行表彰,在清华校园中也就出现了把这两位名人在同一地点立亭立像纪念,出现了朱自清先生的雕像不在此荷塘而在彼荷塘的情况。
清华大学行政办公机构的所在地,叫做清华园。清乾隆时,这个地方叫熙春园,是“圆明园五园”之一。道光初年,它已独立于圆明园之外,并被一分为二,东北部分称熙春园,由道光皇帝赐五子为园居,西南部分称近春园,赐四子奕詝。这奕詝就是后来的咸丰皇帝,他把清华园院落最北的一个厅堂,厅堂外面的平台,以至平台北面的小荷塘一带,叫做“水木清华”。一九二四年,辜鸿铭、徐志摩、林徽因等曾在这里接待过泰戈尔。
抗日战争胜利后,清华同人在小荷塘北面小山上建了闻亭,纪念闻一多先生。
一九七八年,小荷塘东岸的一个旧方亭被命名为自清亭,纪念朱自清八十周年诞辰和三十周年忌辰。
朱自清雕像
一九八六年,在自清亭以东竖立了闻一多的雕像。
一九八七年,在自清亭以西、小荷塘北岸竖立了朱自清的雕像。
一九七八年以后,就陆续有人以老清华资格,在报刊上发表文章,把《荷塘月色》的荷塘从近春园的环岛大荷塘搬到清华园“水木清华”这个小荷塘来,并且以讹传讹,以致常有中学语文教师领着学生来此体验朱文意境。这个情况引起了专治教育史兼治清华史的黄延复教授的不安。一篇散文的自然背景,本也可以虚拟。但既然实有所指,而且所指环境尚存,就不该指鹿为马。于是,黄先生遍翻资料,走访有关人士,包括当时健在的朱先生的夫人陈竹隐女士和朱先生的同事兼好友冯友兰、王力、王瑶诸教授等,他们都肯定《荷塘月色》中的荷塘,是那个大荷塘而不是这个小荷塘。
但是,这里的两座纪念亭,两座雕像,自是一块儿共同完成了一阕无声的闻颂与朱颂。朱自清先生的汉白玉雕像,安坐在“水木清华”小荷塘的紧边上,若不跳入水中,根本就看不到他的正面。他在欣赏、诉说着什么?面前的这个小荷塘,已经几十年不种荷了。
近年来,秦皇汉武、剑客名妓,人们不厌其烦地一写再写,一颂再颂,封建糟粕,沸沸扬扬,而属于我们时代的、激动人心的朱自清颂却还没有听到。人们也许被批判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运动搞迷糊了,以至于写不出、或不敢下笔写出发自内心的颂歌来,立亭立像容易,歌之颂之事难。
一九四八年六月,朱自清先生和清华一百零九名教员一起,在抗议美国扶植日本和拒绝领取“美援”面粉的宣言“百十师长严正声明”上签名。
这个宣言附有签名者名单,现今就在常设的“校史展览”中展出。
关于这,还有一个小插曲。一九六〇年前后以至更后的一段时间内,在展出这个宣言时,签名名单已被拙劣地挖补过。朱自清先生是英雄,而跟他同时签名的不少同仁,却成了狗熊——那些在解放后诸多运动中成了“分子”、“右派”之类的签名者,他们的名字不见了,一些签名靠后的人的名字被挖了下来,掩盖在它们上面。展出的那个宣言,显得支离破碎,不堪卒看。
历史是你可以挖挖补补的字纸哟!有一位教师当时就感慨地对我说过:运动一来,总说只抓一小撮,百分之四五,好几个运动,就好几个百分之四五啊!人们曾经担心,不用再过多少时日,除了朱先生等几位古人外,恐怕那个宣言就再没有几个签名者了。
今天,当校友们步入校史展览室时,看到那个宣言的签名部分,已经过拨乱反正,恢复了本来的面目。名单挖补术,这种不同于主席团名单排座次的另一类艺术和学问,大概不再有多少用场了。
关于对小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认识,关于那个宣言的签名者的小插曲,都是过去的事了。今天重读《背影》,四十多年前老师在课堂上朗诵的声音,仿佛仍旧响在耳际:
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无论是父亲的“背影”,还是“荷塘月色”,它们饱含着一种十分清纯的人间感情,会轻轻地沁入人的心田去。过去不懂,现在懂了一些。小孩子不懂,而大人们会懂的——可人而又坑人的小资产阶级情感啊!
一九八八年,朱自清先生诞辰九十周年时,先生的同乡江泽民同志写了一首七绝:
背影铭文四海闻,
少年波老更情亲。
清芬正气传当世,
选释诗篇激后昆。
我拿了其中一句,做这篇文章的题目。
一九九六年六月一日,清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