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瞎仙

一个人的西部·致青春 作者:雪漠


6.瞎仙

因为贫穷,也因为村子里没多少书,我童年时很少有书可读,只能从贤孝中汲取营养。看过我的小说《大漠祭》的人都知道,贤孝是西部的一种传统弹唱艺术,其表演形式主要是由盲艺人怀抱三弦子,边弹边唱,或散文叙述,或韵文抒情,有点像苏州评弹。但无论其内容还是曲调,凉州贤孝都自成一家。有时,也会由多人弹唱贤孝中的片段,这时就叫杂调。演唱贤孝的盲艺人,人们一般称之为瞎仙或瞎贤,前者夸其能为,后者敬其德行。可见人们对贤孝的评价之高。

凉州贤孝在过去的武威确实有很大的影响力,它几乎是所有武威人的启蒙教材。贤孝的文化含金量也的确很大,虽然最初只是盲艺人借以生存乞食的手段,但经过历史的积累和沉淀,贤孝日渐丰富博大,浩如烟海,已经成了文化活化石那样的存在。而且,贤孝中有一种悲天悯人的利众精神,和一种遍及芸芸众生的大爱。这种精神内涵非常独特。我之所以那么喜欢贤孝,这就是主要原因之一。熟悉贤孝的朋友还会发现,只要他愿意,我的所有作品都能变成贤孝的唱词,用贤孝的方式来演唱。

贤孝听起来简单,却不是任何人都能唱好的。它的那种韵味,是从演唱者的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演唱者的心灵假如过于浮躁,不能跟贤孝唱词真正地共鸣,他唱出的贤孝就没有灵魂,不会打动别人——当然,浮躁的人也不会选择贤孝,因为贤孝不像流行歌曲那么受欢迎,唱贤孝是挣不了钱的,绝大多数唱贤孝的人,都是真的读懂了贤孝,真的爱贤孝——因此,贤孝艺人多是盲人。盲人看不到花花世界,也看不到诸多的浮华,更能无视喧嚣,用灵魂吟唱。在我眼中,他们远远超过了很多所谓的知识分子,因为他们的文化底蕴更深,也有更深的情怀。

贤孝虽然是瞎仙借以乞食的手段,但瞎仙从不觉得自己的演唱是在讨钱,他们认为自己是善文化的载体,他们的演唱是在传播善文化,这份使命感让他们少了一份自卑,多了一份自信和坦然。而他们的胸膛中,也总是跳动着一颗火热赤忱的心。瞎仙们最打动我的,正是这样的一颗心。

小时候,爹总在农闲时请来瞎贤,让他们给大家唱贤孝。常来我家演唱的瞎贤中有个叫贾福山的人,他曾经是我的邻居。我们很熟悉,我对他的感情也很深。于是,我在创作小说处女作《长烟落日处》的时候,就以他为原型,塑造了一个叫贾福仙的人物。我把贾福山的很多故事都赋予了这个人物,权当是为贾福山留下一点活过的证据。

我的很多小说中都谈到了贤孝或瞎仙,比如《长烟落日处》《大漠祭》《猎原》《白虎关》《野狐岭》等,对瞎仙和贤孝的描写,几乎伴随着我的整个创作生涯,其中,以《长烟落日处》的描写最为详细深刻。读完那篇小说,你不但会知道贾福山如何活着,也会知道所有瞎仙如何活着,因为贾福山的命运代表了那个群体的命运。

贾福山很穷,演唱贤孝只能勉强让他活下去,是不可能让他致富的。后来,听贤孝的人越来越少,他就一直处于“半失业”的状态,主要靠政府的低保生活。他一辈子没结婚,三十多岁时,据说有个寡妇很喜欢他,想要嫁给他,可寡妇的女儿女婿坚决不同意,那婚事就吹了。这件事对贾福山的打击很大,后来,他再也没有爱上哪个女人,也没有哪个女人爱上过他。他就一个人生活在一个黑黑的小土屋里,孤零零地过了一辈子,今年大概快要八十岁了吧。

陈亦新结婚时,我很想请他做东客——他甚至是我最想请的东客之一——可妈说,没眼睛的人,到那种场合去能干啥?看又看不到,夹菜也夹不到,这不是叫他去出丑吗?不如给他弄些好菜,叫他自个儿吃去。妈说的也有道理,所以当时我就没有请他。但每次回老家,我都会去看他,给他送点他需要的东西,也会给他点钱。给他钱的时候,我就像孝敬自己的父母,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在帮助他。在我看来,他虽眼盲,虽年老,却有一颗比谁都亮堂的心。我甚至觉得,他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启蒙老师。

小时候,我没书看,只能从贤孝中学我该学的东西,所以,哪儿有贤孝,我就会往哪儿跑。当然,那时的学没有学的概念,也不知道能学到什么东西,但我就是喜欢听,喜欢唱,喜欢问,也喜欢记。我常缠着大人们问这问那,我的脑袋里总是充满了无穷的向往和好奇。因此,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我却是“人人皆为我师”。无论从什么人身上,我都会发现可学的东西,也总能利用任何时间和机会学东西。所以,跟在贾福山身边的那些年里,我学会了不少贤孝——我能唱出的那些贤孝,其实都是贾福山教给我的。当然,贾福山教我的不仅仅是贤孝,还有很多他自己的智慧和感悟。

贾福山会唱很多贤孝,有些本子,他一唱就是十几夜。他的声音嘶哑苍凉,不那么好听,但他的歌声中涌动着一种生命本有的力量,那是一种决不放弃、苦苦挣扎的力量,能打疼听他演唱者的心。这是一种非常独特的神韵,我很喜欢,也很熟悉。就算我不知道演唱者是谁,只要听他唱上一声,我也会觉出一种熟悉,然后知道是他在演唱。听他演唱的时候,我的眼前总会晃动着一些在黄土地上挣扎的身影,他们都像我的父亲和母亲。

所以,每逢听到贤孝的歌声,我就会想到他;每次想到他,我总会忘了他的老,忘了他的穷,也忘了他的脏,只记得他在我小的时候来家里唱贤孝,给满屋子的乡亲们带来了巨大的快乐。我还记得,童年时的我,常跟着他哼哼唧唧地唱贤孝,很是自得其乐。

直到今天,我们的交往中仍然没有任何概念,始终是两颗火热真诚的心在碰撞。但是,当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发现他毕竟还是老了。贤孝也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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