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实地勘察
星期四的晚上,我来到托尔肖夫,站在赫格尔曼斯门的那幢公寓大楼外。我从马路对面观察着这栋大楼。灰色的外墙很简朴,没有太多人工装饰的痕迹。我很喜欢。很多人喜欢粉刷外墙,在窗户四周采用裱花装饰,但我觉得简朴的外观就很美。可以想象,这栋楼房和所有建于1890年前后的房屋一样,也有过辉煌华丽的往昔。他们按米购买装饰材料,然后像我安装踢脚板和门窗镶边一样,一块一块地装裱上去。现在房屋的外观很可能是20世纪50年代翻新的结果,和之前的外观一样,它也构成了房屋历史的一部分。
街面很宽,我可以把车停在街面上。我的机动式起重机和装载车都有地方停了。大楼的入口正对着街面,而不像通常那样,有一个通向大楼后面,然后从大楼后面通往公寓的隐蔽入口。入口通往一个院落,但车辆并不能入内。但如果街面上暂时没有停车位,这里也能派上用场。
我一边上楼梯,一边开始进行初步考察。到处都有重要的信息等着我去发现。楼梯井的可用空间非常重要,因为这关系到运送物料的难易程度。有搬运木板的足够空间吗?能不能将较长的材料从楼梯中间的扶手之间递送上去?墙壁是否最近粉刷过?如果是,那么搬货时就得特别留心墙壁。
施工说明书中没有提到公寓入口和楼梯中的防火设施。为了遵守整个楼梯井区域的安全防火规定,在改建阁楼时必须采取一些额外的措施。为了遵守防火规定,通往地下室的门,以及各个公寓的大门,全都已经替换过了。从地下室往上也都铺上了必要的石膏板。毫无疑问,这里的人们已经考虑到了消防问题,在这些地区没有任何关于防火的参考资料,这并非因为对具体条款的忽略。
彼得森和我打招呼,把我介绍给卡里。孩子们今天晚上被送去爷爷家了。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也许也是最后一次。他们想见见我,看我行不行。我们相互打量着彼此,他俩似乎挺和蔼的。我们围坐在餐桌前研究规划图,简单地讨论了一下这个项目。我不时提出几个细节问题,以便暗示他们,我已经了解了这个施工内容,并且还能让他们觉得我对这个项目很感兴趣,我的确有兴趣。充分了解这个项目固然很重要,但这耗时太久。目前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取得第一印象分。这是第一个回合,如果我想得到这个项目,那么第一次见面必须顺利。就凭双方隔着桌子交流得顺畅与否就能看出,日后双方是否能顺利合作。了解双方是否合得来,这点很重要。
我已经和彼得森聊过好几次,现在又见到了卡里。他俩构成了我脑海中的“彼得森一家”。我们走上阁楼,那里光线很暗。我打开了LED头灯以便看清那些角落。我把苹果电脑放在一个凳子上,然后,我把他们提供给我的信息,以及他们的回答都写了下来。我还一一记录下那些注意事项。
冬天并不适合进行实地考察。很多你希望能一目了然的特征,被暗淡的光线和厚厚的积雪给掩盖了。尽管如此,冬天仍然充满魅力,你能听到各种模糊不清的声响,看到群星在夜空中闪烁。即便是在城市里也是一样。
我从旧天窗中探出脑袋,环顾四周,看到了一个个烟囱、通风口和无数个屋顶。四下一片漆黑,我恍若置身于《钟楼怪人》(The Hunchback of Notre Dame)的场景中。仿佛有一把巨斧将烟囱劈成了两半,然后两个烟囱又分别被竖了起来,并在它们之间特意保留着一点距离。一钩新月就这样出现在它们俩之间。积雪很厚,导致我无法看清防雨板的情况,还有防雨板和石板瓦衔接处的情况。
屋顶在8年前替换过,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烟囱也检修过,保养得也不错。从建筑角度来看,阁楼与奥斯陆19世纪末的其他顶层空间相似。这里很大、很宽敞,从地面到屋脊有五六米高,有各种系梁、连系材和支柱。它们占据了大量空间,而且非常挡道,但不少人觉得这些东西很美观。也许这是乡村浪漫主义的城市变体。这个阁楼的屋面坡度很陡,支撑墙很高,因此非常适合改建。改建之后,天花板下将有非常宽敞的空间。楼梯井就像阁楼中一个竖立着的立方体,翻新后仍将保留,并将在上面建个夹层。在这个立方体周围还要搭建防火墙。
那些木结构的储藏室简朴、通风。它们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整座大楼刚刚落成的时候。未来,有的储藏室将从阁楼生活区移出,移到仍然是干燥室的区域。尽管这个区域被保留下来的部分会很少,但仍然有足够的空间做储藏室。
电线、电话线和电视线乱成了一团,需要重新布线。该重装的重装,该移到别处的就移到别处,而且有很多线可以拆掉。一般来说,电视和电话问题需要尽早处理,因为我们很难控制这些问题,并且需要花费不少时间。切断人们和外部世界的所有联系可不是小事一桩,不能掉以轻心。谁都不想给邻居带来这样的不便,惹恼他们。那样他们很快就会把你当成甲壳虫,或诸如此类的害虫,因为你已经制造了大量的噪声和烟尘。而且,说不定这栋大楼已经经历了多次改建和翻新,现在又有工匠要来改建阁楼,其他住户一定非常厌恶这样乱哄哄的吵闹环境。任凭是谁都难以忍受看着自己生活的家园,一次次沦为建筑工地。
我将那些还没有和彼得森一家商议的事项也都做了笔记。尽管让他们早点儿注意到这些问题是好的,但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比如:两段用石棉隔离的通风管需要处理;需要用新管重修通风管道,而新的通风管道需要穿过屋顶,然后封上盖子;另外,有一根污水管需要更换,或移到其他更适合的位置;两个油烟顶盖需要移位;屋顶下方的一个砖砌的通风管道部分已被拆毁,但顶部却没有密封。我不知道当时施工的人是怎么想的,这样做极易走火,因为火势会顺着砖砌的通风井一路蔓延到阁楼中,浓烟也会一路通到公寓里。通风井需要通过绝缘的通风管道通过屋顶。
彼得森夫妇说过,他们希望能在保证质量的同时避免产生额外的支出,并且希望能够尽早地了解各项支出。目前,我所列的物料清单并不长,跟高昂的项目总费用相比,额外项目所需的费用简直不值一提。有几处开销工程师并没有在施工说明书中详细列出。他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也许是因为列出额外开销的做法并不常见,好像这些开销和你有关似的,所以他们还不如假装不知道,把这事丢给别人。这俨然已经成为工作方式,甚至是一种文化:坏事不看,坏事不听。如果无法做到不看或不听,那么只有最后一种可能性:坏事不说。
本来在施工过程中出现各种问题和难点是很正常的,但由于他们这样的做法,那些本身就存在的问题就会被搁置一旁,直到避无可避之时才浮出水面。通常只有在施工开始时才会出现这种情况。所以,这些问题和难点就落到工匠们的身上,于是工匠们不得不去通知顾客。如此一来,客户就很容易把工匠当成制造麻烦的人。
我情愿坦率一点、真诚一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无论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我希望能让他们尽早了解这些事情,但我现在没法告诉他们,因为那样会降低我中标的成功率,所以我得再等等。
我应该克制一下自己的工作热情,但仍旧抑制不住地仔细琢磨着,脑海中一遍遍地“过电影”,很快,整个工程变得明朗起来。我想通过新旧结合的方式将椽子和天花板横梁安装到位,然后再用石膏板覆盖它们。在今后的50年或100年中,再也没人会看到这些椽子和天花板了。跟我类似的人说不定也是一天到晚头脑中都在“过电影”。我未来的同事应该在很多方面都和我颇为相似,但在这一点上一定和我不一样。既然与我素不相识,他们肯定会担心我的施工质量。要知道,在进行拆除工作时,原来工程的质量是显而易见的。我的手艺非常细致,在将来的某个时刻,能够发现并愿意看到这点的人一定能看到。目前我也是这样看待这间阁楼和它当初的施工者的。我本来想告诉彼得森夫妇,如果他们能够信任我,允许我帮他们改建阁楼的话,我一定不会让他们失望。但这样行不通。得等建筑师、工程师、规划署的办事员忙完后,才能轮到我上场,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的级别都比我高。
我可以为自己代言,但我得谨慎、谦虚,选择一种近乎谦卑的态度。因为无论从实际情况来看,还是从人们的心理预期和社会办事方式来说,这才是正常的秩序。在我按照图纸施工、改建阁楼的那段时间内,建筑师也许已经完成了二三十份这样的图纸,而结构工程师也许已经完成了对百余间阁楼的核算。
我觉得,对于这样一个项目,我付出的心力远远超过他们。我会这样想并非纯粹基于我所消耗的时间,也包括用心程度。因为我和不少建筑师、工程师合作过许多类似的项目,这是我的切身体会。
对我而言,这份工作的报酬几乎等于我半年的收入。在此期间,我会因努力工作而大汗淋漓、满身泥水,也有可能会割伤手指或冻坏自己。如果我中标,那么这份工作将成为我那段特定的岁月中最重要的人生印记。
我希望别人能根据我的职业来评价我,就好像这个职业本身就是一个人一样。因此,我认为有能力的工匠在未来的某一天评价我的作品质量,是非常个人的想法。我想,100多年前的许多建筑者也有同样的想法。在我心中,他们都是我的同事,甚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