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十年前(1975—1976)在剑桥待了一整年。我极为中意那个天清地宁、充满灵秀之气的大学城,虽无济慈的诗才,却有他作诗的冲动。我不知不觉写了好几篇抒情写景的散文,后来出了一本《剑桥语丝》的小书。
去年(1985)九月我去了德国的海德堡。我想有个静静读书的环境,特别想了解一下德国研究马克斯·韦伯(Max Weber)的情形。韦伯是现代社会学的宗师,讲社会学离不开韦伯,而韦伯、海德堡、社会学这三者有美妙的关系。海德堡大学就是当年韦伯读过书、教过书的地方。今日海大的社会学研究所是“韦伯学”的一个重要中心。既然德国给了我一个研究访问的机会,我就毫无考虑地选择了海德堡。十年前的五月晚春,我从剑桥曾到过海城小游,不消说,我有过一次“惊艳”的喜悦。这一次在海城刚飘下第一片落叶的初秋,我重临旧地。住下来后,越发感到这个山水之城的妩媚与绮丽。
海德堡与剑桥是两种不同的美,两种不同的灵韵。而海城的秋色,清丽照眼,令人恨不得一手拥抱,只苦没有特纳(Turner)的彩笔,就写起自说自话的散文来了。第一篇甫刊出,《明报月刊》主编董桥兄的限时快函就来了,劝我“多写,多写”。董桥自己写一手好散文,眼高手也高,但他对我这类“小品”似有偏爱,还给它取了“金体文”的雅名。我已忘了邮差先生为他专送了几封限时的快函了。不论短的、长的,都是文情并茂的“劝书”,也差不多是每读完他的来信之后,我就想着下一篇的篇名了。的确,没有他这样一位勤于写信、善于写信的编者朋友的敦促,这本小书是不会问世的。我对这段建立在友谊之上的“文学因缘”是十分珍惜的。诚然,我也感念《联副》和《人间》的编者痖弦、苏伟贞、金恒炜和陈怡真,他(她)们乐意将这些文章发表使我与国内外读者保有了精神的感通。至于这个书名倒是我幼儿润宾自香港来信中不经意提起的,他这样说:“读了您在海德堡写的文章,您是否有意再写一部像《剑桥语丝》的书?我在美看过剑桥一书,那时我视之为精神食粮呢!不知书名会否题作海德堡语丝?”就这样,我就决定用《海德堡语丝》。其实,这个书名很恰当,因为这本小书写的不尽是风景,它有对德国的文化、历史、政治的所见、所思。这些不属于“高头讲章”的议论,只是随感式的语丝。尽管书中所写的不限于海德堡,但每个字都是我在海城的尼加河畔和玛兹街两个寄旅的客舍里写的,谓之《海德堡语丝》,不亦宜乎?这样便与《剑桥语丝》成为一对姊妹篇了。而海德堡与剑桥这两个大学小城不原就是一对姊妹城吗?
海德堡这个山水之城的美,德国大诗人歌德、荷尔德林以及浪漫主义的名士早就歌赞不已,英国的特纳更用彩笔画下了他所捕捉到的印象。最妙的是马克·吐温,这位以幽默讽刺著名的美国文豪,常有惊世骇俗的奇笔。他对世界闻名的水都威尼斯竟然会这样说:“这可以是一个美丽的城市,假如把它的水都抽干了的话。”但当他在一八七八年抵海德堡时却收起了一切辛辣嘲讽的字汇,竟然发出这般的赞美:“当你觉得白昼的海德堡——以及它的周围——是美得不可能更美的了(the last possibility of the beautiful),可是在你见到了夜色里的海德堡:像一条下堕的银河,而边界上灿如星群的车轨,那么你就需要一些时间再下判断了。”在我看来,马克·吐温对海城的夜色是夸大了,至少我相信,假如他有缘到香港的山顶,看过维多利亚海港黄昏后珠光钻色的奇景,他就真要落笔小心了。在海德堡时,吐温还与当时在海大读书的哈里斯(Frank Harris),乘木筏,险游尼加河的上游,写了不少真真假假的妙文。据说,这次神秘的木筏之旅的经验,促发了他的幻想力,使他日后写出了《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Huckleberry Finn)的传世之作。
马克·吐温不只赞海德堡,当他在德国北方初于汉堡上岸之际,已经爱上了这个国家。在法兰克福他致友人的信中说:“这片土地真是个乐园,多么清洁的衣衫,多么美好的面孔,多么安详的满足,多么繁荣,多么自由,多么了不起的政府。”吐温走到哪里,都称赞德人的干净,德人的有礼。他特别觉得德国出名的六寸厚的“羽毛被”,最为精彩。在他眼中,甚至连德国一种叫Maikafer的金甲虫比美国的金甲虫(Junebug)也要“优越”。(据我了解,他好像只抱怨过德文,认为那是一种“可怕的语文”!)我不知Maikafer是否比Junebug优越,也许它们根本是不同属类的昆虫,说不上谁优越不优越,不过,我在玛兹街睡的还是吐温所说的那种六寸厚的“羽毛被”,又轻又软,的确是精彩。至于吐温说德人爱干净、有礼数,也确是不算夸张。而这印象,决不是从二次大战后好莱坞所制的影片中所能得到的。当然,德国也不是《镜花缘》中的君子国。我在南部乌尔姆(Ulm)时,就见过一个蛮不讲礼、毫无文明的无赖汉,在他身上只会令人忆起纳粹的丑恶。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德国问题多多,已不是吐温口中的“乐园”,其实,地上哪有乐园?不过,战后的德国在一片战火灰烬中迅速复兴,到处见到文化的活力、自由的精神,确是一只劫火重生的火凤凰!
在海德堡近四个月,德国友人说,海德堡太美,太浪漫,不能代表德国,我就以海城为基地,作了几次旅行。莱茵河之旅,不只欣赏到这条象征德国的历史之河的风光,更在莱茵河畔,看到波恩国会中民主运作的美景。柏林之旅,当然不能不看那道墙。由那道墙,想到柏林的阉割、德国的分裂,以是,也想到二次大战,想到吹胀起来似巨人,胀破了原来是个小丑的希特勒。而由希特勒建造第三帝国的疯狂之梦,不能不联想到创造第二帝国的俾斯麦。真妙,在弗里德里斯鲁这个铁血宰相的故居,竟然看不到半个人影。这一代的德国人在想些什么?我不太清楚,但我知道他们对第三帝国的凶行败德感到罪羞,他们要隔断“政治的过去”。他们所喜爱的是自由,平平凡凡的自由,不再是那些吹嘘大日耳曼的政治符号和价值。在德国之旅中,给我强烈印象的不只是德人对“政治的过去”的冷漠,也是他们对“文化的过去”的热爱。在积极的现代化过程中,德人还紧紧地拥抱着传统。歌德、席勒、海涅、贝多芬、巴赫、瓦格纳、丢勒(A.Dürer)依然亲切地活在他们的心中,不论走到哪里,都感到传统的存在。真的,在我闲步走过的德国小城,特别是那些古老的大学城,最使人欢然有喜的便是“传统”与“现代”细针密缝的有机结合了。我在给董桥的信上说:“我就是喜欢这种现代与传统结合在一起的地方:有历史的通道,就不会飘浮;有时代的气息,则知道你站在那里了!”
在海德堡,一直沉醉在秋山秋树秋水里,四季中,我最爱秋,在海城,过的是“踩着沙沙落叶的日子”,清冷中自有雅趣。在探尽海城之秋后,我曾有巴黎—日内瓦—弗莱堡的“秋之旅”。秋太玲珑,太脆弱,来时匆匆,去时匆匆。追秋的脚步到日内瓦时,竟遇到了瑞士的初雪!说到雪景,我最难忘的自然是仙气逼人的莫扎特故乡“萨尔茨堡之冬”了。
每次从外地旅行回到海城的居处,就有“异乡人”返“家”的快乐。在悠悠的钟声中,把我的所见、所思写成一篇篇的“语丝”,真的,我记不起有哪一次没有听到古堡传来中古的钟声!
海德堡大学六百周年的第一个月的十二日黄昏,我离开了这浪漫的山水之城。没有说“别了”,我还没有看尽它的美呢!其实,这个“永远年轻、永远美丽”的古城之美又怎能看得尽呢?特别是我二度海德堡之游中,都未曾见到马克·吐温所说“欧洲一景”的古堡烟火。是的,一九八五年的除夕,在玛兹街三楼房东汉娜与霍夫冈的家里,倒也看到了海城万家齐放烟火、爆竹的好景致。那夜,不知开了几支香槟,不知喝了几瓶“巴登”(Baden)的美酒,还不到七分醉意的欢愉气氛里,大家祝祷和平,并彼此深深祝福。在这个世界,谁能不需要一点祝福呢?
在海德堡时间不算久,但这个古大学城给予我的比预想的多得多,一百多个宁谧的日子,不只让我有时间静静读书研究,还真正让我有机会静静地思考。尽管这是我第二度到德国,但却是我第一次“发现”德国。这里收集的一篇篇语丝就是我捕捉的一鳞半爪的印象。诚然,这些印象都是主观的,浮光掠影式的,我绝不敢说我了解德国。托马斯·曼(Thomas Mann)说德人是真正匪夷所思的(Problematices),我实在看不透许多谜样的事象。最妙的是我写的都是德国的所见所思;但落墨之时,总不知不觉会联想起万里外的故国神州。有时,连自己都不知笔下多少写的是德国,多少写的是中国。中国越远,就越会想起中国,文化的中国,山水的中国!我在整理《海德堡语丝》出版的文稿时,不由地把神州之游的《最难忘情是山水》一文收录在内,作为附篇。
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日于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