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以“报章”为中心的文学时代
十五年前,我曾这样论及杂志(尤其是小说杂志)在文学革命中所起的关键作用:“首先,从《新小说》开始,每批作家、每个文学团体都是通过筹办自己的刊物来实践其艺术主张”;“第二,不是出版商办杂志,而是作家亲自创办或编辑文学杂志”;“第三,这两代作家的绝大部分作品都是在报刊上发表后才结集出版的”。因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一个以刊物为中心的文学时代”。[1]现在看来,这一判断大致没错,但必须略加修正。名记者兼小说家萧乾晚年之为报纸副刊“鸣不平”,其意见值得关注:“遍翻几部现代中国文学史,看不到哪位文学史家正视过文学副刊对‘五四’以来的新文学起过的作用,做出的贡献。然而多少作家是在20年代、30年代,在北平的《晨报》、《京报》,天津的《大公报》、《益世报》,上海的《申报》和《新闻报》开始写作的呀!”[2]兼及报纸的文艺副刊与杂志(尤其是文学杂志),这样来谈论文学生产与传播,无疑更为合适。
1946年,沈从文为天津《益世报》编《文学周刊》,其《编者言》有曰:“在中国报业史上,副刊原有它的光荣时代,即从五四到北伐。北京的‘晨副’和‘京副’,上海的‘觉悟’和‘学灯’,当时用一个综合性方式和读者对面,实支配了全国知识分子兴味和信仰。国际第一流学者罗素、杜威、太戈尔、爱因斯坦的学术讲演或思想介绍,国内第一流学者梁启超、陈独秀、胡适之、丁文江等等重要论著或争辩,是由副刊来刊载和读者对面的。南北知名作家如鲁迅、冰心、徐志摩、叶绍钧、沈雁冰、闻一多、朱自清、俞平伯、玄庐、大白……等人的创作,因从副刊登载、转载,而引起读者普遍的注意,并刺激了后来者。新作家的出头露面,自由竞争,更必需由副刊找机会。”沈文的结论是:报纸副刊“直接奠定了新文学运动的磐石永固,间接还助成了北伐成功”。[3]这句话的前半截很有道理,后半截则不无夸张。报纸副刊读者数量众,社会影响广,就像郑伯奇所说的,五四运动以后,“副刊成了发表新思想,开拓新文艺的自由园地”[4]。除了上文提及的1920年代“四大副刊”——《时事新报·学灯》《民国日报·觉悟》《晨报副刊》《京报副刊》,1930年代的《大公报·文艺副刊》《益世报·文学周刊》《申报·自由谈》《世界日报·文艺周刊》等,也都曾在文坛上引领风骚。
为什么报纸的副刊(尤其是文艺副刊)如此重要,孙伏园的看法是:“而在中国,杂志又如此之少,专门杂志更少了,日报的附张于是又须代替一部分杂志的工作。例如宗教、哲学、科学、文学、美术等,本来都应该有专门杂志的,而现在《民国日报》的《觉悟》,《时事新报》的《学灯》,北京《晨报》的副刊,大抵是兼收并蓄的。”[5]朱光潜则着眼于作家与读者的沟通:“居今之世,一个文学作家不能轻视他的读者群众,因此也就不能轻视读者群众最多的报章,报章在今日是文学的正常的发育园地,我们应该使它成为文学的健康的发育园地。”[6]读者需要副刊,作者需要副刊,其实,更需要副刊的,还是报纸自身。有些连载(如长篇小说)目标很明确,直接指向报纸销路;有的栏目则主打知名度,不必考虑读者多少。在某种意义上,成功的副刊成了报纸的品牌。这才能够理解,为什么那么多报纸愿意出钱聘请著名作家或学者主持各类副刊。名作家、名学者之主持哲学、经济、史地、语言、文学等专栏,不必介入报纸的日常经营,可凭个人兴趣及眼光约稿编稿,一般来说质量高、声誉好、影响大,虽不见得就能增加发行量,但那是报纸的门面,马虎不得。当然,报社方面一旦发现此举得不偿失,或财政上出现危机,第一可裁的,也是这“无伤大雅”的副刊。
也是在1946年,沈从文还写了一篇长文,谈怎样办一份好报纸,其中特别强调副刊的作用:“从五四起始,近二十五年新闻纸上的副刊,即有个光荣的过去,可以回溯。初期社会重造思想与文学运动的建立,是用副刊作工具,而得到完全成功的。这二十年新作家的初期作品,更无不由副刊介绍于读者。鲁迅的短短杂文,即为适应副刊需要而写成。到民十四五以后,在北方,一个报纸的副刊编辑,且照例比任何版编辑重要。社长对于副刊编辑不当作职员,却有朋友帮忙意味。如孙伏园、徐志摩、刘半农诸人作副刊编辑,即为这种情形。许多报纸存在和发展,副刊好坏即大有关系。”[7]作为作家的沈从文,早就名扬四海;随着《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的流播,作为文物研究者的沈从文也日渐引起关注;至于《沈从文全集》的出版,则让我们了解作为文学批评家的沈从文,其眼光与胆识同样不可小瞧。除了对若干作家的精彩点评,以及挑起“京派与海派”论争,其刻意渲染报纸副刊对于文学创作的影响,也很有见地。只是此前的研究者,不管是新闻史家还是文学史家,都极少倾听沈从文半个世纪前的提醒。
对于那些不仅足以代表“一个时代”,而且可以称得上“创造了”一个时代的杂志,如《时务报》《新民丛报》《新青年》等[8],学界已经给予了足够的重视。至于像《新小说》《礼拜六》《小说月报》《创造》《现代》《论语》等著名的文学杂志,近年更是成为硕士论文、博士论文考察的重点目标。相对来说,报纸副刊因面目不如同人杂志清晰,再加上资料搜集难度很大,不太容易成为专题研究的对象。假如承认“这是一个以‘报章’为中心的文学时代”,那么报纸副刊与专门杂志的并驾齐驱,便是题中应有之义。
[1] 参见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279—280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
[2] 萧乾:《〈中国报纸的副刊〉序言》,见王文彬编《中国报纸的副刊》,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8年。
[3] 从文:《编者言》,《益世报·文学周刊》11期,1946年10月20日;见《沈从文全集》16卷447—448页,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
[4] 参见郑伯奇《发刊的话》,《秦风日报·工商日报联合版副刊》第1期,1945年5月4日。
[5] 记者(孙伏园):《理想中的日报附张》,《京报副刊》第1号,1924年12月5日。
[6] 朱光潜:《谈报章文学》,《民国日报·文艺周刊》1948年2月2日。
[7] 沈从文:《怎样办一份好报纸》,《上海文化》8期,1946年9月;见《沈从文全集》14卷242页。
[8] 参见胡适《与高一涵等四位的信》,《努力周报》75期,1923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