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中国文学的生产机制及传播方式[1]
——以1890年代至1930年代的报章为中心
假如你想在悠远漫长且波澜壮阔的中国文学史上,迅速抓住“现代文学”的基本特征,该从何入手?表现现代生活?独尊个人意志?借鉴域外文学?这些固然都是好主意;可我更愿意从文学的生产机制及传播方式说起[2]。这里有1980年代中期起陆续引进的文学社会学、接受美学、媒介研究、公共空间等西方理论的影响,但更与北大学术群体的趣味有很大关系。在《文学史家的报刊研究——以北大诸君的学术思路为中心》[3],我主要谈论师长们的工作;至于年轻一辈的研究成果[4],同样值得我们关注。
谈论文学的生产及传播,在我看来,起码必需包含报章、出版、教科书编纂以及读者研究等四个相互关联而又各自独立的侧面。前两者边界明确,容易获得共识。后两者或牵涉教育体制,或定义相对模糊,有待进一步厘清。[5]对于一时代文学趣味的形成以及具体作家作品的“经典化”,后两者关系重大。[6]限于篇幅,本文将主要讨论报章在晚清以降的“文学革命”中所发挥的巨大作用。
一、报章之于“文学革命”
梁启超、谭嗣同等晚清文人所谈论的“报章”,包括报纸与杂志。落实到文学生产,则是报纸副刊、文学杂志以及刊载文学作品的综合性刊物。一般说来,因篇幅及读者定位不同,专门杂志与报纸副刊的面貌应有很大差别[7],可具体到刊发诗歌、散文(杂文、随笔)、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等文学作品,二者的功能大致相同。连中篇小说《阿Q正传》都是初刊于《晨报副刊》(1921年12月4日至1922年2月12日),张恨水的长篇小说《金粉世家》1927年起连续五年连载于《世界日报》,你就没有理由在此二者之间强分轩轾。
专门的文学杂志如《新小说》《绣像小说》《月月小说》《小说林》《礼拜六》《小说月报》《创造》《语丝》《新月》《现代》等,固然深刻影响了现代中国的文学进程,但综合性杂志如《新民丛报》《新青年》等,其功用同样不能忽视。至于报纸的副刊,名目繁多,涉及范围甚广,但仍以文艺副刊的影响最大。这一点,报学史专家戈公振有很好的说明:“吾意副张之材料,必以文艺为基础,如批评、小说、诗歌、戏曲与新闻之类,凡足以引起研究之兴味者,均可兼收并蓄,而要在与日常生活有关,与读者之常识相去不远。”[8]
谈论报章与文学,为何从1890年代说起,而不是像新闻史专家那样,将其推到1810年代?我们都知道,1815年8月5日,马礼逊在马六甲出版了第一个中文的近代化期刊《察世俗每月统纪传》,而中国人自办的近代化报纸,则当推伍廷芳1858年于香港创办的《中外新报》。但真正将文学创作作为报章的重要栏目来认真经营,有待报纸文艺副刊与专门文学杂志的出现。中国最早的文学杂志《瀛寰琐记》创刊于1872年,其中除蠡勺居士翻译的英国小说《昕夕闲谈》外,余者都是传统诗文。1892年韩子云独力创办《海上奇书》,主要发表自己的长、短篇小说,再配上一些前人的笔记、小说,方才对日后的文学革新产生影响。而1897年上海《字林沪报》设副刊《消闲报》,日出一张,随报分送;1900年《中国日报》辟副刊《鼓吹录》。此后,大部分报纸都腾出固定的版面刊载文艺作品,“副刊”之于“文学史”,方才构成重要的关系。
说到“文学革命”,一般指称五四新文化人的工作,具体年代是1917—1922年。经由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及众多“中国现代文学史”的论述,这一观念已经深入人心。只是随着晚清研究的迅速崛起,梁启超等极力提倡的诗界革命、文界革命及小说界革命等,逐渐被纳入“文学革命”的范围来考察。在我看来,一场成功的思想、文化、文学上的“革命”,既不可能一蹴而就,也不会稍纵即逝,必然包括酝酿、突破、巩固、定型。因此,我愿意将1890年代至1930年代的文学事业,作为一个相对完整的过程来考察。这也是我所再三谈及的,无论关注文学运动,还是兼及思想学术,都必需意识到此乃晚清与五四两代人的合力。[9]1935年前后,借助《中国新文学大系》的编纂,五四一代完成其自我经典化;随后爆发的抗日战争,客观上也使得新一代作家占据主导地位并充分展示其才华。
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里提到自家创作《狂人日记》等,“算是显示了‘文学革命’的实绩”[10],这话必须与胡适“提倡有心,创造无力”的感叹对看[11],方才明白五四那代人的襟怀与抱负。不能只是“提倡有心”,必须创作出“伟大的作品”,所谓的“文学革命”,才算是真正获得成功。本已分道扬镳的五四新文化人,之所以尽弃前嫌,通力合作,编纂《中国新文学大系》,便是为了向挑战者证明:五四文学革命确有“实绩”,并非只有“首倡之功”。
1933年,刘半农在编纂《初期白话诗稿》时,引了陈衡哲“我们都是三代以上的古人了”的慨叹,然后加以发挥:“这十五年中,国内文艺界已经有了显著的变动和相当的进步,就把我们这班当初努力于文艺革新的人,一挤挤成了三代以上的古人,这是我们应当于惭愧之余感觉到十二分的喜悦与安慰的。”[12]这段话,被《中国新文学大系》的编纂者再三提及。“三代以上的古人”这样的感慨,既沉重,又敏感,牵涉到五四“文学革命”与1930年代“革命文学”的冲突。尽管代与代、先驱与后继、当事人与观察者、追忆历史与关注当下,决定了对于“新文学”的历史建构,各方意见会有分歧;但经由《中国新文学大系》的编纂,《新青年》同人的文学事业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肯定。[13]
关于五四一代如何借助“大系”的编纂,加强“文学革命”的历史记忆,并恰到好处地建立起有关“新文学”的权威叙事,学界近年多有研究[14],这里不再细说。其实,还有另外一些人事变迁,同样影响后世对于五四新文化及新文学的记忆。《独秀文存》《守常文集》的出版,刘半农、鲁迅的逝世,《新青年》杂志的重刊等,都使得抗战前夕形成一个追忆《新青年》的小小热潮。此后,还有若干“《新青年》叙事”在继续(如胡适、周作人),但作为整体的五四新文化与新文学,已完成其使命,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1930年代的中国文学,既有“左联”为代表的激进思潮,也有不少特立独行的优秀作家(如老舍、巴金、沈从文等)。后者大都延续五四新文化路线,可以看作晚清以降文学革命所结的“正果”;前者则力图告别/超越五四,另辟一番新天地——但其文艺大众化口号之得以真正实施,还有赖抗战军兴,整个文学生产及传播方式发生巨大变化。换句话说,纷纭复杂的1930年代文学,既是晚清以降文学革命进程的终结,也可看作另一场革命的开端。
[1] 本文原是提交给“文学传媒与文化视界”学术研讨会(台湾,中正大学,2003年11月8—9日)的专题论文,后又成为笔者在鲁迅文学院(北京,2003年11月28日)及厦门大学(厦门,2004年1月4日)的讲演稿。此次收录,以论文为主干,“附记”部分乃北京演讲时的借题发挥。
[2] 参见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附录一《小说的书面化倾向与叙事模式的转变》,此书1988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初版,1990年由台北的久大文化公司推出繁体字版,1997年河北人民出版社将其收入三卷本的《陈平原小说史论集》,2003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修订版。
[3] 参见陈平原《文学史家的报刊研究——以北大诸君的学术思路为中心》,《中华读书报》2002年1月9日。
[4] 参见陈平原、山口守合编《大众传媒与现代文学》(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3年),其中有不少北大刚毕业或仍在学的研究生论文。
[5] 去年11月8日,在台湾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合作召开的题为“文化场域与教育视界——晚清至1940年代”国际会议上,我曾区分不同类型的读者:“在我心目中,有两种读者,一种是一般读者,其购买与阅读,乃纯粹的文学消费;另一种则是理想读者,不只阅读,还批评、传播、再创造。如果举例,前者为上海的店员,后者则是北京的大学生。讨论文学传播,除了考虑有多少读者,还必须考虑是哪些读者在阅读。大学的课堂讲授,集体住宿制度,还有社团活动等因素,使得同样一本书,卖给店员与卖给大学生,传播的广度与速度是不同的。因此,我才会特别强调《礼拜六》与《新青年》的读者构成不同,直接影响其传播效果。现在讨论大众文化的人,经常会举这么一个例子:当年张恨水的读者,比鲁迅的读者多得多。可这说的是短时间内某部作品的印刷与销售,我想提醒一点,张与鲁的读者素质不一样,后者有批评、转载以及模仿写作的可能。”参见《文讯》2003年1期颜健富《现代性与中国启蒙运动》。
[6] 在《“通俗小说”在中国》一文中,我曾提及:“五四时期的大学教授,除了社会地位与知识准备比较优越,其从事文学创作,还有一个有利的因素,那便是借助于讲堂讲授与教科书编撰,使其迅速传播。胡适、刘半农、周作人等人在北京大学所作关于小说的演讲,为新文学发展推波助澜;而《五十年来之中国文学》、《中国新文学之源流》等著述,更是借总结历史张扬其文学主张。1929年,甚至朱自清开始在大学课堂上系统讲授‘中国新文学研究’课程,虽因受到很大压力,四年后关门大吉;可历史上难得有如此幸运的文学运动,尚在展开阶段,便已进入文学史著和大学讲堂。更能说明五四新文学格外幸运的,还属中小学教科书的编纂。1920年1月,教育部下令各省‘自本年秋季起,凡国民学校一二年级先改国文为语体文,以期收言文一致之效’。这对于白话文运动的成功,自是关键的一步。而迫在眉睫的编写新教科书,更使得新文学迅速‘经典化’。……新文学家的作品可以轻易进入中学教科书,而‘通俗小说’家名气再大(如张恨水),也没有这种缘份。”(参见拙著《文学史的形成与建构》99—119页,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
[7] 戈公振撰于1927年的《中国报学史》第六章第九节“附刊与小报”称:“日报与杂志,只供人以趣味,研究学问须用书籍,此通论也。然我国杂志不多,专门之杂志尤少,于是周刊又兼有一部分之杂志工作。关于宗教、哲学、科学、文学、美术等,乃几无所不包。然二者性质终属不同,盖专门杂志务求其深,周刊务求其广,且须力避教科书之色彩也。”(《中国报学史》201页,北京:中国新闻出版社,1985年)
[8] 戈公振:《中国报学史》200页。
[9] 参见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的“第一章 导言”及《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的“导言 西学东渐与旧学新知”。
[10] 《〈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鲁迅全集》6卷23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
[11] 自称对于新诗“提倡有心,创造无力”的胡适,显然是在与周氏兄弟的接触中,意识到自己的局限。1922年3月4日的日记中,胡适记下鲁迅的期待以及自己的反省:“豫才深感现在创作文学的人太少,劝我多作文学。我没有文学的野心,只有偶然的文学冲动。”
[12] 刘半农:《初期白话诗稿·序目》,北平:星云堂书店,1933年。
[13] 参见陈平原《思想史视野中的文学——〈新青年〉研究》(上、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2年3期、2003年1期。
[14] 参见刘禾”The Making of the Compendiun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Translingual Practice,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5)、温儒敏《论〈中国新文学大系〉的学科史价值》(《文学评论》2001年3期)、罗岗《解释历史的力量——现代“文学”的确立与〈中国新文学大系〉(1917—1927)的出版》(《开放时代》2001年5月号)以及杨志《“史家”意识与“选家”眼光的交融——〈中国新文学大系〉(1917—1927)研究》(北京大学硕士论文,未刊稿,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