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开凌解放
田永清
听到二月河逝世的消息时,我正在山东参观,一下子心中很痛很痛……我和二月河的交往,已经长达三十多年,对于他的去世,用“难过”这个词已难以表达我的心情。
二哥他终究还是没有闯过七十三岁这一关。二月河因为常年伏案劳作,积劳成疾,患有多种疾病,半年前,他就住进301医院。中国民间有“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的说法,二月河不愿意相信这些说法,却也心有忌惮。前不久,我爱人陪她爱人,为他准备好了寿衣。作为他多年的朋友,我真希望他用不上这些衣服。然而,他刚过了七十三的生日,就因糖尿病引发的多脏器衰竭而离开了人世。作为他三十多年的挚友,我用几年前的一篇旧文,表达对他深深的哀悼之情。
二月河,这个名字现在广为人知,是与作者创作的三部长篇历史小说《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相联系的,是与根据小说拍摄制作并且反复热播的电视连续剧相联系的。人们称他是写皇帝的“专业户”,是闻名遐迩的大作家。还有人说,哪里有华人,哪里就有二月河的读者,哪里就有二月河的观众。这些说法绝非溢美之词,事实的确如此。
二月河是谜面,凌解放是谜底
人们都说,二月河是个谜,连他的名字也是个谜。
二月河,原名凌解放,1945年农历九月出生于山西省昔阳县。当时,人们正沉浸在抗日战争胜利和上党战役报捷、家乡获得解放的欢乐之中。于是,身为县武委会主任的父亲凌尔文和战友们经过一番研究,集体给这个初生婴儿起了一个名字——凌解放。“凌解放”与“临解放”谐音,带有盼望和迎接解放的意思。
二月河是凌解放的笔名,是他年满四十岁正式出版《康熙大帝》第一卷时,才首次使用的。他当时的考虑是:自己创作的是长篇历史小说,而自己的名字叫凌解放,一个历史,一个现代,二者有点不协调,于是想改用一个笔名。究竟用什么笔名呢?还得顺着“凌解放”找思路。凌者,冰凌也;解放者,开春解冻也。冰凌融解,不正是人们看到的二月河的景象吗?
其次,他还着重说明,二月河特指黄河,即我们中华民族的母亲河。1947年,刚刚两岁的他,便随同都是老八路的父母,过黄河南下,后又几经辗转,最终在河南南阳定居。凌解放取笔名二月河,是提醒自己任何时候都不要数典忘祖。
还有一层意思,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迎来了文学艺术的春天。他自己的文学创作之路,正是沐浴着改革开放的春风而起步腾飞的。从此,二月河的创作活动,便一发而不可收,恰如春天黄河解冻的冰凌,浩浩荡荡,奔流不息,一泻千里,好不壮观!他解释说,自己的原名和笔名本身就是一个谜语,二月河是谜面,凌解放是谜底。
有一位写对联的高手,还据此出了这样一个上联——“二月河开凌解放”,至今还没人对出令人满意的下联。
他曾经是对正课不感兴趣的中学生
有人猜想,二月河小时候肯定很聪明,是个王勃式的神童。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二月河没有上过大学,只是个高中生,而且是小学留一级、初中留一级、高中留一级,直到21岁才高中毕业的。凌解放从小喜欢特立独行,率性而为,不受成规约束。这既是天性使然,也与后天的环境有关。少时因为父母工作十分忙碌,加之频繁调动,所以常常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或是寄住在亲友、同学家里。那时的凌解放调皮顽劣,喜欢热闹,经常摸鱼、抓螃蟹,玩得十分痛快。他不爱上课,猴子屁股坐不住,而且字写得歪七扭八,缺胳膊少腿,所以不被老师喜欢。
凌解放对正课不感兴趣,但对一些课外读物却十分痴迷。上初中时,他就凭着兴趣,津津有味地读完了《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等古典文学名著。他对《红楼梦》更是情有独钟。凌解放功课不好,又特别喜欢读这些杂书,这在当时自然被视为大逆不道。老师不喜欢这样的学生,生气时甚至断言他日后肯定不会成才。
二月河从不隐讳他的这段经历,还经常津津乐道地讲给朋友们听。成名之后的二月河认为,衡量一个学生的成绩,分数固然是一个重要的方面,但更重要的是一个学生的素质、个性和能力。的确,生活中常有这样的事:尽管一个人没有上过大学,但他仍然可以成为一名在某一方面有着很深造诣的学问家。他的经历,从侧面印证了一个道理:“处处留心皆学问”“好的书籍胜过好的大学”。二月河经常挂在嘴边的这两句话,的确是他的经验之谈。
“落霞三部曲”横空出世
现在一提到二月河,人们很自然地就会联想到他的“帝王系列”。其实,二月河本来颇有兴趣研究《红楼梦》,并且写过一些很有独到见解的论文。但开始并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论文寄出很久,还是泥牛入海无消息。后来,著名红学家冯其庸先生看到了他的论文,慧眼识珠,说他的论文“想象丰富,用笔细腻,是小说笔法”,“可以浮一大白,用汉书下酒”。冯先生决定在《红楼梦学刊》上刊登他的论文,并吸收他为中国红学会会员,还邀请他参加了1982年10月在上海召开的第二次全国《红楼梦》学术讨论会。
事物的发展就是这样,必然性往往表现为偶然性,偶然性又往往演变成必然性。就是在那次会议上,一些专家、学者由《红楼梦》谈到曹雪芹,由曹雪芹谈到他的祖父曹寅,又由曹寅谈到康熙皇帝。座中有人感叹,像康熙这样一位雄才大略的杰出人物,这样一位了不起的政治家,居然至今还没有一部像样的写他的文学作品问世,真是奇哉怪也!这时,一直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二月河,开玩笑似的冒出了这样一句话:“我来写!”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但一笑了之。他们或许认为,这个面孔陌生、不见经传的后生晚辈,这个从部队转业的连级干部,是妄言狂语,或一时兴起而已。
二月河可不是说大话、吹牛皮,他说了就要做,而且一定要做好。专家、学者们在“红学会”上议论的这个话题,果然成了二月河创作长篇历史小说的爆发点和起始点。从此以后,他凭着长期的积累和顽强的毅力,遵循历史小说“大事不虚,小事不拘”和“不求真有,但求会有”的创作原则,以一年一卷计三十多万字的速度投入创作,硬是把清朝康、雍、乾盛世一百三十余年间既空前辉煌又行将没落的历史画卷,活生生地呈现在了世人面前。
二月河创作这样的鸿篇巨制绝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这是他顽强学习、长期积累、艰苦写作的结果。对于写作,二月河有两个比喻。一个是说,每写一部书,就等于穿越一次大沙漠,确实感到寂寞,完全是一个独行客。当然在行进中也能找到自己的乐趣。有些地方写起来很困难,感觉就像是在沙漠里边,绕过去,就有一片绿洲在等待着自己。另一个是说,写作是一种资源消耗,既是体力的消耗、脑力的消耗,同时也是知识的消耗、感情的消耗。资源当然是越消耗越少,要想资源再生,就必须不断学习,不断“充电”。为了充实自己,多年来他在夜间坚持读书、写作,很少在凌晨1点之前就寝。
二月河刻苦学习是出了名的。有一次他到一家图书馆去看书,从上午看到中午,忘了休息,忘了吃饭,管理员锁了门他也不知道。下午人家来上班了,发现他还在那里看书。还有一次,他手里拿着一本书,边走边看,入了迷,脚指头碰在一块大石头上,鲜血直流,而他竟浑然不觉。
二月河笔耕不辍更是出了名的。三部大书520余万字,都是他一笔一画写出来的。为了追求最佳效果,他坚持不用电脑写作。他风趣地说:“爱吃面条的人都知道,手擀面比起机器轧的面,味道好多了!”在酷暑季节,他夜间坚持写作时,把两条腿放进桌下的一个水桶中,这样既稍感凉快,又可防止蚊虫叮咬。在冬天的寒夜,写到凌晨两三点钟,实在瞌睡难耐,他就用烟头烫自己的胳膊,用以驱赶疲惫、清醒神经。写完《康熙大帝》第一卷时,他因劳累过度得了“鬼剃头”。女儿抚摸着他的头说:“这一块像尼加拉瓜,这一块像苏门答腊,这一块像琉球群岛。”他就是这样,在南阳那块盆地,阅读、思考、写作了二十多年。世界上一般的人都耐不住寂寞,真正耐得住寂寞的人都不一般。二月河就是一个真正耐得住寂寞的很不一般的人。
二月河不但写了康熙皇帝,写了康熙的儿子雍正,还写了康熙的孙子乾隆。正因为如此,人们习惯上把他的这三部书称为“帝王系列”,把他称作“皇帝作家”。对此二月河却不大同意,他认为称作“落霞三部曲”更为恰当。他解释说,自己是怀着非常伤感和遗憾的心情写这三部书的。书中一方面固然展示了封建社会最后这个盛世很绚丽、很灿烂的一面,另一方面也预示着太阳快要落山了,黑暗就要到来了。任何一种事物都有它产生、发展、兴盛到衰落以至灭亡这样一个过程。
二月河把这三部书比作自己的三个女儿。有记者问他:那你最喜欢哪个女儿?二月河稍加思索,这样回答:我最喜欢的是历史上的康熙其人,写作上最满意的是《雍正皇帝》,在塑造人物上下功夫最大的是《乾隆皇帝》。
二月河的“落霞三部曲”,谋篇出神入化,布局呈大家气象,真可谓鸿篇巨制、雄文华章,堪为传世之作。毫无疑问,二月河本人也堪称一代文学巨匠。
二月河公式:名气=才气+运气+力气
二月河很欣赏孙中山先生的名言:要立志做大事,不要做大官。他平时最喜欢两个座右铭,一个是刻在南阳卧龙岗一通石碑上的10个大字:务外非君子,守中是丈夫。他常说:“君子守中不务外,我内心里确实不想做什么官,我只想老老实实做个写书的人。”二月河还有一个座右铭,叫作“拿起笔来老子天下第一,放下笔来夹着尾巴做人”。这是他长期写作实践的深刻体会。在他身上,既有粗犷豪放的一面,也有严谨细致的一面,他把自信和谦虚很自然很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二月河给自己制定了“三条守则”:一是守时,二是守信,三是一段时间只做一件事情。他认为,只有坚持一段时间只做一件事情,才能专心致志,全力以赴,获得成功。
有些人知道我与二月河比较熟悉,经常问我对二月河的印象如何。我用六个字加以概括:“大作家,土老帽。”二月河是个大俗大雅之人,他不像某些名人那样“人一阔脸就变”。现在二月河还像二十年前那样朴实、憨厚、淡泊、随和。看上去他不像风度翩翩的大作家,倒像风尘仆仆的老农民。布衣本色是二月河人格底蕴之所在。
生活中的二月河不讲究穿戴,不修边幅,不拘小节。他一脸佛像,特别爱笑,整天乐呵呵的,和谁都谈得来,什么事都想得开,任何时候都能做到得意淡然、失意泰然。二月河出名后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各种各样的议论也接踵而来。很多人都向二月河发问:您只是一位高中生,一位部队的连级转业干部,您的学问是从哪里得来的?您的长篇历史小说是怎样写出来的?对于此类问题,二月河这样回答:我有一些才气,但才气不大,如果才气很大怎么还会三次留级呢?我酷爱文学和历史,但在这方面的智力最多也就是中上等水平;我碰上了好运气,在我人生的关键时刻,总有人出来帮助我,改革开放又为我提供了比较宽松的创作环境,再者清史小说比较冷门,很多人感兴趣、愿意看;最主要的,我是靠力气。我想,一个人无论怎样笨,只要认准一件事,每天干他十几个小时,这样坚持一二十年,总会弄出点东西来。
我想把二月河上面所说的这“四气”,概括为一个简单的公式,作为本文的结束,这就是:名气=才气+运气+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