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
孙玉明
二月河仙逝之后,我曾经两次接受凤凰卫视电话采访,其后,本打算写一篇纪念性的文章,发到自己的公众号上,但由于我天性乐观,甚至可以说是看淡生死,所以无论内心如何悲伤,也写不出那种沉痛悼念类的东西。而撰写此类文章若不够严肃,就有可能会受到别人的指责,是以犹豫再三,却迟迟没有动手。前不久田永清将军打来电话,说要出版一部《二月河先生纪念文萃》,要求我务必写一篇文章。我与二月河结识之时,也有幸认识了田将军,通过多年的往来,亦成为忘年之交。对于他的命令,我不但要恭敬,而且也必须从命。再加我与二月河的深厚友谊,若不撰写纪念文章,也于心不安,是以构思数日,将我与二月河交往过程中的一些琐事,草成此文,以表缅怀之情。不妥之处,还请各位海涵。
二月河,这个享誉中外的名字,虽然是凌解放先生的笔名,但有个别人,不知道是出于无知,还是故意开玩笑,偶尔也会误称他为“二老师”或“二先生”!而我们几个与他关系密切而又喜欢开玩笑的人,则特意以“二”呼之:比他年长者如田将军称他“二弟”;较他年幼者如我则呼为“二哥”。
我与二哥相识并成为莫逆之交,结缘于《红楼梦》。关于二月河与《红楼梦》,我曾撰写过《二月河的红楼情》一文,发表在《红楼梦学刊》2004年第3辑,有兴趣者可以参看,此不赘言。
20世纪90年代初,我在《红楼梦学刊》担任编辑,那时的二月河,已经是蜚声文坛的名家了。然而,初次见面时,我却感到他十分随和,非常面善,一点架子都没有,再加上他那乐观风趣的性格,更让我觉得情投意合。从此之后,我们每年都会见上几次面,平时则用电话保持联系。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也从相识到相知,最终成为莫逆之交。
我与二哥交往的过程中,有许多值得回忆的趣事,而真正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首先是我与二哥及冯其庸先生的马来西亚之行。
2002年12月,应中国驻马大使馆、马来西亚华人行业总会、绿野仙踪集团、《星洲日报》邀请,我与二月河、冯其庸,前往马来西亚访问。我是有生以来首次出国,二哥则不但是第一次出国,而且还是头一次坐飞机。
此行主题为“二月河·三月天”。平安之夜,我们三人在金马皇宫做讲座,每人四十分钟。我以《〈红楼梦〉与明清历史》为题,首先敲响了开场的锣鼓,然后冯先生讲《红楼梦》,最后二月河压阵,讲他的“落霞三部曲”。第二天,一直追踪报道的《星洲日报》,把我们讲座的内容整版刊登了出来,我和冯先生的讲座都是原标题,二哥的讲座题目却变成了《河南话 很难懂》。看到这个标题,我们都捧腹大笑,而笑得最开心的,却是二月河,直接都能看到嗓子眼儿。
那晚在讲座之前,还安排二哥给热心的读者签名。本来只安排了半个小时,但二哥看到求他签字的人太多,就与主办方商量,又延长了半个小时。他随行的妹妹凌卫萍在旁边替他盖章,手都红了。我要替她一会儿,她坚决不干,怕二哥批评她偷懒。至于二哥是不是手疼手累,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有一个习惯:无论到什么地方,一定要去吃一次地摊或者大排档,以便真正品尝到当地的特色饭菜。但那次行程安排得非常满,白天晚上都有活动。某天晚上,公干结束后已经十点多钟,当我向王太钰、杨治雨二位学弟提出这一要求时,他们提议最好问问二哥是否也去。我本来担心他的身体,就试探着问了一句,没想到二哥右手一挥,毫不犹豫地说:“走!”我们四人,外加一名记者,在一个华人开的小饭馆里喝啤酒,侃大山,讲笑话,聊趣事,个个乐不可支。除我之外,那三人都没想到二哥会如此平易近人。因第二天还有事,快到凌晨三点时,我们才意犹未尽地回到住处。
从马来西亚回国,过中国海关时偶遇抽查。许多人都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包括同行的冯先生,但却把我和二哥拦截了下来,开行李,看护照,一番折腾,一个小头目还态度非常蛮横地训斥。前来接机的夏师傅见此情景,在外边笑得浑身乱颤,并悄悄地告诉我说:“那么多人都不查,就查你们两个人!知道是为什么吗?因为你们都穿着黑色衣服,一看就像是黑社会的!”经过这次事件,二哥刚刚治愈了飞机恐惧症,却再也不肯出国了,他怕折腾,更怕受气。
二哥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尽量不要给别人添麻烦。”但当别人给他添麻烦时,他却从来都不厌其烦。洛阳师范学院的张凌江女士、河南理工大学的穆乃堂学弟、聊城大学的李喆师兄,都曾经托我邀请二哥前往他们学校讲学。二哥不管多忙、多累,都从来没有推辞过,这让我非常感动又非常不安。要知道,一个人成名之后,最要命的便是应酬多,活动多。既忙又累,是所有名人的共同烦恼。二哥除了从不拒绝朋友的邀请之外,还一直积极地参与红学会的活动:北京、扬州、大同、郑州、蓬莱的红学会议,都曾经留下过他的身影。
与二哥相见最多的地方,当然还是北京。每年他到北京公干或者探亲,我们至少会有一次聚会。借他的光,我也结交了不少朋友。但二哥无论是见到名人或者平民百姓,都一视同仁,没有尊卑贵贱之分。
我出门在外,从来都没有带相机的习惯。有一次与华艺出版社的几个朋友聚会,我不知道脑子里动了哪根弦,居然带了一个莱卡相机去,几位朋友都让我给他们拍张与二哥的合影,但由于室内光线黑暗,又没有带闪光灯,后来我拿着储存卡去冲洗照片时,居然一张都洗不出来。时至今日,每忆此事,都觉得对不起华艺的那几位朋友。而当我跟二哥谈及此事时,不料他却大笑着说:“玉明,你可以当摄影家了!”
与二哥聚会时,讲笑话;与二哥分别后,发段子——这几乎也成了我们之间的最大乐趣。二哥的段子既雅俗共赏,又诙谐幽默,虽然不黑不黄,但偶尔也有刻薄之言。有一次聚会时,一位朋友因在单位不顺心,所以一直愁眉不展。二哥了解情况后,劝说道:“大不了再换个单位,有什么可愁烦的!常言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接口续道:“处处不留爷,爷当个体户!”二哥击节称赏说:“续得好!玉明,这版权我购买了。”我笑道:“二哥不用买,随便用!”那位朋友也在我们的乐呵中露出了笑容。
唯一的一次南阳之行,也令我难忘。那天的红学交流活动结束后,二哥和其夫人赵菊荣二嫂,特意邀请我们几个人到其家中做客。几杯热茶过后,我很不安分地跑到外面欣赏他家的小院子:一株茂盛的凌霄花,枝繁叶茂,繁花似锦。不用问,这是二哥和二嫂因凌霄花与其爱女凌晓谐音,而特意种植的。除花木之外,小院子里还种植着几畦有机蔬菜。我毫不见外地掠了几棵韭菜大吃大嚼着,众人见了,都忍俊不禁,而二哥笑得尤其灿烂。那笑容,犹如一朵盛开的朝阳花。
离开南阳时,二嫂不但给我们提前值机,而且还不辞劳苦地把我们一直送到安检口。那一份深情厚谊,令我终生难忘。
与二哥的交往,趣事不胜枚举,以上仅举几例,以便管中窥豹,略见一斑。相信有比我更了解二哥的人,会尽快写出一部《二月河传》,以便广大读者对他有一个全面的了解。
二哥过早地离开了我们,但二哥此生却也值了。他与李白、杜甫、苏轼、蒲松龄、曹雪芹等文化名人一样,为人类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他的名字,必将彪炳史册,万古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