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山里的春节比城里有过头。许多外出打工的村人,风风火火地回来,沉浸在浓浓的亲情洇润中,除了打牌,他们就是找我讲他们在外边的经历。年龄大的人,怨改革开放太迟,后悔出门太晚,错过挣钱机会。年轻人,恨自己没有好好读书,他们说,要是当年听老人的话,多读几年书,也许自己在城里就不会在工地上搅水泥,而是像我一样,坐在高大的写字楼上办公,穿衣服可以扎领带,皮鞋上永远泛着光。
正月初三,平安带着儿子吉祥和老婆淑玲开着一辆黑色普桑,喜气洋洋地给我拜年来了。他穿着黑色棉袄,袖子上套着那个红色的纠风袖套,袖套勒进棉袄,看起来很滑稽,像山里人规避鸟屎落在身上带来不祥之兆的样子。
淑玲穿着一新,脸上涂了施放香气的护肤霜,显得更加年轻漂亮。高晃晃的个头,通溜溜的身材,是我们村人少见的。淑玲的双脚从车上缓缓移下来,落到地上时,引来村人围观。村上的女人们发出惊愕之声。有人小声说:“这样的女人,咋能嫁个那样的男人呢?”
有人回应:“人家男人咋了?有钱有车有本事,是我我也嫁!”
平安听到了女人们的议论,脸上乐开了花。他不分生熟,不分年龄大小,为女人发着他带来的花生和糖果,为男人们发香烟,他的做法,像荣归故里恩泽桑梓的将军或者大官。
吉祥的长相背叛了平安,身上看不到父亲的一丝影子,一米八几的个头,脸色白白净净,五官匀称,继承了母亲的基因。见到吉祥,我明白了平安为什么总想让儿子当警察,吉祥的条件太具备当警察的资格了,我在想,吉祥如果当上了警察,一定会被公安部门印到110的宣传画上去。
北部山区比南部山区人生活富裕,平安带来的礼物自不必说,他不但给我父母一人发了一百元钱,凡是那天来我们家走亲戚的孩子,每个孩子给五块,他给孩子的钱数是我父亲的五倍。
没有吃饭前,平安有些嬉皮笑脸地把我叫到屋子外边,他压低声音告诉我:“今天带儿子来有个想法,想让儿子认你做干爹。”
听他如此,我生气了。他看出了我的不悦,慌忙将一支烟递给我,帮我点燃,换语气说:“你不同意就算了,毕竟这只是我的想法,你不要见怪啊!”
我意识到,自己表现出来的情绪伤害了他,随即用手拍了他的肩膀说:“见怪啥哩,问题是我人在西京,给你们帮不上啥忙嘛!”
听了我的话,他又笑了起来。我拉了他往饭桌上走,他压低声音试探性地问我:“要不是这样,我父母去世早,我就认你的父母做干爹干娘吧?”
这回我没有变脸,我说:“不合适吧,你才比我父母小十来岁,人家笑话哩嘛!”
两层干爹都没有认成,平安的饭吃起来就没味了。吃过饭,他把叫我到院外的竹园边说:“人家那个矿山上的停车场,不是公家的班车不让停,不让停,从山上下来就拉不到人。”
至此,我终于明白,整整一个冬天,他不停地给我父母送东西的用意了,原来他有自己的计划。他要把私营车领到国有企业的停车场,自然不是一件小事。记得我在采访那个刘主任时,他也谈到了这个问题。刘主任说是县上规定的,一切要以国家利益为重。
平安说出他憋了几个月的话之后,用小眼睛看着我,我想了一会儿说:“这事儿还真是个难事。”
他点点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问他:“有没有哪个人的私营班车停进了矿上的停车场?”
他眉毛一扬说:“有呀,好几个哩。”
我说:“只要有,这事办起来就有些理由,你把那些私人经营的车停进国家停车场的人名字和车号给我弄准确。”
他不假思索地报出了几个人的名字。我让他等着,他高兴地笑了,黑脸笑成了黑牡丹。临走时,他将一千元要塞给我,我拒绝了,我告诉他办这事,我不行,但我会找人帮他。我还告诉他,这事不要声张,如果说破了,百分之百办不成的。他笑笑地点点头。
平安走后,母亲发现枕头下有一千元。
一个月后,平安的车理直气壮地开进了矿上看管严格的停车场,是我托一个在党报做记者的朋友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