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盲
街道每天晚上都来人给我妈做工作,让她上扫盲夜校。那伙人说我们中国五万万五千万人口,有八成儿是全文盲,啥叫全文盲呢?那就是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的睁眼瞎。
衣胸脯别着个别针的那个姨姨指着我说,像他们这样的初小生都是半文盲,刚把眼睛睁开了一道缝儿,只有高小毕业了,那才算是睁开了眼。她又对我妈说,可睁眼瞎是不行的,睁眼瞎咋能建设新中国呢?你今年才四十岁,你学好了文化还能参加工作。再说你男人是国家干部,你得起带头作用呀。
“张大女,你说我们说得对吗?”又一个姨姨问我妈。
张大女是我妈的户口簿上的名字。
我妈说:“对对对。”
那个姨姨进一步叮问说:“光说对对对,那你明儿就去。”
我妈说:“噢噢噢,去哇去哇。真麻烦。”
那些人就正式给我妈做了登记,还问我妈取不取个学名?我妈说啥学名。她们说,取个正式的大名,不能就叫张大女哇。
我妈说:“我有大名,叫个张玉香。弓长张,金玉的玉,香甜的香。”
别针姨姨说:“呀呀呀,你这不是知道吗?”
我妈笑着说:“我知道我的名字是这三个字,可我不会写。”
别针姨姨问:“谁教你的?”
我妈说:“我男人。”
“他没教你咋写?”
“教是教了,可我给忘了。那还是打鬼子前的事儿。”
“那正好,明天去先学会你的名字咋写。”
第二天吃完晚饭,我跟着我妈到了街道办的夜校。
夜校有两个班,都吊着电灯,亮堂堂的。给我妈他们班当老师的是个十三四的小姐姐。另个班的老师是个留着分头的叔叔。
分头叔叔讲,大家看,这个“女”字呢,盘着两条腿。这个“男”字呢,上面是田地的“田”,下面是力气的“力”。大家想想,女人盘腿儿在家坐着,男人在田地里费力拔气地受呢。大家都笑。
分头叔叔又接着讲,咱们再说这个“好”。老古时发明“好”字的人想,“好”字该咋来表示呢?啥是世界上最好的呢?世界上最好的当然是女子,那就用这个“女子”来当“好”吧。不用问,发明“好”字的人是个男的。大家又哈哈笑。
我妈不舍得用新本儿,就拿我用过的本子,在背面上写。我妈写得很慢,每写一笔划,舌头尖儿跟抿着的嘴唇往出顶,很是认真。
回家的路上我跟我妈说,人家那个叔叔才教得好呢,可那个小姐姐,她还得等人教却要教别人。但我说这话没过几天,我这个初小生却也成了小老师。
扫盲运动掀起了高潮,市扫盲委要求“万人教,全民学”。教师不够,就从我们小学生里面挑选,去“一对一”地教那些出不了家门的文盲。我们班挑出十个小老师,有我。每天上午我们在班里正常上课,下午再上两节课后,小老师们就分头各去各家。
我去教一个解放军家属姨姨,她有一个两岁的女孩。
这个姨姨她根本就不想学,每天招引着三个老太太,来家玩一种叫“牌九”的硬纸条。她们好像是还带赌,常听他们几毛几分地算账。
我一进她家,她就很高兴地欢迎我,“好哇,曹老师来了,快上炕给我看住女女”。
“女女”是她的孩子。见我不情愿的样子,她笑笑地说我再耍一圈儿咱们就学。她把女女往炕上一放说,找那个哥哥去。
女女倒是不认生,往我身上爬,让我抱。我没抱过孩子,觉得很难受,很别扭。但女女身上有股我从来没闻过的味儿,挺好闻。
看着她玩,我心里真烦躁。我盼着她快快地玩儿完,我好教她。好不容易看得是一圈儿完了,可她们又重新洗牌,我唉地叹一口气。
她们出牌时嘴里还“麻雀”“八万”地叫喊着。睁眼瞎,认不得字,可认得牌。
我觉得腿上热乎乎的,是女女尿了我一裤子。我说我回家呀换裤子去呀,放下女女就下炕走了。
我回家跟我妈学(读xiáo)了这个姨姨,我妈说,我娃娃专门去家教她她还不好好儿学。我说,妈您在夜校好好儿学。我妈说,妈的一个心思是在你身上,你给妈好好儿学,学成个样样子,妈就满足。我说,妈我不想让您是睁眼瞎。我妈说,你放心,妈已经让那个小老师教得会写名字了。
我把铅笔给了她让她写,她用舌头舔舔笔头,一笔一笔地写出了“张玉香”三个字。
哇——我高兴得拍着手大声叫起来。
后来我妈还认识了“曹乃谦”三个字,但她不会写,只是能认得,但认得很死,无论我跟哪本书里找出这三个字里的一个,她都能认得。
每天下午上完第二节课,我还是得照常去那个姨姨家,有时候她的牌友还短人,不能玩儿,这时候我也能教她学一会儿。我就按她们发的扫盲书教,可好几天她却记不住一个字。她说学这些真没意思,哪如耍牌。
看她没兴趣的样子,我想起我妈夜校的那个分头叔叔。我从书里找见了“女”字说,这个字好学,就像是两条腿盘起来。她看看说:“哞,像。真像。”认得了“女”字,她又主动地问我“男”字,我照着分头叔叔的话给她讲,她说有意思有意思。
看她来了兴趣,我又教她“好”字。我学着分头叔叔的口气说,世界上最数啥好呢?最数女子好,所以“好”字就是“女子”。
她睁大眼睛问,你刚才说世界上最数啥好?我说最数女子好。
她捩头跟炕上的两个牌友说:“哇,这个孩子,小小的年纪就开心了,就知道女子好。”
她们都笑。
当时,就我八岁的年龄,不懂得“开心”除了高兴外,还有别的什么更深层的意思,但我看出她们是在笑话我说了“世界上最数女子好”这样的话。可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呢?
她低下头问我:“曹老师,世界上最数女子好。可你说说看,我好不好?”
我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好是好。可你……可你,可你不好好儿扫盲。”
听我这么说,她们三个都放声大笑。
她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说:“曹老师曹老师我学呀,我好好儿学呀。”
她嘴上这么说,可等另个牌友一来,她就又忙忙地上炕耍去了。
但不管怎么说吧,那天我终于教会了她三个字。
我们学校放假了,可我们小老师不放假,还让继续去扫盲。
我去她家里的大部分时间,还是得给她哄女女,她好腾出手来玩牌九。不仅是哄女女,她还让我到院里的柴禾房取炭,添火炉。
我妈骂那个姨姨说,在家里我舍不得让我娃娃做半点营生,可她却让我娃娃给哄孩子当保姆。我妈说我,以后你别去了。我说我怕老师骂。我妈大声说,又不是你不教她,是她自己不学。我说我不敢。
又过了两天,我爹也跟省委党校放假回来了,我妈跟她的夜校打了招呼后,又去我学校跟张老师说我们回村里有事,不能当小老师了。
我们一家三口回到了应县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