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明清两朝定都北京。据老辈儿人说,我们北京方家这一支,是江南方氏在京仕宦,后定居落籍。从我爷爷的爷爷往前捯若干辈儿,我们方家就没有离开过北京;确切地说,就从来没离开过南城,到我这辈儿已有二十多代了。现在南城的崇文、宣武两个区被取消了,但我们家和那些个几十年,乃至上百年都住在南城的老街坊,还是习惯说自己家是南城的。
以琉璃厂、天桥、大栅栏为标志的老北京的南城,自古以来就是京味文化的发展和传承地,许多民俗传统和民间花会、民间技艺,如厂甸庙会、天桥中幡、大栅栏五斗斋高跷秧歌、白纸坊太狮老会和牛街掷子等都是老北京喜闻乐见的民间艺术,而集中体现老北京民俗传统和文化的是天桥。
天桥地处北京原宣武区内正阳门大街之南,前门至永定门的中段,也就是今天的天桥南大街北口的十字路口处,坐落在纵贯北京城的中轴线上,与位于地安门和鼓楼之间的另一座桥——万宁桥遥相呼应,为明清两代皇帝祭祀天坛和先农坛的必经之路,故名天桥。史料记载,天桥的桥身选用汉白玉石料砌成,两旁的桥栏雕刻精细,远望此桥,洁白如玉、庄重秀丽。这座只供天子祭祀时走过的天桥,平时用木栅栏挡着两端,老百姓过河走两侧的木桥。康熙年间,灯市从内城迁到前门外,天桥西北的灵佑宫成了天桥灯市的一部分。每年上元灯节,这里游人如织,热闹非凡,为游人服务的茶肆、酒楼、饭馆等饮食摊点逐渐出现,来此为游人助兴的说书、唱曲、撂跤、打拳的卖艺人逐渐增多,可以说这是天桥市场的雏形。光绪年间,修建了京汉铁路,在永定门外马家堡设立车站,往来旅客由永定门出入,多在天桥落脚。市民们也不单是灯节来天桥看灯游玩,平日里也约上三五亲朋好友,来此游逛,使天桥的市场也越来越繁荣。1906年因修建道路,把高拱石桥改为低拱石桥,天桥的繁盛也相应削弱了。1927年,因铺设电车路轨,又将这座早已没有天子走过的低拱石桥改为平桥。1934年,马路拓宽,将已变为平桥的桥栏拆除,至此,天桥彻底没有了踪迹,空留了一个“有天无桥”的天桥地名,而桥下原有的河道也逐渐变成了后来老舍先生笔下的龙须沟。
天桥在老北京人的眼皮底下消失了,可1917年建成的天桥公平市场和此后“新世界”及城南游乐场的开业却使天桥又重新繁华起来。“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什样杂耍和百样吃食”是对那时天桥的形象写照。由于天桥市场出售的日用百货和各种吃食都很便宜,故而每日来此购物的市民很多,在购物的同时,还可以观赏在此撂地儿的艺人表演武术、魔术、拉洋片;到戏棚里看京剧、评剧、梆子;到公平市场或附近的茶馆听评书、相声、鼓曲。据说当年在天桥卖艺的多达五六百人,京剧、评剧、杂技、单弦、大鼓、琴书、相声、双簧、硬气功、武术、摔跤、空竹、中幡等等。艺术门类究竟有多少,至今没人说得清楚。天桥不仅为老北京的各阶层人士提供了购物、休闲、娱乐的场所,同时也培育出许许多多身怀绝技的艺人。京剧名角荀慧生、评剧名角新凤霞都是从天桥走出去的艺人。
京城老辈儿,大都喜欢到天桥游逛,喜欢天桥艺人的表演。我家久居南城,几代人都喜欢逛天桥。听我祖父说,方家自打徽班进了京,即与京剧结了缘。方家的男丁都懂京剧,有的还是小有名气的票友。到我父亲这一辈儿,东西俩院儿,哥儿七个,都酷爱京剧艺术,并分别喜欢京剧某个行当和某个艺术流派。逢年过节,哥儿几个好不容易凑在一起,吃饱了喝足了,就在院里开锣,男的吹拉弹唱,女的吃着零嘴儿,看着哥儿几个折腾。平日里,哥儿几个偶尔相聚,聊的,唱的,也都是京剧。特别是每年春节的时候,他们总会请几个喜欢京剧的亲友,凑一出戏,正儿八经地演给亲友们看,使节日气氛更浓,家人和亲友间关系更加和谐。因戏中角色,连文武场大都由哥儿几个承揽,街坊四邻誉之为“方半台”。名声在外,有时京城某剧社缺个角儿或文武场面缺个手儿,也会请哥儿几个救场。他们哥儿几个,不但喜欢京剧,也喜欢河北梆子、评剧、评书和鼓曲。我小的时候,看过我父辈哥儿几个自排自演的评剧《秦香莲》,也听过我父亲清唱的河北梆子选段。
1957年后,天桥的艺人大多不在天桥演出了。这些艺人有的加入了正规艺术团体,有的改了行。到了20世纪60年代初,我已经上了小学,有时和同学结伴到天桥玩儿,还有零星的艺人演出,曾看到过吞铁球的艺人,眼看着放到嘴里两个大铁球,一颠还听得见铁球在肚子里上下碰撞发出的当当声,往外吐出的时候,看着很难受的样子。这个场面至今记忆犹新。再后来,天桥的艺人销声匿迹了。
几十年过去了,父辈们都已经逝去了。北京这座历史名城的城墙早就没有了,胡同也随着“旧城改造”被拆得差不多了。但我幼时听老辈儿讲述的天桥艺人的故事和我少年时期所见的艺人表演,却不能忘怀。每次路过天桥,总要到天桥附近残存的福长街、禄长街、百顺胡同等转转、看看。总想捕捉一些旧时天桥的蛛丝马迹,但每次都是怅怅而归。前些年,永定门城楼恢复了,我约了几个老街坊去看,大家都很失望,总觉得缺乏“厚重”,没有“历史感”。去年听说在天桥原址恢复了“天桥”,又赶忙去看,依然是大失所望。在那个“天桥”转了几圈,驻足近一个小时,无论如何这座“天桥”也不能和心目中那个明清帝王祭天时走过的天桥挂起钩来。
或许是打小儿留存在心底里的天桥情结、京味文化,凡是与京味沾边的我都喜欢,包括北京城楼、胡同、小吃、京剧、评剧、鼓曲等等,每年总要听几次京剧,到老舍茶馆听听鼓曲、相声,有时还专门去天津劝业场的小剧场欣赏曲艺,听评剧。星期天、节假日还要去天坛公园和陶然亭公园听评剧票友的演唱。“爱屋及乌”,对于那些老北京艺人的照片、资料、手迹更是情有独钟。无论书摊、拍场,只要遇见了与老北京天桥艺人有关的资料就会买下来。
促使我萌发写一本以天桥艺人为主线、反映老北京民俗文化和民间艺术的书的念头的,源于收集到一批自1947年至1958年北平市国剧公会(1949年以后改为北京市京剧工作者联合会)、北平市曲艺公会(1949年以后改为北京市曲艺杂技工作者联合会)、北平市剧场业同业公会(1949年以后改为北京市评剧工作者联合会)的档案。这些档案包括《北平市社会局剧社备案申请书》、新中国成立后的《北京市文化局剧艺团社申请书》,各公会所属业务股、各班社(剧团)名录、召集会议记录,会员名单,等等。囊括了京剧、评剧、河北梆子、鼓曲、评书、相声、武术、杂技、魔术、皮影各行当演职员名册、规章制度、演出节目单和来往公函等。最为珍贵的是一批1946年至1949年的《北平曲艺公会的会员名册》。这些册子里会员基本情况登记详细,有姓名、艺名、入会介绍人、性别、年龄、籍贯、住址、科目(专长)和编号(证章号)。名册在艺人姓名栏处还贴有照片,极其珍贵,像卢派梅花大鼓创始人卢成科、“天桥八大怪”之一的“赛活驴”关德俊等,都有当年的相片留存。艺人们填写的当年所居住址大多在南城,有的就住在天桥附近的棚户区。他们身怀绝技,却过着极为困窘的生活,这正是天桥艺人的真实写照。
旧社会艺人的地位是极为低贱的,被看作是给人取乐的“下九流”。他们终日撂地儿,走街串巷,甚至远离家乡和亲人,辗转各地卖艺赚钱,可依旧过着食不果腹的生活。无疑,这些档案资料是研究老北京天桥艺人生计维艰、度日如年的苦日子的极佳材料。他们住的是城市里的棚户区,稍遇天灾人祸,或三伏歇夏、年终送灶,就要“封箱”停演,难以糊口……所以,过去曾有“身怀绝技难养家”之说。
为了把曾经在天桥乃至在京津各地艺人的绝技绝活和他们的生活场景勾勒出来,凭借这些极为重要的档案文献资料,再加上多年来我积攒的各路名家的手迹、照片、戏单或与之相关的书籍文献,我开始了此书的写作。自2011年起笔,至2015年完稿,花费了四年多的时间,终于写出了这样一本介绍老北京天桥艺人经历、技艺和生活的书。写此书的目的,是想让广大的读者和喜欢京味儿文化的朋友们,能够更多地了解老北京数百年来天桥上演的各种民间艺术、各艺术门类的一般知识和发展脉络,以及那些身怀绝技的民间艺人所经历的酸甜苦辣。
老北京天桥文化包含的内容丰富,名家众多,流派多样,剧目繁多。基于我的经历,不可能对老北京天桥曾经出现过的各种艺术表现形式、人物有很深刻的了解,尽管参考了前辈们的研究成果,但仍不可避免地在人物的评价上、逸闻掌故的引用上,存有许多缺失或错误,敬希读者、专家们给予批评、指教。
方继孝
于北京南城双序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