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秋虫篇

京华忆往 作者:王世襄 著


秋虫篇

北京称蟋蟀曰“蛐蛐”。不这样叫,觉得怪别扭的。

“收”、“养”、“斗”是玩蛐蛐的三部曲。“收”又包括“捉”和“买”。我不准备讲买虫时如何鉴别优劣;三秋喂养及注意事项;对局禁忌和运捵(南方曰“菣”而通写作“芡”或“芡草”)技艺。这些,古谱和时贤的专著已讲得很多了。我只想叙一叙个人玩蛐蛐的经历。各种蛐蛐用具是值得回忆并用文字、图片记录下来的。所见有关记载,语焉不详,且多谬误。作者非此道中人,自难苛求。因此我愿作一次尝试,即使将是不成功的尝试。几位老养家,比我大二十多岁,忘年之交,亦师亦友,时常引起怀念,尤其是到了金秋时节。现就以上六个方面,拉拉杂杂,写成《六忆》。

我不能脱离所生的时代和地区,不愿去谈超越我的时代和地区的人和事。因而所讲的只能是三十年代北京玩蛐蛐的一些情况。蛐蛐只不过是微细的虫豸,而是人,号称“万物之灵”的人,为了它无端生事,增添了多种多样的活动,耗费了日日夜夜的精力,显示出形形色色的世态,并从中滋生出不少喜怒哀乐。那末我所讲的自然不仅是微细的蛐蛐。如果我的回忆能为北京风俗民情的这一小小侧面留下个缩影,也就算我没有浪费时间和笔墨了。

一 忆捉

只要稍稍透露一丝秋意——野草抽出将要结子的穗子,庭树飘下尚未全黄的落叶,都会使人想起一别经年的蛐蛐来。瞿瞿一叫,秋天已到,更使我若有所失,不可终日,除非看见它,无法按捺下激动的心情。有一根无形的线,一头系在蛐蛐翅膀上,一头拴在我心上,那边叫一声,我这里跳一跳。

那年头,不兴挂历,而家家都有一本“皇历”。一进农历六月,就要勤翻它几遍。哪一天立秋,早已牢记在心。遇见四乡来人,殷切地打听雨水如何?麦秋好不好?庄稼丰收,蛐蛐必然壮硕,这是规律。

东四牌楼一带是养鸟人清晨的聚处。入夏鸟脱毛,需要喂活食,总有人在那里卖蚂蚱和油壶鲁。只要看到油壶鲁长到多大,就知道蛐蛐脱了几壳(音,qiào),因此每天都要去四牌楼走走。

由于性子急,想象中的蛐蛐总比田野中的长得快。立秋前,早已把去年收拾起的“行头”找出来。计有:铜丝罩子、蒙着布的席篓、帆布袋和几个山罐、大草帽、芭蕉扇、水壶、破裤褂、洒鞋,穿戴起来,算得上一个披挂齐全的“逮(音dǎi)蛐蛐的”了。

立秋刚过的一天,一大早出了朝阳门。顺着城根往北走,东直门自来水塔在望。三里路哪经得起一走,一会儿来到水塔东墙外,顺着小路可直达胡家楼李家菜园后身的那条沟。去年在那里捉到一条青蛐蛐,八厘多,斗七盆没有输,直到封盆。忘了今年雨水大,应该绕开这里走,面前的小路被淹了,飘着黄绿色的沫子,有六七丈宽,南北望不到头。只好挽挽裤腿,穿着鞋,涉水而过。

李家菜园的北坡种了一行垂柳,坡下是沟。每年黄瓜拉了秧,抛入沟内。蛐蛐喜欢在秧子下存身。今年使我失望了,沟里满满一下子水,柳树根上有一圈圈黄泥痕迹,说明水曾上了坡,蛐蛐早已乔迁了。

傅老头爱说:“沟里有了水,咱们坡上逮。”他是捉蛐蛐能手,六十多岁,在理儿,抹一鼻子绿色闻药,会说书,性诙谐,下乡住店,白天逮蛐蛐,夜晚开书场,人缘好,省盘缠,逮回来的蛐蛐比年轻人逮的又大又好,称得起是一位人物。他的经验我是深信不疑的。

来到西坝河的小庙,往东有几条小路通东坝河。路两旁是一人来高的坡子。我侥幸地想,去年干旱,坡上只有小蛐蛐,今年该有大的了。

坡上逮蛐蛐,合乎要求的姿势十分吃力。一只脚踏在坡下支撑身子,一只脚蹬在坡中腰,将草踩倒,屈膝六十度,弯着腰,右手拿着罩子等候,左手用扇子猛扇。早秋蛐蛐还没有窝,在草中藏身,用不着签子,但四肢没有一处闲着。一道坡三里长,上下都扇到,真是太费劲了。最难受的是腰。弯着前进时还不甚感觉,要是直起来,每一节脊椎都酸痛,不由得要背过手去捶两下。

坡上蛐蛐不少,但没有一个值得装罐的。每用罩子扣一个,拔去席篓管子的棒子核(音hú)塞子,一口气吹它进去。其中倒有一半是三尾。

我真热了,头上汗珠子像黄豆粒似的滚下来,草帽被浸湿了,箍得头发胀。小褂湿了,溻在身上,裤子上半截是汗水,下半截是露水,还被踩断的草染绿了。我也感到累了,主要是没有逮到好的蛐蛐,提不起神来。

我悟出傅老头的话,所谓“坡上逮”,是指没有被水淹过的坡子。现在只有走进庄稼地了。玉米地、谷子地都不好,只有高粱夹豆子最存得住蛐蛐。豆棵子经水冲,倒在地面,水退后,有的枝叶和黄土粘在一起,蛐蛐就藏在下面,找根棍一翻,不愁它不出来。

日已当午,初秋的太阳真和中伏的那样毒,尤其是高粱地:土湿叶密,潮气捂在里面出不去,人处其中,如同闷在蒸笼里一般,说不出那份难受。豆棵子一垄一垄地翻过去,扣了几个,稍稍整齐些,但还是不值得装罐。忽然扑的一声,眼前一晃,落在前面干豆叶上,黄麻头青翅壳,六条大腿,又粗又白。我扑上去,但拿着罩子的手直发抖,不敢果断地扣下去,怕伤了它。又一晃,跳走了。还算好,没有连着跳,它向前一爬,眼看钻进了悬空在地面上的高粱水根。这回我沉住了气,双腿一跪,拿罩子迎在前头,轻轻用手指在后面顶,蛐蛐一跳进了罩子。我连忙把罩子扣在胸口,一面左手去掏山罐,一面三步并作两步跑出了高粱地,找了一块平而草稀的地方蹲了下来,把蛐蛐装入山罐。这时再仔细端详,确实长得不错,但不算大,只有七厘多。刚才手忙脚乱,眼睛发胀,以为将近一分呢。自己也觉得好笑。

山罐捆好了,又进地去逮。一共装了七个罐,还是没有真大的。太累了,不逮了。回到西坝河庙前茶馆喝水去。灌了七八碗,又把山罐打开仔细看,比了又比,七条倒有三条不够格的,把它们送进了席篓。

太阳西斜,放开脚步回家去。路上有卖烧饼的,吃了两个就不想吃了。逮蛐蛐总是只知道渴,不知道饿。到家之后要等歇过乏来,才想饱餐一顿呢。

去东坝河的第二年,我驱车去向往已久的苏家坨。

苏家坨在北京西北郊,离温泉不远,早就是有名的蛐蛐产地。清末民初,该地所产的身价高于山东蛐蛐,有《鱼虫雅集》为证。赵子臣曾对我说,在他二十来岁时“专逮苏家坨,那里坡高沟深,一道接着一道,一条套着一条,蛐蛐又大又好。住上十天,准能挑回一挑来,七厘是小的,大的顶(音dīng,接近的意思)分”。他又说:“别忘了,那时店里一住就是二三十口子,都能逮回一挑来。”原来村里还开着店,供逮蛐蛐落脚。待我去时,蛐蛐已经退化了,质与量还不及小汤山附近的马坊。

此行已近白露,除了早秋用的那套“行头”,又加上一个大电筒和一把签子。

签子就是木柄上安一个花枪头子,用它扎入蛐蛐窝旁的土中,将它从洞穴中摇撼出来。这一工具也有讲究。由于一般花枪头子小而窄,使不上劲,最好用清代军营里一种武器阿虎枪的头子。它形如晚春的菠菜叶,宽大有尖,钢口又好,所以最为理想。我的一把上安黄花梨竹节纹柄,是傅老头匀(朋友价让的意思)给我的。北京老逮蛐蛐的都认识这一件“武器”(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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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虎枪签子、罩子、芭蕉扇(捉蛐蛐用具)

那天我清晨骑车出发,到达已过中午。根据虫贩长腿王画的草图,找到了村西老王头的家。说明来意并提起由长腿王介绍,他同意我借住几天。当天下午,我只是走出村子,看看地形。西山在望,看似不远,也有一二十里,一道道坡、一条条沟就分布在面前的大片田野上。

第二天清晨,我顺着出村的大车道向西北走去,拐到一条岔路,转了一会儿,才找到一道土好草丰的坡子。芭蕉叶扇了十来丈远,看不见什么蛐蛐,可见已经有窝了。扇柄插入后背裤腰带,改用签子了。只要看到可能有窝处就扎一下,远下轻撼,以防扎到蛐蛐,或把它挤坏。这也需要耐心,扎二三十下不见得扎出一条来。遇见一个窝,先扎出两个又黑又亮的三尾,一个还是飞子。换方向再扎,摇晃出一条紫蛐蛐,约有七厘,算是开张了。坡子相当长,一路扎下去。几经休息才看到尽头。坡子渐渐矮了,前面又有大车道了。我心里说:“没戏了。”三个多小时的劳动,膀子都酸了,换来了三条值得装罐的蛐蛐。后来扣到的是一青一紫,紫的个不小,但脖领窄,腿小,不成材。青的还嫩,颜色可能会变,说不定日后又是一条紫的。

喝了几口水,啃了两口馍,正想换道坡或找条沟,忽然想起傅老头的经验介绍。他说:“碰上和小伙子们一块逮蛐蛐,总是让人前面走,自己落后,免得招人讨厌。他们逮完一道坡子,半晌我才跟上来,可是我逮的往往比他们的又多又好,这叫‘捡漏儿’。因为签子扎过,蛐蛐未必就出来。如窝门被土封住,更需要过一会儿才能扒开。我捡到的正是他们替我惊动出来的。”我想验证他的经验,所以又返回头用扇子一路扇去,果然逮到一条黄蛐蛐,足有七厘多,比前三条都大。

我回到老王头家,吃了两个贴饼子,喝了两碗棒渣粥,天没黑就睡了,因为想试试“夜战”,看看运气如何。老王头说算你走运,赶上好天,后半夜还有月亮。没睡几小时就起来了,手提签子,拿着电棒,顺着白天走过的路出村了。一出门就发现自己不行,缺少夜里逮蛐蛐的经验。天上满天繁星,地里遍地虫声,蛐蛐也乱叫一气,分辨不出来哪个好。即使听到几声响亮的,也听不准哪里叫。加上道路不熟,不敢拐进岔道,只好顺着大车道走。走了不太远,来到几棵大树旁,树影下黑乎乎的看不清楚。手电一照,原来暴雨顺坡而下,冲成水口,流到村旁洼处,汇成积水。水已干涸,坑边却长满了草。忽然听到冲成水口的坡上,叫了几声,特别苍老宽宏,正是北京冬虫养家所谓“叫顸儿的”。我知道一定是一个翅子蛐蛐。慢慢凑过去,耐心等它再叫,听准了就在水口右侧一丛草旁的土坷垃底下。我不敢逮它,因为只要它一跳便不知去向了。只好找一个树墩子坐以待旦。天亮了,我一签子就把它扎了出来,果然是一个尖翅。不过还不到六厘,头相小,不是斗虫是叫虫。

回村后我收拾东西,骑车到家又是下午。三天两夜,小的和三尾不算,逮回五条蛐蛐。这时我曾想,如果用这三天买蛐蛐,应当不止五条。明知不合算,但此后每年还要逮两三次,因为有它的特殊乐趣。至于夜战,经过那次尝试,自知本事不济,再也不作此想了。得到的五条,后来都没有斗好,只有那条青色转紫的赢了五次,最后还是输了。

上面是对我在高中读书时两次逮蛐蛐的回忆。在史无前例的“伟大”时代中,自“牛棚”放出来后到下放干校,有一段无人监管时期。我曾和老友彭镇骧逍遥到马坊和苏家坨。坡还是那几道坡,沟还是那几条沟,蛐蛐不仅少而且小得可怜,两地各转了一整天,连个五厘的都没有看见,大大扫兴而归。老农说得好,农药把蚂蚱都打死了,你还想找蛐蛐吗!

转瞬又二十多年,现在如何呢?苏家坨没有机会去,情况不详。但几年前报纸已报道回龙观农民自己修建起接待外宾的饭店。回龙观也是我逮过蛐蛐的地方,与苏家坨东西相望。回龙观如此,苏家坨可知矣。至于东坝河,现已成为居民区,矗立起多座高层楼房,周围还有繁忙的商业区。我相信,在那些楼房里可能会有蟑螂,而蛐蛐则早已绝迹了。

二 忆买

逮蛐蛐很累,但刺激性强,非常好玩。能逮到好的,特别兴奋,也格外钟爱。朋友来看,或上局去斗,总要指出这是自己逮的,赢了也分外高兴。不过每年蛐蛐的主要来源还是花钱买的。

买蛐蛐的地点和卖主,随着那年岁的增长而变换。当我十二三岁时,从孩子们手里买蛐蛐。他们比我大不了几岁,两三个一伙,一大早在城内外马路边上摆摊。地上铺一块破布,布上和筐里放几个小瓦罐,装的是他们认为好的。大量的货色则挤在一个蒙着布的大柳罐里。他们轮流喊着:“抓老虎,抓老虎,帮儿头,油壶鲁!”没有喊出蛐蛐来是为了合辙押韵,实际上柳罐里最多的还是蛐蛐。当然连公带母,帮儿头、老米嘴等也应有尽有。罐布掀开一条缝,往里张望,黑压压爬满了,吹一口气,劈啪乱蹦。买虫自己选,用一把长柄小罩子把虫起出来。言明两大枚或三大枚(铜板)一个,按数付钱。起出后坏的不许退,好的卖者也不反悔,倒是公平交易。俗话说:“虫王落在孩童手”,意思是顽童也能逮到常胜大将军。我就不止一次抓到七厘多的蛐蛐,赢了好几盆。还抓到过大翅油壶鲁,叫得特别好。要是冬天分(音fèn,即人工孵化培养)出来的,那年头要值好几十块现大洋呢。

十六七岁时,孩子摊上的蛐蛐已不能满足我的要求,转而求诸比较专业的常摊。他们到秋天以此为业,有捕捉经验,也能分辨好坏,设摊有比较固定的地点。当年北京,四城都有这样的蛐蛐摊,而以朝阳门、东华门、鼓楼湾、西单、西四商场、菜市口、琉璃厂、天桥等处为多。此外他们还赶庙会,日期是九、十隆福寺,七、八护国寺,逢三土地庙,逢四花儿市等。初秋他们从“掏现趟”开始,逮一天,卖一天,出城不过一二十里。继之以两三天的短程。以上均为试探性的捕捉,待选好地点,去上十来天,回京已在处暑之后,去的地方有京北的马坊、高丽营,东北的牛栏山,西北的苏家坨、回龙观等,蛐蛐的颜色绚丽,脑线也清楚。也有人去京东宝坻,翻开麦根垛也容易捉到,个头较大,但颜色浑浊,被称为“垛货”,不容易打到后秋。他们如逮得顺利,总可以满载而归,将二十来把山罐(每把十四个)装满。卖掉后,只能再去一两趟。白露以后,地里的蛐蛐皮色苍老,逮到也卖不上大价,不值得再去了。

买常摊的蛐蛐由于地点分散,要想一天各处都看到是不可能的。我只希望尽量多看几处。骑车带着山罐出发,路线视当天的庙会而定。清晨巡游常摊后再去庙会,回家已是下午。买蛐蛐如此勤奋也还要碰运气。常摊倘是熟人还好,一见面,有好的就拿出来给我看,没有就说“没有”,不废话,省时间。如果不相识,彼此不知底细,往往没有他偏说“有”,一个个打开罐看,看完了全不行。要不有好的先不拿出来,从“小豆豆”看起,最后才拿出真格的来。为的是让你有个比较,大的显得特别大,好的特别好。在这种摊子耽误了时间,说不定别的摊上有好的已被人买走,失诸交臂,岂不冤哉!

想一次看到大量蛐蛐,任你挑选,只有等他们出门十来天满载而归。要有此特权须付出代价,即出行前为他们提供盘缠和安家费,将来从买虫款中扣除。他们总是千应万许,一定回来给你看原挑,约定哪一天回来,请到家来看,或送货上门。甚至起誓发愿:“谁要先卖一个是小狗子。”不过人心隔肚皮,良莠不齐。有的真是不折不扣原挑送上,有的却提前一天回来,把好的卖掉,第二天带着一身黄土泥给你挑来。要不就是在进城路上已把好的寄存出去,将你打发掉再去取。但“纸里包不住火”,事后不用打听也会有人告诉你。

到十九、二十岁时,我买蛐蛐“伏地”和“山的”各占一半。所谓“山的”因来自山东而得名。当时的重要产地有长清、泰安、肥城、乐陵等县,而宁阳尤为出名。卖山蛐蛐的都集中在宣武门外一家客栈内,每人租一间房接待顾客。客栈本有字号,但大家都称之曰“蛐蛐店”。

这里是最高级的蛐蛐市场,卖者除北京的外,有的来自天津和易州。易州人卖一些易州虫,但较好的还是捉自山东。顾客来到店中,可依次去各家选购,坐在小板凳上,将捆好的山罐一把一把打开,摆满了一地。议价可以论把,即十四条多少钱。也可以论条。蛐蛐迷很容易在这里消磨时光,一看半天或一天,眼睛都看花了。这里也是虫友相会之处,一年不见,蛐蛐店里又相逢了。

在众多的卖者中,当推赵子臣为魁首,稳坐第一把交椅。

子臣出身蛐蛐世家,父亲小赵和二陈是清末贩虫、分虫的两大家。他乳名“狗子”,幼年即随父亲出入王公贵族、富商名伶之门,曾任北京最大养家杨广字(斗蛐蛐报名“广”字,乃著名书画收藏家杨荫北之子,住在宣武门外方壶斋,当时养家无不知“方壶斋杨家”)的把式。三十年代因喂蛐蛐而成了来幼和(人称来大爷,住交道口后圆恩寺,是富有资财的粤海来家,亦称当铺来家的最后一代)的帮闲。旋因来沉湎于声色毒品而家产荡尽,直至受雇于小饭铺,当炉烙烧饼,落魄以终。子臣作为虫贩,居然置下房产,并有一妻一妾,在同行业中可谓绝无仅有。

进了蛐蛐店,总不免买赵子臣的虫。他每年带两三个伙计去山东,连捉带收,到时候自己先回京坐镇,蛐蛐分批运回,有的存在家中,到时候才送到店里。他的蛐蛐源源不断,老让人觉得有新的到来,不愁卖不上你的钱。

子臣素工心计,善于察言观色,对买主的心理、爱好,琢磨得透之又透。谁爱青的,谁爱黄的,谁专买头大,谁只要牙长,了如指掌。为哪一位准备的虫,拿出来就使人放不下。大分量的蛐蛐,他有意识地分散在几位养家,到时候好拴对,免得聚在一处,不能交锋,局上热闹不起来。他精灵狡黠,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既善阿谀奉承,也会讽刺激将。什么时候该让利,什么时候该绷价,对什么人要放长线钓大鱼,对什么人不妨得罪他了事,都运用得头头是道,一些小玩家免不了要受他的奚落和挖苦。我虽买他的虫,但“头水”是看不到的。在他心目中,我只不过是一个三等顾客,一个爱蛐蛐却舍不得花钱的大学生而已。

子臣不仅卖秋虫,也善于分冬虫,是北京第一大“罐家”(分虫用大瓦罐,故分家又称“罐家”),精于鉴别秋冬养虫用具——盆罐及葫芦。哪一故家存有什么珍贵虫具,他心中有一本账。我从他手中买到赵子玉精品“乐在其中”五号小罐及钟杨家散出的各式真赵子玉过笼,时间在1950年,正是蛐蛐行业最不景气的时候。此时我已久不养秋虫,只是抱着过去看也不会给我看的心情才买下了它。子臣也坦率承认:“要是过去,轮不到你。”

三 忆养

一入夏就把大鱼缸洗刷干净,放在屋角,用砖垫稳,房檐的水隔漏把雨水引入缸中,名曰“接雨水”,留作刷蛐蛐罐使用,这是北京养秋虫的规矩。曾见二老街头相遇,彼此寒暄后还问:“您接雨水了吗?”这是“您今年养不养蛐蛐”的同义语,北京的自来水为了消毒,放进漂白粉等化学药剂,对虫不利,雨水、井水都比自来水好。

立秋前,正将为逮蛐蛐和买蛐蛐奔忙的时候,又要腾出手来收拾整理养蛐蛐的各种用具。罐子从箱子里取出用雨水洗刷一下,不妨使它吸一些水,棉布擦干,放在一边。过笼也找出来,刷去浮土,水洗后摆在茶盘里,让风吹干。北京养蛐蛐的口诀是“罐可潮而串儿(过笼的别称)要干”。过笼入罐后几天,吸收潮气,便须更换干的。故过笼的数量至少要比罐子多一倍。水槽泡在大碗里,每个都用棕刷洗净。水牌子洗去去年的虫名和战绩,摞在一起。南房廊子下,几张桌子一字儿排开。水槽过笼放入罐中,罐子摆到桌子上,四行,每行六个,一桌二十四个。样样齐备,只等蛐蛐到来了。

逮蛐蛐非常劳累,但一年去不了两三趟,有事还可以不去。养蛐蛐可不行,每天必须喂它,照管它,缺一天也不行。今天如此,明天如此,天天如此,如果不是真正的爱好者,早就烦了。朋友来看我,正赶上我喂蛐蛐,放不下手,只好边喂边和他交谈。等不到我喂完,他告辞了。倒不是恼我失陪,而是看我一罐一罐地喂下去,看腻了。

待我先说一说喂一罐蛐蛐要费几道手,这还是早秋最简单的喂法:打开罐子盖,蛐蛐见亮,飞似的钻进了过笼。放下盖,用竹夹子夹住水槽倾仄一下,倒出宿水,放在净水碗里。拇指和中指将中有蛐蛐的过笼提起,放在旁边的一个空罐内。拿起罐子,底朝天一倒,蛐蛐屎扑簌簌地落下来。干布将罐子腔擦一擦,麻刷子蘸水刷一下罐底,提出过笼放回原罐。夹出水槽在湿布上拖去底部的水,挨着过笼放好。竹夹子再夹两个饭米粒放在水槽旁,盖上盖子,这算完了一个。以上虽可以在一两分钟内完成,但方才开盖时,蛐蛐躲进了过笼,所以它是什么模样还没有看见呢。爱蛐蛐的人,忍得住不借喂蛐蛐看它一眼吗?要看它,需要打开过笼盖,怕它蹦,又怕掩断了须,必须小心翼翼,仔细行事,这就费功夫了。而且以上所说的只是对一罐蛐蛐,要是有一百几十罐,每罐都如此,功夫就大了。故每当喂完一罐,看看前面还有一大片,不由得又后悔买得太多了。

蛐蛐罐有如屋舍,罐底有如屋舍的地面,过笼和水槽是室内的家具陈设。老罐子,即使是真的万礼张和赵子玉,也要有一层浆皮的才算是好的。精光内含,温润如玉,摸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多年的三合土原底,又细又平,却又不滑。沾上水,不汪着不干,又不一下子吸干,而是慢慢地渗干,行话叫“慢喝水”。凑近鼻子一闻,没有潮味儿,更没有霉味儿,说它香不香,却怪好闻的。无以名之,名之曰“古香”吧。万礼张的五福捧寿或赵子玉的鹦鹉拉花过笼,盖口严密到一丝莫入,休想伤了须。贴在罐腔,严丝合缝,仿佛是一张舒适的床。红蜘蛛、蓝螃蟹、朱砂鱼或碧玉、玛瑙的水槽,贮以清水,色彩更加绚丽。这样的精舍美器,休说是蛐蛐,我都想搬进去住些时(彩图1)。记得沈三白《浮生六记》讲到他幼年看到蚂蚁上假山,他把他自己也缩小了,混在蚂蚁中间。我有时也想变成蛐蛐,在罐子里走一遭,爬上水槽呷一口清泉,来到竹抹啜一口豆泥,跳上过笼长啸几声,悠哉!悠哉!

蛐蛐这小虫子真可以拿它当人看待。天下地上,人和蛐蛐,都是众生,喜怒哀乐,妒恨悲伤,七情六欲,无一不有。只要细心去观察体会,就会看到它像人似的表现出来。

养蛐蛐的人最希望它舒适平静如在大自然里。不过为了喂它,为了看它,人总要去打扰它。当打开盆盖的时候,它猛然见亮,必然要疾驰入过笼。想要看它,只有一手扣住罐腔,一手掀开过笼盖,它自然会跑到手下的阴影处。这时慢慢地撒开手,它已无处藏身,形态毕陈了。又长又齐的两根须,搅动不定,上下自如,仿佛是吕奉先头上的两根雉尾。赳赳虎步,气宇轩昂,在罐中绕了半圈,到中央立定,又高又深的大头,颜色纯正,水净沙明的脑线,细贯到顶,牙长直戳罐底,洁白有光,铁色蓝脖子,毵毵堆着毛丁,一张翅壳,皱纹细密,闪烁如金。六条白腿,细皮细肉。水牙微微一动,抬起后腿,爪锋向尾尖轻轻一拂,可以想象它在豆棵底下或草坡窝内也有这样的动作。下了三尾,又可看到它们亲昵燕好,爱笃情深。三尾的须触在它身上,它会从容不迫地挨过身去,愈挨愈近。这时三尾如不理睬,它就轻轻裂开双翅,低唱求爱之曲,“唧唧……油,唧唧……油”,其声悠婉而弥长,真好像在三复“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不仅“油”、“洲”相叶,音节也颇相似。多事的又是“人”,总忍耐不住要用抻子去撩逗它一下,看看牙帘开闭得快不快,牙钳长得好不好,预测斗口强不强。说也奇怪,鼠须拂及,它自然知道这不是压寨夫人的温存,而是外来强暴的侵犯。两须顿时一愣,头一抬,六条腿抓住罐底,身子一震动,它由妒嫉而愤怒,由愤怒而发狂,裂开两扇大牙,来个饿虎扑食,竖起翅膀叫两声,威风凛凛,仿佛喝道:“你来,咬不死你!”蛐蛐好胜,永远有不可一世的气概,没有懦怯气馁的时候,除非是战败了。尤其是好蛐蛐,多次克敌而竟败下阵来,对此奇耻大辱,懊恼万分,而心中还是不服,怨这怨那又无处发泄,颇似英雄末路,徒唤奈何,不由得发出非战之罪的悲鸣。楚霸王垓下之歌,拿破仑滑铁卢之败,也能从这小小虫身上产生联想而引起同情的感叹。可恨的是那些要钱不要虫的赌棍,蛐蛐老了,不能再斗了,还要拿到局上为他生财,以致一世英名,付诸流水。这难道是蛐蛐之过吗!?不愿意看到好蛐蛐战败,更不愿看到因老而战败。因此心爱的蛐蛐到晚秋就不再上局了。有时却又因此而埋没了英雄。

如上所述,从早秋开始,好蛐蛐一盆一盆地品题、欣赏,观察其动作,体会其秉性,大可怡情,堪称雅事。中秋以后,养蛐蛐更可以养性。天渐渐冷了,蛐蛐需要“搭晒”。北京的办法是利用太阳能。只有遇见阴天,或到深秋才用汤壶。“搭晒”费时费事,需要耐心。好在此时那些平庸无能之辈早已被淘汰,屡战皆胜的只剩下十几二十条。每日上午,蛐蛐桌子搭到太阳下,换过食水,两个罐子摞在一起,用最细的虾须帘子遮在前面。我也搬一把小椅子坐在一旁,抱着膝,眯着眼睛面对太阳,让和煦的光辉沐浴着我。这时,我的注意力并未离开它们,侧着耳朵,聆听罐中的动静。一个开始叫了,声音慢而涩,寒气尚未离开它的翅膀。另一罐也叫了,响亮一些了。渐渐都叫了,节奏也加快了。一会儿又变了韵调,换成了求爱之曲。从叫声,知道罐子的温度,撤掉虾须,换了一块较密的帘子遮上。这时我也感到血脉流畅,浑身都是舒适的。

怡情养性应当是养蛐蛐的正当目的和最高境界。

四 忆斗

北京斗蛐蛐,白露开盆。早虫立秋蜕壳,至此已有一个月,可以小试其材了。在上局之前,总要经过“排”。所谓“排”是从自己所有的蛐蛐中选分量相等的角斗,或和虫友的蛐蛐角斗。往往赢了一个还不算,再斗一个,乃至斗三个。因为只有排得狠,以后上局心中才有底,同时把一些不中用的淘汰掉。排蛐蛐不赌彩,但须用“称儿”(即戥子)约(音yāo)分量。相等的才斗,以免小个的吃亏。自己排也应该如此。当然有的长相特别好的舍不得排,晚虫不宜早斗的也不排,到时候直接拿到局上去,名叫“生端”。

称儿是一个长方形的匣子,两面插门。背面插门内镶有玻璃,便于两面看分量。象牙制成的戥子杆,正背面刻着分、厘、毫的标志,悬挂在匣子的顶板下。杆上挂着戥子砣。随着称儿有四个或六个“舀子”,供几位来斗者同时使用。少了不够分配,蛐蛐称不完,耽误对局进行(图2.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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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蛐蛐称儿(正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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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蛐蛐称儿(侧面)

舀子作圆筒形,用竹管内壁(竹黄)或极薄银叶圈成,有底有盖,三根丝线穿过盖上的小孔将筒和盖连结起来。线上端系金属小环,可挂在戥子的钩上,这是为装入蛐蛐称分量而制的。几个舀子重量必须相等,毫厘不差。微细的出入用黄蜡来校正,捻蜡珠粘在三根丝线聚头处,借以取得一致。

白露前几日,组织斗局者下帖邀请虫友届时光临,邮寄或专人致送,格式(图3)与一般请帖不同的是邀请者帖上不写姓名而写局上所报的“字”。姓名可以在请帖的封套上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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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邀请斗蛐蛐请帖

蛐蛐局也有不同的等级。前秋的局乃是初级,天气尚暖,可在院子内进行,有一张八仙桌、几张小桌和椅子、凳子就行了。这样的局我也举办过好几年,用我所报的字“劲秋”具名邀请。院子是向巷口已关门的赵家灰铺租的,每星期日斗一次。局虽简陋,规矩却不能错,要有五六个人才能唱好这台“戏”。

一人司称,须提前到局,以便将舀子的分量校正好。校正完毕,坐在称儿前,等待斗家将虫装入舀子送来称重量。

一人司账,画好表格,记录这一局的战况。表格有固定格式,已沿用多年,设计合理,简明周密,一目了然。试拟一表如下(图4)。司账者桌上摆着笔墨、纸张、裁纸刀等,兼管写条子。条子用白纸或色纸裁成,约两寸宽,半尺长,盖上司账者印章,以防有人作弊,更换条子。斗家到局,先领舀子,装好蛐蛐,送去过称,称好一虫,司称高唱某字重量多少。司账在表格的第二格内写报字,第三格内用苏州码子写蛐蛐的分量。另外在一张条子上写报字和分量,交虫主持去,压在该虫的罐子下。各家的蛐蛐登记完毕,就知道今天来了哪几家,各有多少条虫,各虫分量多少。斗家彼此看压在罐下的条子,就知道自己的蛐蛐和谁的分量相等,可以拴对。司账根据表格也会不时地提醒大家,谁和谁“有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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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蛐蛐局司账所用表格

一人监局,站在八仙桌前,桌上铺红毡子,旁放毛笔一支,墨盒一个。桌子中央设宽大而底又不甚光滑的瓦罐,名为“斗盆”。两家如同意对局,各把罐子捧到斗盆一侧。监局将两张条子并列摆在桌上。这时双方将罐盖打开,进行“比相”。因为即使分量相等,如一条头大项阔,一条头小项窄,相小的主人会感到吃亏而不斗。比相后同意对局,再议赌彩。早秋不过赌月饼一两斤。每斤月饼折钱多少,由司账宣布,一般仅为五角或一元。议定后,监局将月饼斤数写在两家的条子中间,有如骑缝,字迹各有其半。

双方将蛐蛐放入斗盆,各自只许用粘有鼠须的抻子撩逗自己的蛐蛐,使知有敌来犯。当两虫牙钳相接,监局须立即报出“搭牙”,算是战斗已经打响,从此有胜有负,各无反悔。不论交锋的时间长短,回合多少,上风下风有无反复,最后以“一头一面”判输赢。所谓“一头”“一面”乃是一回事,即下风蛐蛐遇见上风,贴着盆腔掉头逃走。如此两次,便是输了。倘向盆腔相反方向掉头逃走,名曰“外转”;向前窜逃,名曰“冲”,都不算“头”或“面”。不过监局也须大声报出,好让虫主及观众都知道。监局实负有裁判员的职责。胜负既分,监局在胜者的条子上写个“上”字,在负者的条子上写个“下”字。两张条子一并交到司账那里。司账根据条子在表格上胜者一栏的第一格里写蛐蛐的重量及所赢月饼的斤数,在负者一栏的第四格里写蛐蛐的重量及所输的月饼斤数。两张条子折好存在司账处,倘有人要复查,此是凭证。各家结账时据第一、第四两格的输赢数字,结算盈亏。

上述三人是局上的主要人员,此外还须一两人沏茶灌水,照料一切。一局下来,他们分抽头二成所得,每人可得几块钱。

倒不是我夸口,三十年代由我邀请的初级小局,玩得比较高尚文雅。来者虽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但很少发生争执或有不服气的行为。赌彩既微,大家都不在乎。不少人输了钱如数缴纳,赢了却分文不要,留给局上几位忙了一天的先生们一分了事。这当然和早秋季节有关,此时大小养家蛐蛐正多,心爱之虫尚未露面,骁勇之将或已亮相,但尚未立多少战功,所以上局带有练兵性质,谁也不想多下赌注。

中秋以后,天凉多风,院里已不宜设局。这时自有大养家出面邀请到家中对阵,蛐蛐局也就升了级。善战之虫已从几次交锋中杀了出来,渐有名声。赌彩倘仍是一两斤月饼,主人会感到和虫的身价太不相称了。

只要赌彩大了,事情也就多了,不同人物的品格性情也就一一表现出来。有的对上称的分量十分计较,老怕司称偏心他人,以致吃了亏。他在称儿的背面盯着戥子,嘴里叨唠着:“不行吧,拉了一点儿吧,您再往里挪挪。”所争的可能还不到一毛(即一毫)的重量。甚至有人作弊,把舀子上的蜡珠偷偷抠下一点。自己占了便宜却弄得舀子的分量不一致。被人发现,要求对所有的舀子都审查核对,把局吵了,弄得不欢而散。

斗前比相,更是争吵不休,总是各自贬低自己蛐蛐的长相,说什么“我的头扁了,脖子细了,肚子又大,比您的差多了,不是对!不是对!”实则未必如此。有的人心中有一定之规,那就是,相上如不占便宜,就是不斗。

在观众中,随彩的也多了。有的只因和虫主有交情,随彩为他助威。有的则因某虫战功赫赫,肯定能赢,故竞相在它的身上押赌注。倘对局双方均是名将,各有人随彩,那就热闹了。譬如“义”字和“山”字对阵,双方已议定赌彩,忽一边有人喊道“义字那边写爽秋两块”,又有人喊“天字两块”。对面有人应声说“山字那边写叨字两块”,跟着有人喊“作字随两块”。这时忙坏了监局,他必须在两边条子上把随彩人的报字和所随的钱数一一记上,分胜负后司账好把随彩移到表格上。随彩者如没有蛐蛐,他的报字也可以上表格,只是第三格中不会有蛐蛐的分量而已。有时斗者的某一方不常上局,显得陌生,他就难免受窘,感到尴尬。因为观阵者都向对方下注,一下子就增加到几十元。如果斗,须把全部赌注包下来,未免输赢太大。不斗吧,又显得过于示弱,深感进退两难。

使抻子是一种高超的技艺。除非虫主是这方面的高手,总要请专家代为掌抻。运用这几根老鼠胡子有很大的学问。但主要是当自己的蛐蛐占上风时,要用抻子激发神威,引导它直捣黄龙,使对方一败涂地。而处在下风时,要用抻子遮挡封护,严防受到冲击,好让它得到喘息,增强信心,恢复斗志,以期达到反败为胜的目的。但双方都不能做得过分,以致触犯定规,引起公愤。精彩的对局,不仅看虫斗,也看人斗。欣赏高手运抻之妙,也是一种艺术享受。难怪自古即被人重视,《蚟孙鉴》有专条记载运抻名家姓氏,传于后世。

清末民初,斗局准许用棒,在恩溥臣《斗蟀随笔》中有所反映,而为南方所无。对阵时,占上风一方用装抻子的硬木棒轻轻敲打盆腔,有如擂鼓,为虫助威。这对下风当然大大不利。三十年代已渐被淘汰,偶见使用,是经过双方同意的。

监局既是裁判,难免碍于人情或受贿赠而偏袒一方。这在将分胜负时容易流露出来。他会对一方下风的“一头一面”脱口而出,甚至不是真正的掉头败走也被报成“头”、“面”。而对另一方下风的“一头一面”竟支吾起来,迟迟不报。执法态度悬殊,其中必有不可告人处。

局上可以看到人品性格,众生相纷呈毕露。赢了,有人谦虚地说声“侥幸”;有人则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向对方投以轻蔑的眼光。输了,有人心悦诚服,自认工夫不到家,一笑置之,若无其事;有人则垂头丧气,默默不语,一虫之败,何致懊丧如此!更有面红耳赤,怒不可遏,找碴儿强调客观原因,不是说比相吃了亏,就是使火没使够。甚至埋怨对方,为什么催我上阵,以致没有过铃子,都是你不好,因此只能认半局,赌彩只输一半。

上面讲到的局,一般有几十元的输赢,还不能算真正的蛐蛐赌局。真正的赌局斗一对下注成千上万,这只有天津、上海才有。据说在高台上斗,由一人掌捵,只许双方虫主在旁,他人无从得见。这样的局不要说去斗,我一次还没有参观过呢。即使有机会参观,我也不会去!

北京过去最隆重的蛐蛐局要数“打将军”,多在冬至前或冬至日举行,它带有年终冠军赛和一季秋虫活动圆满结束的双重意义。襄生也晚,没有赶上本世纪初麻花胡同纪家、前马厂钟杨家、那王府、杨广字、余叔岩等大养家的盛期。当时几乎每年都打将军,《斗蟀随笔》就有记载。

打将军或在家中,或在饭庄子,什刹海北岸的会贤堂曾承办多次。老友李桐华(“山”字)曾告我盛会的情况:邀请之家事先发请帖,届期各养家到会,把式们用圆笼挑着蛐蛐罐及汤壶(图5)前来。虫贩只限于资格较深并经主人烦请帮忙者始得与会。中堂设供桌,先举行请神仪式。上方正中安神位,供的是蚂蚱神。桌上摆香炉蜡签,五堂供,三堂面食,两堂果子。桌旁立着纸扎的宝盖、幡及七星纛。延请寺观清音乐乐队七人,一时笙管齐奏,法曲悠扬。先由主人上香行礼,继之以各位养家,长者在前,依齿而行,叩头或揖拜听便。此后虫佣虫贩顶礼,必须跪拜叩头。请神完毕,对局开始,过称、记账、监局等一如常局。惟斗后增加卖牌子活动。牌子由司称、司账等准备,红纸上书“征东大将军”、“征西大将军”、“征南大将军”、“征北大将军”、“九转大虫王”、“五路都虫王”等封号。胜者受到大家的祝贺,自然高高兴兴去买牌子。牌子二元、四元、六元、八元不等,买者买个喜气,图个吉祥,而带有赏赐性质,局上各位忙了一季,这是最后一笔收入。封完将军,虫王、将军皆陈置供桌上,行送神礼,虫佣虫贩须再次叩头。礼毕将宝盖、幡、七星纛等送至门外,在音乐声中火烧焚化。不知者会误以为是某家办丧事,烧烧活,实际上是玩家们在行乐。送神后入宴席,养家和佣、贩分开落座。前者为鸭翅席,后者为九大件。宴席后大家拱手告别,齐道明秋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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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后秋上局用圆笼

打将军封建迷信色彩浓厚,而且等级分明,它也不是以赌博为目的,而是佣贩帮闲伺候王公大人、绅士富商游玩取乐的活动。一次打将军主办者不惜一掷千金,要的是派头和“分儿”,这种耗财买脸的举动,六七十年来久已成为陈迹了。

五 忆器

南宋时,江南养蟋蟀已很盛行。1966年5月,镇江官圹桥发现古墓,出土三具过笼。报道称:“都是灰陶胎,两只为腰长形(图6),长七厘米,两头有洞,上有盖,盖上有小纽,纽四周饰六角形双线网纹。其中一只内侧有铭文四字,残一字,‘□名朱家’。另一只为长方形,长亦七厘米,作盖顶式,顶中有一槽,槽两侧饰圆珠纹。圆珠纹外周斜面上饰斜方如意纹,一头有洞。长方形的蟋蟀过笼,一头有洞,当是捕捉蟋蟀时用的。腰长形过笼两头有洞,宜于放置圆形斗盆中放蟋蟀用的。”(见《文物》1973年第5期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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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镇江南宋墓出土蛐蛐过笼

所谓腰长形即外壁一边为弧形,可以贴着盆腔摆放。一边外壁是直的,靠着它可以放水槽。这是养盆中的用具,报道谓用于斗盆,实误。仅一端有洞的因不能穿行,已不得称之为过笼。北京有此用具,名曰“提舀”(见图11),竹制,上安立柄,用以提取罐中的蛐蛐。捉蟋蟀是用不上的。古墓年代约为十二世纪中叶,所出三具为现知最早的蟋蟀用具。可证明约一千年前它已定型,和现在仍在使用的没有什么区别。

宋代蟋蟀盆只见图像,未见实物。万历间刊行的《鼎新图像虫经》绘盆四具。其中的宣和盆、平章盆可理解为宋器,至于标名为王府盆、象窑盆,时代就难说了。此四盆并经李大翀《蟋蟀谱》摹绘,造型、花纹与《虫经》已大有出入。当因摹者随手描绘所致。故类此图像,只能为我们提供一些参考材料,而无法知道其真实面貌。李谱还有所谓“宋内府镶嵌八宝盆”、“元孟德盆”、“永乐盆”,未言所据,来源不明。这些图的价值,比该书《盆考》述及的各盆也高不了多少,它们的可靠性要待发现实物才知道,现在只能姑妄听之而已。本人认为谈蛐蛐罐不能离开实物,否则终有虚无缥缈之感。本文所及品色不多,去详备尚远,但都是我曾藏或曾见之物。不尚空谈,当蒙读者许可。

养家周知,蟋蟀盆有南北之分,其主要区别在南盆腔壁薄而北盆腔壁厚,这是南暖北寒的气候决定的。我所见到的最早实物为明宣德时所制,乃腔壁较厚有高浮雕花纹的北式盆。这是因为自明成祖朱棣于永乐十九年(1421)国都北迁后,宣宗朱瞻基养蟋蟀已在北京的缘故。罐通高11厘米,径14.5厘米(彩图2,图7~9),桐华先生旧藏,现在天津黄绍斌先生处。盖面中心雕两狮相向,爪攫绣球,球上阴刻方胜锦纹,颇似明雕漆器上所见。左右飘束绦。空隙处雕花叶。中心外一周匝浮雕六出花纹,即常见于古建筑门窗者。在高起的盖边雕香草纹。罐腔上下有花边两道,中部一面雕太狮少狮,俯仰嬉戏,侧有绣球,绦带飞扬。对面亦雕狮纹,姿态略有变化。此外满布花卉山石。罐底光素,中心长方双线外框,中为阳文“大明宣德年造”六字楷书款,与宣德青花瓷器、剔红漆器上所见,笔意全同。故可信为宣德御物。中国历史博物馆藏有一龙纹罐,盖内篆文戳记“仿宋贾氏珍玩醉茗痴人秘制”十二字,罐底龙纹图记内有“大明宣德年制”款(见石志廉:《蟋蟀罐中的几件珍品》,《燕都》1978年第4期)。曾目见,戳记文字及年款式样均非明初所能有,乃妄人伪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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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明宣德高浮雕狮纹蟋蟀盆盖内款拓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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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明宣德高浮雕狮纹蟋蟀盆盖面花纹拓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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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明宣德高浮雕狮纹蟋蟀盆

我因久居北京,对南方盆罐一无所知。北方名盆,高中读书时开始购求,迨肄业研究院,因不再养虫而终止,前后不足十年,有关知识见闻,与几位秋虫耆宿相比,自然相去远甚。

秋虫耆宿,近年蒙告知盆罐知识者有李桐华、黄振风两先生。桐华先生谢世已数载,振风先生则健在,惟“十年浩劫”,所藏名盆已多成瓦砾矣。

北京盆罐为养家所重者有两类,亦可称之为两大系列,即“万礼张”与“赵子玉”。万礼张咸知制于明代,底平无足,即所谓“刀切底”。盖内有款识,盖、罐骑缝有戳记。戳记或为圆圈,名曰“笔管”,或为“同”字,或近似“菊”字而难确认。澄泥比赵子玉略粗,故质地坚密不及,术语称之曰“糠”。正因其糠,用作养盆,实胜过子玉,其带皮子有包浆亮者尤佳。同为万礼张,盖内款识不同,至少有八种,再加净面无文者则有九种,此非深于此道者不能言。桐华先生爱万礼张胜于子玉,故知之独详。我历年收得四种,再加桐华先生所藏,尽得寓目,并拍摄照片。又蒙高手傅大卣先生墨拓款识,故大体齐备:

一 万礼张造(图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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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明“万礼张造”蛐蛐罐款识拓本(万礼张九种之一)

二 白山(彩图3)此为万礼张中最佳者

三 秋虫大吉

四 永战三秋

五 永站三秋

六 怡情雅玩

七 永远长胜

八 春游秋乐

九 净面 光素无款识

赵子玉罐素有十三种之说。邓文如师《骨董琐记》卷六记石虎胡同蒙藏学校内掘出蟋蟀盆,属于赵子玉系统者有淡园主人、恭信主人之盆、古燕赵子玉造、敬斋主人之盆、韵亭主人之盆等五种,不及十三种之半。清末拙园老人《虫鱼雅集》“选盆”一条所记十三种为:白泥、紫泥、藕合盆、倭瓜瓤、泥金罐、瓜皮绿、鳝鱼青、鳝鱼黄、黑花、淡园、大小恭信、全福永胜、乐在其中。《雅集》所述相虫、养虫经验多与虫佣、虫贩吻合,此说似亦为彼等所乐道。其不能令人信服处在前九种既以不同颜色定品种,何以最后又将四种不同款识之盆附入,一似列举颜色难足其数,不得不另加四种,凑满十三。故桐华先生以为子玉十三种应以不同款识者为限,分列如下:

一 古燕赵子玉造桐华先生特别指出此六字款如末一字为“制”而非“造”,皆伪,屡验不爽。都人子玉则真者末一字为“制”而非“造”。

二 淡园主人

三 都人赵子玉制

四 恭信主人盆(大恭信)

五 恭信主人之盆(小恭信)

六 敬斋主人之盆(大敬斋)

  二号盆

七 敬斋主人之盆(小敬斋)

  三号盆

八 韵亭主人盆

九 闲斋清玩

一○ 大清康熙年制

一一 乐在其中

一二 全福永胜

一三 净面赵子玉 光素无款识

黄振风先生则别有说,认为赵子玉不仅有十三种,且另外还有“定制八种”,亦即赵子臣所谓“特制八种”,而“大清康熙年制”因非子玉所造,故不与焉。“八种”并经振风编成口诀,以便记忆:

全福永胜战三秋,

淡园韵亭自古留,

敬闲二斋双恭信,

乐在其中第一流。

“八种”之款识及戳记外框形式如下:

一 全福永胜 盖背横长圆形外框,一名“枕头戳”,四字自右而左平列。足内长方形外框,“古燕赵子玉造”,两行,行三字

二 永战三秋 四瓣柿蒂式外框,每瓣一字,“永”在上,“战”在右,“三”在左,“秋”在下

三 淡园主人方形外框,两行,行二字

四 韵亭主人盆赵子玉制 大方形外框,三行,行三字

五 敬斋主人之盆窄长方形外框,天津称之曰“韭菜扁戳”。一行六字

六 闲斋清玩 方形外框,两行,行二字

七 恭信主人盆赵子玉制 大方形外框,三行,行三字。此为“大恭信”。恭信主人之盆 窄长方形外框,一行六字。此为“小恭信”。大小恭信以一种计

八 乐在其中 盖背方形外框,两行,行二字。底足内“都人赵子玉制”,长方形外框,两行,行三字。

此罐比以上七种更为名贵,故曰“第一流”。

以上惟淡园主人及小恭信为三号罐,余均为二号罐。又惟有敬斋及乐在其中两种底足外缘做出凹入之委角线,名曰“退线”,余六种无之。

振风先生背诵子玉十三种之口诀为:

瓜皮豆绿倭瓜瓤,

桃花冻红鳝青黄,

黑白藕合泥金盆,

净面都人足深长。

“十三种”中净面光素无款识。都人子玉款识为“都人赵子玉制”,长方形外框,两行,行三字。其余十一种款识均为“古燕赵子玉造”,长方形外框,两行,行三字。振风同意桐华先生之说,“古燕赵子玉造”款识凡末字为“制”而非“造”者皆伪。并指出“古”字一横下,或有一丝两端下弯之线,或无之,二者皆真。有弯线者乃戳记使用既久,出现裂纹之故。据此推测,戳记当用水牛角刻成。

一 瓜皮绿

二 豆瓣绿

三 倭瓜瓤 其色易与鳝鱼黄混淆。分别在倭瓜瓤盖面平坦,而鳝鱼黄盖面微微隆起。亦曰“馒头顶”

四 桃花冻 其色红于藕合盆

五 鳝鱼青

六 鳝鱼黄

七 黑花

八 白泥

九 藕合盆 其色接近浅紫,十三种中惟此底足有退线

一○ 泥金盆 罐上有大金星及金片,如洒金笺纸

一一 净面

一二 都人赵子玉制 盖与足底款识相同,凡末字作“造”而非“制”者皆伪

一三 深足子玉 罐底陷入足内较深

振风先生与拙园老人之说,可谓大同小异,故似出同源。其所以被称为“十三种”,除确知为赵子玉所造外,皆无定制者款识,与“定制八种”之区别即在此。黄先生既能言之綦详,且谓“八种”、“十三种”曾与赵子臣商榷印证,可谓全同。不言而喻,桐华先生之说与子臣大不相同。

桐华、振风两先生之虫具知识,笔者均甚心折,而子臣既出虫贩世家,更一生经营虫具,见多识广,又非养虫家所能及,故其经验阅历,尤为值得重视。笔者自愧养虫资历不深,名罐所藏有限,且有未经寓目者,因而不能判断以上诸说究以何为可信,只有一一录而存之,以备进一步之探索及高明博雅之指教。惟究其始,赵子玉当年造盆,不可能先定品种“八”与“十三”之数,并以此为准,不复增减,其理易明。后人据传世所有,代为罗列排比,始创“八种”、“十三种”之说,此殆事物之规律。若然,则各家自不妨据一己之见而各有其说。各说亦自可并存而不必强求其一致矣。

赵子玉罐虽名色纷繁,然简而言之,又有共同之特征,即澄泥极细,表面润滑如处子肌肤,有包浆亮,向日映之,仿佛呈绸缎之光华而绝无由杂质之反射,出现纤细之闪光小点。棱角挺拔,制作精工,盖腔相扣,严丝合缝,行家毋庸过目,手指抚摩已知其真伪。仿制者代有其人,甚至有在古字一横下加弯线者,矜持拘谨不难分辨。民国时大关虽竭力追摹,外形差似而泥质远逊。

万礼张及赵子玉均有特小盆罐,或称之为“五号”,超出常规,遂成珍异。某家有一对,何人藏四具,屈指可数,为养家所乐道。实物如桐华先生之小万礼张,四具一堂,装入提匣,专供前秋、中秋上局使用(图11)。小子玉则有以郑西忠旧藏一对“乐在其中”,直径不到10厘米,盖背面款识为“乐在其中”,底足内为“都人赵子玉制”,堪称绝品(彩图4),可能为王府公主或内眷定制者。埴土虽贱,却珍逾球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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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前秋、中秋上局用提匣(内放万礼张小罐四具)

其他名罐如“瓦中玉土精盆”,雕镂蝴蝶而填以色泥,故又曰“蝴蝶盆”。“南楼雅玩”盆(彩图5),主人即《虫鱼雅集》述及曾养名虫“娱蚣紫”,咬遍京华无敌手,死后葬于园中纡环轩土山上,并为建虫王庙之南楼老人。此盆并非用澄泥轮旋成形,而是取御用金砖斧砍刀削,砥砺打磨而成。四字款识亦非木戳按印而是刃凿剔刻出阳文文字。所耗人力物力,超过泥埴窑烧,何止十倍,其他私家制罐,款识繁多,道光时“含芳园制”盆乃其佼佼者。用泥之细不亚于子玉,款式亦朴雅可喜。

一般养盆以有赵子玉伪款者为多,戳记文字、式样,不胜枚举。其他款识也难备述,大小造型,状态不一,因不甚被人重视,故缺乏记载可稽。

过笼,北京又称“串儿”,谓蛐蛐可经两孔串来串去。名贵的过笼同样分万礼张、赵子玉两个系列。

万礼张过笼轮廓柔和,造型矮扁,花纹不甚精细,不打戳记而代之以指纹,印在盖背面。下举二例:

一 万礼张菊花纽(亦称葵花纽)过笼除纽外全身光素,有大小两种(彩图6)。

二 万礼张五福捧寿过笼 纽为高起圆寿字,四周五蝠团簇(彩图7)。

赵子玉过笼棱角快利,立墙较高,花纹精细,不加款识。常见盖内印有叶形戳记中有赵子玉三字者皆是赝品。下举真者数例:

一 赵子玉单枣花、双枣花过笼 亦有称之为桂花者,除纽外全部光素。造型有大小之别,小者又名“寸方”,宜用于晚秋较小的盆中。又有扇面式的,月牙形水槽贴着摆放,可为盆内留出较大空间(彩图8)。

二 赵子玉五福捧寿过笼(彩图9) 与万礼张相似而花纹较繁,将光地改为纹地。于此亦可见前后的渊源关系。如过笼正面立墙有刀划花纹,则名曰“五福捧寿拉花”(彩图10)。“拉”,北京方言刀割之意。

三 赵子玉鹦鹉寿桃过笼 寿桃作纽,两侧各有展翅鹦鹉。亦名“鹦鹉偷桃”。如立墙有刀划花纹,名为“鹦鹉寿桃拉花”(图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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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清赵子玉鹦鹉拉花过笼成对

所谓旧串,和旧养盆一样,花色繁多。其佳者为“含芳园制”(彩图11)。盖上印有菊蝶、古老钱、蟠龙、花卉等花纹者(图13)以及红泥、黑花等(图14)又逊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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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清不同花纹过笼四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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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清黑花、红泥过笼两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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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清各式水槽

《虫鱼雅集》讲到:“水槽亦有真伪。至高者曰蓝宝文鱼,有沙底,有瓷底。次则梅峰,怡情、宜春、太极、蜘蛛槽、螃蟹槽、春茂轩,不能尽述。”其中文鱼与梅峰、蜘蛛,瓷胎釉色相似,当为同时期物。螃蟹及青花大水槽亦较早,时代均在雍、乾间,或稍早。怡情朱色勾莲制于嘉道时。春茂轩各式乃太监小德张为慈禧定烧,出光绪景德镇窑(彩图12,图15)。昔年笔者一应俱全,且有德化白瓷、宜兴紫砂以及碧玉、白玉、玛瑙者。“十年浩劫”,散失殆尽矣。

上局用具还有净水瓶,即大口的玻璃瓶。或用清代舶来品盛洋烟的“十三太保”瓶,因每匣装十三瓶而得名。磨光玻璃有金色花纹,十分绚丽。其用途是内盛净水及水藻一茎。蛐蛐胜后,倾水略涮其盆,掐水藻一小段放盆内,供其滋润牙帘。

此外还有放在每一个罐上的“水牌”。扁方形,抹去左右上角。考究的为象牙制,次为骨或瓷。正面写虫名、买得日期、产地及重量。背面为每次战斗记录,包括日期、重量、战胜某字某虫等,如下图(图16)。它分明是为蛐蛐建立的档案。北京的规矩,非经同意不得翻看别人的水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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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水牌(正面和背面)

其他用具如竹夹子、麻刷子、竹制食抹等均为消耗品,从略。惟深秋搭晒所用竹帘,分粗细三等。极细者真如虾须,制作极精,今亦成为文物矣。

六 忆友

七十年来由于养蛐蛐而认识的人实在太多了,结交成契友的也不少,而最令人怀念的是曾向我传授虫经的几位老先生。

赵李卿,武进人,久居北京。北洋政府时期,任职外交部,是我父亲的老同事,看我长大的。在父执中,我最喜欢赵老伯,因为他爱蛐蛐,并乐于教我如何识别好坏。每因养蛐蛐受到父母责备,我会说“连赵老伯都养”,好像理由很充足。他也会替我讲情,说出一些养蛐蛐有好处的歪理来。我和他家相距不远,因此几乎每天都去,尤其是到了秋天。

赵老伯上局报“李”字,所有卖蛐蛐的都称他“赵李字”。长腿王喜欢学他带有南方口音的北京话,同时举手用食拇两指相距寸许地比划着:“有没有大黄蛐蛐?”他确实爱黄蛐蛐,因为养过特别厉害的,对黄蛐蛐也特别有研究,能说出多种多样的“黄”来——哪几种不中用,哪几种能打到中秋,哪几种才是常胜将军。他想尽方法为我讲解,并拿颜色近似的蛐蛐评比差异。但最后还是说只有遇到标准虫才能一目了然,还要养过才记得住。这就难了,谈何容易能碰到一条。有一年还真是碰到了。陆鸿禧从马坊逮回来的头如樱桃而脑线闪金光的紫黄蛐蛐。他认为是黄而非紫。因是早秋,他说要看变不变。如变深了就成紫蛐蛐了,也就不一定能打到底了。如不变深,则是虫王。他的话应验了,金黄色始终未退,连赢八九盆,包括“力”字吴彩霞的红牙青。而“力”字是以特别难斗著名的。每次对阵紫黄都是搭牙向后一勒,来虫六足蹬着罐底用力才挣扎出来。一口净,有的尚能逃窜,有的连行动都不灵了。赵老伯看其他颜色蛐蛐也有经验,但自以为对黄的最有心得。我最早相虫,就是他领进门的。

赵伯母是我母亲的好友,也很喜欢我。她最会做吃的,见我去总要塞些吃的给我。至今我还记得她对赵老伯说的一句话:“我要死就死在秋天,那时有蛐蛐,你不至于太难过。”二老相敬如宾,真是老而弥笃。

白老先生住在朝阳门内北小街路东,家设私塾,教二三十个启蒙学生。高高身材,微有髭须。出门老穿袍子马褂,整齐严肃,而就是爱玩蛐蛐。上局他报字“克秋”,故人称白克秋,名字反不为人知。

不认识他的人,和他斗蛐蛐,容易拴对。因为他的虫都是小相,一比对方就会欣然同意。但斗上才知道,真厉害!他的蛐蛐通常一两口就赢了。遇上硬对,又特别能“驮口”,咬死也不走,最后还是他赢。我还不记得他曾输过。养家经过几次领教,有了戒心,都躲着他。即使在相上明显占便宜也不敢贸然和他交锋。

我几次看他买蛐蛐,不与人争,总是等人挑完了才去看。尤其是到了蛐蛐店,明言“拿‘下水’给我挑”。每次不多买,只选两三条。价钱自然便宜不少,因为已被人选过多次了。不过往往真厉害的蛐蛐并未被人挑走而终为他所得,真是千里马虽少而伯乐更难逢。

我曾向白老求教,请示挑蛐蛐的标准。他说:“为了少花钱,我不买大相的,因为小相的照样出将军,主要是立身必须厚。你的大相横着有,我的小相竖着有,岂不是一样?立身厚脸就长,脸长牙就长,大相就不如小相了。”记得他有一条两头尖的蛐蛐名曰“枣核丁”,是上谱的虫,矫健如风,口快而狠,骁勇无比。每斗一盆,总把对方咬得满罐子流汤。如凭长相,我绝对不会要它。白老选虫还有许多诀窍,如辨色、辨肉等,也曾给我讲过,但不及立身厚那样容易领会理解。

白老每年只养二三十条蛐蛐,因此上局从不多带,少则两条,多则四条。天冷时,只见他白布手巾把一对瓦罐摞起一包,提着就来了。打开一看,两罐中间夹着一块热饼。一路行来,使火恰到好处。蛐蛐过了铃子,他饼也吃完了。他总是花最少的钱,用最简单的办法,取得最好的效果。

宣武门外西草场内山西街陶家,昆仲三人,人称陶七爷、陶八爷、陶九爷,都以养蛐蛐闻名。尤以七爷陶仲良,相虫、养虫有独到之处。当年蛐蛐局有两句口头语:“前秋不斗山、爽、义,后秋不斗叨、力。”“山”为李桐华,“爽”为赵爽秋,“义”为胡子贞,“力”为名伶吴彩霞,“叨”即陶仲良。意谓这几家的蛐蛐特别厉害,以不斗为是。而后秋称雄,更体现了养的工夫。

我的堂兄世中,是陶八爷之婿,故有姻戚之谊。不过我们的交往,完全由于同有秋虫之癖。

陶家是大养家。山西街离蛐蛐店很近,常有人送虫来。九爷家住济南,每年都往北京送山蛐蛐。他们最多养到十几桌,将近三百头。当我登门求教时,仲良年事已高,不愿多养,但蛐蛐房还是占用了三间北屋。

时届晚秋,“叨”字拿出来的蛐蛐宝光照人,仍如壮年。肚子不空不拖,恰到好处。爪锋不缺,掌心不翻,按时过铃,精神旺盛。下到盆中,不必交战,气势上已压倒了对方,这是精心调理之功。他的手法,主要利用太阳能,帘子遮挡,曝日取暖,帘子分粗、中、细三等,借以控制温度,而夜晚及阴晦之日则用汤壶。前“忆养”讲到的“搭晒”,就是他传授的方法。不过其不可及处在对个别蛐蛐采用不同的调理方法,并非完全一致。常规中又有变化,此又非我所能知矣。至于对爪锋及足掌的保护,他认为和罐底有极大关系。底太粗会挂断爪锋,太细又因打滑而致翻掌。因此后秋所用罐,均经严格挑选,一律用原来旧底而粗细又适度的万礼张。陶家当年藏罐之多也是罕有其匹的。

李凤山(生于1900年,卒于1984年3月28日),字桐华,以字行(图17),蛐蛐局报名“山”字。世传中医眼科,善用金针拨治沙眼、白内障等,以“金针李”闻名于世,在前门外西河沿191号居住数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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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李桐华先生八十三岁小影

桐华七岁开始捉蛐蛐,年二十七,经荣茂卿介绍去其兄处买蛐蛐罐。其兄乃著名养家,报字“南帅”,选虫最有眼力。因患下痿,不能行动,故愿出让虫具。桐华有心向南帅求教,买罐故优其值,并为延医诊治,且常往探望,每往必备礼物四色。如是经年,南帅妾进言曰:“何不教教小李先生?”半晌,南帅问桐华:“你认识蛐蛐吗?”桐华不语。南帅说:“你拿两把来看看。”桐华从家中选佳者至。南帅命桐华先选一头。桐华以大头相重逾一分者进。南帅从中取出约八九厘者,入盆交锋,大者败北。如是者三,桐华先选者均不敌南帅后选者,不觉耳红面赤,汗涔涔下,羞愧难当。南帅笑曰:“你选的都是卖钱的虫,不是打架的虫。”桐华心悦诚服,自此常诣南帅处聆听选虫学,两年后,眼力大进。

桐华一生无他好,惟爱蛐蛐入骨髓。年逾八旬,手捧盆罐,犹欢喜如顽童,此亦其养生之道,得享大年。当年军阀求名医,常迎桐华赴外省,三月一期,致银三千元。至秋日,桐华必谢却赠金,辞归养蛐蛐。爱既专一,研钻遂深。中年以后,选、养、斗已无所不精,运捵更堪称首屈一指。有关虫事,每被人传为佳话。如虫友自天津败归,负债累累。借桐华虫再往,大获全胜,赢得赌注,数倍于所失。余叔岩摆蛐蛐擂台,久无敌手,桐华一战而胜。叔岩竟老羞成怒,拂袖而去。经人说项,始重归于好。李植、赵星两君已写入《京都蟋蟀故事》(共八篇,连载于1990年8月12日至12月2日《中国体育报·星期刊》),今不再重复。惟对桐华平生最得意之虫,尚未述及,不可不记。易州人尚秃子从山东长清归来,挑中有异色小虫,淡于浅紫,蛐蛐从来无此色,无以名之,称之为“粉蛐蛐”。多次赴局,重量仅六厘六,交牙即胜,不二口。是年在麻花胡同纪家打将军,杨广字重赏虫佣刘海亭、二群,以上佳赵子玉盆四具,从天津易归常胜将军大头青,以为今年“五路都虫王”,非我莫属。大头青重八厘四,桐华自知所携之虫,无分量相等者。不料过称儿后,粉蛐蛐竟猛增至八厘四。与大头青对局,彼果不弱,能受两三口,但旋即败走。“广”字大为懊丧。行送神礼,虫王照例放在供桌上。二群三叩首,粉蛐蛐竟叫三声,与叩首相应,闻者莫不咄咄称奇。尤奇者,次日在家再过称儿,又减轻至六厘六。昨之八厘四似专为与大头青对局而增长者。后粉蛐蛐老死,六足稳立罐中,威仪一如生时。凡上种切,桐华均以为不可思议,不禁喟然曰:“甚矣哉蛐蛐之足以使人神魂颠倒也!”

我和桐华相识始于1932年他惠临我邀请的小局。次年10月,在大方家胡同夜局,我出宝坻产重达一分之黑色虎头大翅与桐华麻头重紫交锋,不料闻名遐迩“前秋不斗”之“山”字竟被中学生之虫咬败,一时议者纷纷。11月,桐华特选宁阳产白牙青与虎头大翅再度对局,大翅不敌,桐华始觉挽回颜面。“不打不成相识”,二人自此订交。此后时受教益,并蒙惠赠小恭信盆及万礼张过笼等。先生有敬斋盆二十有三,恰好我有一具,即以奉贻,凑成一桌,先生大悦,常向人道及我赠盆事。

1939年后,我就读研究院,不复养虫,直至桐华谢世,四十余年间,只要身未离京,秋日必前往请候,并观赏所得之虫。先生常笑曰:“你又过瘾来了。”1982年后,曾念及曷不请先生口述,试为总结选虫养虫及鉴别虫具经验。惟此时正忙于编写有关家具、髹饰诸作,趋请讲授只两三次,所获已写入本篇,未能作有系统之记录。今日思之,深感怅惘。

编辑《蟋蟀谱集成》,更使我怀念桐华先生。他如果健在,《集成》一定可以编得更好一些,《六忆》也可以写得更充实一些、生动一些。


本文为《蟋蟀谱集成》(上海文化出版社1993年8月)一书的附录——《秋虫六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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