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愤诗

这是嵇康狱中所作。嵇康素与吕巽、吕安兄弟友善。吕巽，字长悌，三国东平（今山东省东平县）人。曾任司马昭大将军长史（总理幕府事务）。吕安，字仲悌，吕巽庶弟。吕巽奸淫弟妻徐氏，吕安想告发吕巽，嵇康出面为之调停。不料，事后吕巽却反告吕安事母不孝，吕安被捕入狱，被判放逐边疆。嵇康为伸张正义，亲到狱中替吕安辨罪，并愤而写下《与吕长悌绝交书》。司马昭的谋士钟会却伺机进谗，劝司马昭借此把嵇康除掉，于是下令收捕嵇康。此诗以自传的形式，先叙述了诗人幼年的生活及放任性格的形成，进而叙述了不幸的遭遇与愤恨的心情，最后表示全身远害的愿望。全诗“四言不为‘风’、‘雅’所羁，直写胸中语”（何焯《文选评》），峻切感人。

嗟余薄祜^[1]，少遭不造^[2]。哀茕靡识^[3]，越在襁褓^[4]。母兄鞠育^[5]，有慈无威。恃爱肆姐^[6]，不训不师。爰及冠带^[7]，冯宠自放^[8]。抗心希古^[9]，任其所尚。托好老、庄^[10]，贱物贵身。志在守朴，养素全真。曰予不敏^[11]，好善暗人^[12]。子玉之败^[13]，屡增惟尘^[14]。大人含弘，藏垢怀耻^[15]。民之多僻^[16]，政不由己。惟此褊心^[17]，显明臧否^[18]。感寤思愆^[19]，怛若创痏^[20]。欲寡其过，谤议沸腾。性不伤物^[21]，频致怨憎。昔惭柳下^[22]，今愧孙登^[23]。内负宿心，外恧良朋^[24]。仰慕严、郑^[25]，乐道闲居。与世无营^[26]，神气晏如^[27]。咨余不淑，缨累多虞^[28]。匪降自天^[29]，实由顽疏。理弊患结，卒至囹圄^[30]。对答鄙讯，絷此幽阻^[31]。实耻讼冤，时不我与^[32]。虽曰义直^[33]，神辱志沮。澡身沧浪^[34]，岂云能补？雍雍鸣雁^[35]，厉翼北游^[36]。顺时而动，得意无忧。嗟我愤叹，曾莫能俦。事与愿违，遘兹淹留^[37]。穷达有命，亦又何求？古人有言，善莫近名^[38]。奉时恭默，咎悔不生。万石周慎^[39]，安亲保荣。世务纷纭，只搅予情。安乐必戒，乃终利贞^[40]。煌煌灵芝^[41]，一年三秀；予独何为，有志不就？惩难思复，心焉内疚。庶勖将来^[42]，无馨无臭^[43]。采薇山阿^[44]，散发岩岫^[45]。永啸长吟，颐性养寿。

【翻译】

可叹我缺少福气，

小时就遭受不幸。

悲叹我孤儿不懂事情，

在襁褓里就失去父亲。

母亲和哥哥把我养育，

百般疼惜从不动怒。

依仗着溺爱恣意撒娇，

无人开导不从师傅。

加冠束带已是成年，

凭借宠爱更加放纵。

心比天高想追步古人，

任凭心意将先贤尊崇。

生性爱好老、庄之道，

轻视外物贵重自身。

志在保持朴素的本性，

养护纯朴保全纯真。

我太不敏慧啊，

向慕善行却暗于知人。

像楚国子玉这样的败将，

重新任用好比再添灰尘。

当政的大人心胸很宽宏，

藏污纳垢而且怀抱羞耻。

臣下有这么多邪僻行为，

国家政治都不出于自己。

唯有我心地急躁狭窄，

偏想把是非弄个清楚。

如今觉悟而反思过失，

痛心好似患上了疮毒。

本想使自己少犯过失，

不料诽谤像汤水沸腾。

天性并不想伤害他人，

却一再招致怨恨嫌憎。

提到过去的柳下惠就羞惭，

如今愧对赠言避世的孙登。

身内我违反了初心本意，

身外我羞见那好友良朋。

多么仰慕严君平、郑子真，

乐于大道，安然隐居。

与世无涉，与人无争，

神畅气和，安乐自如。

叹息我处世不善，

牵累人事多忧多虑。

祸害并非自天而降，

实因生性愚钝粗疏。

道理不伸，祸患滋生，

终于遭致锒铛入狱。

对答狱吏那粗鄙的审问，

囚禁在这昏暗隔绝的囹圄。

实在耻于申诉冤情，

时运对我毫不惠顾。

虽说我大义正直，

却志气沮丧，精神受辱。

就是跳进清水去洗涤，

难道能有什么弥补？

嗈嗈飞鸣的大雁，

展开双翅向北远游。

它们顺应时节而行动，

领会天意就乐而忘忧。

可悲我愤慨长叹，

竟不能与它们结伴同俦。

事实与愿望相违背，

惨遭囚禁在这里久留。

穷困与通达是命中注定，

又何必去苦苦追求。

古人遗有名言：

“行善切莫接近名声。”

遵循时世恭敬沉默，

过失和悔恨就不会发生。

万石君一家小心谨慎，

合家安康，荣华长存。

世上事务纷繁复杂，

只会搅繁我的心情。

身处安乐定要时时警戒，

才能长保吉利，终守坚贞。

明丽耀眼的灵芝啊，

一年三次开花吐艳。

独有我不知为什么，

有志气而不能实现。

警惕祸难我想重新开始，

心中充满了痛苦的体验。

我希望从今以后勉励自己，

没有芳香可发，没有气息可传。

漫步在偏远的山脚采食薇草，

栖身在幽静的岩穴头发披散。

自由地长啸，悠闲地吟唱，

保养心性，安享天年。

注释

[1]祜（hù户）：福。

[2]“少遭”句：用《诗经·周颂·闵予小子》：“闵予小子，遭家不造。”是说自己少年遭遇丧父之痛。造，完善、吉祥。

[3]茕（qióng穷）：孤独无依。靡（mǐ米）识：幼小不懂事。靡，无。

[4]越：通“粤”，句首助词。襁褓（qiǎng bǎo抢保）：包裹婴儿的被子和带子。

[5]鞠（jū拘）：养育。

[6]姐：同“（jù巨）”，娇。

[7]爰：于是。冠带：加冠束带。古代男子二十岁行加冠礼，以示成年。

[8]冯：通“凭”，倚仗。

[9]抗心：使志向崇高。抗，高。

[10]老、庄：指以老子、庄子为代表的道家学派。老子：即老聃（dān丹），道家的创始人。春秋时楚国苦县（今河南省鹿邑县东）人，姓李名耳，字伯阳。曾做过周朝的管理藏书的史官。著有《老子》。庄子（约前369—前286）：战国时宋国蒙（今河南省商丘市东北）人，名周。做过蒙地方的漆园吏。现存《庄子》一书，即是庄周及其后学所作。

[11]曰：句首助词。

[12]暗人：不懂人情世故。暗指与吕巽（xùn讯）交友不善，而招致祸患。

[13]子玉：春秋时楚成王的令尹（楚国掌管军政的最高官员），名成得臣。在晋楚城濮（pú蒲）之战中，他恃骄战败，自杀身死（事见《左传·僖公二十八年》）。

[14]“屡增”句：是说推举子玉为令尹的子文因举人不当而获咎。《左传·僖公二十七年》载：“子玉复治兵于（wěi伪），终日而毕，鞭七人，贯三人耳。国老皆贺子文，子文饮之酒。贾尚幼，后至，不贺。子文问之，对曰：‘不知所贺，子之传政于子玉……子玉之败，子之举也。举以败国，将何贺焉？’”惟：句中助词。尘：比喻小人所造成的忧患。此句又暗指司马昭用吕巽为长史事。

[15]“大人”二句：讥讽当政者庇护容纳了许多无耻小人。

[16]民：此指臣下。

[17]褊（biǎn贬）心：心胸狭窄。

[18]臧否（pǐ痞）：善恶。

[19]愆（qiān千）：过错。

[20]怛（dá达）：惨痛。创痏（chuāng wěi窗伟）：疮。创，通“疮”。

[21]物：指别人。

[22]柳下：即柳下惠。春秋时鲁国大夫，展氏，名获，字禽。食邑在柳下，谥惠，故又称柳下惠。《论语·微子》载：“柳下惠为士师（掌管刑狱的官），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

[23]孙登：魏晋时著名的隐士，字公和。嵇康曾拜他为师，嵇康初见孙登，登默默不语。一年后嵇康将要离去时，孙登对他说：“子才多识寡，难乎免于今之世。”（见《三国志·魏书·王粲传》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

[24]恧（nǜ女去声）：惭愧。

[25]严：指严君平，名遵，西汉隐士，蜀郡（今四川省成都市）人。成帝时，在成都集市上卜筮，日得百钱即闭门传授《老子》。一生不愿做官。著有《道德真经指归》十三卷，今仅存七卷。郑：指郑子真。隐居于云阳谷口，故世号谷口子真。成帝时大将军王凤以礼聘请，子真不应。

[26]营：谋求。

[27]晏如：安宁。

[28]缨：缠绕。

[29]匪：通“非”。

[30]囹圄（líng yǔ零雨）：监狱。

[31]絷（zhí执）：捆缚，拘禁。

[32]“时不”句：《论语·阳货》载，阳货说：“日月逝矣，岁不我与。”此用其语，意思是说，自己没遇上治世明时。与：等待。

[33]义直：指自己为吕安争辩是非一事。

[34]沧浪（láng郎）：水青色，此指清水。《孟子·离娄上》载：“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35]雍雍：声音和谐的样子。

[36]厉：振动，用力张开。

[37]淹留：指拘禁不得自由。

[38]“古人”二句：《庄子·养生主》载：“为善无近名。”是说做善事不要做到出名的程度。

[39]万石：西汉万石君石奋（前？—前124），西汉河内温县（今属河南省）人。汉景帝时，石奋与他的四个儿子俸禄都是二千石，合为万石，景帝称之为“万石君”。石奋一生谨小慎微。

[40]利贞：用《易·乾》“元亨利贞”语。利，祥和。贞，坚贞。

[41]灵芝：古人把芝当作瑞草，故称灵芝。芝，菌类植物。

[42]勖（xù续）：勉励。

[43]“无馨（xīn新）”句：谓隐居起来，无声无息。馨，香气。臭（xiù秀），气味。《诗·大雅·文王》说：“上天之载，无声无臭。”

[44]采薇：指隐士生活。《史记·伯夷列传》载：“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薇，一种野菜，又叫巢菜或野豌豆。山阿（ē婀）：山角落，山的弯曲处。

[45]散发：指解冠隐居。岫（xiù秀）：山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