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科莫湖的那股支流在两条绵亘不绝的山脉之间蜿蜒南下,顺着山势形成许多湾汊,到了一处右面是地岬、左面是开阔斜坡的地方,水域几乎突然收缩,仿佛成了河流;横架东西的一座桥梁使这种变化看来更为明显,这里是湖泊的尽头、阿达河的起点,往后到了水面再次开阔、水波不兴、又有不少湾汊的地方,才恢复湖泊的名称[1]。斜坡由三条激流[2]冲刷下来的泥土淤积而成,两边各有一座山,一座名叫圣马蒂诺,另一座的名称是伦巴第土语雷塞戈纳[3],许多山峰排列在一起确实像锯子:凡是初次从正面见到它的人,比如说站在米兰城头朝北看的时候,在一片重峦叠嶂之中立即就能把它和其余名称比较平凡、形状比较普通的山峰辨别开来。抬头望去,斜坡有很长一段坡度均匀和缓,接着断裂成丘陵和沟壑、陡坡和平地,根据山林经受湍流侵蚀的程度而定。近湖地带被激流入湖的口子分割成条块,几乎全是沙砾和卵石;其余是村镇屯落的田野、葡萄园和播种地;另一些地方则是绵延到山头的树林。莱科是那些村镇中最大的一个,附近一带便以它命名,它地处湖畔,离桥不远,湖水上涨时部分村镇就成了水上人家:当时莱科是个大镇,已有发展为城市的趋势[4]。在我们的故事发生的时期,那个镇颇具规模,又是军事要塞,因此有幸接待一位指挥官,并且有一支常驻的西班牙部队。西班牙士兵开导镇里的姑娘和妇女,教她们如何端庄持重,见到她们的父兄丈夫不时拍拍肩膀表示亲热;夏季将尽的时候总是在葡萄园里转悠,消耗葡萄的产量,减轻农民们收摘的劳累。那些村镇、丘陵山地和湖畔平地之间都有道路和小径通过;路径有的相当陡峭,有的平坦;有的地势低洼,几乎埋在两堵墙中间,行人抬眼只能看到一小块天空或者一个山头;有的路径在没遮没拦的高坡上:从那里眺望,视界比较开阔,景色始终多姿多彩,总是给人新鲜的感觉,问题只在于从不同的视角看到周围广阔的景色有多有少,这一部分或那一部分是否突出或隐秘,出现或消失。形状各异、明净如镜的水面近处疏疏落落,远处则连成浩渺一片;这边连绵起伏的群山局限了,或者不如说遮掩了湖面,但远处随着山岭一一展开,湖面也逐渐变宽,山岭连同岸边的村落在水中映出倒影;那边河流形成湖泊,接着又是河流,在两岸山岭中闪烁着蜿蜒流过,逐渐变细,流到天际几乎消失。你望到的景色千姿百态,其实你所在的地方也美不胜收:脚下的山在你头上和四周展开它的峰峦和峡谷,参差不齐,嵯峨嶙峋,几乎每走一步都能看到不同的景色,原先以为只是一座山的地方却是一连串峰峦,原先以为是在山坡上的奇峰怪石却在山顶;秀美宜人的风景给你亲切之感,冲淡了粗犷的气势,增添了全景的壮丽。
一六二八年十一月七日的傍晚,堂阿邦狄奥散步归来,悠然自得地沿着一条小径回家,他是上文所说的村镇之一的教区神甫,不过村镇的名称和人物的姓氏手稿里始终没有提到。他平静地祈祷着,每念完一首赞美诗就合上祈祷书,右手食指夹在刚看过的书页里,两手背在身后,瞅着脚下继续往前走,看到路上的卵石就一脚踢到墙边:接着又抬起头,闲适地打量着四周,目光落到对面的山上,夕阳在岩缝石罅间湮没,只把突出的砏岩抹成形状不一的大片紫色。他再次打开祈祷书念了一小段,然后来到小径拐弯的地方,平时一到这里总是抬起眼睛不看书页看看前面;那天也这么做了。拐弯后往前再走六十步左右,小径像“丫”字那样分为两支:右面一支通向山上的教区;左面一支通向山谷的一条河边;这里的围墙只有行人半腰高。两条小径内墙的接合部不是犄角,而是一个壁龛,里面画着一些歪歪扭扭的、狭长的图形,图形都有尖尖的顶端,按照画师的意图和本地人的理解,那算是火焰;火焰中间还有一些无法形容的图形,那算是在炼狱里涤罪的灵魂:火焰和灵魂是砖红色,底壁是棕褐色,有些地方颜色已经剥落。神甫在犄角处拐了弯,习惯地朝壁龛望去,看到了他没有料到的、也不想看到的事情。在那个不妨称作小径汇合点的地方,一前一后有两个男人:一个跨坐在矮墙上,一条腿垂在墙外,另一只脚支在墙内地上;他的伙伴两臂合抱搁在胸前,背靠围墙站着。两人的打扮、姿态以及神甫从远处所能辨清的相貌清楚地说明了他们的身份。两人头上都戴着绿色的发网,发网一端垂在左肩上,缀着一个老大的缨子,发网下面露出一大绺头发搭在前额[5];两撇大胡子尖梢朝上翘起;光泽的皮腰带里插着两把手枪;一只装满火药的牛角像项圈似的挂在胸前;皱巴巴的宽大的裤子口袋里露出一把匕首的长柄;腰际长剑的护手镶嵌着许多铜片,擦得精光锃亮,仿佛是密码文字:不用看第二眼,你就知道他们是痞子一类的人。
这类人如今已经完全绝迹,当时在伦巴第却多如牛毛。某些读者也许不了解旧时的情况,我这里摘录一些真实的历史记载,读者看后就知道这类人的主要特点,当时为了铲除他们而做的努力以及他们屡禁不止、顽强旺盛的生命力。
卡斯特尔维特拉诺亲王、特拉诺瓦公爵、阿沃拉侯爵、布尔赫托伯爵、大海军司令兼西西里大统帅、米兰总督和信奉天主的国王陛下派驻意大利的司令,最尊敬高贵的堂卡洛·德·阿拉贡大人充分了解到米兰城由于痞子流氓横行而已经遭受并仍在遭受的苦难,于一五八三年四月八日发出取缔这类人的公告[6]。公告指出,不论外来者或本地人,凡是没有正当职业,或者虽有职业而不从事本职工作,却投靠某些绅士贵族、官员或商人,不论领取工资与否,替他们帮闲撑腰,坑害他人确有实据者,均属本公告涉及范围,应以流氓无赖论处……公告勒令这些人在六日之内必须全部离境,拒不服从者将判处划桨苦役,并宣布所有司法人员在执行这项命令时享有异乎寻常的广泛无限的权力。然而第二年四月十二日,总督大人获悉上述痞子依然充斥城里,恶习不改,人数也未减少,于是颁布了另一项公告,措施远比上次严厉有力,其中包括:
凡本城居民或外来人员,如经两名证人指控,并经公认为痞子、有痞子恶名者,即使未犯任何经过核实的罪行,仅根据其痞子的名声,不需任何证明,上述司法人员或司法人员之一便可按照举报就地判处[7]……即使本人不承认犯有任何罪行,如上所述,仅根据其痞子的名声便可判处三年划桨苦役,等等。总督大人令出必行,仰各遵照。如此显贵的人物发了话,说得如此铿锵有声,附带的命令又如此斩钉截铁,人们听后深信公告一经发布,所有的痞子都会销声匿迹,再也不敢出头露面。但是一位权力不比他小、称号不比他少的贵族的证言使我们看清我们的想法正好相反。那位贵族就是卡斯蒂利亚统帅、国王陛下的侍从长、弗里亚斯城公爵、哈罗与卡斯特尔诺伏伯爵、贝拉斯科与拉腊七太子府主、米兰邦总督、最尊敬高贵的胡安·费纳内斯·德·贝拉斯科大人。他也充分了解到痞子流氓造成了多么大的损害,对公共利益和社会正义有多么大的影响和危害,于一五九三年六月五日再次勒令他们在六日之内离境,并且重申了和前任大致相同的规定和威胁。一五九八年五月二十三日,他很不高兴地得知城邦里痞子流氓的人数与日俱增,在他们主子的包庇之下有恃无恐,白天黑夜为非作歹,干出种种残害、凶杀、抢劫和其他罪行……便重申以前的规定,并且认为顽症需下猛药,处罚措施必须比以前更为严厉。公告最后宣称,总督大人已下决心,不再另行告诫,本公告各点务必切实遵守,如有违反,严惩不贷,仰各周知。
富恩特斯伯爵、米兰邦司令兼总督、最尊敬高贵的堂佩德罗·恩里克斯·德·阿塞韦多大人却不以为然,并且自有他的道理。他充分了解到城邦由于痞子充斥而遭受的苦难……决心彻底铲除这一邪恶的种子;于一六〇〇年十二月五日颁布了一项也充满严厉威胁的公告,要求不折不扣地严格执行,绝不手软。
阿塞韦多虽然善于阴谋策划,唆使别人反对他的大敌亨利四世[8],在这方面,历史记载表明他说动了萨伏伊公爵与亨利四世为敌,害得萨伏伊公爵丧失了不止一个城市;并且唆使比隆公爵反叛,害得比隆公爵掉了脑袋[9];但是在取缔痞子这件事上,他显然没有使出浑身解数,因为到一六一二年九月二十二日为止,这一邪恶的种子仍在继续萌发。是日,伊诺霍萨侯爵、国王侍臣、总督、最尊敬高贵的堂胡安·德门多萨大人认真考虑要铲除这一邪恶的种子。为了那个目的,侯爵把经过修改和补充的、上文提到的公告送到皇室指定的印刷师潘多福-可可·图里奥·马拉特斯蒂[10]那里,请他排字印刷,以便清除痞子。但是这些人仍然生存到一六一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经受了费里亚公爵、总督、最尊敬高贵的堂戈麦斯·苏亚雷斯·德菲格罗亚大人的性质相同、但程度加重的打击。他们照样挺了过来,以至最尊敬高贵的贡萨洛·费尔南德斯·德科尔多瓦大人[11](堂阿邦狄奥散步的那天在他任期内)不得不在一六二七年十月五日再次修改并颁布上面提到的取缔痞子的公告,也就是说,比本书开头的日期早一年一个月零两天。
公告的颁布并不以这一次告终;不过我认为以后的几次没有必要赘述,因为已不在我们故事发展的时间之内。我只想提一六三二年二月十三日的那次,二度担任总督的最尊敬高贵的费里亚公爵大人当时向我们指出那些被称为痞子的人是如何干尽坏事的。这一点足以使我相信,在我们故事发生的时期,痞子这类人依然存在。
刚才描绘的那两个人显然是在等谁;堂阿邦狄奥大伤脑筋的是种种迹象使他不由得不意识到他们等候的正是他自己。很明显,两人互瞅了一眼,一扬头,清楚地表明两人同时说了一声:就是他;跨坐在矮墙上的人站了起来,迈开腿;靠在墙上的人也离开了墙;迎着他走来。神甫装作在念打开的祈祷书,其实抬起眼睛偷看他们如何动作;只见他们千真万确地冲着他走来,神甫脑海里突然产生了千百个念头。他飞快地打量一下那两个痞子和他之间的路上左右有没有岔道;发现没有;他迅速地反省自己有没有开罪过哪一位有权有势、睚眦必报的人物;在这个惶惑的问题上,他问心无愧,感到很大的宽慰;但是那两个痞子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越来越近。他把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伸向领衬,仿佛要整整领衬似的抚摩了一下,同时转动脖子,扭着嘴,尽可能从眼角朝后看看有没有人走近;但是没有发现任何人。他朝墙外田野扫了一眼:一个人影都没有;又朝前面的路上悄悄看了一下:除了两个痞子之外没有别人。怎么办?扭头往回走已经没有时间了。拔腿就跑等于是叫他们追赶,结果更糟。既然躲不过危险,只好迎上去,因为那种忐忑不安的时刻实在难熬,他唯一的希望就是缩短这段时间。他加快步子,高声念了一段祈祷文,尽量装出平静高兴的样子,使劲准备好一副笑脸;走到那两位上等人[12]面前,暗自说道:就这么着;然后突然站住。
“神甫先生!”两人之一盯着神甫说。
“有何见教?”堂阿邦狄奥抬起眼睛不看他双手捧着的、仿佛搁在阅读架上的祈祷书,忙不迭地回答。
“您老先生,”对方像是抓住正要干坏事的下级似的恶狠狠地接着说,“您老先生打算明天替伦佐·特拉马里奥和鲁茜亚·蒙德拉主持婚礼吧!”
“不错……”堂阿邦狄奥声音颤抖地回答说,“不错,两位是见过世面的人,很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清苦的教区神甫做不了主:他们先安排好了,然后……然后来找我们,正如上钱庄取钱一样;我们……我们只是人们的仆人。”
“好吧,”痞子凑到神甫面前说,声调却是命令式的,“那个婚礼明天不举行了,以后也永远不举行了。”
“可是,两位先生,”堂阿邦狄奥好声好气,像是哄劝火暴性子的人似的说,“可是,两位先生,请你们设身处地替我想想。这种事情不是我能决定的,……你们很清楚,这样做对我没有好处……”
“嗨,”痞子打断了他的话,“如果这件事有商量余地,您老先生不妨和我们磨磨嘴皮子。我们替人当差,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您该明白我们的意思。”
“不过两位是办事公道、通情达理的人……”
“少废话,”另一个痞子一直没有开口,这时插嘴了,“总而言之,婚礼不能举行,不然……”他说了一句脏话,“谁敢主持婚礼,连后悔的时间都不会有……”又是一句骂人的脏话。
“得啦,”第一个接茬说,“神甫先生是见过世面的,我们则是正派人,只要他讲道理,我们不想难为他。神甫先生,我们的主人,最高贵的堂罗德里戈老爷,向你致以亲切的问候。”
这个名字像风雨大作的黑夜里的一道闪电霎时间照亮了堂阿邦狄奥混乱的脑海,同时增加了他的恐惧。他仿佛出于本能似的深深一鞠躬,说道:“请两位再指点一下……”
“哟!您是懂拉丁文、有大学问的人,难道还要我们指点!”第一个痞子放肆而又狰狞地哈哈大笑,再次打断了神甫的话,“那是您自己的事。此外,我们为您着想,向您打个招呼,今天的事对谁都不能说;不然的话……哼……后果就和你主持了婚礼一样。喂,您有什么话要我们带给最高贵的堂罗德里戈老爷吗?”
“请代我向他致意……”
“说得明白一些!”
“我准备……准备随时听从吩咐,”神甫说这话时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承诺还是客套。不管怎么样,两个痞子把它听成,或者装作听成是承诺。
“那就对了,神甫先生,再见啦。”一个痞子说着就打算和同伴一起离开。堂阿邦狄奥刚才唯恐躲不开他们,现在却想再和他们交谈磋商:“先生们……”他双手把祈祷书合上,叫住他们,但那两个人头也不回,嘴里唱着一支小曲,朝神甫的来路走去,曲词不堪入耳,我不想在这里重复了。可怜的堂阿邦狄奥张口结舌地愣了半晌;然后像挨了揍似的拖着脚步朝通向他家的岔路走去。我们对他的性格和他生活的时代稍作介绍之后,读者就更了解他心里在想什么了。
也许读者已经觉察到堂阿邦狄奥生来就不是勇敢的人。他从小懂得在他那个时代最糟糕的莫如没有尖齿利爪自卫、但又不甘心被吞噬的动物的那种处境。法律的力量并不保护安分守己、无法引起人们畏惧的人。问题不是没有防止暴力行为的法律和刑罚。相反的是,法律条文洋洋洒洒;罪行种类条分缕析,不厌其烦;刑罚酷烈得骇人,并且几乎在所有情况下立法人员和所有的执法人员都可以随心所欲地予以加重;刑事诉讼程序的制定只为了替法官排除判决时的所有障碍:我们刚才援引的取缔痞子的公告片断只是一个如实说明情况的小例子。尽管如此,或者说得确切些,正因为如此,历届政府变本加厉、三令五申的大量公告除了充分证明颁布者的无能之外,没有起任何作用;即使起了某些直接的作用,无非害得老实软弱的人在为非作歹的人手里吃了更大的苦头,促使为非作歹的人更凶残狡猾。帮助歹徒免受惩罚的保护网组织严密、根深柢固,不是一纸公告所能触动或者拔除。例如避难权[13]和某些阶级享有的特权,它们部分得到法律力量的认可,部分得到敢怒而不敢言的容忍或者徒劳无益的抨击抗议,但那些阶级为了自身的利益或荣誉千方百计地加以维护,事实上把它们保存了下来。如今这种不受惩罚的现象受到公告的威胁和抨击,但没有被摧毁,在每一次威胁和抨击面前,为了维持自己的存在,自然要做出新的努力,采取新的计谋。情况确实如此;取缔暴徒的公告一经颁布,暴徒们就竭尽全力寻找更合适的手段继续干着公告所禁止的勾当。无权无势、没有靠山的安分守己的人随时随地可能受到公告的牵制和困扰;为了把每一个人捏在掌心,为了防止和惩治每一件罪行,各种各样的执法人员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每一个百姓的一举一动。但是一些为非作歹的人事先设法,及时投奔一座执法人员不敢插足的修道院或者贵族府邸,有些人不需采取任何预防措施,只要穿上大户人家的仆役号衣,使那个家族不得不维护他们和整个阶级的虚荣和利益,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干坏事,对那些大张旗鼓的公告嗤之以鼻。至于那些要求人们对之尊敬的人,有的沾了出身的光,属于特权阶级,另一些则依附于那个阶级取得荫庇;大家出于教育、利益、习惯或者仿效的原因都信奉了他们的原则,为了对墙角里的一张证书表示尊重,小心翼翼地不敢对他们有丝毫冒犯。可是那些听命于他们的人即使像英雄一般果敢、像修士一般顺从、像殉道者一般不怕牺牲,也不可能完成他们的使命,因为和他们企图压制的对象相比,他们在数量上处于劣势,指使他们干坏事的人很有可能在抽象意义上,或者说,在理论上抛弃他们。一般说来,那些人是当时最卑鄙下流、最讨厌的家伙;即使在见了他们害怕的人眼里,他们的行当也是可耻的,行当的名称本身就是一种耻辱。很自然,这种人不会在九死一生的行动中去冒生命危险或者送命,他们只会替有权有势的人家帮闲,充当同谋,只限于在不担风险的情况下使用他们可憎的权威和他们的一身蛮力;也就是说,只限于欺压安分守己、孤苦无告的人。
凡是想暗算别人或者无时无刻不担心遭到别人暗算的人自然要寻求盟友和同伙。因此,同一阶层的人们结帮拉伙、组成新的阶层、最大限度地为自己所属的阶层扩大势力的风气在那些年月里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教士、贵族和军人都不遗余力地维护并扩展各自豁免捐税和其他的特权。商人和手工匠人参加行会,律师组织公会,连医师都成立了协会。这些小社团都有自己的特殊势力;社团成员按照自己的权力和机灵借助于集体的力量来谋取私利。比较正直的人只为了自我保护的目的才利用这一优越条件;狡猾刁顽的人则利用它来干个人力量所不及的坏事,事后还可以逃避惩治。这些形形色色的社团势力有大有小;在农村主要是一些土豪劣绅,他们豢养了一帮痞子,周围的农民出于宗教传统已经习惯于他们的处境,被迫认为自己是主人的属民或走卒,这种人势力之大是其他任何帮派所不能与之抗衡的。
我们的善良的堂阿邦狄奥既不是贵族,也不是富人,更谈不上勇敢,早在懂事的年龄之前,他似乎已经明白,他处在那个社会就像是一个不得不和许多铁罐一起相处的陶罐一样。他的父母希望他当教士,他十分愉快地听从了父母的意思。说实话,他并没有多考虑他所从事的职业的义务和崇高目的:能过上相当舒适的生活并跻身于受到尊敬的、有势力的阶层,这两点足以成为他选择教士这一行的理由了。但是无论哪个阶层都不保护个人,也不给个人以超出一定限度的安全:人们不能因为属于一个阶层就不必建立自己的体系了。堂阿邦狄奥一直关心个人的安宁,不汲汲于谋取那些需要化大力气或者冒一点风险的利益。他的体系的要点在于避免一切冲突,对于躲不开的人,他就做出让步。在周围发生的一切争斗中,上至僧侣和世俗权贵、军人和平民、贵族和其他人之间的十分频繁的纠纷,下至农民之间的一言不合就挥拳或拔刀相见的斗殴,他都采取不设防的中立态度。如果他发现自己非支持争斗双方中的一方不可,他就站在强者的一方,尽管总是处于后卫的位置,并且设法让对方了解他并不是自愿与之为敌;他仿佛在说:“您为什么不是强者呢?那我就站在您一边了。”他对地痞恶霸敬而远之,对他们的胡作非为假装没有看见,对于那些存心找茬、在街上狭路相逢的人,他低声下气、点头哈腰、百般讨好,即使最凶恶傲慢的也不得不报之一笑。那个可怜虫就这样明哲保身活到了六十开外。
这并不是说他没有一点脾气;他长年累月地逆来顺受,唯唯诺诺,忍气吞声,以至肚子里的火气郁积到了极限,不偶尔发泄一下,他的健康肯定要受到损害。不管怎么说,世上和他周围毕竟有一些他敢肯定不能加害于他的人,于是他有时候可以在这些人身上宣泄压抑已久的怒气,毫无道理地暴跳如雷,吼叫一通,摆摆威风。此外,他严厉指责那些行为和他自己不同的人,尤其当这种指责不至于引起任何危险后果的时候。遭到毒打的最低资格是个冒失鬼;遭到杀害的多半是有点问题的人。胆敢和有权有势的人争个是非曲直的最后落得头破血流,堂阿邦狄奥总能从那种人身上挑出毛病;这并不困难,因为是非曲直总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来就不能一刀切。但他最看不惯的是那些站在被压迫的弱者一边去反对有权有势的压迫者的、既不寻求天主庇护、又不投靠魔鬼的他的同行。他把这叫作老虎头上拍苍蝇;他声色俱厉地说这是插手世俗之事,有损神职的尊严。他单独或在极小的范围内规劝他们,越是知道他们不至于为一些个人枝节问题而生气的时候,越是说得慷慨激昂。在结束这一类说教的时候,他总是喜欢引用一句箴言:自扫门前雪的人永远不会背时倒运。
读者诸君已经可以揣摩到我们刚才叙说的事在那个可怜虫心里激起的波澜了。那两个人的丑恶嘴脸和粗暴话语给他造成的惊吓,一个以从不虚声恫吓出名的贵族老爷的威胁,多年苦学、好不容易才熬到的安定生活将毁于一旦,看不到出路,无法摆脱困境;这些念头纷至沓来,在堂阿邦狄奥耷拉着的脑袋里嗡嗡作响。“假如能一口回绝伦佐,摆脱掉他就好了;可是他要问个明白;天主在上,我拿什么话回答?他是个好小伙子:不招他惹他,他像羔羊一般温顺,你把他惹急了……可不得了!再说,他爱那个鲁茜亚爱得神魂颠倒……那些年轻人,没事找事,两人谈情说爱,一心一意只想结婚;也不想想他们替一个可怜的正派人带来多少烦恼。唉,我真不走运!那些家伙中了什么邪,不去找别人,偏偏找到我头上!和我有什么相干?难道是我想结婚?他们干吗不去找别人……唉!我真倒霉!老是事后才想出好主意来……早想到把那些家伙推给别人就好了……”那当儿,他发觉自己居然为了没有在缺德的事情上充当顾问和同谋而后悔,这种想法也太缺德了;便把一肚子火气转向那个害他丧失宁静的人身上。他只见过和听人说起堂罗德里戈其人,除了在街上看到时脱帽致敬、一躬到地之外,没有打过交道。但是他不止一次地维护过那位先生的声誉,当人们低声叹息、仰天诅咒堂罗德里戈的所作所为时,他千百遍地说过堂罗德里戈是位可敬的绅士。往日他一听到别人咒骂堂罗德里戈立刻制止,今天他在心里把这些咒骂的话全用上了。他一路胡思乱想,来到村子尽头他的家门前,把已经拿在手里的钥匙匆匆插进锁里,开门进屋,敏捷地把门关上:他迫切希望和他信得过的人在一起,忙不迭地嚷道:“佩贝杜亚!佩贝杜亚!”一面嚷,一面向厅里走去,知道她一定在那里摆桌子准备开晚饭。读者准已猜到佩贝杜亚是堂阿邦狄奥的女仆:忠诚好心的女仆,她根据不同情况,既会听从命令,也会发号施令,有时忍受主人的斥责和狂躁,有时让主人忍受她的斥责和狂躁,自从她过了教务会议规定的四十岁之后[14],后面一种情况变得越来越频繁了。她至今独身,据她自己说是因为回绝了所有向她求婚的对象,据她的女伴们说则是因为她始终没有遇到朝她吠叫的狗。
“来啦,”佩贝杜亚一面答应,一面把盛着堂阿邦狄奥偏爱的葡萄酒的长颈瓶放在桌上老地方,慢腾腾地迈开腿,还没有走到门口,他已经进来,步履蹒跚,两眼发直,脸色惨白,佩贝杜亚老练的眼光不必细看,立即知道他碰上了异乎寻常的事情。
“天主保佑!您怎么啦,我的主人?”
“没事,没事。”堂阿邦狄奥喘着大气,一屁股坐在椅子里回答说。
“怎么没事?瞧您这副模样,还想骗我?肯定出了麻烦事。”
“哟,看在天主分上别说啦!我说没事就是没事,不然就是不能讲的事。”
“难道对我都不能讲?关心您健康的是谁?帮您出主意的是谁?”
“喔唷!别说啦,晚饭不用开了,替我斟杯酒来就成了。”
“您说没事能让我相信吗?”佩贝杜亚斟满一杯酒,拿在手里不动窝,仿佛要等他说出实话才能给他当作奖励。
“端过来,端过来。”堂阿邦狄奥伸出有点颤抖的手抓过杯子,像喝药似的一饮而尽。
“难道您要逼得我去到处打听我主人出了什么事?”佩贝杜亚挺直身子站在他面前,双手叉在腰上,盯着他的眼睛,仿佛想从他的眼神里掏出秘密。
“看在天主分上!别开玩笑,别起哄了:这件事关系重大,性命攸关!”
“性命攸关?”
“一点不错。”
“您很清楚,凡是您推心置腹向我吐露的秘密,我从没有……”
“是啊,是啊!正如上次……”
佩贝杜亚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用深受感动而又动人的口气换一种方式说:“老爷,我对您一向忠心耿耿,我之所以想知道出了什么事,主要是关心您,想帮您的忙,替您出点主意,让您打起精神……”
佩贝杜亚这边迫切想知道堂阿邦狄奥的秘密,堂阿邦狄奥那边也迫切想把困扰他的秘密一吐为快;在她一次又一次咄咄逼人的催促之下,神甫的拒绝越来越软弱,终于让她赌咒发誓,保证守口如瓶,然后唉声叹气地说了他刚才碰到的倒霉事。快提到指使人的可怕的名字时,他让佩贝杜亚再次严肃地发誓保密;说出这个名字后,他瘫在椅子上,长叹一声,抬起双手,既像是命令又像是恳求说:“天主保佑!”
“又是他在捣乱!”佩贝杜亚嚷道,“唉,多么无赖!多么专横!连天主都不敬畏的恶棍!”
“别说啦,你是不是想毁了我?”
“唷!这里又没有别人,我们说话,谁都听不到。您打算怎么办,我可怜的主人?”
“这就是这个女人帮我出的好主意!”堂阿邦狄奥粗声粗气地说,“她问我怎么办,怎么办!仿佛碰到麻烦的是她,要我来帮她解决难题。”
“哎,我确实有个小小的主意;不过……”
“不过什么……咱们听听。”
“我的主意是这样的,人们都说我们的大主教是位圣人,堂堂正正,谁都不怕,每当他能阻拦那些强横霸道的家伙,帮教区神甫一把的时候,他总是肯出面的;我想说的是,您不妨给他写封信,把这件事告诉他……”
“你给我闭上嘴行不行?对于一个不幸的人,这算是什么主意?等我背上挨了一枪——天主不容——难道大主教能帮我挖出枪子?”
“唷,枪子又不像是面包圈随便好给的:如果我们认为那些狗一叫就要咬人,我们就错了!有些人横眉怒目,处处比别人凶,别人也就不敢冒犯,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正因为您从不愿意得罪别人,结果我们落到这个地步,请原谅,人家骑到了我们头上。”
“你闭嘴行不行?”
“我这就闭嘴;不过我说的是实话,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
“别说啦,好不好?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还说这种蠢话。”
“好吧:今晚够您琢磨的了;不过琢磨归琢磨,您别苦了自己,急坏了身体;晚饭多少总得吃一点。”
“是啊,够我琢磨的了,”堂阿邦狄奥嘟嘟哝哝地回答说,“我会琢磨的,伤脑筋的是我……”他说着站起身,“我什么都不想吃;没有胃口:我知道这件事够我伤脑筋的。唉!为什么偏偏找到我头上。”
“您至少再喝一点酒吧,”佩贝杜亚替他斟了一杯酒,“您知道这对您的胃有好处。”
“唉!我要的是别的东西,别的东西。”
他嘟嘟哝哝地拿起油灯:“鸡毛蒜皮的小事!找到我这个正派人头上!明天不知怎么样?”他唉声叹气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到了门口,转过身,伸出食指放在嘴前,拖长声音严肃地对佩贝杜亚说:“看在天主分上,千万保密!”然后进了屋。
[1] 意大利北部的科莫湖分为两股支流,西向一支流至科莫市,南向一支流至莱科市后称为阿达河,再汇成湖泊时叫佩斯卡伦尼科湖。
[2] 即吉伦佐纳、加尔多纳和比昂纳三条河流。
[3] 雷塞戈纳在伦巴第方言中有“锯子”之意。
[4] 十九世纪末,莱科已是相当大的城市,城里有曼佐尼纪念碑,是意大利著名诗人、一九〇六年诺贝尔文学奖金获得者卡尔杜齐于一八九一年筹建的。
[5] 当时的地痞流氓多半留一绺长额发,平时拢在脑后,行凶作恶时披到前面遮住脸庞,不让人们认清他们的真面目。
[6] 公告是米兰总督为弥补现行法律的缺陷而颁布的临时性法令,只在该总督任期内有效;新总督上任后,如认为有延续必要,可重申前任的公告。
[7] 滑车吊刑和拷打滑车吊刑是反剪犯人双手,用绳索和滑车将犯人吊起,然后猛然放松绳索,让犯人从高空落地,往往造成骨折。
[8] 亨利四世(1553—1610),一五七四年起任纳瓦拉国王,一五八九年起兼任法国国王,颁布著名的“南特敕令”,在新教徒和天主教徒之间取得和解,使法国农业和商业在和平时期有了恢复和发展。一六一〇年在巴黎遭暗杀。
[9] 阿塞韦多确实说动萨伏伊公爵为夺取萨卢佐领地向亨利四世宣战,战争以缔结《里昂条约》结束,公爵得到萨卢佐,但以几个城市为交换条件。阿塞韦多又唆使亨利四世的大将比隆公爵反叛,一六〇二年七月三十一日比隆公爵在巴士底监狱被斩首。
[10] 马拉特斯蒂家族开设的排字印刷所专为米兰总督印刷官方文件,祖孙四代享有这一特权。
[11] 贡萨洛·费尔南德斯·德科尔多瓦于一六二六年到伦巴第,接替费里亚公爵任米兰总督,至一六二九年卸任。
[12] 指有名望、为人正派的人,本书中常用其反义。《堂吉诃德》第二部第二十五章店主所说“他是意大利人所谓‘上等人’、‘好伙伴’”里的“上等人”就是这个字。
[13] 当时法律规定执法人员不得进入教堂、修道院、某些领主的城堡等,因此这些场所成了罪犯的避难所。
[14] 天主教教区教务会议规定,神甫的女管家年龄必须在四十岁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