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历史确实可以被比作一场有声有色的对时间的战争,因为它从岁月手里夺回了俘虏,甚至尸体,赋予他们生命,举行了检阅,然后让他们重新投入战斗。在沙场上赢得棕榈冠和桂冠的斗士们只倾心于最华贵的战利品[1],他们用笔墨渲染帝王将相和风流人物的事迹,用才华的细针和金缕丝线绣出一幅光辉业绩的不朽作品。我才疏学浅,不敢涉猎政治阴谋的迷宫和战斗号角的啸鸣,不可能颂扬那一类情节和冒险的壮举;但是我耳闻一些可歌可泣的事迹,尽管主角是一些地位低下的劳动人民,我仍打算忠实无误地铺陈叙说,让他们名垂青史,流芳百世。在故事或者传奇的狭小舞台上可以看到凄惨可怕的悲剧、令人发指的卑鄙场景,当然,幕间还有天使般仁慈的善行和魔鬼般邪恶的勾当之间的搏斗。我们的这片土地处于那个永远不落的太阳、信奉天主的国王陛下的庇护之下[2],在高处熠熠发光的还有那个血统高贵的英雄,他像反映太阳、永不亏缺的月亮,临时代替国王行使权力[3],至于那些恒星般终身任职的参议员和行星般可以撤换的行政长官则到处传播光芒,形成一片璀璨无比的天穹,哪知一到地下却走了样,由于世人的胆大妄为,种种险恶阴谋、卑劣勾当和残酷行径泛滥成灾,把好端端的清平世界糟践成人间地狱,这除了归咎于魔鬼的捣乱之外还能有什么解释?因为这许多英雄人物有着阿耳戈斯的眼睛和布里阿瑞俄斯[4]的手臂,他们孜孜以求的只是公职公益,照说世人的邪恶是无法同他们抗衡的。故事讲的是在我年轻时代发生的事,粉墨登场的角色大多已经从世界舞台上消失,到命运三女神[5]那里应卯去了,因此我叙说故事时出于正当的考虑隐去了他们的姓名,也就是他们的显赫出身,另外,地点也做了一些处理,说得不过于精确。但愿没人会说那是故事的缺点,说我的粗糙作品歪曲了事实,除非那个评论家对哲学一无所知[6]:因为凡是懂得哲学的人都能看出我的故事的实质是完整无缺的。说到头,名字纯属偶然事件,这一点是显而易见,无可否认的……”
“然而,即使我不辞辛苦地把这部纸张泛黄、东勾西画的手稿整理出来,并且如人们所说那样让它见到天日,有没有人会不辞辛苦地去看呢?”
这部偶然得来的手稿潦草凌乱,难以辨认,使我犹豫不决,不敢贸然着手整理,我开始考虑该怎么办。我翻阅着手稿,暗忖道:“这种概念芜驳、人物庞杂的现象显然不是通篇如此。这位追求浮饰的十七世纪作者开头想抖搂一下;后来在写作过程中行文比较自然,有时大段大段的一直相当流畅。可是多么平庸!多么粗心大意!多么不伦不类!伦巴第地区的惯用语比比皆是,还有不恰当的习语、牵强附会的语法、支离破碎的段落。有时候突然冒出一些西班牙的典雅用法[7];更糟糕的是,在故事中最可怕、最悲惨的地方,在能引起惊奇或者沉思的任何场合,总之,凡是在要求一点修辞手段,要求一点文雅细致、玲珑剔透的修辞的段落里,那位作者总是运用他在引言里所用的笔调。接着,他把截然不同的特点十分巧妙地糅合在同一页、同一句和同一个词里,结果显得既粗糙又矫揉造作。于是出现了语病百出的虚夸的慷慨陈词,十七世纪伦巴第地区作家们特有的眼高手低的败笔通篇都可以找到。今天的读者已经厌烦那种离奇的东西,不想再看到了,确实不能把这部手稿介绍给他们。在开始搞这件棘手的工作之前,幸好预见到了,于是我决定撒手不管。”
我正要合上那个笔记本,把它放回原处时,心里忽然一动,觉得这么精彩的故事就此默默无闻未免太可惜了;作为故事,读者也许会有不同看法,但我觉得它很美,正如刚才说的,精彩极了。“能不能利用手稿里的情节,另起炉灶,重新改写呢?”我想道。这种做法没有什么不妥,于是当场下了决心。这就是本书呈现在读者面前的缘由,说明经过的坦率程度和本书的重要性是同样显而易见的。
尽管如此,那位作者叙述的某些事实和描绘的某些习俗在我看来稀奇古怪得难以置信,以至不得不问问知情人;我着手查阅当时的史料[8],以便弄清楚当时的世道是不是正像作者所说的那样。经过一番调查研究,我排除了全部怀疑:类似书里的事实俯拾皆是,有的比书里说的还要严重;此外,起决定性作用的是,我发现了在手稿里见到的、以前闻所未闻的以至怀疑现实生活中是否真有的一些人物。到了合适的时候,我自会援引证据,让读者相信确有那些怪诞不经、难以置信的事情。
我既然认为那位作者的文笔不堪卒读,那么该用什么样的笔调来代替呢?这确实是个问题。
凡是自作主张出头改写别人作品的人,免不了要精确阐明自己的作品,并且以某种方式承担于情于理都不能回避的责任。我心甘情愿地承担这一责任,准备在这里详细说明我的写作方式;在整个写作过程中,我一直在揣摹可能招来的批评,事先就准备好把它们一一驳倒的理由。困难并不在这里;因为老实说,我每设想一种批评的时候,也想好了稳操胜券的答复,不是解决问题,而是转化问题形式的答复[9]。有时候我在两种批评意见之间挑起争斗,让一种意见击败另一种;或者对它们加以认真研究,仔细对照,结果发现并证实两种批评意见表面上虽然截然不同,本质上却毫无差别,两者的根源都在于忽视了事实,忽视了判断所必须依据的原则;把它们放在一起之后马上可以看到破绽百出,根本不值得理睬。用这种办法来证明的任何一个作者都没有成功。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当我把上述批评意见和答复收集在一起,以便理出头绪时,天哪!材料之多简直可以编一本书。于是我放弃了这个主意,这么做有两个肯定能为读者所接受的理由:一是为了替一本书,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替一本书的文体辩护而写另一本书未免有点滑稽;二是书籍这种东西每次有一本,如果不多余的话,已经足够了。
[1] 古代战争中胜者有夺取败者的武器甲胄的习惯。这里的斗士指历史学家,意为历史学家只记载能流传后世的重要战争和政治事件。
[2] “我们的土地”指意大利北部、首府为米兰的伦巴第地区,一五四〇至一七一三年间在西班牙统治下称为米兰公国,西班牙国王兼任米兰君主。国王指菲利普四世,在位期自一六二一至一六六五年,当时西班牙领地遍及东西两半球,故有“不落的太阳”之说。
[3] 指米兰总督。西班牙一五四五年《新宪法》赋予总督立法、行政、司法、军事大权,在伦巴第代替西班牙国王临时行使职权。
[4] 阿耳戈斯和布里阿瑞俄斯是神话中的巨人,前者有一百只眼睛,后者有五十个脑袋和一百条手臂。
[5] 神话中掌握人类生命之线的三个女神,一个纺线,一个量出长度,一个把线剪断。
[6] 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曾指出,艺术作品在“模仿”个别事物时,目的在于使事物的一般特征得以表现。
[7] 公元十六、十七世纪时意大利受西班牙统治,意大利语言不可避免地引进了一些西班牙语词汇,当时上流社会的绅士淑女以讲西班牙语和法语为荣。
[8] 曼佐尼写作《约婚夫妇》时确实查阅了大量有关当时情况的史料,包括小说里一再提到的朱塞佩·里帕蒙蒂的《意大利通史》和梅基奥莱·乔亚的《经济与统计》。后者谈及一六二七年颁布过一项法令,对违反禁令结婚者应处以重罚,据信这是激发曼佐尼创作本书的最早动机。
[9] 在他的《关于历史小说的讲话》的底稿里写过这么一段话:逻辑的任务是“把来自荒谬的人引向荒谬”,逻辑的特点是“从真理中找出真理,从谬误中找出谬误:从已知的真理中找出隐秘的真理,从深奥的谬误中找出浅显的谬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