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约婚夫妇 作者:(意大利)曼佐尼


第三章

鲁茜亚走进客厅时,伦佐正满面愁容地向阿格纳丝诉说,阿格纳丝也满面愁容地听着。两人转过脸对着那个比他们更了解内情的人,指望从她那里得到一些只能使人痛苦的解释:两人对鲁茜亚分别怀着不同性质的爱,鲁茜亚向他们隐瞒了同一件事,他们痛苦的神情里露出不同性质的恼怒。阿格纳丝一面急于听女儿解释,一面忍不住责备她:“连这种事都瞒着你妈妈!”

“我这就全告诉你。”鲁茜亚用围裙擦着眼睛说。

“说呀!”“你说呀!”母亲和新郎同时嚷了起来。

“圣母马利亚!”鲁茜亚说,“谁料到事情竟会弄到这种地步!”接着她抽抽搭搭地叙说前几天她从作坊回家时落在女伴后面,堂罗德里戈和另一个男人拦住她的去路,堂罗德里戈涎皮赖脸地要和她搭讪;她不予理睬,加快了脚步赶上女伴们;只听得另一个男人纵声大笑,对堂罗德里戈说:“咱们打赌!”第二天,还是在回家的路上,鲁茜亚低着头和女伴们一起行走,另一个男人奸诈地笑着,堂罗德里戈说:“咱们等着瞧,等着瞧。”“感谢天主,”鲁茜亚接着说,“那天以后作坊没有开工。我后来告诉了……”

“你告诉了谁?”阿格纳丝听到居然有人更得到女儿的信任,不免有些恼火,想知道是谁。

“克里斯多福神甫,我在忏悔时对他说的,妈妈,”带着歉意轻声说,“我们上次一起去修道院的教堂时,我全告诉了神甫,你还记得那天上午我故意磨蹭,拖延时间,等街上去教堂的人多一些,好和他们一起;自从那次以后,我怕上街……”

阿格纳丝听到克里斯多福神甫的受人尊敬的名字便不恼了,说道:“你做得对,不过为什么不全告诉你妈妈呢?”

鲁茜亚之所以没有告诉她妈妈,理由有二:首先她不能为一件无法防止的事害那好女人担惊受怕;其次,这类事情最好少声张,以免惹出闲话:何况鲁茜亚认为她一结婚就能让那讨厌的家伙死了心。不过她只说了第一个理由。

“至于你,”她带着指出朋友缺点的口气说,“这种事情我能告诉你吗?不幸的是你现在知道了。”

“神甫是怎么对你说的?”阿格纳丝问道。

“他让我设法尽快办喜事,婚礼之前别出家门,让我多祷告天主,希望那个男人见不到我也就不再打我的主意。于是我硬着头皮,”她又转向伦佐,但不敢抬眼,脸羞得通红,接着说,“我没羞没臊地求你加快准备,不要等到预订的日子,把事提前给办了。谁知道你当时对我有什么想法!我这样要求是有原因的,是经人指点的,我原以为很有把握……可今天早上万万没有想到……”说到这里,她失声哭了起来,说不下去了。

“无赖!恶棍!凶手!”伦佐嚷道,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时捏紧匕首柄。

“天主啊,太糟糕了!”阿格纳丝喊道。

伦佐在泪涟涟的鲁茜亚面前站住;怜惜地看着她,恨恨地说:“那凶手不得好死!”

“哎,伦佐,看在天主分上,别那样!”鲁茜亚喊道。“看在天主分上,千万别那样!天主也照顾穷人的;我们如果干了坏事怎么能指望天主保佑呢?”

“看在天主分上,别那样!”阿格纳丝附和说。

“伦佐,”鲁茜亚平静了一些,怀着希望和决心说,“你有手艺,我也能干活:咱们远走高飞,不让那家伙打听到咱们的消息。”

“哎,鲁茜亚!以后怎么办?咱们还不是夫妻!教区神甫那号人能给咱们未婚证明吗?如果结了婚就是另一回事了!……”

鲁茜亚又哭起来;三人面面相觑,垂头丧气的模样同他们喜气洋洋的服装形成了使人痛心的对比。

“孩子们,听我说,”过了片刻,阿格纳丝开口说,“我比你们早来到这个世界,对世事有些了解。其实也不必害怕:魔鬼并不像人们描绘的那么狰狞。我们穷苦人把什么事情都看成一团糟,问题是我们理不出头绪;有时候,只消有学问的人稍加指点,出个主意……我有办法。伦佐,你照我说的做,你去莱科找阿策卡·加布利律师[1],把你的情况告诉他……不过,天哪,他的真名不这样叫,那是绰号。你该称呼他律师先生……他姓什么来着?真见鬼!我不知道他的真名,大伙都这么叫。反正你去打听那个律师,瘦高个儿、秃头、酒糟鼻、脸上有块红痣。”

“我见过。”伦佐说。

“那好,”阿格纳丝接着讲,“我见过不少走投无路、愁眉苦脸的人同阿策卡·加布利先生(你得注意别这么称呼他!)单独交谈了一小时,出来时眉开眼笑。你带上那四只阉鸡,可怜的东西!本来准备宰了在星期日结婚筵席上吃的,去见那些先生老爷可不能空着手。把前前后后的事情讲给他听,不用多久,他就能替你出些主意,让我们自己动脑筋的话,一年都想不出来。”

伦佐高兴地接受了劝告;鲁茜亚也表示赞同;阿格纳丝由于出了好主意而扬扬得意,开始把那些可怜的小东西一个一个地从鸡棚里抓出来,像扎花束似的把八只脚拢在一起,用绳子捆结实,交给伦佐;伦佐和母女二人互相宽慰一番,从院子里溜了出去,以免小孩们见到他追在背后喊“新郎!新郎!”他穿过田野,顺着小路走去,浑身还气得哆嗦,心里想着自己的不幸,嘴里叨念着该对律师先生说的话。那几只可怜的阉鸡一路上受的活罪可想而知:它们给捆住了脚动弹不得,头朝下给倒提着,而提它们的人心事重重,情绪波动,思想的变化都伴随着相应的手势,一会儿气愤得攘臂瞪目,一会儿绝望得举手问天,再一会儿向空中挥拳威胁,每一个动作幅度都很大,把四只倒提着的鸡折腾得够呛;那几只鸡却抽空对伙伴啄一口,和患难中人屡屡互相倾轧的情况没有不同。

伦佐进了村,打听律师家在什么地方,经人指点后到了那里。没有文化的穷苦人见到有身份或者有学问的人时总会感到一阵胆怯,伦佐也不例外,他原先准备好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但他朝阉鸡看了一眼,心里踏实了些。他走进厨房,问女仆是否能和律师先生说几句话。女仆一眼看到了鸡,客人带礼物来的情形她见惯了,伸手要接,伦佐却往后缩,因为他希望律师本人看到他是带着东西来的。女仆说:“交给我,你进去吧。”这时候律师正好出现在门口,伦佐深深鞠了一躬,律师宽厚地说:“来吧,小伙子。”把他让进了书房。书房十分宽敞,三面墙上挂着十二位罗马皇帝[2]的画像,第四面墙则是一排大书架,架子上的旧书积了一层灰尘:书房中央是一张堆放着辩护词、上诉状、请求状和公告的桌子,周围有三四把椅子,另一边是一把方方正正的高靠背椅,靠背顶端有两个牛角似的朝上挑起的木制装饰,椅子蒙着熟牛皮,边缘用大圆头钉钉紧,有些钉子早已脱落,因此皮面东翘西曲。律师穿着家常的袍子,那是说,披着一件破旧的礼袍,当年他经办重要案件前去米兰,在隆重的场合就穿上这件礼袍发表长篇大论。他关上门,让那年轻人自在一些,开口说:“小伙子,说说你的案情。”

“我想和您私下谈几句话。”

“我听着呐,”律师答道,“你说吧,”他懒洋洋地在靠背椅子里坐好。伦佐站在桌子前,一手按着帽子顶,另一手转动着帽檐,开始说:

“您是有学问的人,我希望您点拨点拨……”

“直截了当地说吧!”律师打断了他的话。

“请您包涵:我们穷苦人不会讲话。我想请问……”

“真差劲!你们全是一个样:你们有所为而来,可是不直话直说,先要请问。”

“请原谅,律师先生。我想知道的是,威胁神甫、不让他主持婚礼,当不当罪。”

“我明白啦,”律师心想,其实他并不真正明白,“我明白啦。”他立即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但严肃之中带有同情和殷勤;他抿紧嘴唇,发出含糊的声音,表示某种想法,接着用清晰的字句说了出来:“情节严重,小伙子;这是有明令禁止的。你来找我算是找对了。情节清楚,许多公告都已规定,去年就有一项公告,是现任总督先生颁布的。我马上可以找出来,让你看得见、摸得着。”

他说着从椅子上站起身,把手插进那堆堆积如山的文件,仿佛在斗里翻麦子似的兜底寻找。

“上哪里去了?马上能找出来,马上能找出来。手头的东西太多了!不过肯定在这里,那是个重要的公告。哈!找到了,找到了。”他翻出公告,打开看看日期,神情显得更为严肃,嚷道:“一六二七年十月十五日!当然,是去年,新的公告;最有效的公告现任总督援引并重新颁布前任发表过的公告,表明该公告的重要和继续有效。你识字吗,小伙子?”

“识一点,律师先生。”

“那好,你跟着我念就明白了。”

律师把展开的公告凌空摆在面前开始宣读,根据需要有的段落匆匆带过,有的字句则抑扬顿挫加以强调。

“奉费里亚公爵大人之命,一六二〇年十二月十四日颁布公告,经最尊敬高贵的贡萨洛·费尔南德斯·德科尔多瓦大人确认在案……公告就胆敢对忠于国王陛下的臣民进行压榨、以权谋私、采取暴行者规定了严厉非凡的措施,但暴行之频仍、情节之恶劣有增无减,达到难以容忍的程度,总督大人不能置若罔闻。因此,经参议院及特设委员会同意,现决定颁布本公告。

就暴行而言,鉴于本邦城乡各种以权谋私、以强凌弱的情况屡禁不止,诸如强行签订买卖或租赁契约……那句话在哪里?哦,我看到了;你听好:强迫举行或阻拦婚礼。你听到了没有?”

“那正是我的情况。”伦佐说。

“听好,听好,下面还有呢;过后我们再看有关处罚的条文。胁迫他人作证或不出面作证;逼人迁出住所,……逼债;强人所难,合谋整治他人:这些同我们的案子都不相干。啊,这里有了:胁迫神甫执行职责范围之外的工作或者妨碍其履行职责之内的义务。嗯?

“这个公告好像是特意为我制订的。”

“嗯?一点不错吧?你接着听:以及领主、贵族、中产阶级、平民百姓所做的其他暴力行为。一个不漏:仿佛约法特河谷似的统统包括进去了。现在你听有关处罚的规定。凡此种种不法行为早有禁令,总督大人认为不仅不能废除,而且应该切实贯彻,因此颁布本公告,命令本邦各级预审法官对违犯上述任何一项者应根据违法事实、情节轻重、当事人身份或处以罚金、体罚,或处以流放、划桨苦役,以至死刑……简直是废话!呈报总督大人或参议院裁决。仰各遵照,严格执行……这不是表明有商量余地吗,嗯?你再看看签名:贡萨洛·费尔南德斯·德科尔多瓦;下面是帕拉托努斯;这里是维迪特·费雷尔:一个不缺[3]。”

律师宣读公告时,伦佐跟着细看,想搞明白字句的含义,他认为有利于自己的地方尤其注意。律师发现新来的委托人关注的程度大于惊恐,不禁有点纳闷。“这个无赖是个老手!”他暗暗寻思。“唉!”律师接着说,“你剪掉了额发。你很谨慎:不过你这件事委托我办,根本没有必要剪掉。情节很严重;可是你还不了解我办案的能耐。”

律师的这句话显得突兀,如果了解或者记得当时的习俗就不会奇怪了。当时的职业痞子或者形形色色的歹徒通常留着长额发,每逢袭击他人,认为有必要掩盖自己的面目,或者在干既需暴力又需谨慎的勾当时,便披下额发遮住脸庞。公告对这种发式也有涉及。伊诺霍萨侯爵大人公告凡是蓄发齐眉,或者耳前耳后留有发辫,初犯者一律罚款三百金币;无力缴纳罚款者处以三年划桨苦役;重犯者除上述规定外可酌情加重处罚。

但由于秃顶或痣记、疤痕等其他合乎情理的原因有改善面相需要者,可以蓄发掩盖上述缺陷,但不能超过纯属必要的限度,否则与一般违犯者同样论罪。

理发师替人修剪头发时不准在顾客前额、两边、耳前、耳后留出超过正常长度的发辫、额发、卷发;秃顶和容貌有缺陷者不在此例,违犯者罚款一百金币或当众执行三次滑车吊刑,根据情节还可处以更重的体罚。于是额发几乎成了无赖恶棍的某种甲胄和标志,后来这类人便通称为“额发”。方言里至今还保存这个名词,含义稍有冲淡;米兰的读者也许还记得他们小时候听到父母、老师、亲友和佣人提起他们时常说:那个小额发。

“说实话,我虽然穷苦,却是正派人,”伦佐说,“我活到现在从没有留过额发。”

“这样我们就谈不拢了,”律师摇摇头,狡猾而不耐烦地说,“你不信任我,我们就没法谈了。你要明白,小伙子,对律师说假话的人,到头来会成为在法官面前说真话的傻瓜。对律师要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之后由我们律师来把水搞混。你既然要我帮你一把,就应该像对神甫忏悔那样敞开心扉,毫无保留,和盘托出。你得把指使你的人的姓名告诉我:那自然是个有钱的人;我可以去看他,向他致意。要知道,我不会对他说是你告诉我的:你尽管放心,我只说我是去求他保护一个遭到诬陷的年轻人。我可以和他商讨最好的开脱办法,体面地解决这件事。你总明白,他救了自己,同时也就救了你。如果查出这件事是你一手造成的,哎!我也不会撒手不管:比这更糟糕的情况我也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要你没有冒犯一个知名人士,我可以保证你太平无事:当然啦,要花一些费用。你得告诉我谁是受害人(一般是这么称谓的),然后我们根据这位朋友的状况、身份和脾性研究一下,是借保护之名使他就范呢,还是找个罪名告他一状使他受到怀疑;你明白,只要善于运用公告,有罪可以说成无辜,无辜可以说成有罪。至于那个神甫,他识时务就不敢作声;如果犟头倔脑,也有对付他的办法。没有过不去的沟沟坎坎,只是需要能人:你的情节很严重,我重复一遍,很严重:公告上讲得明明白白;如果这件事由你自己应付,你得吃大亏。作为朋友,我要对你说:干了坏事是要付出代价的,你想逃过难关就得破费一点,以诚相见,信任关心你的人,听他的劝告,照他说的办。”

律师滔滔不绝地说着,伦佐出神地听着,仿佛乡巴佬在广场上看江湖艺人玩杂耍,只见律师先往嘴里使劲塞乱麻,塞呀塞的,然后从嘴里抽出编织好的带子,抽个没完没了。当他听明白律师的意思,知道律师误解时,他剪断律师嘴里的带子,说道:

“哎,律师先生,您听拧了。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我没有威胁过任何人;我才不干那种事呢!您可以到镇上去打听,人们会告诉你我一向安分守己。我是被人耍了无赖,才来找您请教怎么要求公道;我见到那个公告非常满意。”

“见鬼!”律师睁大眼睛嚷了起来,“你跟我捣什么乱?真见鬼;你们这些人全是一路货色:从不把话讲讲清楚!”

“对不起;您不容我开口,现在让我如实告诉您。要知道,我本来订在今天结婚,”说到这里,伦佐的声音有点哽噎,“本来我订在今天和一个姑娘结婚,我们从今年夏天开始就认识了;今天的日子是神甫先生定的,一切都已准备妥当。没料到神甫先生临时变卦……好吧,我长话短说,免得您心烦,我让他把事情说说明白,这很公平;他承认有人不准他主持婚礼,否则要他性命。那个强横霸道的堂罗德里戈……”

“别说啦,”律师皱紧眉头,翘起鼻子,打断了他的话,“别说下去啦!你干吗一派胡言来烦我?这种事情该由你们这些说话不知轻重的人自己解决;别拿来麻烦一个懂得好歹的正派人。走开,走开;胡说八道的家伙;我可不同无知小子打交道;我不想听这种事情,胡说八道。”

“我发誓……”

“我叫你走开;你发誓和我有何相干?这件事和我毫无关系:我洗手不干,”他说着直搓手,仿佛真的在洗,“你先学学怎么讲话吧,别来连累正派人。”

“请听我说,请听我说,”伦佐央求着,可是律师不容分说,叫叫嚷嚷地把他朝门口推去,打开门,招呼女仆说:

“把这个人带来的东西马上还给他:我不收,什么都不收。”

女仆在律师家干了这么多年,从没有遇到需要执行这类命令的情况,但是律师的口气十分坚决,不容她不照办。她抓起那四只可怜的阉鸡,交给伦佐,怜悯而又轻蔑的眼光似乎在说:天塌下来也只能由你自己顶着了。伦佐还想客套一番;律师毫无商量余地;年轻人又吃惊又气恼,不得不收下遭到拒绝的礼物,打道回镇,把此行的结果告诉母女二人。

在他离去期间,两个妇女沮丧地脱掉参加婚礼的盛装,换上家常干活的衣服,重新合计,鲁茜亚抽抽搭搭,阿格纳丝唉声叹气。阿格纳丝详细分析了律师的劝告可能产生的后果,鲁茜亚说应该想尽办法自救;又说克里斯多福神甫在帮助穷苦人排忧解难时非但能出主意,而且全力以赴,能把发生的事情通知他就好了。“那当然,”阿格纳丝说,她们便一起商量怎么通知;修道院离她们家有两里左右,今天这个日子她们实在鼓不起勇气赶这么长的路[4],明智的人也不会劝她们去。她们正探讨各种办法时,听到轻轻的敲门声,还传来一声柔和而清晰的“感谢天主”[5]。鲁茜亚想这会是谁,跑去开门,门口是一个化缘的方济各派修士,颔首施礼进了屋,他左肩挂着褡裢,两手捏着卷下的褡裢口按在胸前。

“哦,加尔迪诺修士!”两个妇女招呼说。

“天主与你们同在,”修士说,“我是来募集核桃的。”

“去把给神甫们预备的核桃拿来。”阿格纳丝吩咐说。鲁茜亚站起身朝另一个房间走去,但在加尔迪诺修士背后停了一会儿,伸出食指放在嘴唇前朝她妈妈使了一个眼色,温柔而不容置辩地求她妈妈别多言多语。

化缘修士仍站在门口,瞅着阿格纳丝说:

“婚礼怎么啦?不是今天举行吗?我发现镇上有点异样,好像出了什么事。有事吗?”

“神甫先生病了,婚礼不得不推迟,”阿格纳丝赶紧说。假如鲁茜亚没有向她暗示,她也许会做出另一种回答。“募集得怎么样啦,”她扯开了话题。

“不太好,大娘,不太好。全在这儿啦,”他说着卸下褡裢,抖了几下,“全在这儿啦;我走了十户人家才收到这些。”

“哎,年成不好,加尔迪诺修士;面包都得省着吃的时候,别的东西当然不能大手大脚了。”

“为了祈求好年成该怎么办呢,大娘?施舍行善。你可知道多年前我们罗马尼阿修道院的核桃奇迹吗?”

“不知道。说给我听听。”

“哦!要知道,那座修道院有位名叫马卡里奥的神甫,是位圣徒。一年冬天,神甫路过我们一个有钱的施主的田地,见他站在一棵大核桃树下,还有四个雇工,挥着锄头正要把树刨出来,晒干树根。‘你们要把这棵可怜的树怎么着?’马卡里奥神甫问道。‘哎,神甫,好多年来它不结核桃,我打算刨出来当柴烧。’‘别碰它,’神甫说,‘它今年结的核桃会比叶子还多。’施主知道说这话的人不是等闲之辈,立即吩咐雇工别刨了,给树培上新土,在已经走开的神甫背后喊道:‘马卡里奥神甫,收成的一半归修道院。’神甫的预言传播开去,人们纷纷前来观看那棵核桃树,春天果然开出密密匝匝的花朵,到时候结了许许多多核桃。善良的施主没有得到打核桃的欢欣,因为在收获以前他已过世,去领取他善心的奖赏了。更大的奇迹在后面,你马上就会看到。那个好人有个儿子,性格完全不像他。到了收获季节,化缘的修士去收取说好归修道院一半的收成,但是儿子改了口,强词夺理地回答他从没听说修士们会榨核桃油。你知道结果怎么样?一天(你听好),那个混小子请了几个和他臭味相投的朋友来家吃饭,席间谈到核桃树,把修士们着实嘲笑了一番。那些无赖忽然想去看看丰收的核桃,主人便领他们去粮仓。你听好:他打开门,到了堆放核桃的角落,刚说:你们看吧,自己也掉过眼光……他看到了什么?一堆干枯的核桃树叶。这是不是报应?修道院非但没有损失,反而大有收益;因为发生了如此不寻常的事之后,募集的核桃多得惊人,有位施主觉得化缘的修士太辛苦了,便捐赠一头驴子给修道院,供他搬运核桃。榨出的油也多极了,所有的穷苦人按照各自需要前来领取,因为我们像是大海,从各方面汇集了水,又把它分给大河小川。”

这时鲁茜亚用围裙兜着许多核桃回来,她抓住围裙的两个角,伸直双臂,走路都有些蹒跚。加尔迪诺修士再卸下褡裢,放在地上,打开袋口装那慷慨的施舍,鲁茜亚的大手大脚使得她母亲吃惊而严厉地瞪了她一下,她回看一眼,似乎在说:我自有道理。加尔迪诺修士连声称赞、道谢、说她们准有好报,重新挎好褡裢,准备离去。这时鲁茜亚叫住他说:“我想求你帮个忙;请你带个口信给克里斯多福神甫说我有急事要和他谈,请他行个好快快来看我们这两个可怜的女人,因为我们去教堂实在有困难。”

“没别的事了?不出一个小时,克里斯多福神甫就会得到你的口信。”

“拜托啦。”

“放心吧。”加尔迪诺说着就出了门,腰板比来时弯,心里却比来时轻松。

一个穷苦的乡村姑娘满有把握地请克里斯多福神甫移趾就教,化缘修士毫不感到诧异、面无难色地答应带口信,读者看到这里可别以为克里斯多福是个无足轻重、平平庸庸的修士。相反的是,他在教民中间和附近一带享有很高的威望;方济各派的修士就是这种性格,在他们眼里没有高不可攀,也没有微不足道的东西。无论为卑贱的人效劳或者受到权贵显要的侍奉,无论出入侯门王府或者穷巷陋室,他们总是淡泊超脱,不卑不亢;在同一个场合,他们可以是人们谈笑的话题,又是人们事事非请教不可的智者,他们到处化缘,又把钱财散给来修道院求助的人;化缘修士是随遇而安的人物。王公贵族见他们走在街上可能毕恭毕敬地趋前吻他们的束腰绳梢,顽皮小孩见到他们也可能假装打闹,借机把泥巴扔到他们脸上。在那些年里,“修士”两个字既引起极大的崇敬,又引起极端的蔑视;在所有的教士品级中间,化缘修士最容易招来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并且经历两种截然不同的遭遇;因为他们身无长物,穿着非常古怪的苦行衣,从事最卑微的沿街托钵,最直接地面对人们的景仰或屈辱,这当然根据人们不同的心态和不同的思想方法而定。

加尔迪诺修士走后,阿格纳丝说:“年成这么不好,你却把核桃全给掉了。”

“妈妈,原谅我,”鲁茜亚说,“不过如果我们的施舍和别人差不多,等加尔迪诺修士把褡裢装满不知还要走多少人家;天晓得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修道院;加上他逢人就聊天,能不能记住我们的托付有谁说得准……”

“你想得周到,再说行好总有好报,”阿格纳丝说,她虽然有些小缺点,但不失为一个极好的女人,对她那个独生女儿特别钟爱,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为了女儿,让她往火里跳她都决不皱眉。

这时候,伦佐回来了,一副又气又沮丧的样子,进门便把几只鸡扔在桌上,那些可怜的东西给折腾了一天,临了还要吃点苦头。

“你给我出的主意真不赖!”他对阿格纳丝说,“你让我去找了一个正派人,一个真能帮助穷苦人的能人!”接着他叙说了同律师谈话的经过。阿格纳丝被不幸的结局惊呆了,试图说明她的主意并没有错,毛病肯定出在伦佐不会办事,砸了锅。鲁茜亚打断了他们的争论,声称她有希望从另一方面得到更有力的帮助。伦佐一筹莫展,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克里斯多福神甫身上。“话得说回来,”他补充了一句,“如果神甫也想不出好办法,我说什么都得自己解决。”

两个女人劝他平心静气,谨慎从事。鲁茜亚说:“克里斯多福神甫明天肯定会来;我们这些可怜虫挖空心思都想不出来的主意,他准能想出来。”

“但愿如此,”伦佐说,“不管怎么样,我知道怎么得到公道,或者让人为我主持公道。说到头,世上还是有公道的。”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忧心忡忡地谈论着,一天过去了,天色黑了下来。

“明天见吧!”鲁茜亚对迟迟不想离去的伦佐说。

“明天见!”伦佐比她更伤心地回答。

“总有一位圣徒会帮咱们的,”鲁茜亚说,“你要小心,沉住气。”

母亲又说了一些类似的劝告;新郎心烦意乱地走了,不停地重复那句莫名其妙的话:“说到头,世上还是有公道的。”人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说出来的话都有点语无伦次。


[1] 原文有“制造混乱”、“惹是生非”之意。曼佐尼在初稿中把这个律师叫作佩托拉,后改为杜普利卡,前者是伦巴第地区喜剧演员的面具,后者意谓“两面派”、“表里不一”。

[2] 指从朱利奥·恺撒(公元前101—前44)到蒂托·多米契亚诺(51—96)为止的十二个罗马皇帝。律师的书房里悬挂他们的画像用以表明罗马法治的权威。

[3] 这个公告的起草人是马坎东尼奥·帕拉托努斯,当时是枢密会议的文书和公证人,维迪特·费雷尔是掌玺大臣。枢密会议由总督、掌玺大臣、参议院议长、代理主教和司库五人组成。

[4] 这段路程有三公里半。

[5] 原文拉丁语,是进门时的问候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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