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中八仙歌1
知章骑马似乘船2,眼花落井水底眠3。汝阳三斗始朝天4, 道逢麹车口流涎5,恨不移封向酒泉6。左相日兴费万钱7,饮如长鲸吸百川8,衔杯乐圣称避贤9。宗之潇洒美少年10,举觞白眼望青天11,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佛前12,醉中往往爱逃禅13。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14。天子呼来不上船15,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16,脱帽露顶王公前17,挥毫落纸如云烟。焦遂五斗方卓然18,高谈雄辩惊四筵19。
1 诗人天宝五载(746)以后居长安,此诗当作于入长安后不久。
2 知章:即贺知章,会稽永兴(今浙江萧山)人,官至秘书监。少年时即以文词知名,性格狂放旷达,谈笑风生,晚年自号“四明狂客”。骑马似乘船:醉后骑马,身体摇晃如同乘船一样。
3 “眼花”句:醉眼昏花,跌落井中犹不自知,索性醉眠井底。这是夸张其醉态。
4 汝阳:即汝阳王李琎,唐玄宗兄宁王李宪的长子。三斗:饮酒三斗。朝天:朝见天子。
5 麹车:装酒麹的车。麹,音屈,酿酒用的酒母。
6 酒泉:郡名,即今甘肃酒泉。相传城下有泉,水味如酒,因此得名。句谓李琎恨不能将自己的封地移到酒泉。李琎是皇族,按照古代封建制,可获封地,但唐代实无封建,诗人乃戏称。
7 左相:即李适之,天宝元年(742)为左相,后为李林甫所排挤,于天宝五载(746)四月罢相,不久服毒自尽。日兴费万钱:兴起之时,一日花费万钱,言其豪奢。
8 长鲸吸百川:形容像鲸鱼吸水般豪饮。
9 乐圣、避贤:指乐饮清酒,不喜浊酒。圣、贤,指酒。古代以清酒为圣人,浊酒为贤人,醉酒为“中圣人”,见《三国志·徐邈传》。李适之罢相后,门庭冷落。其子设宴,客人畏惧李林甫,无人敢赴宴。李适之乃赋诗云:“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杜诗中隐括其句意。
10 宗之:即崔宗之,宰相崔日用之子,袭封齐国公,为李白好友。
11 白眼:魏晋诗人阮籍能作青眼和白眼,遇俗人即以白眼对之,此处喻崔宗之傲世嫉俗。
12 苏晋:户部尚书苏珦之子,少能属文,弱冠即举进士,又应大礼举,皆居上第。玄宗监国,每每让苏晋起草文件。苏晋数进谠言,深见嘉纳。曾为户部和吏部侍郎。后皈依佛门,故称“长斋绣佛前”。长斋:长期食斋吃素。绣佛:指佛像。
13 逃禅:即不守清规戒律。元李冶《敬斋古今黈》卷七曰:“逃禅者,大抵言破戒也。”此句谓苏晋长斋事佛,看起来是素心之人,但是嗜酒,故谓“醉中往往爱逃禅”,实际上是“以禅避世,以醉逃禅”。
14 市上:集市上。酒家:酒店。此句谓李白经常大醉于酒店中。《旧唐书·李白传》载,“既嗜酒,日与饮徒醉于酒肆。玄宗度曲,欲造乐府新词,亟召白,白已卧于酒肆矣。召入,以水洒面,即令秉笔,倾之成十余章,帝颇嘉之”。
15 “天子”句:谓李白醉甚不能上船,须他人搀扶登舟。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中记玄宗“泛白莲池,公不在宴。皇欢既洽,召公作序。时公已被酒于翰苑中,仍命高将军扶以登舟”。
16 张旭:吴郡人,开元、天宝间著名书法家,曾官金吾长史,世称张长史。善草书,时人称为“草圣”。好饮酒,每每大醉之后,号呼狂走,援笔铺纸,纵情挥洒,事后视其所书,龙蛇飞动,奇妙无比,如有神助。三杯草圣传:戏谓张旭醉后始成草圣。
17 脱帽露顶:脱去帽子,露出头顶,乃不拘礼仪之态。李肇《国史补》:“旭饮酒辄草书,挥笔而大叫,以头揾水墨中而书之,天下号为张颠。醒后自视,以为神异。”
18 焦遂:布衣之士,生平事迹不详,据袁郊《甘泽谣》,知其曾与陶渊明的后裔陶岘,诗人孟云卿、孟彦深共游山水。卓然:指精神振奋。
19 四筵:即席中四座。此句谓焦遂酒过五斗,方才渐入佳境,精神卓然,高谈阔论,出语惊人。
此诗是诗人独创的形式。王嗣奭《杜臆》曰:“此系创格,前古无所因,后人不能学。描写八公,各极生平醉趣,而都带仙气。或两句,或三句、四句,如云在晴空,卷舒自如,亦诗中之仙也。”全诗虽然押同韵,但不避重韵。且全篇无头无尾,各段互不关联,整个形式非常独特,实为杜甫创格。
创格不仅在形式,而且也在内容。赞颂酒德的诗很多,描写饮酒的诗也很多,但是把八位才情高绝、品性卓荦的豪饮之士集中在一首诗中刻划,却是绝无仅有。饮酒是这八位人物的共同特点,故杜甫称之为“饮中八仙”。“八仙”之名起源很早,原是汉、晋以来的神仙家所虚构出来的一组仙人。旧题后汉牟融的《理惑论》中即有“王乔、赤松八仙之箓”;南朝陈沈炯《林屋馆记》中也提到“淮南八仙之图”。到了盛唐时,确有李白等人为“饮中八仙”的说法,但究竟是哪八人,各种记载不同,难以确指。杜甫借“饮中八仙”之名塑造了一组个性独特、卓荦不群的人物。这八位人物,身份各异,或是王公贵族,或是布衣处士,但诗人将他们安排在同一首诗中,完全超越了社会阶层的分界。在这里,饮酒固然是这八位人物的共性,但更鲜明的共同点却是他们突出的个性和与众不同的人生态度。诗人给我们展现出一组雕像群,或者说为八个人画了一组生动传神的肖像画。程千帆先生说此诗“像一架屏风,由各自独立的八幅画组合起来,而每幅又只用写意的手法,寥寥几笔,勾画出每个人的神态”。
后人评论此诗,大多着眼于八仙身上的“仙气”。如陈贻焮就认为此诗“抓住了个‘仙’字,仗着这股‘仙气’,使各个人物活了进来,飞动起来,……表现了那种不受世情俗务拘束、憧憬个性解放的浪漫精神”。程千帆则认为:“饮中八仙”正是由于曾经欲有所作为,终于被迫无所作为,从而屈从于世情俗务拘束之威力,才逃入醉乡,以发泄其苦闷的。醉态可掬、狂放不羁的形象仅仅是八仙的表面,其骨子里都有深深的隐忧,醉酒并非完全是欢乐心情的体现。程千帆还认为:《饮中八仙歌》是杜甫在以一双醒眼看八个醉人的情况之下写的,表现了他以错愕和怅惋的心情面对着这群优秀人物的非正常精神状态。在盛唐后期,即开元末、天宝初,朝政日趋混乱,社会正萌生危机,可是这一切都掩盖在繁华的外表下面,所以“饮中八仙”尽管对此若有所感,但由于社会生活巨大的惯性,仍然以充满着浪漫情调的举止(如痛饮)来消解心底的惆怅失意,整个诗坛也仍然延续着浪漫的创作倾向。此时,只有杜甫是一个例外。杜甫开始以冷静、理智的目光注视这个现实世界,同时,也以旁观者的目光重新审视“饮中八仙”的醉态。《饮中八仙歌》是杜甫开始从充满浪漫色彩的盛唐诗坛游离出来的一个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