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危机
罗歇·凯卢瓦 文 赵子龙 译
罗歇·凯卢瓦(Roger Caillois,1913—1978),法国著名文学批评家,年轻时曾与乔治·巴塔耶等人一道影响了超现实主义先锋派,后向法国引介了博尔赫斯等南美作家,一生著有大量文论作品集,获选法兰西学院院士。
本文原题Crise de la littérature,发表于1935年,收入凯卢瓦批评布勒东的小册子《艺术的认知过程》(Procès intellectuel de l'art)。
我们无可否认,在今天的青年当中,文学陷入了一场危机。最聪颖的人关心政治和哲学,因而远离这项活动。如果说最聪颖的人所要的也最多,那我们就不难理解这种选择背后的动机。
首先,今天这个时代因政治、经济和社会问题,一直处于动荡的边缘,所以我们毫无诧异地看到,有些人把文学当作一种过于天真的消遣,认为它绝对不合时宜。这些人很可能没有认识到文学的崇高追求。而另一些人,尽管清楚文学的诉求,也认为文学没有手段实现其诉求,进而转至某些更严谨、更可靠的学科。
当然,青年政治理论家、青年哲学家都是从来就有的。而现今的关键是,有一些人从任何角度看本能成为真正的艺术家,或追求文学事业,却委身于以上这类事务。结果就是,最后那些成果不再值得我们深思细想。战后年轻人所写的书,只显露出作者的单纯,明显缺少必要的驱动。
必要这个词很是关键:看起来,艺术正因为一种内在的必要,才落入了今天这样令人惋惜的境地。慢慢地,艺术自命为开拓认知的特殊途径,进而自信地做出一些虽称不上玄虚的(métaphysique),却越加投机的探索,不再加任何的预备和防卫。这与其他因素一道,导致艺术质疑自身的信仰,得出消极的回答。大体上,这就是自马拉美至达达主义以来的观念演变过程,而兰波在其中找到了捷径。
诗歌便因此被困。有人为了拯救诗歌,将它看作一种语言练习(exercice),认为它只比翻译希腊文或演习代数较高等一些(在那个伟大年代,这也是保罗·瓦莱里的看法,只是今不如昔……),或将它看作一种技法(technique),用来探索潜意识(超现实主义曾有这种姿态,经常混同诗歌与自动编排的文本)。“诗歌”一词所附的名望,已抵挡不住一种批评:有人看到,诗中过多地带有各种激情不得酬报的感伤絮语。这些人认为,更应该隔绝诗歌活动。我们只有在脆弱时,才有能力来赞颂美。在这种紧张局面下,我们需要一种更丰盈的给养,它无疑就是科学,只是,我们不能在经验性的想象中,无可自拔地追随那些在意识的门外徘徊的迷人问题,因为科学对其不能很好地探讨或根本无以探讨。然而,我们会毫无迟疑地将科学方法应用到艺术领域,因为在我们看来,尤其对于艺术,科学的严谨更为重要。
直到最近,音、形、色的造型(plastique),以及它的韵律与协调两方面,一直被看作艺术最不可分析的部分。而现在,它可被看作一种简单的形式构造,得到简化,不再关键。无论如何,它不会超出各种自然现象,因此不需任何多余的阐释。所以说,是同样的数学比例,主宰了大多海洋生物的形态,和一座碑、一幅画的视觉比例。是同样的法则(不对称是现象发生的条件,对称是现象的停止),决定了化学反应的样态、晶体的形成,和一首诗、一首乐曲的韵律。我们可以说,纯科学,轻易地吸收了纯艺术。
但我们不能把科学用于艺术的不纯性,用于艺术的想象性内容:对于这类“研究主题”,人们已经在各处予以压制。尽管如此,在兰波之后,我们必须对他想法的混乱放弃一切恭敬的态度。想象力不会像一个被带上前的主犯那样轻易坦白,即使饱受悔恨的折磨。无论如何,它的坦白对象,不是那些痴迷它的人,而是压制它的人。因此,它必须接受审问。而审问方法易于制定:
——进行一些试验,在尽可能受控的情况下引发想象性的现象。
——提出和研讨一些技法,来展示潜意识的抉择。
——客观性、系统性地研究各种自发的保守惯习。
——对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中所发生现象做双方面的阐释,以新的角度来回应主观性与客观性之间的关系,表明外部环境(Umwelt)与内心世界(Innenwelt)(1)的同质性。
——(附加或不加评论地)讲述各种压抑、困惑、焦虑,各种个人情感体验。
——重新认识我们的知性,这并非去借助现代理论对物质内部结构的不断探索(有些理论显然无法通用,比如,要把精神的自由建立在原子内部的不稳定关系之上,会是可笑的尝试),而要基于当代科学方法论诸多问题所建立的认识论基础。
现在不用再多讲:我们可以认为,这些方案从现在起,已经开始实施。就是说,文学的危机正进入危难的阶段。我们也希望,这场危机无可救药。
1935年
马赛
————————————————————
(1) 这两个德语词也可分别译为“周围世界”与“内部世界”,參見此處。